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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的故事

时间:2022-04-09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古史告诉我们,从前有一个国王,名叫希西厄斯。他是雅典的君王,在他那个时代,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还显赫的征服者了。他战胜了许多富庶的国家,并且由于他的智慧与武力,征服了亚马孙女人国[2]的全部领土,这国度原名西希亚。我的故事在哪里打断,现在还从哪里讲下去。

古史告诉我们,从前有一个国王,名叫希西厄斯。他是雅典的君王,在他那个时代,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他还显赫的征服者了。他战胜了许多富庶的国家,并且由于他的智慧与武力,征服了亚马孙女人国[2]的全部领土,这国度原名西希亚。他娶了她们的女王易宝丽塔,带回国中,一路前呼后拥,好生光彩,同时还带了她的妹子爱茉莱一起归来。这样我们暂且放开这位高贵的国王,让他在胜利的歌声中骑向雅典而来,他的武装队伍跟伴着。

如果不是诸位会嫌太长的话,我将详述希西厄斯是如何英勇地战胜女人国;并描写雅典人和亚马孙人的伟大战役;以及易宝丽塔这位健美的女王如何受了包围;她的婚宴,和她回来时的喧嚷热闹。但这些我现在只有按住不提;上帝知道,我还有大片园地等待耕耘,而我的耕牛却都是疲弱不堪的;故事还长得很呢。何况,我不愿多占用诸位同伴的时间;让每一个人都可以讲他的故事,且看谁讲得最妙,能赢得一顿晚餐。我的故事在哪里打断,现在还从哪里讲下去。

这位国王凯旋荣归,来到城边,看见路上一群妇女,穿着黑服,一双双跪在地上。她们哀号着,世上没有听见过那样的凄凉之声;并且她们不肯停止,非抓住国王的马缰不可。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喜庆荣归之日来哭泣骚扰?”希西厄斯道,“难道你们嫉恨我的荣誉而这样哭诉么?还是谁人得罪了你们?且说来我听,是否还可挽救;你们都穿上黑服又是什么缘故?”

她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位开言,但先就晕了一阵[3],脸色发白,煞是令人心酸,她道:“君王,幸运照顾了你,给你胜利,立功归来,当然不是你的荣誉使我们哀悼。但我们请求你垂怜我们的苦痛,拯救我们的灾厄!让你的仁慈之心降下几滴恩雨,落在我们这班薄命人身上!老实说,我们原来没有一个不是后妃贵妇。可是,谁都看得出,现已一变而为阶下囚徒了:敬谢命运和她那欺人的旋轮,任何禄位都没有保障。的确,君王呀,在这所救世女神的庙中,我们等候了你有半月之久,现在求你援助我们,这是在你能力之内的事!

“我这哭诉求情的可怜人,原是肯本尼斯王的女后,他死于希白斯,在那可诅咒的一日!我们这些在此哀哭乞怜的人都已丧失了我们的夫君,希白斯被围困时他们捐弃了性命。此刻,可怜哪,老克列翁统治着希白斯,胡作非为,竟将我们夫君的尸体堆积一处,不予埋葬或火焚,反而蛮横地听任恶犬噬食,污蔑至极。”讲到这里,她们都低伏着头,齐声痛哭道,“望你恩顾我们这班可怜人,让我们的悲哀沉进你的肺腑吧!”

这位高贵的君王听了这番话,怜悯打动了他的心,从马上一跃而下。见了这些贵妇们懊丧,他的心肠都要破裂似的;他把她们一一扶起,十分慈祥地安慰她们;他本是一个正直的武士,于是发了一誓,说他一定要严惩暴君克列翁,他死亦应得,希西厄斯能扶持正义,正是所有希腊人民都要颂赞的伟绩。他毫不犹疑,重新展开旌旗,率领大军,转向希白斯奔驰而去。他不愿再走近雅典一步,也不肯停留半天,那天晚上就在征途住宿,并将女后易宝丽塔和她那年轻美貌的妹子爱茉莱送到雅典居住下来;他自己向前进军,这已不在话下。

红色的战神马尔斯,手持矛与盾,在他的白色大旗上射出光芒,一路经过田野,闪耀夺目;旗边挂下金色长旒,好生华贵,上面缀着人身牛首的明诺陀,是他在克里特杀死这怪兽的纪念。这位常胜的君王就这样骑行前进,军中有的是武士界的精华,一径来到希白斯,在平地上希西厄斯下了马,看定了这里可以一战。简略说来,他和希白斯王克列翁交战,他本是公正的武士,当场杀了克列翁,并将他手下的人都击溃败北;又攻下城池,摧毁了所有的城墙房舍。他将那些贵妇们夫君的尸骨归还了她们,依照当时的葬仪举行了葬礼。至于贵妇们如何哀悼号哭,火葬尸骨,如何向希西厄斯告辞,如何得了这位高贵的战胜者的尊崇,这一切叙述起来太冗长了。简短切题,才是我的真意。这显耀的君王杀了克列翁,战胜了希白斯之后,当天晚上在战地住宿了一宵,然后依着他自己的意愿,处理着这一国上下的事。

在战争失利之后,人们忙着在积尸堆中搜罗,剥下死者的缰鞍衣饰;那时他们在尸堆里看见两位青年战士,紧靠着躺在地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两人所佩的绶章相同,都极华贵;他俩一名阿赛脱,一名派拉蒙。他们既未死绝,也不全活,看他俩的楯纹服装,司纹章的官一望而知是希白斯皇家两姊妹之子。劫掠者把他俩拖出尸堆,小心地抬到希西厄斯营幕中来。他立即令送雅典,永远下狱,决不接受任何赎金。这君王将这件事办了,马上率领全军回来,头戴花冠,正是战胜者应有的气概。回国以后,他一生愉快而光荣;不用赘述了。派拉蒙和阿赛脱两人却幽闭塔中,忧郁苦痛;金钱也无从换取他俩的自由。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次,在一个五月的清晨,天色初晓,爱茉莱照例已起了床,穿戴得整洁,因为五月的天气是容不了懒睡的人的。她的美色胜过那绿枝上的白铃兰,五月的鲜花也不如她清新,她的两颊可以同玫瑰争妍,我不知道,花容、人面,两者之间哪一样更美。时令激动着每一颗柔心,从睡眠中把它唤醒,说道:“起来,来奉献你自己吧。”因此,爱茉莱想要向五月致敬,也就起身了。她穿上新衣,编起金黄色的头发,垂在背后,我相信竟有一码之长;太阳初起,她已在园中来回踱步,随意采着红白的花,做着精美的花环戴在头上;她还唱着幽美的歌,像天使一样。[4]

那座巨塔,既厚实,且坚固,是监禁两个武士的囚狱。这塔本是堡宅的一部分,与花园的一道墙相连。此刻,爱茉莱正在这园中游散。清晨的空气澄澈,日光明亮,那悲苦满怀的囚人派拉蒙已起身,得了牢吏的允许,照例在高楼踱步;由此眺望,他可以见到雄伟的全城,也可看到花园中绿叶满枝,而树里花间,爱茉莱正在来去游逛。他自己诉着冤苦,好多次喊着:“唉,为什么天生下了我!”那楼窗满插铁栅,每一根铁条粗而方,像屋椽一样。穿过这铁栅,他的视线偶然投射在爱茉莱身上,他呆住了,叫一声:“啊!”好似心头刺痛了一般。他这一叫却把阿赛脱惊醒起来,说道:“我的表哥,你怎么回事了,为什么如此苍白着脸,简直要死的模样?你叫的什么?谁伤害了你?为了上天的爱,囚禁狱中还有什么办法,唯有忍耐。这是天意给我们的厄运:星宿中射出邪光,或是土星的影响,使我们遭难,任凭你发誓不愿,也是无法逃脱的。我们出生时,天体就那样排列着;除忍受下去别无他法,这是很简单明白的事。”

派拉蒙立刻答道:“表弟,老实说,你这个想法太空泛了。并不是这牢狱使我叫苦,其实是刚才我的眼里中了伤,直穿心头,致了我的死命。那位女郎的美是我叫苦的根源,我见她正在园中闲散。我不知她是人、还是神;我真的相信她就是爱神维娜丝。”说着,他就跪下祷告,“维娜丝呀,如果是你化身来到园中,显示在我眼前,愿你助我这不幸之人跑出囚狱。但如果天命限定了我,要我死在狱中,求你施恩于我的族裔,我们已受暴力摧残得无余了。”

阿赛脱听他说着,一眼看见园中游散的女郎,她的美容使他也痛上心来,他所受的伤也和派拉蒙一样沉重,可能更重些;他嗟叹着,诉苦道:“在那边散步的女郎呀,她的美貌使我一见就中了致命之伤,假如我不得她的怜悯和恩顾,竟不能和她会见一面,我这条命就此断送了;话也到了尽头。”

派拉蒙听他讲完,怒目对着他,说道:“你是讲的真话,还是开玩笑?”

