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惬寿山著华章

李白想到了功业，于是便与元丹丘分别，沿运河又去了扬州。此时，扬州有位年轻的安州府的官员孟少府，他的家乡在扬州，这几天因事在家，两人有幸相识。他也是一位重义气的官员，一见李白谈吐不凡，出口是锦绣文章，落笔是飞龙走凤，日后必是国家栋梁之材，不久成了莫逆之交。李白听说扬州有一座中国最高峻的名刹，叫西灵塔。它原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隋文帝仁寿元年过生日，下诏天下兴建佛塔30层以供舍利，西灵塔九级佛塔应诏而建，到唐武宗会昌年间因天火焚塔而俱尽。李白登临此塔时正是隋朝时修的佛塔，尔来已有125年了。前次因急着去吴越没有登此塔，这次孟少府陪他去登塔，情趣会更浓厚。扬州地处长江、淮河的下游，在洪水长期淤积的华东大平原，四周没有高山峻岭，都是走马平川，东边又临沧海，故此塔拔地而起，显得格外高峻。当时已经到了秋天时节，李白登上高塔，凌空远眺，望得特别远，身如处在悬虚的三天之上。加之宝塔修得绣柱琼檐，真像上了天上的宫阙。鸟在檐下飞，彩霞连绣塔，另有一番世外景色。于是他写了一首名诗《秋日登扬州西灵塔》：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水摇金刹影［1］,日动火珠光［2］。

鸟拂琼檐度，霞连绣栱张。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3］。

露浩梧楸白，霜催桔柚黄。玉毫如可见［4］，于此照迷方。

注：［1］刹：佛塔。［2］日动火珠光：太阳移动塔上的火珠之光。火珠光：似聚光镜的火珠。《旧唐书》：火珠大如鸡蛋，圆白皎洁，光照数尺，状如水精，正午向太阳，以艾蒸之即火燃。（3）心逐去帆扬：心逐离开的云帆而飞扬。（4）玉毫：《法华经》：佛在两眉间放出的白毫相光叫玉毫。据说可以照东方18000里世界，上可到九天，下可至地狱。

离开扬州，李白不久到了淮南道寿州淮南郡，想不到在这里一病不起，独自卧在床上，客舍的门也不出，好生孤独。当时正是秋夜，窗外皓月千里，显得格外明亮。他在屋内，看到月光透过玉户射在床前，皎洁如霜，于是举头仰望明月，愁思万绪。想自己出家已经两年了，浪迹天涯，功业未就。又孤身病卧异地，光景凄凉，不觉低头怀念起了故乡，写了《静夜思》这首家喻户晓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此诗的妙处是，用一床字，便会将每个人吸引住。且全用口头化语言自然写成，识字的人一看就懂。巧用一“疑”字，倍增月光之皎洁。且“明月”对“故乡”，令人浮想联翩，言尽意不穷。故胡应麟《诗薮》说：“太白五言，如《静夜思》《玉阶怨》等，绝妙古今。”

李白此时卧病想念故乡的什么呢？原来他想到了少年时的恩师，梓州人赵蕤，就是那位教授王霸大略《长短经》的先生。他想向故人倾吐自己到江南、吴越远游，功业未就的苦哀；又回忆两人同游锦城司马相如故迹的盛况。如今孤身一人在此，欲与何人共语？因此他写了一首《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诗寄给了友人：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捐弃，衰疾乃绵剧［1］。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怀奏钟仪［2］，越吟比庄舄［3］。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旅情初结缉［4］，秋气方寂历［5］。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6］。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7］。

注：［1］衰疾乃绵剧：衰弱身体的疾病缠绵剧烈。［2］楚怀奏钟仪：《左传》：钟仪被囚于晋国，晋侯问他的出身，对曰：“演戏的。”晋侯说：“能演奏吗？”回答说：“先父是此职，岂敢有二事。”钟仪鼓琴，琴声皆南方声音。表示人在晋而心在楚，不忘故国。［3］越吟比庄舄（xì）：《史记》：越国庄舄在楚国当高官，有次生了病，楚王对人说：“庄舄是越国的下贱人，今天在楚国执珪做高官，已经富贵，是否还想越国？”使人前往听声音，来人回报：“庄舄还是说的越国话。”比喻富贵不忘故乡。比：偏爱。［4］结缉：缠绕在一块。［5］寂历：萧条空旷。［6］幽梦谁与适：幽深之梦与谁享受。适：享受。［7］赠尔：赠赵蕤。离析：离别之念。

