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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人出的巷子去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但活着的两盆她是怜惜的。我是在一个夜色四合的傍晚回到南城根的。南城根依旧,小巷幽深,天光昏暗,破损的路面,飘浮着黑掉的人。似乎人们早已为一个人的死亡做好了准备,只等他咽气,就像冬天南城根的小院,都扫过了,只等着,来盛接一场雪的尸体。满月,冷冷的,但月色灿烂,照在南城根的房顶,照在一方塞满悲伤的院落,照在一个人停止走动的脉搏上,照在去另外一个世界的草木路上,路冷冷的,月色冷冷的。

王 选

女人花

有人出巷子,去看花。顺手牵着孩子,孩子牵着风筝,风筝牵着一溜风。

河边上的花一场一场地开。迎春、蜡梅、桃花、玉兰,带着寒意,静静开,多是素净的颜色,不喧不闹。接着是丁香、海棠、樱花、连翘,紫的、白的、粉的、黄的,一股脑全开了,嘟噜着嘴,像赌气。

花是年年会开的,节气一到,不催,也就开了。坐巷子口的那个人,不去河边,依然也看清了花开花谢。她守着小烟摊,挣点儿零花钱。有好多年了,她都在那里坐着,满脸灰尘,那么旧。生意寡淡,她倚在小木柜上,一抬眼皮,目光过马路,就是河堤,杂花生树,草长得蓬勃,莺却没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倒是不少。再抬眼,过湖面,就是刷过新漆的楼,挤成一堆,玻璃明亮,反射着太阳光。楼是看的,买不起。

守摊的女人,有时不出门,丈夫替她一阵,或者城管赶,她就不去摆了。女人端着碗,蹲在台阶上吃饭,碗里泼了辣椒油,一汪鲜红。女人吸溜着面条,看着台阶上的两盆花。一盆仙人掌、一盆令箭,都齐膝高了。也不知这花养了多久,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南城根冷,没冻死,也算命牢。冬天花是藏屋里的,清明前后,气温稳了,她才抱出来。

抱出来放什么地方,女人为难了很久。放窗台,晒不上太阳,放地上,怕院子的狗一尾巴扫断。最后还是放在了靠紧护栏的台阶上。

女人爱花,名贵的养不起,就养了些便宜的,后来大多都陆续死了,就剩两盆,她也再懒得重新做务了。房子狭小,何况是租的,养多了也是占地方。但活着的两盆她是怜惜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很多年没回来了,丈夫话少,只会蒙头干活儿。无聊时,她便看会花,解解闷。

女人端着碗,朝背后的房东说,等六月里我把令箭给你分几枝,你养。

房东用鸡毛掸子,掸老梨木桌上的灰,听到话,把头伸出窗户,说,狗前几天把几个花盆撞到院子,全打碎了。

门口蹲着房东的外孙女,三岁左右,圆圆的,像气球。孩子把门帘卷在身上,不停地打转,手里捏一束塑料花。房东不到五十岁,但看着有些老了,眼角的鱼尾纹堆了几层,头发灰白。她还在低声咒骂着该死的狗,瞎了眼打碎了花盆,她发誓要找个时间把狗宰了炖一锅狗肉。其实她经常发誓,但从没给狗提过一次刀子,甚至连狗毛也没碰过一指头。她嘴里骂狗,其实在骂人。养个你能干啥,除了害人,这二十年你干过啥好事,养个狗还有个狗样子,还知道叫几声,你呢?房东骂着骂着,眼眶红了,眼角的鱼尾纹,开始摆动。

房东是有心事的。三年前,正上高中的独生女儿,跟一个混社会的年轻人好上了。女儿长得苗条、秀气,自小听话懂事,学习也好,原本可以考个大学。高三后半学期,不知哪根筋乱了,偷偷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钻一起,开始逃学、上网、喝酒、约会,当初的清纯一扫而光,完全变成一个风尘女子了。那时,她十九岁。