“当然是真话,天晓得,”阿赛脱说,“上天保佑我,我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派拉蒙皱起眉头;“这对你不能算是光荣,”他道,“我是你的表兄,又立下了誓,真心做你的兄长,你何能欺骗我,背叛我;我你都已立了誓,直到死去,虽受酷刑而死,决不为了爱情或任何其他关系而互相阻挠,可爱的弟弟;反过来你应事事竭诚助我,我也应助你。这是你的誓言,当然也是我所立下的誓愿;我深信你决不敢翻悔的。你既立愿做我的忠实朋友,你不该骤然背信,爱起我的女郎来,这位女郎是我的心爱,直到我心死为止。所以,背信的阿赛脱,你不该如此。我先爱上了她,并且把我的痛苦告诉了你,我是把你当作一个忠实的朋友,认为你是立愿助我的一个兄弟。你怎能算得一个武士;愿你还是一心扶助我,否则我只得把你看作背信弃义的人了。”[5]

阿赛脱傲慢地回道:“你才是背信之人,倒不是我;你就是一个负心人,我老实告诉你。因为我爱她,视她为爱人,是在你之先。你能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不知道她是神、还是人。你的感觉是属于神灵一类的,而我所爱的是一个人;我把你当作表兄,结拜的哥哥,才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就算是你先爱了她;你岂不知道古学者有言,‘谁能以法律加诸情场中人?’以我的头颅为证,爱情就是世上任何人所承认的最高法律。因此人类一切律令都为了爱情而每天被人破坏,不论他所居的地位是高是低。一个人要爱就不顾一切。爱也不是可以一死了之的,不论你所爱的是姑娘,或结过婚的,或是寡妇。并且你也不见得此生能蒙受她的盼顾,我也不见得;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我都已命定了永被囚禁,赎金也买不出去。我俩就像两只狗抢一块肉骨头,整天争夺着却一无所得;正当两只狗抢得认真的时候,忽而来了一只鹰,从中掠去了那块骨头。所以,在皇家宫廷之中,人人都为自己打算,顾不到旁人。你要爱就爱;我既爱了,我就爱下去;老实说,亲爱的哥哥,事实都摆在面前。我们还须关在此牢里,还是各听命运的指引吧。”

他俩争执得好凶、好久,只是我没有工夫来多讲了;现在且说到主题上来。有一天——简捷地说——一位君王,名叫倍罗希厄斯,他是希西厄斯自小的伴友,来到雅典看他的老友,这本是常有之事,彼此好借此聚首消遣。他和希西厄斯情同骨肉,甚于任何世上的人;即使一个死了,他的好友甚至可以去地狱寻找,像古书所载的一样。但这类的事我不想多谈。倍罗希厄斯原很喜爱阿赛脱,多年前就在希白斯认识了他。经过倍罗希厄斯的请求,希西厄斯就把他无偿地从狱中释放出来,让他自由,除却下面我所要说的一个条件。简括说来,有这一点需要阿赛脱同意,假如在他此生中,无论白天晚上,发现他在希西厄斯国境之内,一旦被获,就要砍他的头。再没其他的宽容办法,他只好辞别回乡。可是他得警惕,自有他的颈项为质!

此时阿赛脱只得叫苦!他觉得心头刺痛。他哭泣呼号,想私下自戕了就罢了。他道:“我生来何苦!我现在的牢狱更糟了;我已永远被打进了下界,而不是净界。呀,我为什么认识了倍罗希厄斯呢;否则,我还可以继续关闭在希西厄斯的囚狱里。那样我才是有幸福,而不是吃苦。我虽没有得到爱者的顾怜,但我只要能看得见她就很好了。啊,我的好表哥派拉蒙,在这件事上,你战胜了我。你是何等幸福,可以居住狱中;在狱中么?不是,在天堂,确实是天堂。命运为你掷下了好骰子,你能看见她,而我却不能了!你既靠近她,你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武士,可能命运一转,你还可以达到愿望。但我已被逐,我已没有福分,没有希望,无论是水、火、土、气,哪一成分所造成的生物,都不会给我丝毫解救或安慰,我只得绝望忧郁而死了;再会了,我的生命,我的快乐所在!呀,人们承受了许多超乎自己能力所及的福分,却不知足,还要埋怨上天或命运的佑护,这是什么道理?一个人想致富,而因此就酿成了他丧命或灾病之源。另一个人想出狱,而在家反遭仆人的暗杀。这里有数不尽的风险,却不知我们还在此强求些什么。我们同一只醉鼠一样昏聩;醉汉明知他有一个家,却不知如何走回去,他的路途是溜滑的!的确,我们在这世上的行径就是如此。我们汲汲然寻求快乐;而事实上我们常走错了路。我们都会说,尤其是我,满以为跑出了牢狱,就幸福了,就十分快乐,可是现在我却从幸福中被驱逐了出来。我既然再也不能见到你,爱茉莱,我就等于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

在派拉蒙一方面,当他知道阿赛脱走后,他悲号不已,巨塔中充满着他的嚣嚷声,他腿上的铁镣都被他那苦泪浸湿了。“呀!”他道,“我的表弟阿赛脱,我们争吵的结果是你得胜了,上天知道。你此刻可以在希白斯自由了,再也想不到我的悲哀了。你有足够的聪明才干,你可以会集我们所有的亲友来攻打这个城邦,机遇或订约可使你将她娶到手,而我却只得为她而死。计算可能性,你却占了极大的优势,你既有权位,又出了狱、得了自由,我却唯有死在囚笼。我活一天,就只好哀哭着一个囚徒的厄运,只有痛苦看中了我,这实在是倍增了我的苦刑。”这样,忌妒的火在他胸中燃烧,猛袭他的心房,使他脸色发青,像白杨或死烬一般。

一会儿他又说道:“啊,残酷的天神,你的一句话永远统治着人世,在石板上刻下了你的法律和谕旨,人类受你的管辖,岂非胆怯的群羊一般?人同任何走兽一样被屠杀着,并幽禁在囚狱中,动弹不得,有时病倒,有时受难,而常常是无辜的!这样磨折着无罪的人,天理究竟何在?我越想越痛心,人必须服从天命,为了神他必须压制他的意愿,而兽类反可以为所欲为。一只兽死了,它的烦恼也就结束了,但一个人死后还须哭泣悲吟,虽在世间他已受够了忧痛。无疑的,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这些疑问我将让神学家去作答,不过我很知道,这个人间有的是愁苦!呀!我见过蛇、虫、贼子,害了许多好人,却仍可自由来去,不受羁束。我碰上了星宿的邪魔和天后的妒火,我就不得不被囚狱中,希白斯的嗣业也都给扫尽,那宽广的城池都给毁灭。同时,维娜丝嫉恨我,害怕阿赛脱,就把我害死。”

说到这里,我将放下派拉蒙,让他幽禁狱中,而转述阿赛脱的遭遇。

夏天过去了,漫漫的长夜倍增了情人与囚徒的痛苦。我不知哪一个比较更为痛苦!简括的说,派拉蒙已命定了永禁牢狱,死于铁链桎梏;而阿赛脱被逐,永远不得回来,否则即被处死,因而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人。你们有情人,我现在要问你们一句,谁的情况更苦,派拉蒙呢,还是阿赛脱?一个每天都可见到他的爱人,但必须永禁囚牢。另一个可以自由行动,但永不能再见意中人。你们意下如何,你们是聪明人,我将像我开讲时一样继续下去。

第一部完

阿赛脱到了希白斯,长年焦思嗟叹,因为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意中人了。简短的说,人世间在过去或未来,没有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愁痛。他不能入睡,不吃不喝,枯瘦得像一支箭;他的眼睛陷落,看去好可怕,他那菜色的脸苍白得像冷灰一般。他老是独自一人,整夜哭泣呻吟。听见歌声、管弦声他就要哭个不停。他的精力衰萎,旁人虽听得他的话语声音,却辨别不出是谁。他的神志无定,他不但受尽了爱神的摧残,并且在他脑海中郁结成气,产生疯癫病症。总之,这位惨痛的情种,阿赛脱先生,性情和习惯都已翻了一个筋斗。

我何必整天的写他的愁苦呢?他在希白斯忍受了一两年的苦难,后来有一晚他在床上睡觉,忽而似乎看见双翅的默格雷站在他面前,嘱他鼓起兴来。他的手中撑着一支催眠杖,亮晶晶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帽子;阿赛脱心中想他当初催咒百眼巨人阿格斯入眠时,就是这个姿态。他对阿赛脱道,“你去雅典;到了那里,你的难日可告结束。”

阿赛脱听了这话,跳将起来。“真的,”他道,“不论任何代价,我必径去雅典。我一定要冒死去看一下我的女郎,我爱她,我为她服役。我不怕断送我的生命,只要能看她一眼!”说着,他拿起一面大镜子,看见自己的脸色已改,面容已完全换了样;他心想自己的面貌既已因病而如此变相,很可以降低身份,住进雅典城中,永不令人觉察,岂不每天可能见到他的心爱!于是他马上换上一套苦力所穿的服装,身边只带一个侍从,令他同样扮作穷人,两人心照不宣,抄着近路来到雅典;有一天他来到宫廷门口,兜揽着各种低贱的劳役,谁都可以使唤他。不久之后,他从爱茉莱的管家那里得到工作,这管家是个明眼人,知道谁可以做得一个好仆役。阿赛脱能劈柴、挑水,他年轻力强,体格魁梧,足够应从任何人的使唤。他这样劳作了一两年之后,被雇用为美貌的爱茉莱的家僮,他自己改名为弗洛斯屈雷脱。[6]宫廷中像他这样地位的人都不如他那样能得人欢心,他又如此俊美,无人不夸奖他。他们都说希西厄斯应该眷怜他,擢升他的职位,给他高级的职守,那才可以用其所长。时隔不久,对他的好誉传遍宫中,希西厄斯将他调为自己内室的家僮,他所得的收入也足够维持应有的地位。同时,有人还从他自己家乡私下带他的租粮来,年年不缺;而这笔钱款他背地里用于正途,因此也无人得知它的来源。这样的生活他又过了三年,不论是有战争或是和平的日子,希西厄斯总很爱惜他,甚于任何人。阿赛脱如此幸福,可以暂时放开不提,且说派拉蒙。

七年的岁月,派拉蒙在大牢中,黑暗围绕着他,苦难销蚀着他。谁还有派拉蒙那样双倍的创痛,爱情使他癫狂,愁苦使他惶乱!他做囚徒何止一年,乃是长期关闭着。谁能以诗句谱出他那受难之苦呢?我确是无此诗才。因此只得轻描淡写,由它过去。