李白在寿州生病，正当痛苦凄凉时，遇到了淮南郡一位慷慨的侠义之士。这位无名的友人，在李白大病期间，请郎中看病，积极地为他煎药递汤，鼎力搭救李白，终于使李白身体康复。李白觉得此人好客，因此在淮南多住了数日，并且写了一首诗感谢友人，即《寄淮南友人》：

红颜悲旧国，青岁歇芳洲。不待金门招，空持宝剑游。

海云迷驿道，江月隐乡楼。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

他有游云梦泽的想法。云梦泽在安州府南边50里，乃是长江、汉江水积蓄在低洼之地形成的。古时这里有七个沼泽地，沼泽里芦苇蔽天，群鸟翔集，烟雾萦回，望之无边无际，是楚国骄傲的胜地。于是他便离开淮南，直向安州奔去。

到了安州，云梦泽一带景色果然使他大开眼界，流恋忘返，于是他想在这里找个地方隐居。另外，自己已经26岁了，功业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样跑来跑去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他将到哪里去隐居？后来打听到在安州安陆县西北60里，有个不出名的小山，此山虽小，但是林竹茂盛，芳草萋萋，空气和水质好。住在山中的人，长寿的很多，一般能活七八十岁，百岁的老人也不少，因此名为寿山。这是个风水宝地，于是李白来到这里，希望通过隐居能使他的前程有个转机。

李白隐居寿山的消息很快传到安州府，孟少府知道了这事，他给李白来了封信，责怪他这样富有才华的人，不应该隐居在一个无名的小山里。如果明主一日求见，不知他藏匿的地方，还要叫朝廷张榜道中，或者用火烧山来找他，这样还会使寿山落个藏贤匿宝的恶名，遭到朝廷的责难。李白看到这信后，想借此向孟少府申述自己心中青云之志。此文如何写？如果自己直接表露心胸，则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思量之后，觉得以寿山为第一人称发文，这样不仅可借他人之口，大胆地剖露心胸，同时对不同看法也能充分诉说，比较得体。于是他写成独特的文体，《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大鹏赋》是李白宏大的精神世界，此书是李白终生奋斗的政治纲领。文中的很多用语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已经成为后人修身的座右铭。或云此句是孟子所言，太白重复也。

淮南小寿山谨使东峰金衣双鹤，衔飞云锦书，于维扬孟公足下［1］，曰：仆包大块之气，生洪荒之间。连翼、轸之野［2］，控荆、衡之远势。盘薄万古［3］，邈然星河。凭天霓以结峰，倚斗极而横嶂。颇能攒吸霞雨，隐居灵仙。产隋侯之明珠［4］，蓄卞氏之光宝。罄宇宙之美［5］，殚造化之奇。方与昆仑抗行，阆风接境［6］，何人间巫、庐、台、霍之足陈耶！

注：［1］维扬：扬州。孟少府是扬州人，故称维扬孟公。足下：尊称对方。［2］翼、轸分野：天上翼星和轸星相对应的地理位置，具体在楚国荆州一带。分野：星宿对应的地理。［3］盘薄万古：看薄万古。邈然星汉：轻视星汉。邈通藐。［4］隋侯之明珠：安陆古属隋国。《搜神记》：随侯外出，见大蛇被砍伤，怀疑它是个灵异之物，使人用药贴上，蛇就走了。一年多，蛇衔明珠来报答他。明珠有一寸大，纯白而夜里有光，如月光之照，可以照室内，故叫随侯珠。卞氏之光宝：荆山卞和的和氏之璧。［5］罄（qìng）：穷尽。殚（dān）：竭尽。［6］阆风：《水经注》：昆仑山有三角：其一角是正北的阆风巅；其二角是正西的玄圃台；其三角是正东的昆仑宫。

