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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峡中(节选)

时间:2022-07-2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山峡中》写于1933年,是艾芜早期的代表作,描写了为生活所迫以盗窃为生的山贼的生活,富有神秘的传奇色彩,开拓了小说新的题材领域。本文写山贼们在清朗的月光里,把重伤的小黑牛抛入江中,“我”要离开这个团伙,受到野猫子的威胁。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我一面用干枝划着灰,一面犹豫地说。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

艾 芜

艾芜(1904-1992),原名汤道耕,中国现代作家,曾用笔名汤爱吾、吴岩、刘明、魏良、乔城等,四川省新繁县清流乡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南行记》,长篇小说《山野》《百炼成钢》等。

《南行记》是以艾芜早年的漂泊生活为创作背景,描绘了西南边地奇特的自然风光及风土人情的短篇小说集,共25篇。传奇性的故事、绮丽的地方色彩、带有神秘气氛的边疆生活和人物是《南行记》的特色。其中奇异的边疆风土人情和下层劳动者的悲惨生活,明丽的风景和阴郁的人生,爱和憎都交织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对照,使作品具有鲜明的抒情风格和粗犷的浪漫情调。

《山峡中》写于1933年,是艾芜早期的代表作,描写了为生活所迫以盗窃为生的山贼的生活,富有神秘的传奇色彩,开拓了小说新的题材领域。本文写山贼们在清朗的月光里,把重伤的小黑牛抛入江中,“我”要离开这个团伙,受到野猫子的威胁。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

像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祠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像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躺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

“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瞭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伙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啰!”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捡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的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凋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炖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慢慢流,流呀流,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钮,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瞭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树枝拨着火,冷冷地说:“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划着灰,一面犹豫地说。“不过什么?不过!……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杆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

蓦地像风一样卷到神殿后面去,一会儿,抱了一把干柴出来。一面拨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昨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是吗?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这儿呀,也没有愁。

我漫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作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开,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等着黄昏的到来,抑郁地。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像昨天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岩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赏 析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艾芜的《南行记》独树一帜,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提供了众多个性鲜明、身份卓异的流浪汉形象。

本文讲述了以魏老头为首的这伙山贼不同常人的人生哲学。他们什么也不信,“不怕”和“扯谎”成为他们的人生信条,宁愿铤而走险在“刀上过日子”,也不愿听任命运的摆布。山贼中野猫子的形象最为感人,作者通过语言描写、行动描写、神态描写和细节描写,刻画了一个“中国的吉普赛女郎”的形象。野猫子既有被罪恶社会所扭曲的“野性”的一面,又有不曾完全泯灭的“人性”的一面,是一个“人性”与“野性”和谐统一的艺术形象。严酷的社会迫使这个“美丽又可怕”的少女生活在一群盗贼中,她既热情、直爽,又泼辣、狠毒,“野猫子”的外号是对她性格特征的最好诠释。她残忍地参与了把小黑牛抛入江底的事件,却装作若无其事,这反映了她被扭曲了的性格中的残忍的一面。当她知道“我”决心离开这个团伙时,马上“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并威胁“我”。但是,她善良的天性并未泯灭,她天真活泼,和其他同龄少女一样,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唱“江水呀,慢慢流,流呀流,流到东边大海头,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歌声道出了她对自由幸福生活的渴望。当面临灭顶之灾时,“我”机智地帮助他们逃过,野猫子欢喜得直跳,并趁“我”睡觉时,偷偷在“我”书里放了三块银元,以此报恩。

通过野猫子这个人物形象,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流浪汉和山贼其实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产物,是一些性格被扭曲的畸形人物。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手段残酷,可内心深处却仍保留着善良和侠义,作者对这伙山贼采取了既批判又同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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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了一个远离现代都市文明的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大江两岸是悬崖峭壁,巨蟒似的铁索桥横跨江上,桥下凶恶的江水发怒地冲打着岩石,而桥头则是一座荒凉破败的神祠。作家一开始设置这样奇特的背景,读者很自然会设想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件。果不其然,以魏大爷为首的一伙盗贼的出现,完全与狰狞、可怕、蛮荒的环境相吻合。作家在描述发生的这个故事时,紧紧抓住了对江水的描写,显示出各种不同状态下不同色调的江水,以及它给人们心理造成的不同感觉:当小黑牛受伤发出呻吟时,“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打着桥头的江涛”和呻吟交织,撼人心魄又令人恐惧。然而,当小黑牛被“野猫子”一伙抛入江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灰黄的江水仍在拍打着两岸的岩石,显得单调而寂寞”。

——李坚怀《论艾芜〈南行记〉创作的独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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