现在是第七年了,在五月的第三天晚上,正如古书里所详载的,不知是机遇还是命定(一件事是怎样发展,就怎样形成),派拉蒙在午夜过后,有朋友帮他逃出牢狱,他尽力疾奔,离开了城市。原来事先他曾给守牢者吃了麻醉剂,和在希白斯的上等鸦片所泡的一种酒里,喝了之后,即使有人捶打也不会醒,却通宵睡着。因此派拉蒙尽快地跑出城来。那天晚间很短,不一会就天晓;他必须找一个地方躲藏,战战兢兢,缓步潜行,走进了近旁一座树林。简单说来,他预计在这林中可以躲过一天一夜,然后走上去希白斯的大路,再设法到那里去请求亲友帮他向希西厄斯开战;总之,他准备拼着一死,或者还可拼出命来,好同爱茉莱完成良缘。这就是他心中的打算。

现在我再来讲阿赛脱,他满不知道厄难已将临头,命运又要把他陷入罗网了。

那勤劳的百灵鸟,预报着天明,唱着歌,迎接微曦的晨光;旭日上升,东方笑出光辉[7],照到树头,绿叶边滴滴银露都晒干了。阿赛脱住在希西厄斯宫中,当着他的主僮,此时他也起身,看见鲜丽的晨光。为了迎接五月良辰,他心中激荡,乘着马,火一般地驰出宫廷,奔了一两里路,到了野外,独自消遣。他偶尔骑进这座林中,摘着嫩枝做成绿圈,不是忍冬,就是山楂。他在明亮的日光下高声唱道:

五月,你开着花朵,长着绿叶,

你将受到欢迎,鲜美的五月,

我今天愿染些媚人的绿色。

他怀着轻松的心情跳下马来,走进森林深处,在小径里来回游逛,那里派拉蒙恰巧躲在一丛矮树后面,十分害怕,不愿被人瞥见。他却全不知道这就是阿赛脱:上天知道,他是无法预测的。但多年前曾有一句话,非常真切:

田野有眼,树林有耳。

一个人最好稳重处世,料想不到的巧遇是往往可以发生的。阿赛脱满没有料到他的老伴友派拉蒙就在附近的地方,默坐在树丛后面,听得见他的一言一语。

阿赛脱尽情游散之后,愉快地唱过了歌曲,忽又沉默下来,正是情人们都有这种癖性,时而升上树颠,时而降落荆丛,一起一落,像井中的吊桶一般。恰如星期五这一天,有时放晴,有时急雨,那多变的维娜丝就这样摆弄着人们的心;她的日子和她的姿态同样地变幻;星期五是难得像其他的日子的。[8]阿赛脱唱完了又叹息,然后又默然坐了下来。“呀,”他道,“我生何不幸!啊,天后哪,你的残酷的心,你还有多久要继续向希白斯城邦开火?呀!加得默斯和恩菲洪传下的贵裔已被你践踏殆尽了。我本是加得默斯的后人,他首创希白斯,建立了那个城邦,登上第一个王位;我就是他直系嫡传,也是皇家血统。可是现在我却成为一个囚徒,一个奴役,我的主子就是我的不世之仇,而我还做着他的一个可怜的家僮。天后还加以凌辱,使我不敢自认真姓真名。我原名阿赛脱,现今却是弗洛斯屈雷脱,这个却不值一文钱!啊,凶残的马尔斯!啊,天后!你们的愤怒毁尽了我们亲族,只剩下了我,和那倒霉的派拉蒙,他还在受着希西厄斯的摧残,永禁牢狱。在这一切之上,爱神还射出火箭,穿过我的真实殷切的心房,灼热地烧着,使我无从自拔,我是命定要死的了!你的眼睛杀了我,爱茉莱;你是我致命之源。我只愿能为你求安乐,其他一切思虑都是不值一文的!”说到这里,他晕倒了许久才醒。

派拉蒙此刻似乎觉得有一把冰冷的刀骤然刺进了他的心,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按捺不住了;阿赛脱这段话他听后像疯人一般跳出树丛,脸上像死一般苍白,“阿赛脱,”他道,“你这卑劣的背信之人,现在你被我发觉了,我为了我的女郎吃尽了痛苦,而你却说你爱她!你本是我一家人,并且彼此发过誓要互守信约,这些话我都对你说过,何止一次;而你却欺瞒着希西厄斯,改姓换名。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不能爱我的女郎;只有我爱她,没有旁人的份。我,派拉蒙,就是你的死敌,我虽然身边没有武器,天照看我让我逃出了牢狱,我相信,你不是被我当场杀死,就是放开爱茉莱,莫想爱上了她。你自己选择,现在你跑不脱我的手。”

阿赛脱把他认得清楚,听了他说的话,狂怒填胸,像猛狮一般拔出刀来,说道:“天上的神为证,莫不是爱火使你病狂,你既身无刀枪,就休想逃出树林,你一定死我手中。你说我立过誓,受了约束,我现在就推翻。什么,你这蠢物!你知道爱情是自由的,管你多大权能,我还是要爱她。不过,这里且接受我的誓约,因你是一个好武士,你愿为她而决一死战,我决不负言,同时不让人知道,明天我必来此原地,以我的武士尊荣为证,我将带给你足够的甲胄刀枪,你可选择好的,留下坏的给我。今晚我还送饮食给你,送衣服给你做被。如果在这林中还是你将我杀死,赢得了我的意中人,你就该得她到手,我也就顾不到了。”

派拉蒙答道:“我同意。”于是他俩各自立誓,分了手,静待明天。

啊,爱神可必德,你全无怜恤之心!啊,你独霸着你的辖境!一句老话说得真不错,爱情和霸主都是不要友伴的;这个道理阿赛脱和派拉蒙也可领会了。

阿赛脱立即骑马进城;次晨天犹未晓,他私下备好两套武装,足够他俩在野外一战之用。他犹如才出生时一样独自一个人,骑上马前,武装放在身前,来到林中,于指定的时间和地点,阿赛脱和派拉蒙会战。眼见他俩脸色都变了。正如色雷斯国境之内,一个猎人在林中提着枪矛,当着隙地站住,此时被猎的熊或狮,听见他走近,冲过树间,连枝带叶,闯落下来,他心中思量着:“这是我的死敌来了;当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若不冲过隙地把他杀死,我就得遭殃,被他杀死;”此时他俩就是如此,彼此看得仔细,两人的脸色确已变了。不说什么“你好,我好”,不打什么招呼,不多一句话,不预先试演一下武艺,却彼此帮着穿戴起甲胄,十分有礼貌,同好兄弟一般;然后运用尖锐坚强的枪矛,彼此冲杀,为时很久。你可以想象在这场战斗中,派拉蒙就像一只狂狮,阿赛脱就像一只猛虎。他俩像野猪般搏斗,口喷白沫,怒气冲天;血淹上了脚胫。这里我丢开一头,让他俩对搏着,且讲希西厄斯。

命运之神,人世间的主教,处理着上帝所预示的一切祸福,十分威严,世人虽发誓违抗,不论或是或非,只要经过相当年月,仍然显应,千年之中却难得再发生。确实,我们在人世的嗜欲,是战是和,是爱是憎,没有一件不由上天守视。我想起此番道理,自有希西厄斯的事为证。他最爱出猎,尤其在五月天气,正好打逐野兔,每逢晓光照到床边,他必穿衣起身,准备带着猎户、号筒和猎犬奔跑在前。他最大的乐事就是亲自打杀野兔,他崇信战神马尔斯之余,就崇信着猎神苔恩娜。

天气晴朗,我已说过,希西厄斯兴高采烈,骑马出猎,好生威仪,带了他的美貌的易宝丽塔和穿着绿色衣装的爱茉莱;他来到林中,相隔不远之地藏着野兔,他向前直进,过了小溪,奔向林间空地,正是野兔躲藏的所在。这位君王发号施令,指使猎犬前奔,搜索野兔,何止一次。他到达隙地,举手遮着太阳,却发现前面派拉蒙和阿赛脱二人正在酣战,像两只野猪在恶斗。那闪亮的刀来去挥舞,好生可怕,随手一下就可砍断坚强的橡枝;但他不知这两人是谁。国王脚踢马身,奔入两人之间,抽出刀来喊道,“喝!不准再斗,小心头颅!有马尔斯为证,我再看见谁打一下,就处死刑!但告诉我你们是谁,竟敢在此相斗,好似在皇家竞技场上一般,却没有中人作证?”

派拉蒙立即答道:“君王,何用我多讲呢?我俩都是死罪之徒。两个可怜人,两个厌倦自己的生命的囚徒,你既是公正的君王和证人,不必再加以眷怜,或让我们逃生,但请先杀了我,那才是你开恩;再请你也同样地杀了我这个伙伴。或先杀他,因为你有所不知,他原来就是你的死敌,他就是阿赛脱,已被你明令逐出国境,以他的头颅为质,所以他也是死有应得;他就是求乞于你门前的人,他自称为弗洛斯屈雷脱。他已这样欺骗了你多年。你把他擢升为主僮,而他却一味钟情于爱茉莱。我的死期既已到临,我全部招认,我就是派拉蒙,曾施用了诡计,逃出囚牢。我也是你的死敌,我也热爱着美丽的爱茉莱,我愿死在她的眼前。因此请你赐我一死,终结我的命运。但请把我这伙伴也同样处死,原来我俩都是死有应得的人。”

这位国王立刻答道:“这是很快的判决。你自己口中供认,已判处了你们自己的罪,我可以作证,不需要到刑架上受刑了。有红色的马尔斯在上,你俩即将处死!”