昨于山人李白处见吾子移文，责仆以多奇，鄙仆以特秀，而盛谈三山五岳之美，谓仆小山无名无德称焉。观乎斯言，何太谬之甚也！吾子岂不闻乎：无名为天地之始［7］，有名为万物之母。假令登封禋祀［8］，易足以大道讥耶［9］？然能损人费物，庖杀致祭［10］，暴殄草木［11］，镌刻金石，使载图典，亦未足为贵乎［12］？且达人庄生，常有余论，以为尺燕不羡于鹏鸟［13］，秋毫可并于泰山［14］。由斯而谈，何大小之殊也。

小寿山谨使东峰金衣双鹤
衔飞云锦书于维扬孟公足下

注：［7］无名两句：《老子》：“无名为天地之始，有名为万物之母。”意思是：宇宙开始时是混沌无形的元气，无法有名称，故无名是天地的开始；宇宙后来生成有形的万物，万物才有名称，故天地为万物之母。太白此两句为转换慨念，寿山的无名，是没名气，与宇宙开始混沌时的无名，两者概念不同。太白此论，意在强词夺理。［8］假令登封禋祀（yīnsì）：假如给寿山登封祭祀。表示也和泰山一样受重视。［9］曷（hé）足以大道讥耶：怎能以大道理来讥笑寿山？［10］庖杀致祭：厨师杀猪、牛、羊用来作祭品。［11］暴殄（tiǎn）草木：灭绝草木。［12］亦未足为贵乎：表示登封禋祀伤物累人不足为贵。［13］尺鷃句：鹌鹑因有蓬蒿之欢，所以不羡慕大鹏万里之游，表示各爱其乐。尺鷃：鹌鹑。［14］秋毫可并于泰山：秋毫虽小，但泰山是由很小的秋毫之物合并形成的。

又怪于诸山藏国宝、隐国贤，使吾君榜道烧山披访不获［15］，非通谈也［16］。夫皇王登极，瑞物昭至，蒲萄翡翠以纳贡，河图洛书以应符［17］。设天网而掩贤［18］，穷月竁以率职［19］。天不秘宝，地不藏珍，风威百蛮，春养万物。王道无外，何英贤珍玉而能伏匿于岩穴耶？

所谓榜道烧山，此则王者之德未广矣。昔太公大贤［20］，傅说明德，栖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岩，卒能形诸兆朕［21］，感乎梦想。此则天道暗合，岂劳乎搜访哉。果投竿诣麾［22］，舍筑作相［23］，佐周文，赞武丁，总而论之，山亦何罪。乃知岩穴为养贤之域，林泉非秘宝之区，则仆之诸山，亦何负于国家矣。

注：［15］榜道烧山：张榜于道路，用火烧山，寻求隐居的贤人。［16］非通谈：不符合道理。［17］河图洛书：两种卜卦用的图书。［18］设天网掩贤：朝廷设德泽法令似天网以掩护贤人。［19］穷月竁（cuì）以率职：官吏穷尽月亮西极等地方而统领之，表示官员管理天下所有地方。月竁：出月亮的窟穴，喻西极。［20］太公：姜太公。傅说：商朝武丁天子想得到一位良相辅佐，梦见老天赐给他贤人。他命画工依梦中人画像，然后按图索人。最后在虞、虢之野，见到打墙的人中，有个穿褐衣带绳的傅说像画上人，引到朝中做了宰相。他佐武丁辅政59年，天下大治。虞、虢：虞在山西的平陆县东北。虢在河南的陕县，即黄河三门峡一带。板筑：用椽板上下换地打墙。［21］卒能形诸兆朕：立刻能形成诸多吉祥形兆。《广韵》：兆朕：吉凶形兆。［22］投竿诣麾：姜尚放下鱼竿到军中。［23］舍筑作相：傅说不打墙去当宰相。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24］，一人而已。乃虬蟠龟息，遁乎此山。仆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嗽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既而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俄而李公仰天长吁，谓友人曰：吾未可去也。吾与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荫君青松，乘君鸾鹤，驾君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耳，此则未可也。乃相与卷其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25］，海县清一［26］。事君之道成［27］，荣亲之义毕［28］，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29］，戏沧洲，不足为难矣。即仆林下之所隐容，岂不大哉。必能资其聪明，辅以正气，借之以物色，发以文章，虽烟花中贫［30］，没齿无恨［31］。其有山精木魅，雄虺猛兽，以驱之四荒，磔裂原野［32］，使影迹绝灭，不干户庭。亦遣清风扫门，明月侍坐。此乃养贤之心，实亦勤矣。

