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乡村学校

某日，我翻阅到自己在2008年1月至2012年12月浙江省第十一届人大会议期间领衔提的建议，看到那36个建议的内容五花八门，不过教育类居多，从中我意外地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年，我都有关于“乡村教育”的建议。如《关于要求继续推行农村教师免费培训的建议》《关于农村、山区、海岛学校的教师与学生比例调整的建议》《关于农村学校年龄大不适合教学的教师转岗的建议》《关于要求省政府帮助化解农村山区高中段教育债务的建议》《关于山区海岛乡镇中心小学以下小规模学校专项经费力度增加的建议》《关于重视乡村教育的建议》等。

我怎么会提出这么多以“乡村教育”为主题的建议？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乡村学校工作过两年。由于城市化进程加快，乡村人口逐渐减少，我工作的学校规模逐年萎缩，教师“富余”，于是不是本地的教师纷纷离开，优秀的教师无法进去，教育质量滑坡，渐渐地有条件的家长带孩子离开乡村，“空壳村”逐渐进入大众视野，乡村教育像被施了魔咒一样，后续发展缺少动力。从古到今，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些大村落基本上都有学校，延续尊师重教的传统，一代代人才就从乡村学堂里走出，走向世界。乡村学堂就是当地乡村文化重要的传承载体，也是当地的物质文化遗产。一个乡村学校消失了，也就意味着当地教育文化的弱化，消散。可乡村有家庭就会有孩子，有孩子就需要学校，乡村的孩子同样要上学。

由于工作关系，我走了几十所乡村（山区）学校，做了乡村教育的现状、对策、出路的调查研究。

我走过学生人数最少的学校。那所学校在盘山公路半山腰上的一个山坳里，周围植满了果树，一到春天，什么颜色的花都有，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那所乡村学校不是一个村的学校，而是一个乡的学校，可全校只有54位学生，分布在六个年级中。据说最鼎盛时有学生五百多人。我走进五年级教室听课，那个班只有五个孩子。下课了，五个孩子好奇地围着我，他们在学校里极少看到陌生的老师。我问其中一位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想学校里同学多一些，班级里同学再多一些。”其他四个孩子也在点头。孩子的愿望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可这么微小的愿望在那所学校也是永远无法实现了，校长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们，学校很快就要被撤掉，合并到一所附近的乡镇学校去，到明年，那所仅有54位学生的学校将永远不会有学生去上学了。

我走过风景最美的学校。那是一所坐落在风景区内的希望学校，不管站在学校哪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大海，看到碧蓝的大海上驶过的船只。山坡上，山花烂漫。我想诗人海子说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该就是那种感觉吧。我到学校时，正值上课，有悠扬的乐声传来，我寻声而去，在一间教室窗口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男教师正在教学生吹口琴。老师全身心投入，学生全神贯注，他们浑然不知窗外有人。在一个乡村的希望学校，我站在窗外听了一节音乐课。音乐无国界，音乐是走向精彩世界的通行证，我看到了希望学校的希望。两年后，学生数减少，优秀老师留不下来，希望学校停办了，尽管那里有最美的风景。

我也走过最有特色的学校。那是一所少数民族学校，我所在的学校与他们结对了17年。我们五位老师第一次去送教，我们坐的车翻山越岭，跋涉三小时后，看到一棵两百多岁的大榕树站在教室门口，榕树上长满了古老的蕨类植物。两校教师谈心，我们还原了他们的部分生活信息：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学生住校，部分一年级学生也住校，有些孩子的家很远，他们从高山上下来，要走三个多小时，老师与学生同吃同住，老师的生活不是“简朴”二字所能解释清楚的。老师们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付出，我们对他们充满了敬意。20年后，我参加省政府一个支持少数民族学校项目，再次到那所学校。物是人非，但不变的是老师的爱岗敬业精神。那所少数民族学校，得到较多人的关注，发生许多感人的故事，形成良性循环。

这10年，我所看到的乡村学校的模样，我所走过的乡村学校，仅是沧海一粟，但都不是孤例，从某个程度上说都是乡村学校的某一个缩影，反映出的却是共性的乡村教育师资力量不足、教育资源匮乏、教育质量有待提高等现象，而我，曾在现场，做了一个见证人。通过深入地走访调研，我看到了乡村教育的真实面貌，知道了乡村教育的现状，也清楚了现状背后的原因，更听到了乡村教育的迫切呼唤，因此，才会每年都有关于“乡村教育”的建议。

近期，我看到“马云乡村教师奖”评选方案，与我以往看到的评比完全不同，这是一个“特别”的奖（不是因为丰厚的奖金）。除评选标准外，评选方案里还有别的评奖所未出现过的“获奖承诺”和“参与收获”，其他大部分奖项评的都是过去的成绩，一旦评上，马上就证明了“荣誉是属于过去的”。此奖项不光评过去的成绩，也评今后三年的表现，证明你过去优秀，还要证明你现在、今后继续优秀，10万元人民币的现金是持续分三年给的学习资助金。

马云先生不需要我再去歌功颂德，我只是预见“马云乡村教师奖”的推进，会壮大有乡村教育情怀、教育智慧、扎根乡村、受人尊敬的乡村教师队伍。

我想起假期里参加师范同学会的事情。近年，电视剧《温州一家人》在中央电视台热播。一位同学的老家附近的学校成了《温州一家人》主人公上小学的学堂的拍摄基地，同学向我们描述那所学堂的模样。我们四十多位都当老师的同学“三句不离本行”，也谈自己就读的小学、初中学校，俨然在召开“乡村学校研讨会”。我们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很多同学的小学、初中母校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而母校所在地附近还有人家，还有孩子。我也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我们同班同学师范毕业第一年都在乡村工作，二十多年过去，留在乡村的寥寥无几，17位女同学，仅一位同学扎根乡村，像“马云乡村教师奖”中的老师一样为乡村教育作贡献。

时光无法倒流，走出乡村的优秀教师不会再回乡村，那就得培养优秀的乡村教师，那就得选派优秀的教师到乡村去。

2016年2月19日，我参加浙江省人大召开的五级人大代表“找短板”活动，我以“缩小城乡教育差距，不再让乡村教育疲惫不堪”为题发言。乡村学校是乡村精神文明滋养生发的殿堂，对乡村教师要从“师德荣誉、职称编制、工资待遇、培养培训、管理改革”等方面给予全方位支持，促进教育公平，落实国家的《乡村教师支持计划（2015—2020年）》。

乡村教育，应该成为乡村大地上最美丽的风景。

2008年9月，在一所乡村学校的课堂上给孩子们辅导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