王后却一副温柔的心肠,看了不免洒泪,爱茉莱和其余猎队中的女子也一样哭泣起来。她们都觉伤心,惋惜着有这样的事,眼见得他俩同是高尚的青年,皇族的子弟,无非为了爱情而搏斗。她们看见那血肉模糊的宽阔的伤痕,都齐声哭道:“看在我们女子们的面上,君王,请你发出慈悲!”她们跪下两膝,宁愿吻着他的脚,直到他的怒气消减为止,原来一颗善良的心是会被怜悯激动的。他虽一时震怒,但不一会就想起他们的罪过及其起源:虽然他的怒火控告他们有罪,他的理智却宽恕了他们;他这样想:每个人为了爱情,一定要挣扎到底,想尽方法逃出囚牢。他见那些女子哭诉甚为怜悯,他那伟大的心胸中一面思量,一面就轻声自语道:“做一个人君岂可不知怜悯宽恕,岂应一味像雄狮一般不分善恶,对于知过能改,惴惴于心的人,或是蛮横无理,固执己见的人,岂能一样看待!处事如不精到,不能分别傲慢与谦让,那就枉为人君了。”简短说来,等他怒气已消,他抬头一看,目光闪耀着,高声说道:“爱的神呀,福泽无边,那是个如何伟大的主宰!在他的权力之下,百事无阻;他有奇迹,自应被称为神,他能以他的意志创造着每一颗人心。这里是派拉蒙和阿赛脱,逃出了我的牢狱,很可能在希白斯度着贵族的生活,他俩明知我是死敌,生死捏在我的手中;可是爱情使他俩有眼而不用,投来送死!且看,这岂非高度的愚蠢?除了情人,还有谁是愚者?上天有神,看他们流着多少血,看他们何等惨烈的模样!他们伺候着爱神,这就是他所给的赏赐!并且不论是何情况,为爱情效劳的人们总是自作聪明的!而尤足令人叫绝的事就是这位女郎,他俩为了她耍出这样一套花样,而她却同我一样并不知道感谢他俩;原来她对于这番火热的争吵一概不知,和一只杜鹃或野兔一般!不过,事无好歹,都要一试;人无老少,有时难免要当个傻子。我自己就有过经验,多年前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爱的侍役。因此,我既尝过爱的苦味,也知道谁若投进了它的罗网,它就捏紧不放,使你痛楚不堪,现在我完全饶恕你们,王后和美貌的爱茉莱都已跪下为你们请求了;你俩应立即向我发誓,决不再侵犯我的国土,或早晚向我开战,而应尽你们一切的力量和我做朋友。你们这次的错误我全都饶恕了。”

他俩都依从了他的话,诚心向他立誓,求他开恩,认他为君王;他祝福他俩,这样说道:“讲到皇族传统与家嗣财富,你们都该定时成配,即使是王后公主也是相称的;至于我的姨妹,你们为了她引起这场争端,引动嫉妒,你们自己也知道她不能同嫁两人,虽然你俩永远争斗下去。总有一个,不管他愿不愿意,必须抛下希望,到常春藤里去吹哨;这就是说,不论你们怎样嫉妒,她也无法嫁给两个人。所以我向你们提出这个办法,让你们各自去受命运的支配吧,现在且听我说来。条件是这样,我的意志是坚定的,不必反抗,你们唯有拥护,只要你们心愿;你俩可以各自离去,不要赎金,不受拘束,在五十个星期之后,不多不少,每人带百名武士来,全身铠甲,准备上场战斗。我允诺你们,以武士的信念为证,你们哪一方武力较强,就是说,他或你,和各自的百名武士,如能把对方杀死,或逐出竞技场,我就把爱茉莱赏给他,他就是命运看中要赐恩的人。这个竞技场所就设在此地,上天自会照顾我的灵魂,使我做一个忠诚公正的裁判!你们不要想另讲条件,你俩总有一个会断送性命或败北被俘。你们如果认为我说得有理,讲出来,承认满意。这就是对你们的判定!”[9]

还有谁的面容比派拉蒙更轻快的?谁高兴得要跳,若非阿赛脱?有了希西厄斯这样公正地开恩施惠,谁能道出或写出当时的喜悦?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跪了下来,真诚地感谢,尤其是两个希白斯武士谢了又谢。于是他俩带着希望和轻松的心情,告辞了,转向古老宽广的希白斯而去。

第二部完

我相信,人们会怪我疏忽,如果我忘了描述希西厄斯的一笔开支,经心地建筑着那竞技场用的华贵场所;我敢说全世界也没有这样壮丽的一座剧场。外圆周围长有一公里,一道石墙,墙外有沟。剧场是圆形的,四周全是台阶,高六十级,坐在前排台阶上的人,不致挡住后排人的视线。东面一座白大理石的大门,同样的一座在西面对峙着;总而言之,世界上在同样有限的空间里找不出第二所这样的建筑。全国的技师,凡是懂得数学或几何,或是任何绘图者或雕刻者,希西厄斯无不享以佳肴,请来设计建造这所剧场。为了举行仪式和祭祀,他又在东门上盖起拜殿祭坛,献给爱神维娜斯;在西面,为了纪念战神马尔斯,同样建立一座,花费了大量的黄金。北面墙上筑有角楼,希西厄斯也筑起一座富丽堂皇的拜坛,用的是雪白石膏和红珊瑚,奉献给贞洁的苔恩娜。

还有三座塔楼上的壮丽的浮雕、绘画、花色、纹饰和塑像等等,我都忘记叙述了。先说,在维娜斯的庙中,你可在墙上见到,画的是各色令人嗟叹的形象,如破碎的睡眠和寒冷的喘息,神圣的泪和悲哭,情人失意时火一般的相思苦痛;他们的盟誓;娱悦和希望,渴望和鲁莽,美色和青春,欢乐、财富、妩媚和蛮横、欺骗、奉迎、狂妄、忧虑和嫉妒,带着金盏草圈,上面栖着一只杜鹃;宴会、乐器、歌舞、欢笑和华丽的衣服,以及一切我已讲未讲的情爱场合,都排列着画在墙上,我讲也讲不完。的确,席希龙山上维娜斯的正屋,全部都画上了墙,包括园亭和一切美景。守门者懒汉也没有遗漏,或古时的美男子纳西塞斯,或所罗门王的愚行,或黑勾利斯的大力;默蒂亚和秀尔茜的魔法,妥纳斯的坚强凶猛的心,或富有的克雷塞斯,他的被俘与劳役。所以你可以知道,无论是智慧、财富,是美貌、机智,是强力、坚毅,都可当维娜斯的伙伴,因为她能任意指引着整个世界。原来这一切人物都被她网罗着,直待他们苦上心头,喊着“啊唷!”只消略提一两个事例就够了,虽然我可以讲出的不下千数。维娜斯的裸身雕像,煞是美观,浮在大海上,从肚脐以下都淹在绿浪里,像玻璃般明亮。她右手拿着一面七弦琴,头戴玫瑰花圈,新鲜芬芳,十分悦目。她头上有白鸽飞翔,身前站着她的儿子可必德,眼睛是瞎的,正如常见的那样,他肩上有两只翅膀。他手中拿着一副弓箭,箭头非常锋利明亮。[10]

为什么我不同时也告诉你那红色的大战神马尔斯庙中的壁画呢?那墙间上下左右无处不是彩画,好像在色雷斯的威风凛凛的马尔斯大庙内一样,在那地方,寒冷的霜天,正是马尔斯坐镇的处所。墙上首先画着一派树林,林中无兽也无人,枯老的枝条,盘曲多结,残干断根。一阵辚辚冲奔之声,穿梭过去,好似根根树枝都将被狂风吹折一般。在山边下,耸立着军威十足的马尔斯庙,全部是钢铁筑成,门牖既深又狭,阴森可怕;狂风吹起,每扇门都震动着。漠漠寒光由北面透进门去,原来墙上并无其他窗洞。所有的门都是坚石做成,永不破裂,横面和边缘都绑着铁,每一根支柱有大酒桶那样粗,像钢铁般光亮。[11]

在这里我见到罪恶在暗中的诡计和他的一切筹谋;凶暴的愤恨,像煤火一样红;扒手和苍白的恐惧;哂笑者的斗篷下藏着一把刀;马厩中冒出黑烟;趁人卧床时的叛逆无道的谋杀,以及带着血淋淋的伤痕的公开的战争,以及带着染血的刀和逼人的威胁的搏斗。在这个幽森的角落,充满了叫嚣声。再过去一步,我见到自杀者的头发浸没在他自己的鲜血里;夜间铁钉捶进了鬓骨;冰冷的尸体朝天躺着,张开了嘴。神殿正中坐着厄运,带着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过去一步,我看见疯狂在狂笑,佩有武器的诉苦,叫屈和狰狞的狂暴;树丛中的尸首,喉头砍了一刀;上千个被杀者,并非瘟疫所致;暴君强夺着战利品,以及一片瓦砾的荒凉的城池。我还看见争夺中的船只被焚,猎人被野熊扼住喉颈,牝豚噬食摇篮中的婴孩,厨师被烫伤,长瓢也不中用。还有一些是马尔斯的凶残的目光所致的恶果。赶车者被车子碾在轮下。还有马尔斯的族类,剃头匠,屠夫,铁匠在铁砧上打着尖刀。上面高塔中画着胜利兀然危坐,他头上挂着一把利刃,有精巧的绳络牵住。朱列厄斯·恺撒的杀戮,以及尼禄与安东尼所致的死伤都在画中。虽然那时他们还未出生,但他们所造成的死亡都已经由马尔斯的威吓而被刻画出来了。在这些画中所表现的命运,和天上主吉凶的众星一样,谁该被杀,谁该死于爱,都已注明。且举出古书所载的一二事例就足够了;即使我想都描写出来,也不可能。[12]

马尔斯的戎服塑像站在一乘战车上,面貌凶恶像疯人一样,他头上照耀着两颗星,古书上称为普厄拉与露白斯;[13]这就是战神的雄姿。一只狼站在他的脚前,两只红眼,吞噬着一个人。这些形象都是一支美妙的笔绘画出来的,为了颂扬可敬畏的马尔斯。

