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话（节选）

中秋夜话（节选）

石　碚

在大都市里，尤其是在上海，过中秋节，不怎样热闹，也没有什么花样看，这几天来，马路上的行人，拿着月饼晃来晃去，像在比赛着各人送礼“体面”的大小似的；看来不大顺眼，像市侩主义的活形活现。因为都市生活，一切都沉迷在物质的较量上，大家都将这节目原有自然底温静清馨的感觉，已经忘掉了。

西洋的习俗，称中秋节是“感恩节”，因为原始时代人民知识鄙陋，他们每天看见太阳自早晨升起，阳光带着火烘烘的热力，像无数的利箭投射到大地上，所有农家田园的作物，经过白天的曝晒浅熬，待近黄昏的时候，都低头干瘪；然而，到夜色上了，月亮慢慢地升起来，清丽宜人的银光，便像无数可爱的纤手，抚慰人们白天的灼热，大地染在这幽洁银辉的颜色里；夜凉如水，一切由干瘪得了滋润。至夜幕将退，黎明刚迎上来时，田间的稻穗，原野上的草木，园中的花果，披着一些露水，它们已晶莹莹的新生了。所以人们畏恨太阳，敬爱了月亮，认月亮才是万物的救主。俟中秋一到，农家正是秋收农忙后，金黄的丰盛的收获，堆积在家中，这些就是月神所赐给他们的恩物，故当“月到中秋分外圆”的晚上，大家拿了果品礼物供在月下，对月亮表示衷心的感谢，并且作他们秋收后歇息聚欢的娱乐，这可说是中秋节的由来。

记得我在南方的故乡时，过中秋节是很别致的。农人们安祥畅逸的脸孔，和孩子们结彩掌灯的乐趣，很能配合这月夜银辉的情调。在乡间过中秋，就像奏着一首温静清馨的曲子。

中秋夜乡间最流行的便是月亮灯，每家的厅上或屋前，都挂着一盏纸糊的月亮灯，纵然是贫穷的人家也是这样，孩子们每人手执的也是一盏简单的月亮灯。富户人家的厅上便挂着一盏华丽多样的走马灯，他们的孩子玩的不是鲤鱼灯，便是花篮灯了。我小的时候，每年中秋前二天，哥哥们便替我扎起月亮灯了。那年我们连月亮灯也玩不起时，便拿了两根绳子缚住一个掘空的柚子，做起柚子灯来玩。孩子们结群的掌着灯，在乡间的小路或庭前屋后，游来游去，闪烁的光像一队队的萤火虫，这点点的光辉，便是照亮着我那儿时安宁的家乡。

灯的形式，也是随时代不同而变换的，我们渐长大了，便由月亮灯、鲤鱼灯，换成炸弹灯、飞机灯了。好像是十六七年前吧，那年有两师军队驻在我们故乡城里，中秋劳军，士兵们举行了一次热烈的提灯游行，那时我跟着哥哥进城去看热闹，士兵们都提着独出心裁自制的花形灯，动物形灯，还有扮高脚的八仙，蚌精和采莲船；蚌精和采莲船里持桨的漂亮姑娘，我最初以为是真正由姑娘们扮做的，后来哥哥告诉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士兵自己装成，那时我只惊奇，为什么粗鲁的军人会装得这么漂亮，完全是一个娇姿忸怩，温柔可爱的姑娘！过了几年，我离开故乡到桂林进中学，有一年中秋，我们也举行过一次提灯会，但是我们所提的灯却是炸弹、飞机、战车的形状了，军人们是壮烈沸腾的歌声，已不见去日的蚌精和采莲姑娘了。时间不同，灯在变，中秋也在变了。

现在远离了故乡，在上海过着第一个中秋夜。在这小楼上，和朋友分吃着一个淡淡的异乡月饼，我想着故乡的月，想着流年岁月变换了无数个不同的中秋夜。伏在窗边，静静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迷离在阴影里的月亮，今夜不是银辉绚烂呵！故乡的中秋，已经不是奏着一首温静清馨的曲子了！但是我想，若故乡的孩子们，今夜也有灯提或有月饼吃，该是“胜利”的月饼，抑是“和平”的灯儿呢？

缥渺间，小楼的外面，传来这若隐若现的歌声：

“前时明月今时光，今夜故乡正断肠，费思量，漫思量……”

午夜过去已颇久了，为什么还有人像我这样没有去睡吗？——教我疑问着。

三五，中秋夜深在一沪

上海《民国日报·觉悟》1946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