后来,巷子里有人看见她女儿跟那个男人在一片蔷薇花下抱着亲嘴。看见的人,把话传到她耳朵。可那时,已经迟了。女儿怀孕了。去医院检查,都四个多月了,不能流,只好生下来。那个年轻人刚开始还口口声声说一切他负责,恼怒之下的房东照嘴一巴掌,骂了句,你负责个屁。也就那一巴掌,把他扇跑了,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后来孩子生下了,留给了她,女儿到外地打工去了,一年回来一两次。巷子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事,虽不明着提,但背后还是议论。从那以后,房东的头上压了一块砖,也就很少出门了。

鸡毛掸子刚放床上,门口的外孙女把门帘扯断了,摔倒在地上,塑料花戳在腮上,疼得哭了起来。

房东跑出去,抱起孩子哄,孩子依旧哭。住隔壁的姑娘走过来,蹲下去,给孩子喂了一颗糖,哭声才止了。

隔壁的姑娘是租房的,二十多岁的模样。给孩子喂完糖,替她擦了眼泪,领到她房子玩去了。房东说,跟这个姑姑玩去,我洗衣裳。孩子乖乖走了,浓密的眼睫毛上挑着泪珠。孩子进屋,姑娘塞给她一只毛绒玩具,让她抱着。姑娘蹲在地上,移栽着一盆吊兰,吊兰是新买的,叶子泛着细微的绿光。

姑娘栽着,孩子看着。没有人说话

姑娘是去年腊月租进来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从租进房子的那一天开始,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不上班,不玩耍,不说话,除了买吃的,她整天不出门。整个冬天,满院的人,几乎忘了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过年,她也没有回家,依旧睡在那间常拉着窗帘的黑屋子里。她把自己藏着,严严实实藏着,像害怕自己被自己发现一样。

当人们怀疑她发霉时,偶尔天晴,她洗过头,会推开窗户,站在窗口,让风吹湿漉漉的头发。她的脸白得像河边的梨花,失血,疲惫,似乎风一吹,就掉下来了。偶尔下雨天,屋子会发出湿湿的哭声,轻轻地,像从雨珠里抽出的一根丝。

她是那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前世今生。

直到最近,她突然出现在了院子里,她买菜做饭,她洗衣晒被,她偶尔还会哼几句歌,跟院子的人微笑点头,打个招呼。她还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几盆花,摆在了屋子,还把屋里也精心收拾了一番,贴了壁纸,换了窗帘。

河边的花,依旧一场一场开着,海棠谢了,樱花落了,马莲、梧桐和紫薇次第开了。有人出巷子,去看花。三楼的姑娘,吐着酒气,两腮微红,脚步有些乱。她借着下午的阳光,牵着孩子,孩子牵着风筝,风筝牵着一溜风。她们一起去看花了。

那时月光

大寒,没有雪,整个冬天都没有几场雪。不比以前,大雪下几昼夜,天地苍茫,冰冻三尺。或许世道变了,天也变了。

过了大寒,就该打春了。那个南城根的老人终究没有活过这个冬天,悄悄然,死了。

很多老人都熬不过一个冬天,像迈不过一道坎,死了。

我是在一个夜色四合的傍晚回到南城根的。南城根依旧,小巷幽深,天光昏暗,破损的路面,飘浮着黑掉的人。当我钻进巷子时,看到了巷口,一个花圈背着水泥墙,定定站着。没有风,一动不动。一个人死了,用五颜六色的纸片,似乎跟人们打着最后的招呼,告诉那些人,他走了,不要惦记了。

岔巷里,站着更多的花圈,两根瘦腿吃力地立着,举着花花绿绿的脑袋,两溜子。岔口正对的大门开着,门口一个铁盆,插着一炉香,香断断续续燃着,青烟似有似无。铁盆边奠着一杯冷茶水,落着几张冥票的灰烬,像黑蝴蝶,铺开翅膀,静静睡着了。院子里人来来往往,显得杂乱,红漆铁门半敞,遮住了半边院子。有人挂灯,有人铺纸,有人忙着借桌椅麻将,好像人们在准备一场晚会——其实,是一个人死了。白纸黑字对联贴上了,子女亲戚告知了,海蓝色绸缎老衣上身了。一切妥帖,没有累赘。似乎人们早已为一个人的死亡做好了准备,只等他咽气,就像冬天南城根的小院,都扫过了,只等着,来盛接一场雪的尸体。

没有哭声。夜深了,腊月的寒气,流浪汉一样,四处游走。满月,冷冷的,但月色灿烂,照在南城根的房顶,照在一方塞满悲伤的院落,照在一个人停止走动的脉搏上,照在去另外一个世界的草木路上,路冷冷的,月色冷冷的。

还是没有哭声,或许哭泣已不时兴,或许人们已泣不成声。月亮也不知道哭了没?