现在讲到贞洁的猎神苔恩娜的庙堂,让我尽快地把一切描画讲给你听。墙上到处画的是狩猎与羞怯的贞洁的模型。我看见伤心的卡列斯朵,因苔恩娜发怒,把她变成了一只熊;后来又被列为北极星宿。画上是这样,我不能缕述了;她的儿子也是一座星,人们都可以看得见的。我还看到苔纳变成一棵树[14];我所说的不是女神苔恩娜,而是彭纳斯的女儿,名叫苔纳。我还看见阿克德渥变成牡鹿,因他见了苔恩娜的裸身而受此惩罚;我也看到他的猎犬在咬他,因它们已不认得他是主人。还画着阿他伦塔猎野猪,同梅利亚格等人一起,苔恩娜为此而使他受难。我还看到更多的奇迹,不想一一提及了。这位女神高高地骑着一只牡鹿,许多小猎犬围绕在她的脚边,她脚下踏着月亮,那月亮满了又将亏损。她的塑像身穿绿衣,手里拿的是弓,箭囊里插着箭。她眼睛下垂,一直看到帕路托的冥国。她面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分娩,她因难产而苦叫产神露新娜[15],“救救我,你比谁都懂得多。”绘画者手段高明,十分逼真,他曾经花去许多金钱配上种种颜色。

终究这所竞技场全部落成了,希西厄斯自己付出了巨金,筑起庙堂,剧场,等等,此刻他十分满意。且让我再按下希西厄斯,接着说阿赛脱和派拉蒙。

他俩应该归来的日期快要到临,这一天,我已讲过,每人应带百名武士来参加比武;因此他俩都来雅典践约,带着百名武士,装束整齐,准备交战。确确实实,人人都称道,自从天帝创造海陆世界以来,没有见过多少如此威风的伙伴,一个个显示着武士身手。每个羡慕武士气概、希冀声名远播的人,无不祈求能亲身到场,以一睹为快。入选的人心中是何等痛快!你们都知道,如果明天就有这机会,每个善战的武士,深懂得爱的滋味,哪有不想亲临竞技场的。为了一个意中女郎而战,上天祝福,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因此,多少武士跟着派拉蒙而来。有的穿着鳞铠、胸甲和短襟;有的戴起一双宽铠,掩住胸背;有的带着普鲁士式的盾牌;有的裹上讲究的护腿,挈起斧钺或钢锤。没有一种新奇式样不是自古相传的。他们装束着,如我所说,而各自翻出花样。

你可以看见在派拉蒙的伙伴中,有色雷斯的大王列可格斯。黑须,雄姿。眼中射出介于黄红之间的光彩,他环视着周围,像一只鹰那样,顽强的眉间蓬松有毛,四肢粗大,肌肉结实,肩膀宽阔,两臂又圆又长。他沿用他国内的风尚,高高地站在金车上,拖车的是四头白身牡牛。马铠上所披的不是有纹章的套衣,却是一条古老的熊皮,煤炭一样黑,而光亮的脚趾像黄金一般。他的长发梳向背后,像乌鸦的羽毛一样黑亮;头上戴的是一顶金冠,有臂肱那样粗厚,十分沉重,嵌满闪亮精美的钻石。在他的战车四围有二十多只白獒跑着,大若牡犊,准备追猎狮兔,它们都紧随着他,各个套有金制项圈,上面锉着一个个圆孔,獒嘴都是锁紧的。他有百名全副武装的贵爵们组成一个队伍,个个怀着坚硬的心肠。

人们在古书上读到,同阿赛脱乘骑而来的有印度的大王伊米屈厄斯,就像战神马尔斯一样威风,骑着一匹栗色马,马饰是钢制的,披着菱形花纹的金锦。他的披挂上缀有纹章,是由鞑靼运来的中国丝绸[16]所制,上面有珠宝,又白、又圆、又大。他的马鞍是用才磨光的金质铸成。两肩挂着一双短披,缀满了闪着火光的红宝石。鬈发上的黄色发圈在日光中闪耀。他的鼻子高耸,两唇饱满,眼睛像香橼般鲜亮,面容显出健美的血色,散着几点黄黑色的雀斑;他向周围眺望,像狮子一样。他的年龄我算来应是二十五岁左右;他的胡须开始出现了,他的嗓子像号筒般吼鸣。头上戴的是绿桂花圈,新鲜美观;为了好耍,手上放着一只驯鹰,像铃兰一样洁白。他同来的百名皇族也都装束得堂皇富丽,只有头部的装饰稍差。公侯君王都会集在他们的队伍里,相信我的话,他们为的是增进武士精神,加强人间的爱。这位君王的四周奔驰着许多驯狮驯豹。

如此,在星期天红日高照的时分,这些王侯们来到城中下马。高贵的君王希西厄斯欢迎他们进城,款待住所,按照着每人的身份,他又竭诚欢宴,表示尊敬,上上下下的人想不出更完善的招待款式。席间的照应,歌唱,分送着高低不同的礼品,宫中的华贵装置,谁个贵妇淑女最美貌,最善舞,谁能歌唱,谁能谈爱悦心,谁坐高位,谁坐低席,哪些鹰蹲在头上,哪些猎犬伏在地上:这一切我都暂时不提:只有把我认为最可贵的叙述一番。现在说到主题上来;请你们倾听。

星期天夜间,天晓之前,派拉蒙听见百灵鸟的歌声,虽离天明还有两个钟点,百灵鸟已开始歌唱了,派拉蒙也不禁歌唱起来。他怀着圣洁的心灵,高度的勇气,起身去参拜那慈祥赐福的西希丽亚,我说的就是维娜斯,她是值得人人崇敬的;在她的时辰内他步行而去,由竞技场穿进了她的庙堂。他跪下来,一副谦卑的姿态,痛苦的心情,这样祈求着:

“美中之美,穹父之女,伏尔堪之妻,啊,维娜斯,我的女神,你鼓舞着席希龙的山顶,眷怜我的灼热的苦泪,愿你的慈心领受我这微贱的祈求,为的是你热爱阿顿的缘故。呀,我没有字眼可以表达我这地狱般的愁痛,我的头脑昏晕,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求你恩恕,明亮的女神,你清楚我的心意,看透我的悲苦;顾念这一切,发出怜悯之心,我必然永为你服役,决不懈怠,永远同贞节做斗争。只要你支持我,我就立下这个誓愿。我顾不及夸耀武艺,或请求明天战胜,或从战斗中取得声望,或为了我的功绩而散播着空虚的赞扬。我只要完全得到爱茉莱,并为你效劳而死。请你指示一条路;我管不着战胜他们,或是他们战胜我,我要的只是意中人入我怀抱。虽然马尔斯是战神,你的威力在天上是伟大的,只消你首肯,我就可以得到我的爱。你的庙堂我将永远朝拜,不论我到哪里,在你的神坛上我定将使圣火永燃不灭,献着祭品。你若拒绝了我,我的可爱的女神,我就唯有祈求明天让阿赛脱一枪戳穿我的心。等我死后,我也就顾不到阿赛脱娶她为妻了。这就是我全部的祈祷,幸福的女神,愿你把我的心爱赐给我吧。”

祈祷完毕,派拉蒙十分虔诚地献祭,非常知礼,不过此刻我也不谈他的仪节了。但是,到了最后,维娜斯的神像震动起来,显示着征兆,他知道那天的祷告已被接受了。虽然那个征兆暗示着尚有所待,但他心中领会得这场祈求已得到默许,于是欣然回去了。

派拉蒙到了维娜斯庙堂之后大约有三个钟点,太阳高升,爱茉莱也起身了,她马上就来到苔恩娜的庙中。她的侍女们都携带着香火祭服,按照成例,角器内满盛祭品;至于其他一切祭祀所需,也丝毫不缺。庙中挂满饰品,焚香熏鼻,柔情的爱茉莱用泉水沐了浴;不过她如何行礼仪的,我就不敢多谈了,除非是一般性质的;(对于一个心地纯正的人并无伤害,多听些倒也很有趣的:只要能尽情吐露,总是好事。)她梳着明亮的头发,散垂着没有结辫,头上戴着绿橡木的冠冕,煞是可人。她在神坛上燃起两个火,所举行的仪节,详见司德替斯[17]一类的古书上。火点燃之后,她虔诚地向苔恩娜这样祈祷。

“绿树林中的贞洁女神,你一眼望见了天地大海,你是帕路托的幽深领域的女后,是少女们的护神,多年来你就知道我心所愿,望你勿将你的神怒降及我身,像阿克德渥所遭受的苦难那样。贞洁的女神,你明知我愿终身不嫁,或不愿为人所爱,或为人妻。我是一个贞女,你是知道的,我是你的队伍中人,爱的是游猎,并在林野间散步,我不愿为人妻,或怀孕生子。我愿不与男子来往。女神呀,我求你这三位一体的神援助我,你是有能的,许我这一点恩赐:阿赛脱和派拉蒙都苦爱着我,但愿他俩之间树起和平与友爱;让他俩的心放开我,熄灭他们的热望、爱火和苦恼,或是转向别处。如果你不能眷顾我的誓愿,而我的命运排定了必须两者择一,愿你派下最渴爱我的一个。贞洁的女神呀,请看苦泪流下我的两颊了。你既然自己也是一个贞女,你就是我的护神,愿你保卫我的贞洁,我将终身以贞女之身为你效劳。”

在爱茉莱这样祈求的时候,神坛上的火平稳地燃烧着,但忽然她看见了一个奇观。一点火光忽而幽暗了又燃亮,另一点火光减弱而全灭了。这点火熄灭之际,咝咝作响,正如沾湿的火炬在燃烧中一般,而从这火炬的一端她看见流出滴滴的血。爱茉莱大惊,高声叫嚷,犹如疯了一样;她不懂此中含意何在,只是因恐惧而哭喊,听来令人伤心。此刻苔恩娜显圣,宛然一个女猎人,手中拿着弓,她道:“女儿,不必伤心。天神已有决定,天书说明你必须嫁给他两人之一,他为你操尽了心,忍尽了痛;至于是哪一个,我不能讲。再会,我不能多停留。我祭坛上的火,在你离去之前,会启示你在这场情劫之中的命运。”

说着,女神箭囊中的箭矢互相击撞,又急又响,而她就立时不见了。爱茉莱好生惊奇,说道:“呀!这是何等预兆?我把我自己托付给你,苔恩娜,求你佑护,由你处置。”她于是立即回家。这就是大概的经过,再没有多讲的了。

