邪教主还是孺子牛

邪教主还是孺子牛?

从网络和平面媒体先后看到一幅三千学子撅着屁股集体跪拜英语老师的照片，场面确实惊心动魄。对此，有人叫好，说是有助于改善礼乐崩坏的世风；有人攻讦，责问学子半青半黄，理会未透，就要他们轻易屈膝，情状颇似某种邪教崇拜，不是精神病灶是什么?

尊师、谢师本没有错。“拜师”，作为一种投入某人门下求学的象征说法，也无大谬。只是在这拜金社会，劣师和恶师的故事也听到不少:课堂讲授像条虫，回家家教像条龙；本职教学无精打采，令学生欠伸思睡，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以早餐烫伤上腭为由可以放课不上，而乘坐飞机当评委，做委员，进京当学官或判官，却永远一往无前，甚至抱病也要赶上这场子；若是有人邀约演讲，可毫无赧色地报出天价“束”；因为长期无心向学，著文、编书、写书难有创见，只好皮附洋人或拾他人牙慧，甚至在学生宵旰焦劳写出的论文上也要捷足先登，抢当第一作者，欺世盗名（据说有已被揭发的剽公，不降反升，荣登校长宝座的）；扩招积极，麾下可集两位数甚或三位数的研究生，学生虽无缘亲炙教诲或奖掖，但必须为“老板”勤奋打工服务，甚至及于菜场和庖厨，乃至卧室；远交近攻，一面拥几个平庸洋人自诩自重，另一面又内战内行，“相攻如仇雠”，以町畦之见排挤、封杀国内同行，凶神恶煞，“辣手摧花”；办一家所谓的“核心学刊”，实为打造个“聚宝盆”，还煞有介事地通知投稿人:“经研究决定，见信须即电汇600元版面费”；公费买卖文凭或伪造文凭，以假冒伪劣换取一个官场得意，得意后忘形，作奸犯科，苞苴公行，直到最后落得个一枪毙命的下场……在这种贪墨败度的环境里，集体跪拜究竟有助于改善抑或恶化礼乐崩坏的世风，实乃一疑。同理，内部风气蛊坏至此，到外面去开办什么孔子学院，电视和平面媒介争相宣传儒教，除了让圈中识者体味到一点讽刺意味之外，到底有多少功效，我亦存疑。

从小学到研究生，我一共读过二十年的书，受教于人无计。除去当年余姚县阳明镇第二国民小学的一位公民课老师曾“扑作教刑”暴打我手心外——挨打回来，家长尝云:“老师打，买来打”，意指该打，打得好——其他所有的教师都给我留下了孺子牛般的难忘印象。同是上述余姚二小的国文老师华惜荪，曾教会我们这群稚童学唱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以及她在国民党政权败亡前夕根据同曲改填的词“革命青年须珍重，切莫心彷徨”等，曲词至今萦绕耳畔；之后又有上海市敬业中学的俄语老师汪恩光，热烈促发我对外语的喜好，指点迷津，循循善诱，可说是塑造了我的雏形。（汪老师在“文革”中自杀于文庙路200号母校礼堂，那所我们首次集体学唱《歌唱祖国》的礼堂，可叹！）至于影响所及更近更深一些的诸位大学老师，我已在不同场合写过多文，此处不赘。翻看老师们的群像，一个个诲人不倦，敬事不暇。学生的本周作业，下周必批改讲评，有的甚至不使过夜，哪像今天的某些教师，学生本学期的作业，半年过去，还没打出一个分数！师而不表，难怪我一学生在某位名儒姓氏旁边愤批“如此老贼！”四字。至于跪拜大礼，我未曾对任何一位老师行过。倒是若干年前有个学生，因为业荒于嬉，博士论文的提纲三稿未能通过，曾在诉求之际，突然双膝一曲，跪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恂栗之余，恻隐大动，一时曾想让他再试写一次，记得还曾以男子汉勿“轻折活动的膝关节”（莎士比亚语:crook the pregnant hinges of the knee）诫之。此生最后毕竟没能取得博士学位。只是想起他那一跪，我至今五内不安。（此生如得见此文，能否指出当年导师失职之处，以重续尔汝之交?）李尔王跪女，罗马大将科利奥兰纳斯母子对跪，也无不具有强烈的震撼作用。只是不知近日受三千学子跪拜的英语老师做何观感?除了人民币，这是个普遍贬值的时代，莫非跪拜也贬值了?无怪乎偌大中国，遍地“粉丝”。

《礼记》载:“请业则起，请益则起。”对学生而言，尊师有理，跪拜不当。对教师而言，立志做一头孺子牛，足矣！

（原载《无轨列车》，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