只有偶尔传来的麻将声,噼里啪啦,拍打着干硬的夜空。坐夜的人,围火取暖。有人添煤,有人抿一口白酒,有人烧香,有人眯着眼摸起了一张白板,和了。今夜,他们不回家去,他们坐着,陪这个不再说话、摸牌的人坐坐,一辈子,就陪这最后一次。下来,就是天道轮回,就是来生了,何况有没有来生,谁知道。就安下心陪这一夜,一个人,终究要陪着别人一个个离开,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再让另外的人陪着自己离开。像灵堂的蜡烛,照亮那人生远去的最后一截路。

南城根静悄悄的,跟所有冬天的夜晚一样,寂静得可以听见白月光照在事物上的细微声。一个人离开南城根了,很多人都离开了南城根。他们合上翅膀,闭上眼睛,把卑微的一生收敛回来,让活着的人,独自活着。

我去找老贾,老贾坐在黑屋子,六十岁的老贾,说起了那个人的生和死。老贾说那个死了的人今年五十八,老贾说他们自小在南城根长大,老贾说他后来去了靖远煤矿,退休了回来了,老贾说他就一个姑娘,他一死一院房全是姑娘的了……老贾摸出了旱烟,捏一撮,摁进烟嘴,点火,皱着一张脸,吸了起来,那么拼命地吸,吸得老脸皱成一疙瘩。老贾说,五十八,死得早了,前几年身体还硬朗,今年过来,垮了,害的怪病,前两天我门口看见,脸上阴了,我觉着活不下去了,结果……老贾还在抽烟,眼睛定定的,是想起了那些年少时南城根的光景,还是有一天他也会孤零零独自走了?或许都有。月亮照进窗户,一片水迹。没有人知道,今夜,有人说起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像摊开了一生的手掌,给另一个人看看,如此的生、如此的死,是多么匆忙、多么惨淡。

第二天的早晨,我还是路过那个门口。一切如旧,花圈、凉茶水、香、纸灰,只是多燃了两支蜡烛,烛泪斜流,火焰虚弱。院子里还是散乱的人,满脸寒气,端着碗,啃着蒸馍,就粉汤菜吸溜吸溜吃。正对门口的院子,停着一具棺材,松木的,棺盖打开,斜一边,棕黄的油漆,刷了一遍,没有画,没有雕,只有小档处刻着一个碗口大的福字。人已死了,此生再无福可享,就等下一辈子了。

住南城根的人,主要是房东,多为老天水人,北山、南山都有坟,人去世了不进公墓,就直接埋到山上。山上好,北山阳,暖和,一抬眼皮,就能看见城,也能发现尘埃深处的南城根。想了,就下来,偷偷来看看,看儿孙们的生活,看自己磨旧的院落。

两天后的一个半夜,那个死了的人被送走了。下弦月,露着微微的缺口,隐没在西边。月色依旧冷清,多少年了,似乎从未温过。还好,多少年了,月色还似当初,没有陈旧的痕迹。丑时已过,鸡打鸣的声音隐隐传来,像给一个即将起身的人,提着醒。寅时到,该上路了。鞭炮声响成一串,在老城墙下激荡着,吵断了残梦,吵醒了余生。似乎白昼的铁皮门早早给南城根的人打开了。院子里人声鼎沸,提香蜡的、收花圈的、细细哭泣的、抬棺材的,在月色隐没后的夜色里,蠕动着、忙乱着。棺木拥拥挤挤抬出了巷子,上车,拉走了。

在这红尘人世里活了五十八年,终究抵不住一场疾病。然后抽身离去,干干净净走了。南城根,从此少了一个干咳不止的、面色蜡黄的、黑衣蓝帽的人。除了两天的白事,过了,就没有人想起这档子事了,人们陷于生活的泥淖,无法自拔。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没有人知道有人死了,最后趁着夜色走了,再也不来了。南城根知道不?这片养育过那个老人的土地,是否还会常常想起四十年前的少年,多么精干;是否还会常常想起四十年后从他乡归来的老人,多么孱弱。南城根或许知道,因为它再也听不见那咳嗽了,再也感受不到那双颤巍巍的脚底了。

