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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乡村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狗不知道吃食的当口主人会抓住它的腿,更不知道它会随一根绳子的牵引离开家门,但绳子的确让它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跟着主人离开家门,离开乡村。一会儿的工夫,狗就在主人的牵引下告别了村庄,那一家一户的房屋和院墙从狗身边掠过时,它并不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告别,并不知道这是它眼里最后的乡村。在辽南乡村,能在赶集时搭上拖拉机或大解放,实在是件值得得意的事。主人怕绳子绞到路人的自行车上,或绊了路人的脚。

最后的乡村

把一根粗糙的麻绳缠到狗的腿上,主人蹲着的腿已经有些麻木了。主人起身跺了跺脚,伸了伸胳膊,便拽着麻绳的另一端,起身上路了。

狗不知道吃食的当口主人会抓住它的腿,更不知道它会随一根绳子的牵引离开家门,但绳子的确让它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跟着主人离开家门,离开乡村。

通往村外的路坑坑洼洼,雨天里被车轱辘碾出的黄泥晒干在土道上,泥雕似的,主人的脚步因此有些蹒跚,东一下西一下。村庄前边的山野,秋风早已把树叶吹落,使站立着的树和躺着的地垄有着共同的命运——裸露。狗跟着主人,走在裸露的乡野上,因为也要躲过车轱辘留下的疤痕,它东一脚西一脚,一跳一跳,就像主人的影子。

狗经常跟随主人远行,比如春天,主人赶马车到海港拉碱泥压地;比如秋天,主人赶马车到镇子上卖大米。狗跟随主人远行的时候,都是主人赶马车的时候。它一跳一跳跟在主人租来的马车后面,影子一样,到主人需要吃饭和解手,它就盘坐在马车旁边,一动不动,替主人守候着。主人对它的知情达理,一直是深表感激,从不忘送一个温和的眼神——那眼神在别人看来也许并不温和,但狗的感觉不同,这不同,并非因为狗是畜类而不是人,不是,这只狗因为跟随主人多年了,它太了解他了,他的眼神越来越变得阴冷、忧愁、心事重重。他的眼神如果有那么一个瞬间闪动了感激,那便是不同凡响的,它的尾巴立时会摆动起来,浑身的毛发蓦地竖起。只是今天,狗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不赶车了,主人不赶车了,却还要用绳子绑住它的腿,却还要远行。

狗影子一样跟随主人时,对主人的心情有些无法把握了。

一会儿的工夫,狗就在主人的牵引下告别了村庄,那一家一户的房屋和院墙从狗身边掠过时,它并不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告别,并不知道这是它眼里最后的乡村。山野静极了,白霜覆盖在地面上,银光闪闪,使静的气氛中多了一丝冰冷。山道上寥有行人,偶有一个女人在对面的坡地上朝山道赶,在白霜的衬托下,有一些孤伶。主人走在前边,主人一路上一直没有回头,主人盯住前方一路快走的样子好像要逃离什么。

狗尽量不让它与主人之间那根绳子绷紧,它不想让主人感到它走不动了。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很难保持,如果它的步子迈得快了,他们中间的绳子就拖到地上,地上到处都是泥岗,弄不好绊上绳子,同样会让主人认为是它拖了后腿。在狗与主人相处的几年中,它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遇到这么难以处理的事情,因此狗一直是小心翼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绳子,每走一步,都让它是松快的、不落地的;在狗与主人相处的这些年中,它极尽了自己全部的聪明和颖悟,来感知着主人的心情,他愁眉苦脸时,它从不往他身边凑,他累大了回家不说话时,有陌生人来到院子里它也决不大叫,而是到他身边用脸蹭他的腿。它那么想让主人高兴。主人只有高兴了,眼神里才会有那种感激,而只要主人眼神里有了那种感激,它身上的血会瞬时急速奔流,以致使毛孔不自觉地挓挲开来。只要主人高兴,它就是眼看着主人把饭菜倒给鸡鸭猪,逼它去吃屎,它也是情愿的。

事实上主人从来没有逼它去吃屎,主人家的日子虽然很穷,一连几次搞承包都赔了钱,秋天把打下大米的百分之九十都拉到镇子卖,只留一点苞米和高粱,但一天三顿,它的钵子里总有热汤热食。有一回,主人的女人上山搂草,一整天没回来,半夜,他把女人和草一块儿拉回家,一进门见它叫得有气无力,主人立时大恼,将女人好一顿吵,并将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倒给它,主人的女人一边抢主人手中的碗,一边拖着哭腔说那是留给上中学的儿子带晌的饭,主人愣是没听。那天夜里,狗虽没有看见主人的眼神,但它在吃钵子里的米饭时,身子里的血是沸腾的,它能感到它的毛发在寂静的夜色中微微发抖。