在这之后的一个钟点,正是马尔斯的时辰,阿赛脱步行来到凶猛的马尔斯的庙中,依照着一切异教的祭礼祈告。他诚意虔心,这样向马尔斯祷求。

“啊,坚强的神,你在色雷斯的寒冷的国土中被尊为主宰,在各个国土上你掌握着所有战争的缰辔,依你的意愿处理着命运,愿你接受我虔诚的祭礼。如果我的盛年尚有可取,我的强力值得为你效劳,做你手下的一人,愿你怜恤我的痛苦,我求你。为了你也曾经燃着欲念的烈焰,受过痛楚,那时你任意摆弄着妙龄鲜艳的维娜斯,虽然有过一次你也遭了挫折,伏尔堪曾用绳索缚住了你!为了你那一次心中的愁愤,愿你也可怜我的痛苦。你知道我年轻无知,我相信我所受到的爱的伤痛,比世上任何人还深切,而给我这一切悲苦的她,不顾我下沉或浮起。我很知道在她赏顾我之前,我必须在竞技场上以武力取决;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你的援助或照顾,我的强力是无济于事的。愿你明天帮我战斗,想着当初你自己心中的烈火,主宰,和今天燃着我的烈火是同样的;愿你赐我明天得胜。劳力属于我,光荣属于你!一切场所中我最尊敬你的大庙,永远为你的严令和喜悦劳役;在你的庙堂上我将悬起我的旗帜和我的各位伙伴的武器,终我此生我将永远燃着你的祭火。我必守住这个誓愿;我将献给你我的发须,现在它长垂着,从未受到过刀剪的摧残;我活一天,就一天做你的忠实仆从。现在,主宰,怜悯我的愁苦,给我胜利;我再不请求你其他的事了。”

坚强的阿赛脱祈祷完毕,庙门和门上的铁环都击撞起来,响得厉害,阿赛脱煞是害怕。祭坛上的火燃得很亮,照彻了全庙,跟着就是地上发出一阵香气。阿赛脱举起手来,抛进更多的香灰,又行了其他的仪节。最后马尔斯的塑像摇响他的盔甲。阿赛脱听见在响声之后,有一个幽沉的嗡嗡之声,说道,“胜利!”他于是颂拜着马尔斯。如此,怀着愉快的心情,充满着成功的希望,阿赛脱回到住所,高兴得像光耀的太阳下的一只鸟。

于是,天堂上为了赐恩的事起了一阵争执,一边是爱神维娜斯,一边是铁面战神马尔斯,因此累及天父求比妥竭力从中调停,好生费力;直到后来冷酷的萨顿[18],根据他多年的丰富经验,当机立断,使得双方都能满意。老话说得有理,高年是占优势的;高年可以带来智慧与经历。人们尽可超过老年人的脚步,却不能超过他的智力。萨顿立即想出办法,可以调和那可怕的争吵,虽然这是违反他的本性的事。

“亲爱的维娜斯,我的女孩,”他道,“我的辖区极广,谁也难于了解我的威权有多大。诸如在幽晦的海水中淹没,在黑暗的茅舍里囚禁,脖子伸进套索,私语、呻吟,恶汉的反叛,暗中下毒,哪一件不在我的统辖之下。我居住狮子星座时,我已施行报复与惩罚。高厦的荒废,塔墙倒塌在掘壕者和木匠身上,也都是我的事。参孙摇倒大柱时,就是我把他致死。我还管辖着冷酷的病、暗杀、和一贯的阴谋;我的目光一射,瘟疫就盛行。你现在不要哭泣了,我必竭力让你自己的武士派拉蒙得到他的意中人,决不辜负你对他的诺言。虽然马尔斯可以援助他的武士,最后你俩之间仍可和好如初;你俩无非性情不同,致使彼此争吵起来。不要哭了;我是你的父老,准备依照你的意念做去,使你满意快慰。”

现在我将按住天上的神不提,放开马尔斯和爱神维娜斯;且简明地回到主题上来。

第三部完

雅典城中的宴乐好生热闹,加之五月天气明媚,人人兴高采烈,在星期一那天从早到晚,比武舞蹈,为着爱神维娜丝,各献技艺,消遣春光,但每人都要准备早起参观比武,到了晚上就按时休息了。

次晨天色微明,住宿场所里只听得一片马匹盔甲的扰攘声,成队的王公们骑着大小骏马来到宫中。这里可以见到罕有的精致富丽的甲胄,竭尽钢、金、锦绣之工致;明亮的盾、马饰、钢帽、金盔、鳞铠、缀纹的披挂;马背上的公侯,装束华贵;武士的家从;以及侍者钉着枪矛,扣上盔帽,挂起盾牌,编穿皮革。有需要处,没有一只闲手。吐着沫的马嚼着金马勒,束装者踢着马刺,赶上奔下,运用锉子和锤子;还有不骑马的乡勇,和许多城市中人手执短棍,挤来挤去,水泄不通;笛、号、鼓、角,无不在战斗的场合吹打出一阵阵肃杀之声;宫廷内外,人人在攀谈着,三五成群,推度着两位希白斯武士的事。有人说这,有人说那;有的赞许黑胡子的人,有的称扬浓发的人,有的赞赏秃头的人;有人说这个人面目狰狞,一定善战;有人说,那个人拿的战斧准有二十磅重。这样从日出时分起,宫殿上下一直在议论着,揣测着。

希西厄斯被歌唱嘈嚷之声从睡梦中吵醒,但仍留在他那华贵的宫中,等候两位同受尊敬的希白斯武士进来。希西厄斯坐在窗边,俨然是一个天上的神。人们挤近去要看他一眼,并向他致敬,听取他的号令。台上传令官宣布肃静,等喧哗声停息下来,他才宣告大王的圣旨:

“君王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这次比武,如果彼此恶战,争个你死我活,徒然是丧失了公侯们可贵的血。因此,为了不致丧命,他已改变原意。任何入场的人,不准携带或抛掷投射武器,或长柄斧,或短刀,否则处死;任何人不准佩带或使用尖头的短刃;任何人不准用磨快的枪矛;向对方冲奔以一次为度;但是在马下为自卫起见,可以刺戳。战败者应生擒,不应杀死,应带到各自指定的桩柱那里;到了桩边不得重入竞技场。如果一方的主要战士被擒或被杀,比武即告结束,不准拖延。上帝祝福你们,上前猛斗吧!用钉头锤,用长枪,尽力去打。这就是君王之命,现在可以开始了。”

人们的呼声震天,快乐地高喊道:“上帝保佑仁德的君王,他不愿流血丧命!”吹号,奏乐,一队一队的武士齐整地由广阔的城中骑向竞技场,市街到处悬挂的并非斜纹哔叽,而是锦缎。君王骑在马上,委实有大王的尊严,两个希白斯武士骑在他的两边;后面是爱茉莱和王后,再后又是一队人马,各按等级排行。如此他们走出城街,早到了竞技场中。希西厄斯坐上高位的时候,还未到辰正时分,而易宝丽塔王后,爱茉莱,和其他贵妇们都已按次就座。群众也挤上了他们的座位。然后,阿赛脱和他的百名武士穿过西边门,由马尔斯神庙下进场,扬着红旗;同时,派拉蒙和他的伙伴们由维娜斯神庙下的东边门进场,扬起白旗,面容严正。遍觅全世界也见不到这样两队人马,如此相称,不见高低。任何精明的人也说不出哪一边更英勇,更高贵,或年资地位有何差别。两方装束都一样雄壮。将各人的名号宣读一过,以免在人数上有所欺诈,然后各门都关闭起来,传令官在高处叫道:“各自努力吧,高傲的青年武士们!”

传令官不再上下驰骋了,号筒声大哗了一阵;其他不多讲了,只说两方排成战线,枪矛把稳,尖镫打着马身,人们看出谁能乘骑,谁能搏斗。箭干在厚盾上颤动,一人觉得刺进了胸骨,枪矛跃起离地有二十尺,银色的刀剑都抽出了,盔帽被砍,劈开了,血涌着可怖的红流,大锤摧击人骨;一人冲过最拥挤的人马丛中,壮马颠蹶,武士的人马一齐倒地,一人由马下抛出断矛,一人撞下了马,像球一样滚到马腿下。一人受伤被擒,保住了头颅也没有用,被带到桩柱边,他只得在那里停留,不能犯规脱逃;对方也带了一人来到桩边。希西厄斯不时叫他们养息,随意喝水止渴。一天之中两个希白斯武士对战,彼此猛击;彼此都有两次被打下马来。嘎卡非尔山谷中的虎,因虎仔被偷而冲奔寻找,也还比不上阿赛脱对派拉蒙那样毫不留情的猛击。伯尔马利的狮,在被猎逐之时,或饿得发狂,恨不得一口吮吸着鲜血,可是也还比不上派拉蒙对阿赛脱那样凶残。那一来一去的扑击,陷进盔胄,两人全身流着鲜红的血。

凡事都有一个终局。在太阳未落山之前,伊米屈厄斯趁着派拉蒙同阿赛脱对打之际,突击上来,一刀砍在派拉蒙身上;于是二十个人强拽着他,来到桩边。列可格斯上来抢救,却被打下来,伊米屈厄斯虽极勇猛,也被打下马鞍,有一剑之远,派拉蒙趁着还未全受钳制的当儿,痛击了他一下。但他已无从自救,被拖到了桩边。他的雄心也帮不了忙,他已被擒,只有留住不动了,这是强力所致,也是先有规定。这时谁还有派拉蒙伤心?他已不能再入竞技场了。

希西厄斯见了,向那些继续搏击的人喊道:“喝!住手,战斗结束了!我必须做一个忠实的裁判者,决不偏倚。希白斯的阿赛脱得了爱茉莱,他的好运使他正当地获得了她。”立刻人众欢呼,人声喧嚷,竞技场似乎要震塌了。

此时美丽的维娜斯在天庭将怎样办呢?爱的王后,她说什么呢?她哭泣,为的是未能如愿,她的眼泪流到竞技场上。“我无疑会永远受到嘲笑。”她道。

“放心,女儿,”萨顿答道,“马尔斯达到了他的意愿,他的武士的祈祷也应验了,但你不久也将得到安慰,有我的头脑为证!”