旧时的月光,铺了一地,像南城根的眼泪。

我在一个夜色收拢的早晨,走出巷子。岔巷里,没有了花圈,香火收了,冷茶倒了,纸灰扫了,依旧清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乎那个人没有死,或者说那个人根本就没有从世上来过。

我出巷子,一个佝偻着腰的女人,晃动着出了门,端着一瓷盆粉汤菜。她的腰佝偻成一座山,满头白霜,还沾着昨夜的月色。她应该是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的老伴儿。她很老了,老得像一纸灰烬,风一吹,就化了。

一个人的南城根

接着,六月,芒种。石榴花,不紧不慢地开,像挑起的一团火焰。

南城根,看不到花,只有时间静静地流淌,如一架老钟表,指针上沾着灰,一步步迟钝地走着。向南,出南城根,藉河边,倒是载满了名目繁多的花草,开了,败了,更替着,来来往往。住在南城根,看花,是没有意思的。不如找个午后,坐在77号院的二楼楼道上,看看风,看看辽远的日光,还有远处晾晒的衣裳。这样,多好。

泡一杯茶吧,就花茶,价钱便宜,味浓,放点儿枣和冰糖。搬个椅子,坐下。有本书也好,随便翻几页。迎面吹来淡蓝色的风,让人想起六月的乡下,开蓝色花朵的胡麻,闪烁着,卷起了波纹。风是温的,从四周的房顶挤过来。

抬起头,看天,天被切割成一口井,云是软的,阳光浓密,明亮的光线,从西边铺排过来,泼在对面的楼顶上,泛着微微的光芒。你不知道还有多久,光线会退干净,把黑夜交到你手里。天空还有鸽子,大约五六只,团在一起,飞着圈,一遍又一遍,不知道累不累,没有绑哨子,鸽子飞着是安静的,只有掠过头顶时,才会听到呼啸而过的声音。

南城根的天,像乡下,是蓝的,但又是狭窄拥挤的,没有让人要飞的错觉。

正对面,是一户人家的民房顶子。铁丝绑成的晾衣绳,拴在焊于楼顶的钢管上。有长满碎花的米黄色被子,搭着,晾晒,沾满了阳光的味道。还有一条玫瑰红裤衩,女式的,挂了两天了,没人取,风吹过,摆了摆,又摆了摆。是忘了,还是人不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租房的女子,这么粗心。想不来。

晾衣绳的钢管上,蹲了只麻雀,什么时候来的没看清楚,它歪头,用嘴梳了梳羽毛,又开始发呆,在想些什么呢?或许小小的麻雀也有小小的心事,小小的心事里盛着一座小小的城,小小的城池里会有什么样的爱恨情仇?或许什么也没有,它只是歇歇,就歇歇脚罢了。

喝杯茶吧,看着看着就眼睛酸了,眼泪沾在睫毛上,哭了吗?怎么会呢。

左边,就是南城根的老城墙遗址,约五米高的地基,形成斜坡。有些地方,砖头从下到上砌了,防止裂开塌了。没有夯砖的地方,裸露着酥松的黄土,还有掺杂的石头。这些曾证明,一墙之隔,就是城里、乡下,像一道标签,紧紧地贴出了不同的生活、不一样的流年。地基边,长着一溜稀稀拉拉的蒿草,可能是光照充足、雨水充盈,单株都长得郁郁葱葱。

南城根上面,就是真正的楼房了,一排、两排、三排,七八层。虽然有点儿旧,漆都开始剥落了;但是像一个巨人,本来站得就高,俯视着拥挤、低矮、陈旧的南城根。这样一比,倒觉得南城根可怜兮兮,像个没娘的长不大的孩子。不知道住在楼上的人,趴在阳台,低下头,看南城根灰扑扑的民房和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会做何感想?