孟子孟子，无见深责耶！明年青春［33］，求我于此岩也。

注：［24］巢、由：唐尧时的避世隐士巢父和许由。［25］寰区：广大的境域。［26］海县：海内之县，泛指天下。［27］事君之道成：辅佐君主治世的事成功。［28］荣亲之义毕：荣宗耀祖义举事情完毕。［29］陶朱、留侯：陶朱是越王勾践的大臣范蠡（1í李），灭吴国后辞官，改姓名为陶朱做了商人，成为巨富。留侯是汉张良，佐刘邦统一天下，封为留侯，后来归山隐居汉中留坝县山中。［30］虽烟花中贫：虽然花草烟霞景色中途衰竭。贫：衰竭。［31］没齿无恨：到老年没牙齿也不怨恨。［32］磔（zhé）裂原野：在原野肢解其四肢。［33］青春：春天。李白隐居寿山是开元十四年冬天，故叫明年春天来求寿山。

本来是孟少府责怪李白不应该隐居在无名的小寿山，李白却借小寿山之口，激昂地申述了自己的济天下的宏志，把君王不求贤用才，德泽不广责备得头头是道。

李白在小寿山隐居莫多久，忽然要离开这里。因为出蜀后，他轻财好施，花费太大，加之没有生财计划，两年多将家中带来的钱财用完了，杖头金尽没有了盘费，无法在寿山继续隐居。他生性又崇尚侠气，不愿向孟少府故人开口告难。那么，他向谁去求援帮助呢？

李白听说襄阳他有个兄长李皓，是个九品的县少府，何不到那里求助？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天，他去了离小寿山200里的襄阳县。他见了兄长，先把自己以前行侠好义，结交天下豪雄，不生财治家的过程谈了一下，再说到目前囊中羞涩的困难，求兄长看到兄弟情份上给以接济。李皓是一位慷慨大方，说一不二的人，看到英年的弟弟前来向自己告难，十分同情，便倾家中的财产，赠以百金。李白很感激，于是写了一首热情扬溢的《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

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1］，击晋宁为功［2］。

托身白刃里［3］，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钦英风。

小节岂足言，退耕春陵东［4］。归来无产业，生事如转蓬。

一朝乌裘敝，百镒黄金空［5］。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

吾兄青云士，然诺闻诸公。所以陈片言，片言贵情通。

棣华傥不接，甘与秋草同。

清风扫门　明月侍坐

注［1］却秦不受赏：指战国末年，秦军围邯郸日久，魏国新垣衍在赵国劝赵王尊秦为帝，鲁仲连向新垣衍陈述了尊秦为帝的害处，说服了他。秦军听到后，连忙退军50里。加之信陵君击晋鄙出兵救赵，秦军退军回去，解了邯郸之围。平原君三次想封鲁仲连官爵，他都坚决不受。平原君置酒，送给他千金，他也分文不要。仲连并说：“我为天下的尊贵志士，就是为人排除患难，解除纷乱之事，不要任何东西。凡是接受赏赐的，是商贾人的行为，我不忍心这样。”遂后辞别平原君，终生再没有见面。［2］击晋：当秦军围赵国时，魏国的晋鄙持大军作观望态度。朱亥跟随魏国信陵君，以铁锥击杀晋鄙，夺得了军权，前去救赵国。秦军闻之退去，赵国得救。［3］托身白刃里：立身在抡刀舞剑的事中。托身：立身。［4］退耕春（chōng）陵东：退而躬耕春陵郡以东，实际上是指小寿山隐居。［5］百镒（yì）：《韵会》等：古制24两为一镒。1斤是16两，一镒是1斤半。百镒是有150斤，形容很多。