号筒声,在高处嚷喊的传令官,响亮的乐队,都为英雄阿赛脱庆贺。但是请你们暂静一下,且听忽然来了一个什么奇迹。

勇猛的阿赛脱取下了盔帽,露出他的面部,踢着他的马,奔下宽长的场地,抬头看着爱茉莱。她向他回看了一下,眼中表示好感(原来女子们,一般地说,永远是跟着幸运而转移的)。[19]她就是他的一切,她占领他的心灵。忽然地下奔出恶魔,是帕路托因萨顿的请求而派来的,阿赛脱所骑的马见了害怕,突然一转,跳向一边,这一跳立刻颠踬;阿赛脱没有提防,仆向前去,正撞着头盖。他倒在地上和死了一样,他的胸膛被马鞍的前穹压碎;他的脸像乌鸦或煤炭一样黑,因为血流进了面部。他立刻被抬到希西厄斯堡宅中,他心中酸痛。有人将他的盔甲剥开,立即轻放床间,那时他还有一丝生气,不停地叫着爱茉莱。

希西厄斯王和侍从们,宾客们,回到雅典城中,气派何等豪壮。虽遭受着这次灾厄,他不愿打断他们的兴趣。人们说,阿赛脱不会死,他的伤是可以医治的。他们还说,虽然有些人也受了重伤,有一个人的胸骨被枪矛戳穿了,但谁都没有丧命。至于其他的伤痕断骨,有人能施法术,有人会敷药膏;他们喝着藿香汁和药草剂,医疗四肢。国王鼓舞着每一个人,竭诚招待着外来的贵宾,终夜狂欢,毫不懈怠。大家都不认为交战中有何狼狈,无非是比武演艺;的确,并没有什么战败的人,不过有人碰得不巧,跌下马来,二十个武士制住了一个不肯认输的人,他单枪匹马,被人连臂带脚拖了出来,强拽到了桩边,他的马也被地上的乡勇兵丁用木棍赶走了。这对他并没有什么耻辱,也不能称为怯懦。因此,为了防止任何攻讦怨恨,希西厄斯王吩咐宣布两方都同样优越,像兄弟般不相上下,按照等级散施礼物,欢庆三天;他竭尽礼节,护卫着君王贵宾,出城远送,竟日方回。每人分路回家;无非是“再会,一路平安!”这场比武的事我不多谈了,现在续讲阿赛脱和派拉蒙。

阿赛脱的胸前肿胀起来,心房里的病也逐渐加重了。那凝结的血块溃烂,任何疗法都告束手,败血留在身中,输出血毒,或用杯接血,或饮草药,都失了效用。脑部的元气起于肝质,而这种排除恶毒的功能已经丧尽。他的肺管开始发胀,他的胸部和胸部以下的肌肉中了毒,腐烂了。无论是上吐或下泻疗法都无补于事,他的生命已挽救不了。他的这一部分躯体全已碎裂,人体的自然功能也丧尽了。当然,自然功能既已失效,医药就无能为力,唯有准备后事了![20]总之,阿赛脱是死定了;他请了他亲爱的表兄派拉蒙来,也请了爱茉莱来,然后对他俩这样说着:

“我满心悲伤,无法向你吐露一点苦衷,我最心爱的姑娘;但我的生命既不能延长,我把灵性中的一点忠诚献给你,我崇敬你高于世间任何一人。啊,苦呀!我为你忍受了多少痛苦,多长的岁月!啊,我死了!啊,我的爱茉莱!你我要分别了!啊,我心坎中的王后!啊,我的新娘,我的意中人,结束我这生命的人!这是什么世界?人们在渴求些什么?此刻他在爱人身边,再过一刻,他已埋进了冷坟,一个伴侣也没有了!再会,我的爱茉莱,我的甜蜜的敌人,为了上帝的爱,把你两只手腕抱住我,听我讲几句话。

“多年来我和我这位表兄派拉蒙为了爱你而互相争吵、嫉恨,愿天帝顾念我的灵魂,让我为这位情重的人说句应说的话,十分忠实的话,——忠诚的心、高贵的品格、武士的风度、审慎、谦虚、崇高的位分与系属、慷慨等等美德——有上天在我的灵魂中作证,世上我找不出第二个人像派拉蒙这样值得爱怜的了,他全心为你效劳,终身不会改变。你若愿结婚,不要忘了这个高尚的派拉蒙。”

讲到这里,他的话停住了,一股冷气从他脚下慢慢升到胸口,把他压制住了;他的四肢也失去了生命力。他那创痛的心已死去,他的灵智也跟着消散了。两眼前面浮起蒙雾,呼吸也停止了,但他仍转动着眼珠,看他的意中人。最后一句话是,“宽恕我,爱茉莱!”他的魂魄搬了家,到了一个我没有到过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不再讲了,我不是一个占卜的人;在我所根据的这本书里,没有提到灵魂一类的事,我也不想复述那些叙述灵魂去处的作家。阿赛脱的肉体冷了,愿马尔斯照顾他的灵魂吧;现在我来讲爱茉莱。

爱茉莱厉声地叫,派拉蒙大声地吼,[21]希西厄斯把他晕倒的姨妹从死者旁边带开。她整天哭泣,何用花整天工夫来描写?在这样情况下,女子们因丈夫死去,如果不能尽情痛哭,她们就会患病,并且会一病不起。

全城老少都不断为这武士伤心流泪;成人与小孩都在哭泣。就是在赫克多被杀后带进特罗亚城中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悲恸。啊,悲哀使得人人抓着脸,扯着头发!“你为什么死呢?”妇女们呜咽着,“你有的是金钱和爱茉莱!”

没有人能劝慰希西厄斯,除非是他的老父伊吉厄斯,他是懂得世事的变迁的,他见过世途的浮沉,人同人的悲欢离合:他还举了些事例来说明。“正如任何死去的人,都是在世间活过,占过一个位置,所以任何活在世上的人,也就必然有死去的一天,”他道,“人间不过是一条悲惨的道路,我们无非都是来往的旅客;世间的愁痛以死亡为终局。”此外他还讲了许多类似的话,开导着人们,使他们得到慰藉。

希西厄斯王费尽匠心,想找一个最适当的地方为阿赛脱建筑坟墓,要能配合他的身份。最后,他决定在当初派拉蒙和阿赛脱为了爱而相斗之处,就是那绿色宜人的林中,阿赛脱曾在那里诉愁,发泄过他心头的爱火,他认为这里最好,可以焚香举祭。他于是发令,砍伐古老的橡树,排列焚烧。手下的士兵听到命令,就奔走忙碌。希西厄斯派人运到一副棺柩,铺盖着最华美的锦缎,阿赛脱身上也穿戴得同样富丽,手上是白色手套,头上是绿桂的冠冕,手中拿的是闪亮的利剑。把他放下棺柩,脸部不加盖,国王举哀不已,好不令人伤心。白天把尸体搬进大厅,让大家观看,全厅震撼着哀声。

伤心的派拉蒙走来,胡须飘动,乱发上撒着灰,黑衣上沾着泪;而行列中最哀痛的一个就是爱茉莱。为了使这哀礼壮烈,希西厄斯王下令牵出三匹马来,装披着耀目的钢饰,马背上陈列着阿赛脱的甲胄。马色白,马身高,上面一人拿着他所用的盾,另一人竖执着他的矛,再一人负起他的土耳其弓、他的金质的箭囊和马饰;缓步前进的行列哀悼着向林中走去。最英俊的希腊人掮着棺柩,缓步而行,哭红了的眼里都含着泪,走过城中各条大街,到处高挂着黑幕。右边走着老年的伊吉厄斯,左边是希西厄斯王,手拿纯金器皿,内有蜜、乳、酒、血。后面是派拉蒙,跟着是一大队人马,然后是伤心的爱茉莱,拿着火把,按当时的习尚,这是她在执行火葬仪节时所需用的。

葬仪和火葬的举行都煞费了心力,所遵循的仪式也很庄重,葬台上高耸着绿枝,四面撑出有四十臂长之远;这就是说,四面的树枝都伸出那样大的距离之外。先铺了许多捆草。至于葬台是如何堆起的,用了哪些树木,如橡、杉、桦、杨、赤杨、槲、白杨、柳、榆、篠悬木、梣、黄杨、栗、菩提、桂、枫、山楂、椈、榛、紫杉、茱萸,以及如何砍伐等事,我就无从细述了。还有神祇们,如水神、林仙和树灵等,如何离开久住的地方,只顾赶上赶下;在伐木时禽兽如何惊慌地逃窜;久不见日的幽林地如何怕见光亮;火堆底层如何铺草,上加劈成三片的干柴和青木,然后是香料、锦缎和珠宝,以及挂着花朵的圈环和麝香与种种熏香;阿赛脱如何躺在这一切的中间,和有多少珍宝围绕着他;爱茉莱如何按照成规点起葬火,在焚烧时她如何晕倒,她说些什么,想些什么;火焰升起时人们如何将珠玉抛进火中;如何又投进盾、矛,或其他衣饰、满杯的酒、牛乳及血,喂那燃烧着的巨火;大队希腊人如何向左绕火三匝,一面高呼,三次击撞着枪矛;妇女们如何哀哭三次,以及爱茉莱被带领回家;阿赛脱如何被烧成了冷灰;如何整夜守尸;希腊人如何玩着守夜的游戏——这一切我都不想多讲了。也不讲谁搏击得最出色,他们如何赤身涂油,也不讲谁最受得起窘迫;我也不讲他们在游戏结束后如何回到雅典。我将回到正题,终结这长篇故事。