有时候,楼房上会有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里渗出来,落在南城根头顶上。也有时候,会有人从窗户扔下一个啤酒罐,哐当一声,砸在民房顶子上,或者房背后。水泥与罐子相撞的声音,异常清脆,南城根酝酿了半个下午的寂静,瞬间打碎了。院子里,闲卧的看门狗受到惊吓,就势一蹿,狂吠着,满院乱跑,像苍蝇把头掐了。房东钻出屋,仰着头,朝对面的楼上咒骂几句,你怎么不把你们家先人牌牌扔下来?你住得高就越不要脸了?狗看着主人骂,就交权了,又卧下,打起了盹。楼上没动静,也不知谁扔的,骂几句,啐口唾沫,歪着脖子又进屋了。

阳光慢慢收敛,巨大的阴影开始一寸寸摊开。风吹过,摇晃着挂在防盗栏上的干辣椒。

突然又听见细细的哭声,从右边的民房窗口里,细细地飘过来,在干燥的空气里,哭声很快就干了、化了。怎么回事?也没听见吵架声,莫名其妙,那哭声变成了哽咽,一抬头,一个长头发的女子,穿着碎花裙,捂着红红的脸,倚在窗台上。倚着倚着,就不见了。

茶凉了。太阳合拢了翅膀,黑夜渐渐包围了南城根。椅子搬进屋,风替你揭起了门帘。一个人,就这样把整个下午的光阴打发了。

剩下的凉茶水,就倒进花盆吧。

去他乡

我去安海的房子溜达。安海在扫地,满屋子烟味,像麻将馆。

我坐在他干木板搭成的单人床上。他给我倒水,完了打开窗户,用干毛巾往外扇烟味,一颠一颠,像赶苍蝇。

开始抽烟了?

我爸前一阵吸的,我连烟的味道也闻不惯。

我还以为你改正归邪,吃喝嫖赌都来了。

安海笑笑,露出了两颗虎牙。安海我什么时候认识的,记不清了。他住南城根,我也住南城根;他是乡下进城来上班的,我也是;他父母是农民,我父母也是农民;他在狭小的屋子里过着一个人的严寒酷暑,我也如此。我们真像,我像他的翻版,或者,他是我的复制品。我们唯一的区别,安海是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当秘书,我是事业单位的一般人员。还好,这样细小的区别不足以让我们产生多少距离,倒是相同的出身和现状让我们有种患难兄弟的感觉。我们经常打开天窗说亮话,没有忌讳。

安海有点儿胖,一张弥勒佛一样的圆脸,似笑非笑。进城之前,他在学校,经常西裤搭运动鞋,邋遢,不讲究。进城后,突然换了行头,皮鞋锃亮,夹克笔挺,嘴上的胡子刮得寸草不生——安海变得人模人样了。他说,要重新做人。我说,好好表现,还要善于接受潜规则。安海话多,或许是学校几年说惯了,不说,憋得慌。

屋子的烟淡了。安海打开灯,屋里亮堂了许多。铺着方格油布的桌子,床头的几本闲书、地上的红塑料盆,还有挂在墙上的一株吊兰,都披上了柔弱的亮光。这屋子真暗,白天也要开灯。

安海跪在床前,从床底下摸出了几瓶啤酒。他打开,倒了两杯,酒沫子溢出来,沾到手上,有泡沫破碎的声音。我们开始喝酒。

你爸逛城来了?

没那福气,到北京去。

干啥?

打工。

快五十的人了还打工去?

有啥办法,申请了一套经济适用房,砸锅卖铁,又借又贷,先付了十万,剩下的二十万还没音讯呢。家里没一分钱渣渣了,我的一点儿死工资就够养活我。安海抿了一口酒,酒沫子糊在下巴上,他揩了。安海今天话也多,可能是喝了酒吧。不出去弄不成,一套房逼死人。

北京干啥?

