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注 释
褧（jiǒng）：麻布所制单罩衣。朱《传》：“褧，禅也。”禅，单衣。
私：毛《传》：“姊妹之夫曰私。”孔颖达疏引孙炎曰：“私，无正亲之言。”
蝤蛴（qiúqí）：天牛的幼虫，色白身长。此喻女子颈美。
敖敖：长大貌。毛《传》：“敖敖，长貌。”
◎ 卫庄姜
牡：雄性马。高亨《诗经今注》：“牡，公马。”
骄：六尺高的马。引申为马健壮貌。毛《传》：“骄，壮貌。”
翟茀（dítú）：车帘或车箱两边用翟羽装饰的车子。毛《传》：“翟，翟车也。夫人以翟羽饰车。茀，蔽也。”
罛（gū）：鱼网。
鳣鲔（zhānwěi）：鳣，即“鳇”。古说大鲤亦名鳣。鲔，鲟、鳇的古称。
发发（bōbō）：鱼尾甩动声。
菼（tǎn）：初生的荻。毛《传》：“芦之初生者也。”
庶姜：郑玄《毛诗传笺》：“庶姜，谓侄娣。”古时诸侯之女出嫁，从嫁的妹妹和侄女或同姓国女子称“娣侄”。
孽孽（nièniè）：衣饰华贵貌。毛《传》：“孽孽，盛饰。”
庶士：毛《传》：“庶士，齐大夫送女者。”
朅（qiè）：勇武貌。毛《传》：“朅，武壮貌。”
释 读
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称《硕人》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则云“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
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美貌而走进《诗经》的女子。
庄姜并不姓庄，是姜子牙的后人，贵为齐国公主，因为嫁给了卫国国君卫庄公，而被世人称为庄姜。庄姜有着显赫的身世，“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女子若此，拥有绝世的容颜，高贵的身份，众人仰止的爱慕，成年后嫁作人妻，夫君又是一国之君，自此贵为国母，听尽子民的朝拜。山花初绽的时节，婚庆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声势震撼，卫国万人空巷来目睹这场婚礼。那女子的光芒是根本无法凝视的美丽，足以让万千卫国人惊叹。于是，卫人作了一首诗来赞美这位美而贤淑的国母，这就是《诗经·卫风》中的名篇《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庄姜嫣然一笑，美目流转的惊艳，令卫国的“国人闵之，赋《硕鼠》”（明·丰坊《诗说》）。
《史记》有载，褒姒不好笑，周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史记·周本纪》遂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来博美人一笑的荒唐故事。而如今，一个美色不减于褒姒的女子在此倾心一笑，亦有倾倒众生的力量。在这样美到极致的女子面前，思慕已无暇顾及，因是她的美丽已直接成为了那个时代的信仰。如此美丽，又与褒姒不同。庄姜的美，是温婉高尚的，不具有颠覆国家兴亡的倾向，而是面容清澈，目光沉静如江心落月，不沾染一丝邪念与蛊惑。
在彼时风行以胖为美的时代，身材高挑微微丰腴的她，竟美到了让人仰望的地步。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写东家之子，赞她“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自此以后，在描述美女的篇章中，都遗留着她的背影，无论是《洛神赋》的甄洛，还是《长恨歌》的杨玉环。所以，古人的确是以庄姜为样本，确立了两千多年来的审美标准，引领着中国古典美女的美丽方向。
如此倾城的女子，以一枝花的姿态，优雅绝艳地踏上了诗三百的彼岸，身后是一段一段繁华的消亡，眼前是喧嚣隐现的时光，盛大的空虚感徒然浮出水面，充满了对生命的质疑。
《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庄姜“美而无子”，却贤德贞淑。《诗序》的阐释更具体：“《硕人》，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
风华绝代的背后总是凄凉结局，庄姜拥有无人能及的美貌，令人艳羡的婚礼，上苍却剥夺了她作为母亲的权利，一生未有子嗣。因而遭到了长期的冷落，纵然你是众人爱慕的女子，但是一旦走近婚姻，现实的残忍就一点点清晰毕现。作为一国皇后，没有生育子嗣定然是尴尬的，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农耕经济社会的男权时代，女人想要立足受宠，是需要母凭子贵的。然而，庄姜没有。空有美丽的庄姜也只好与摇曳的红烛一起慢慢消瘦，时光老了又老，红颜干涸，再也等不到爱的润泽。一如鲜艳美态的花，唯独没有馨香，在生命的边缘，听黄昏里四面楚歌的薄凉，在渐渐逝去的流年里，枯萎成灰。
◎ 庄姜
后来，卫庄公娶了陈国之女厉妫，生孝伯，不幸早逝。再娶厉姒的妹妹戴妫，生公子完。又与“嬖人”生子州吁。庄姜是贤惠温柔的女子，亦有母仪天下的仁慈，宽容地视厉妫与戴妫如姐妹，戴妫生有一子完，在不被宠幸的情况下庄姜依然做到妻子的义务，视完为己子，十分疼爱。后来完被立为太子，即位为卫桓公。但卫庄公却更加宠爱与“嬖人”所生的州吁。《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州吁“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虽经石碏劝谏，卫庄公却未听从。卫庄公卒后，州吁弑兄自立，最终被卫人所杀。
在这残酷的宫廷夺权的政变中，庄姜多遭变故，已看尽人世悲凉。从此，一场庞大的寂寞将她紧紧围绕。在这个女子的眼里，嫣然的光晕褪去，只剩下无比荒凉的孤寂，洞穿着人类灵魂最深重的落寞。
一个被封建礼教所役的女子，不曾拥有爱情的甜美，还要在悲苦的人世被命运所摆布，回顾旧事，眼底水意，是忧郁的色泽。一生心事，把固守的寂寞抒写成一段段静默的挽歌。
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说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因为收藏在《邶风》的前五篇《柏舟》、《绿衣》、《燕燕》、《日月》、《终风》全出自于她之手。虽然后世人对诗文是否全部出自她手有争议，但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的结论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同时，裴溥言《先民的歌唱——诗经》一书称赞《硕人》“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成功地描写美女的杰作”。
当故事落幕，年华老去，我们懵懂地望着对方，却看到的是自己的悲伤，自己的过往。心弦锦瑟，终是孤绝的弹唱。她在《诗经》一处，织诗成茧，落在纸上的，是几近失语的寂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绝色女子，也许本身就是一幕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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