很快,狗跟主人走出山道上了官道,主人的脚步在走上官道后,平稳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许多,先前的蹒跚不见了。狗无法挺直腰板,也无须挺直腰板,狗只是不再一跳一跳了。官道上人稠了,不时的,有拖拉机和大解放轰鸣而过,车斗上拉着一些赶集的男人女人。他们的头发被速度带起的风吹起,有种昂扬向前的得意。在辽南乡村,能在赶集时搭上拖拉机或大解放,实在是件值得得意的事。狗和它的主人就不会有这种得意。在他们居住的村子里,没有石灰矿没有花岗岩矿,没一家养得起车的。在狗和主人居住的村子里,乡亲们致富的唯一手段是到外面做民工,而想通过做民工致富难上加难。做民工,只不过是为日子换一点零花钱而已。像主人这样,不想为一点零花钱撇家舍业的,大有人在。他们更看重与女人、日子的厮守,或者,他们的女人,宁愿他们的日子是清苦的、节俭的,也不愿让她们的男人撇下她们一年一年不回来。她们是真正看明白了日子的本质的,她们看明白那些出民工人家的日子,就从来没有哪一家是不清苦、不节俭的;他们的女人,因为男人在外吃苦受罪,因为自己的独守空房,反而更珍惜一把米一分钱的去向,把日子过得缺斤少两。狗的主人,显然属于前者,是他离不开女人,他天性不喜欢漂泊,他看重每一天回家有女人端来热汤热饭,他更看重每天晚上被窝儿里有女人滚圆的身体,为此,他把山脚地边都开垦尽了,把能赚钱的思路都尝试尽了,先是种狗宝,失败后又种姜,再失败后改栽苹果树。主人经历的失败不是技术上的失败,而是大家一窝蜂往一个市场转,造成市场的饱和。最后,主人开始养鸡,谁知,养蛋鸡鸡蛋下价,刚刚养起肉鸡,鸡瘟仿佛尾随夜风而降的冰雹,一夜之间,数百只鸡仰躺在院子里,乌紫的鸡冠在脑袋上站立,如同向天地发出哀鸣和疑问。原来就没有多少晴朗的主人的脸,越发阴云密布。

狗的脚步在临近镇子时慢了下来,因为主人的脚步慢了下来。这时,狗发现主人回过头。这是这一程中主人的第一次回头。然而主人回头并不看狗,而是看他与狗之间的那根绳子。主人怕绳子绞到路人的自行车上,或绊了路人的脚。狗深谙主人的心事,紧跟绳子穿梭的缝隙,决不走一步捷径。有时,发现绳子在地上打结,狗立时停下来,让结儿迅速抻开。狗在这样艰难的紧跟中不觉得艰难,只是觉得奇怪,狗在一程一程跟着前边的绳子穿梭时,不时抬头看看主人。它不知道主人要领它到哪里去,它是可以凭着气味就跟定主人的,主人为什么要捆住它的脚?主人为什么不再相信它?

镇子终于到了,主人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辨别方向,主人在辨别方向时将绳子往手上缠到最短,使狗就在他的脚下。尽管就在主人脚下,但狗没有看到主人的眼神,狗本是有机会看到主人眼神的,可是主人戴了一顶草帽,那是一顶跟随主人多年的草帽,就像跟随主人多年的它一样,主人一直没有抛弃它。主人戴草帽从来都是往脑袋上轻轻一放,今天却不同,今天主人把帽檐儿压得很低,遮住了上边的光线,使主人的脸更像阴天里的一团迷雾。

十字路口来往行人很多,挑挑的,担担的,赶车的,当一辆装载很多人的大客从左侧驶过来时,主人用脚紧偎着狗的前蹄。这时,一股血突地窜动在狗的四肢、背上、头上,像以往看到感激的目光一样,它的毛发立时伫立起来。狗没有看到主人的目光,狗不知道主人的目光里有没有感激,其实它这一路没有做什么,它无须主人的感激,可是主人偎住它,主人的裤角带着温度,带着乡村的气息,这让它十分受用。狗的身子抖动起来,因为是身体的抖动,毛发的舞蹈便有了一种翩翩的意味。

只是,主人没有看见,也没有任何人看见。

一辆大客车过后,拥挤的十字路口终于空旷下来,主人立即大步流星跨过马路。主人的步子,确是跨而不是走,为了跟上主人,狗带着小跑。过了马路,主人就向一个岔路口走去。岔路上人少一些,绳子一点点松快下来,但也绝不像刚出门时那种松,也就是说,绳子是松了下来了,但主人与狗的距离却很近了。这时,狗发现,主人已经在一个充满油香味的屋门前停了下来。

镇子其实很小,东西一条马路,是横穿黄海北岸的鹤大公路,南北一条小街,是石板铺成的老街,东西南北乡下的人们,世代在这里摆摊儿交易,日里喧嚣夜里寂落,小街两面,时而就有分开的岔道,小吃部和饺子馆之类就隐居其中,显出一种繁荣的背景。主人牵狗停脚的地方,是一家朝鲜狗肉馆,门庭外挂着色彩发黄的幌子。狗自然并不分辨同类的肉被煮沸是什么气味,在门口深深地吸着鼻子,耳朵扇子似的甩着,似表示陌生。但没有一会儿,当主人同小馆的主人搭起话,它的尾巴便知趣地摆动起来。

“卖?”