一个工地上做饭的,一月两千多,他光擀面,一天早晚两顿。他腰不行,去年腊月刚做过手术,我让他在天水随便找个活儿,出远门不方便,他嫌挣不下钱。

地上蹲着四个空酒瓶,一个躺着,瓶口流出了酒水,地上湿了一坨。真像一具尸体,嘴里流着血。院子里有人咳嗽,咳嗽声在低矮的楼房间回荡,回荡。南城根多安静,这是周末的午后,阳光如漆,均匀地涂抹在这块地方。有人上街,有人做梦,有人抱着别人的女人睡觉。空空的南城根,没有人知道我和安海的谈话,像湿漉漉的羊鞭,抽打着午后的空气。

今天,安海喝了两瓶半,竟然没醉。安海爸前一阵刚走,晚上六点多的火车,他要送到车站,他爸说去一趟北道来回要六块钱,你省下吃一碗饭。然后自己背着他上初中时背过的那个烂书包,佝偻着腰,走了。安海说看着灰扑扑的老人从南城根消失的那一刻,他心上像钉子扎,难过得流血啊。

家里的地呢?

全撂了,啥也不种了,牲口也卖了,大门锁了,人走光了。安海用牙齿吃力地撬开了一瓶啤酒,给我们添上。他捏着瓶盖在手背上摁,使劲地摁,直到他长满酒窝的厚手背落满了红色的锯齿形的印痕。安海的表情有点儿木。

安海妈常年在天津打工,有时当保姆,有时在食堂洗碗。有时候没活儿,一连十天在人力市场啃着干饼等活儿干,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也舍不得买。一年给家里寄来一万多,已经有四五年了,年年如此,有时过年也不回来,家里留着他爸看家、务农。到年三十,她才急急忙忙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就挂了。安海给祖先烧香,听到电话,眼泪打湿了刚点着的火柴。

我妈又两年没回来了,一想,连人的模样都模模糊糊。安海呆呆地坐着,忘了喝酒。王选,你说父母养我们有啥用?打小拉扯大,受尽了罪,到老了,还要出门打工、伺候别人,我觉得我在作孽。

我刚要说话。房东在窗口喊,安海,电费,九十二块五。安海应了一声,从衣兜里翻出了一堆皱巴巴的钱,数了半天——九十一。还不够,给一块五。我找了一块五,给了他。

安海出去给钱,脚步有点儿乱。房东问,你爸走哪了?北京打工去了。房东拉得很长地噢了一声,上楼了。

地上放着七个空酒瓶,瓶口张着,像死不瞑目的人。安海忘了碰杯,一抬头,独自把一杯啤酒灌了,纸杯子捏成了一团。

安海醉了。醉了的安海像倒地的酒瓶子,嘴角挂着白沫子。此刻,南城根多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安海的心跳。跳着,跳着,像泡沫一样,就破碎了。

豆豆是条狗

豆豆,77号院一条苏格兰牧羊犬的名字。我不爱狗,也不知品种是否纯正。

这狗应该很老了,我刚搬到77号院住,它就老得蔫不拉唧,现在,更是蔫不拉唧了。给一条老掉牙的狗取一个很嫩的名字,多少让人感觉好笑。但满院人,都这么叫,也就习以为常了。

狗是什么时候养的?没问过。买的,还是讨的?也不知道。不过房东老汉的儿子,倒是爱养一些猫狗之类,闲来无事,他便脱了上衣,穿条花裤衩,打着口哨,惹惹猫,逗逗狗。如果天气晴好,他把豆豆领到院子,打盆凉水,会洗个澡。洗完了,狗屁股上一脚,说楼上晒太阳去。狗披着湿漉漉的黄毛,浑身一抖,水点四溅,唰一下,蹿上了台阶。看来再老的狗,也能挤一点儿劲,显一显当年的身手,要不,就只有等剥皮熬骨的份儿了。

豆豆爱虚张声势,我不知道这是苏格兰牧羊犬的特性,还是南城根狗的个性。有生人进门,它总是跟上战场一样,呐喊着,冲下楼,扎出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呼啦一声,扑到了你面前。你要是心虚胆小,逃之夭夭,那也就罢了。狗骂几声,无聊了,窃喜着,也就恹恹而去,继续做白日梦了。你要迎上去,假装对着干,它立马就蔫了,晃着尾巴,满脸媚笑和歉意,躬身而让。