过了几年工夫,希腊人停止了悲悼。我听说他们同意在雅典召集议会,讨论某些问题,其中商谈到与某些国家建立同盟,如何完全驯服希白斯人。于是希西厄斯请了派拉蒙到场,派拉蒙并不明白是何缘故,却应召而至,仍是一身黑服,满心愁痛。希西厄斯又请了爱茉莱来。他们坐下后,全场静默,希西厄斯停了一下,在未开言之前,他任意转动着眼睛观看,沉下了脸,轻轻叹一口气,然后说出一篇大道理来。

“当天地的创始者打成了爱情的美丽锁链,那是一件重大的事,他的用意是高远的;他知道为的是什么,也知道其中的意图何在。他用这副锁链束缚着水和土、火和气,使它们紧紧联系,不能摆脱。这个创始者又在我们这苦恼的人世间,订下了一定的岁月,使一切生物不能超出这个范围,虽然他们尽可缩短这个限期。这一点,不用我引证权威,经验就足以证实,我不过是把我思念所及公开出来罢了。人们也可从这万物的规律中看出这位创始者是稳定而永存的。除非是一个傻子,人人都知道部分起于整体。因此,自然决不起源于一个片断或一个部分,而来自稳定完整的所在,相沿而下,直到败损为止。因此,他以他的智慧,布置万物,使各类各物,都相承相继,却不能独自永存。这是确实的道理,你们应能懂得,也是可以亲眼看到的。

“请看一棵老橡树,自从它开始发芽,经过悠久的培育时期,伸展起来,繁殖经年,可是到了最后还是不免有一天枯萎凋谢。再看我们脚下坚硬的石块,我们在它上面践踏,终归磨蚀殆尽而被弃于路旁。宽广的河流也有时会枯竭;我们也看见瑰丽的城市荒废。因此你们知道万物都有一个终结。再说世上的男男女女,不论何时,是老是少,总有一天要死去,是君王也好,臣仆也好;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深海,有的死在旷野,这都是人人所能见得到的。这是无可补救的事;一切都走向同一条路上去。我可以说,天下万物都有一死。

“是谁决定了这一切,莫不是天神?他是万物的主宰,他把一切事物归还到它们的原型。世上的人物,不论高低,谁也无法抗拒这个天理。

“所以我想这既是必然之事,最聪明的办法唯有逆来顺受;既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且无从摆脱,那就不如乐天安命为是。谁若怨天尤人,谁就是愚蠢,就是违反了掌握万物的天帝。一个人取得了令名,为人无愧于己,也无愧于人,好比开足了的人生最美艳的花朵,如果他在这时死去,确是无上的光荣。他死得其时,他的友好正应为他的哀荣而欣幸,比起衰老无闻,被人们遗忘在一边,默然而逝,真是天壤之别了。为了争取此生最上的荣誉,最好能死于名满遐迩的当儿。我们如背道而行,那就是顽固无理。何必幽怨不已呢?我们见了这位武士之花,阿赛脱,在人生路上,功成名垂,辞去了他的肮脏的躯壳,我们又何必为他沉痛于心呢?他的新娘和他的表兄,你俩原是他所最敬爱的人,你俩见他如此荣幸,又何须这样哀泣呢?难道他会因此而感谢你们吗?不会,上帝知道,一点也不会!——只是伤害他的幽灵,戕蚀你们自身,且于事无补。

“我这番话的结论并无其他,只不过愿大家能转悲为喜,并感谢天神的恩赐。在我们离此之前,我忠告你们把这个双重的忧伤合而为一件完美无尽的欢欣。我们且从哀痛最深处开始敷治起来。

“妹子,我的意志已得有全体议会的同意,你应该对派拉蒙发生怜恤之情,他是你自己的武士,始终全心全力为你效劳,你应该接受他为你的丈夫。伸出你的手来,这是我的命令。表现你的女性的慈心。他本是一个国王的亲侄;他是一个可怜的青年武士,多年来经过了种种挫折,仍是忠实于你;我这话是值得考虑的,相信我。一味地公正是不够的,还得考虑温厚的怜悯才是。”然后他转向派拉蒙说道,“我相信对你不用讲什么大道理,你就会同意的。站过来,接过你的意中人,牵住她的手吧。”

于是他俩在全体议臣之前,结成了姻缘。在祝辞和乐声之中派拉蒙娶了爱茉莱,他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愿创始天地的上帝赐他快乐。派拉蒙从此享尽人生乐趣、健康与财富。他始终敬爱着爱茉莱,她也温存地待他,他俩之间从无一句怨言,或半点不和。这样结束着爱茉莱与派拉蒙的故事。上帝保佑你们各位!阿门。

武士的故事完

[1] 乔叟这篇故事显然是以意大利大作家卜伽丘所著长篇宫闱式史诗《苔塞伊达》(Teseide)为根据的。故事开始前,原有取自第一世纪诗人司德替斯所著史诗第十二卷第五一九行拉丁原文一行;并无必要,故未译。我们可以相信这篇作品原是独立的一篇故事,后来乔叟写《坎特伯雷故事》时才把这篇放了进去;现在由武士口中讲出,作为全部故事的一个开端,是有其艺术意图的。卜伽丘的原作,有许多战役和围攻的描写,有很长的演说道白,这些都被乔叟删去,成为一篇紧凑的恋爱故事,表现着爱情和友谊的矛盾与最后的统一。

[2] 古代作者多有提及女人国的传说,中古时期,认为这个国家一部分领土在亚洲,一部分在欧洲,国内禁止男子居留。这个女人国,乔叟名之曰Femenye,来自拉丁文“女人”之意;而古代都名为亚马孙,已通用。

[3] 女子在未开言前晕厥,是中古浪漫诗中的成例。

[4] 向五月献祭是古时社会中各阶层相同的风尚,有似我国的清明踏青扫墓一般。届时人人去游林攀山,终宵不返,次晨才折着青枝,带回家来遍插厅堂。

[5] 在中世纪,立誓互助,结为兄弟,是不容反悔的,比天生的兄弟还要神圣;这和我国结义的风尚相似。

[6] 在卜伽丘的原作中,阿赛脱改名为彭底渥,乔叟不用此名而用弗洛斯屈雷脱,这原是卜伽丘所作另一长诗的题目,该诗亦由乔叟改写为《特罗勒斯与克丽西德》一诗。弗洛斯屈雷脱本是希腊来源的名字,原意“军中情人”,卜伽丘将其后半个字与拉丁字“斯屈雷托斯”相混淆,而作“爱的摧残”解,乔叟在此,也就沿用此意。

[7] “旭日上升,东方笑出光辉”句取自但丁《神曲·炼狱篇》第一歌第二十行。

[8] “星期五是难得像其他的日子的”是一句成语,意思是说,一星期中以星期五这一天最为特殊,是西方沿袭下来的一种迷信。

[9] 五十个星期就是说一年。在中古时代,竞技场上比武是一个很壮观的群众性的集会。一三九〇年乔叟自己当公共场所的管理,曾在司密斯非尔建立过两个竞技场。

[10] 维娜斯庙的这段描写虽以卜伽丘的作品为根据,却不完全是模仿的。抽象概念的人格化是中古诗歌中一个惯用的文艺方式,同时乔叟可能亲眼见到意大利早期的著名的壁画,其中有许多就是喻意一类的。本段中所提到的希腊神话中的几个人物都是常见的,这里不一一注释。

[11] 古色雷斯在希腊北部,这里所写色雷斯的马尔斯大庙的壁画,是根据卜伽丘所写的原诗。

[12]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这许多取自卜伽丘原诗中抽象人格化的描写之外,乔叟自己却加了扒手、哂笑者和马厩等实际生活的人与物。

[13] 普厄拉与露白斯并非星象学中的名称,而是堪舆风水中的术语。

[14] 苔纳在古代作家奥费德的神话故事中为苔孚纳,是阿波罗所爱的女郎,后变为一棵桂树。乔叟名之为苔纳,可能是根据法国传奇。

[15] 苔恩娜在天为露娜(月),在地为苔恩娜与露新娜(产神),在下界为勃洛梭娉。

[16] “中国丝绸”这个名称,在原文中是“鞑靼布”,这里译为“由鞑靼运来的中国丝绸”,说明了当时外国对于中华古国有一个混杂的印象,而元代成吉思汗以及马可·波罗(1254—1323)的游记震动了全欧,因此在中古时期许多由陆路来往的游历家和商人,称我国为Cathay,这是由俄罗斯译名Kитa而来。不过卜伽丘与乔叟无疑的是知道东方有个古老国家,以产丝绸而使得人人向往。这里写印度大王的披挂纹章,由中国的丝绸所制,当然是十分吻合的。

[17] 司德替斯是那不勒斯的诗人(40—96),是中古时代很受推崇的一个作家,乔叟在他的《特罗勒斯与克丽西德》一诗中,把他同荷马、维吉尔、奥维德等人并列;但他的作品中并未提及派拉蒙与阿赛脱的故事。但丁把他和公元前第二世纪的一个同名的作家或是另一个修辞家相混淆,乔叟也就遵照但丁的看法,未能辨别清楚。

[18] 萨顿就是土星;在海王星与天王星未发现之前,土星的轨道是当时认为最大的一个,因此乔叟说他的管区最广。

[19] 原文括弧内两行,说女人永远跟着幸运转移,是少数的版本中所有,不能证明乔叟原有此两行;其含意与爱茉莱所应有的性格不符。

[20] 中古时代医学认为人体治疗的功能有三:自然功能起于肝,生机功能起于心,肉体功能起于脑。自然功能可以引动一种排除恶毒的力量,但唯有肉体功能才可以实行排除的作用。在阿赛脱的情况,肉体功能已丧失了它的排除作用,所以自然功能也就无能为力了。

[21] “厉声地叫,大声地吼”,等等,以及伤心哭泣等夸张的描写方法,在中古诗文中,读时不会有现代读者同样的令人发噱的感觉;不可忘记,我们现代的情感表现,已比较复杂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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