“卖!”

“多大?”

“八岁。”

“贩这么老的狗,我们从来不收老狗。”

“不,不,俺不是狗贩子,是俺自家的狗,你看……”

说着,狗的主人将帽檐儿抬了抬,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片,递给小馆主人,跟上一句:“这是狗的户口。”

小馆主人没有接户口,前后打量一会儿狗之后,又上下打量一会儿狗的主人,最后,转身,边走边说:“养着吧,这么老,我们不要!”

一只手伸出来,是狗的主人的手。他伸手拽住狗肉馆的主人:“不,爷们儿,不是我成心想卖,是手头实在需要钱,来到俺娘三周年了,俺想给她摆几桌。”

狗见主人拽住陌生人的胳膊,突然敏感起来,喉口发出一丝愠怒。

主人感知了狗的愠怒,赶紧用脚偎住它,等待着小馆主人的回话。

这时,小馆的屋门响了,又走出一个人,这个人目光很凶。看样子是杀狗的屠夫。

“爷们儿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俺想卖了这只狗,给老娘烧周年办几桌。”

“哧,一只狗够办几桌?”

“不,俺想用卖狗钱买几只鸡,办席缺不了鸡。”

“你家就没有一只鸡?”

“俺……鸡……”

说到鸡,狗的主人露出一脸沮丧,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说不下去。这时,狗从主人身后走出来,走到小馆主人和屠夫身边,向他们摇着尾巴,喉口发出讨好的喘息。

小馆主人和屠夫都没有说话,他们相互看看,之后将目光转向狗,又从狗的身上将目光转向狗的主人。这时,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了。

“来年就好了,来年俺再也不在家折腾了,俺也出去干民工,俺把家折腾穷了,没有一点零花钱……”

初冬的日头远远地吊在天上,俯视着镇子一角突如其来的宁静,岔道上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在经过小馆门前时,纷纷朝三个人和一只狗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三个人在干什么。狗用力地仰着头,摆着尾巴,企图以讨好的姿态帮助主人赢得陌生人。

很久很久,小馆主人将目光移向屠夫,屠夫似乎领会了什么,懒洋洋地说:“看你说得挺可怜的,就收了吧,三十元。”

“这……这太少了点儿……”

“那对不起,嫌少就牵回去。”

“哦,不,行,行,三十就三十吧。”

为了表达诚意,狗的主人说完,赶紧将绳子从手上解开,欲交给屠夫。这时,小馆主人说:“不,你先牵着,得等打死,你才能走。好多狗,一下打不死,它就跟主人跑了。”

主人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个道理,又将绳子缠到手上。

不大一会儿,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屠夫顺手操起一把头,猛地朝狗砸去,只听嗷的一声,狗扑到地上。

虽然没有防备,但狗在头就要落到身上的一瞬还是感到了什么,它朝地上扑去,不是被打中,而是下意识地往主人脚下扑。

狗刚扑到主人脚下,主人就朝后大退了一步。显然,这令狗很感意外,狗抬起头来,看了看它的主人,还想往前扑,就在狗抬起头来想再往前扑时,又一头落了下来。这一次,头落在了狗的头上,狗再次嗥叫着,扑到地上。

狗爬不起来了,嘴里流出黏稠的血水,但它依然仰着头,朝它的主人看着。主人离它只有一步之遥,它的主人没有过来救它,它从主人的木然中,感到这正是主人的意思,但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

接连又是两头下来,狗不再动了,这一连串动作加到一起,也就几十秒钟,几十秒钟过后,狗的主人将手中的绳子扔到地上,仰着头,看着天,伫立在那儿。

小馆的主人回到小馆,屠夫也回到小馆,少许,小馆主人又推门出来,拿出三十元钱,递给狗的主人。狗的主人慢慢伸出手,接过三十元钱。狗的主人看了看对方,又转头看了一眼对他忠诚多年的狗。狗的主人的眼睛中有一束光在闪动,是那种在他的生活中越来越少的感激的光。而就在这时,就在主人将三十元钱揣进衣兜,感激地看了看地上血肉模糊的狗时,狗身上的毛发站了起来,这些毛发,因为沾了鲜血,异常鲜艳夺目,它们在狗躺下去的躯体上颤巍着摆动着,一起一伏,好像在跟着音乐的节拍跳舞。

狗的主人猛地抬起头,仰起脸,朝岔道的另一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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