当然,作为一条有了年岁的狗,比起南城根其他年少轻狂的狗,豆豆就显得颇有风度,至少有一种成熟的稳重,那种轻薄的虚张声势,也不轻易示人了。不像24号院那只拳头大小的黑狗,每天站门前,只要有人经过,就撕破嗓子叫骂,貌似路是它家的一般,像流氓、小混混,欠揍。更不像那巷子里流浪的野狗,嗅到肉香,就蹭过来,闻到火药味,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很多时候,其实豆豆是把那种故作的虚张声势,收敛成了一个午后或者半个黄昏的沉睡。那些装腔作势,只是偶尔拿出来,练练腿脚罢了。它都一把年纪了,看家护院的担子,留给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肥猫吧。再说,没几个贼愿意跑到77号院来偷个床单锅碗之类,这里是死胡同,好进难出。这些,一条把南城根生活旧了的狗,比谁都清楚。

于是,多数时间,它趴着,像一团烂布,闭上眼,打着盹,或者思考着什么,谁知道呢。一个人,到知天命之年,就喜欢把松散的骨头摊开,让阳光烤烤,烤出松木的味道,也喜欢闭上昏花的双眼,提前适应那即将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一条狗,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刚搬进77号院的时候,豆豆就老了,把苏格兰牧羊犬的那种老相全盘托出来:修长、消瘦的面孔,下垂的尾巴,散乱、繁杂的狗毛,像一位在领导岗位退下来的老干部。我住一楼时,它便每天晚上卧在我门口,再也不回狗窝了。我很纳闷,我不爱狗,也不施舍,更不亲近,它为何老待在我门口。有段时间,总有“笃笃笃”的敲门声,我以为有人,喊,谁啊?没声息,又是“笃笃笃”。我只好咒骂着起床,开门,两边一瞅,没人,郁闷。如此一段时间,才知道是狗在用尾巴敲门。它想进来喝茶、叙旧,还是仅仅玩玩恶作剧?狗从来没有告诉我。

后来,我搬到二楼,本想着狗晚上就不来了。可它还是不离不弃,卧到了二楼门口,只是敲门的次数少了。但有时,当门虚掩着,它就揭起门帘,探进头,朝屋里瞅一眼,好像在看我干啥,我骂一句,你有偷窥癖吗?它脖子一缩,嘴角一撇,走了,似有委屈,似是无辜。我也纳闷,院子住着七八户人家,为何偏偏跑到我门口,难不成我命中有狗缘。于是,有段时间,我会莫名想起——大雨瓢泼,茅草屋下,烛光摇曳,书生和狐狸的昏暗故事。

除了敲门、窥探,豆豆还有一个让人迷惑的习惯。或许,作为一个狗,没有几个怪癖,是不足以在狗界混出点儿名堂的,这和人一样。每当有飞机从头顶飞过,或者放鞭炮,豆豆就会失常,总是昂头朝天,奔上蹿下,狂叫不止,如打了鸡血一般。我听过“狂犬吠日”这一词,但是狂犬吠机,倒是罕见。试想,炎炎夏日,午睡正浓,飞机滑过小院,狗便声嘶力竭,嚎叫不休,这是多么让人咬牙切齿的事,真想翻身而起,给它当头一棒。

不知其他狗有没有看见飞机、听见炮声,就会有抽筋一般的举动。于是,我常联想,这狗,或许上辈子是被鬼子的飞机用炮弹炸死的,所以这辈子,一看见飞机、听见炮声,就充满了无端的恐惧和不共戴天的仇恨。这么一想,我倒心宽了。

在南城根,一条狗比一个人更了解这里的细节。正如豆豆,它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装得更像一条狗,吓唬吓唬陌生人。当人们在时间的灰尘里,步履匆匆时,一条狗用缓慢的步子,在巷道里溜达一圈,它比我们熟悉巷子里菜色的面庞,也比我们更熟悉城墙下那生活的本色。我们呢,在这里漂泊上两三年,甚至更短,就流落别处了。而狗呢,尤其是豆豆,它用一辈子把一个地方活得泛白、发旧,它把心贴下来,最后也就成了南城根的一部分。在夜晚,大地之上,星辰之下,南城根的人,都包裹在梦里了,只有那条狗,还醒着,它掀开大门,披着满身苍老,蹒跚而行,它想看看南城根,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是否还有什么落下的往事。

而此刻,漆黑的巷道,飘过了一个比黑更黑的影子。

王选:作家。著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等。

本文刊于《天涯》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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