由于李皓少府热心的帮助，李白便滞留在襄阳。李白在襄阳之前，虽然也饮酒，但是饮酒多是为了兴奋或应酬而已，且饮酒还是有限度的。到了襄阳后，随着功业日渐无希望，他心中忧郁之情不断增多，在无以排除时，饮酒成了他唯一的消愁方式。另外，也有襄阳晋朝山季伦的豪饮风气的引诱，李白的饮酒的数量骤然增多，并且能在醉态中挥笔赋诗，诗歌的水平又大大的提高。从此以后，开始了李白醉中赋诗的辉煌时期。襄阳一带人文景观也最吸引李白。《襄阳记》载，汉朝的侍中习郁，在岘山南边依照春秋时越国范蠡养鱼池样子也做了个鱼池，池边有高堤，周围种竹子及椒树，莲花、菱角等，使这里成为时人游览的胜地。到晋朝时，山季伦镇守襄阳，经常到这里来，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他索性把这池叫高阳池，取自汉初高阳酒徒丽食其的雅号。每次乘醉倒着骑马，还把白帽子翻戴上，招摇过襄阳街，惹得街上儿童拦街唱歌来嘲笑他。

晋朝羊祜也曾经镇守襄阳，政绩有美名。他每到雨后天晴，或山花烂漫时，便与邹润等同僚游岘山，置酒吟咏，终日不绝。并且常常叹息：“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登望如我者多也，皆湮没无闻，使后人悲伤。”众人听了皆流泪。他死后，人们为了怀念这位好太守，在岘山立了一座坠泪碑和庙，遇到节气常来纪念，人们望见石碑莫不坠泪的。

李白游岘山观习家池，缅怀山季伦和羊祜。他对山季伦的纵情饮酒特别赏识，亦深感羊祜的人生如梦，为光阴过客的观点。他觉得人应该及时行乐，在酒醉中生活，遂作慷慨淋漓的《襄阳歌》：

落日欲没岘山西［1］，倒着接离花下迷［2］。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蹄》。

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如泥［3］。鸬鹚杓，鹦鹉杯。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4］，恰似葡萄初酦醅［5］。

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6］，笑坐雕鞍歌《落梅》。

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将催。咸阳市中叹黄犬［7］何如月下倾金罍。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坠，心亦不能为之哀。

谁能忧彼身后事，金凫银鸭葬死灰。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无人推［8］。

舒州杓，力士铛［9］，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注：［1］岘（xiàn）山：在襄阳县东南九里，东临汉水，古代的大道过此。［2］接离：头巾。［3］山公：山简字季伦，曾经镇守荆州、襄阳，经常出入酒场，酣畅淋漓。曾有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离。举手问葛疆，何如并州儿。”［4］鸭头绿：鸭子头顶羽毛的翠绿色。［5］酦醅（pō pēi）：酿好的酒还未过渣。［6］千金骏马换小妾：《独异记》：魏国曹彰性倜傥，偶然遇到骏马，便想买它。马主人不卖，曹彰说：“我用美妾可以换，任你挑选。”马主人便手指一妓，曹彰遂以妾换马。本诗反用其意。［7］咸阳市中叹黄犬：《史记》：秦二世时，李斯将受五刑被腰斩咸阳市，出狱与他儿子俱被绑，他对儿子说：“我还能与你牵黄狗，出上蔡东门逐兔乎？”遂父子相对而哭，后被夷三族。［8］玉山自倒无人推：宝玉堆积如山没有人推，也会自己倒下来，表示钱财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玉山：如金山、银山，是富贵至极的像征。两句表示贫穷不足悲，富贵不足夸。［9］力士铛：豫州出产的温酒器具。

后人评论唐诗，在歌吟的体裁上，李白不让唐人半步，独领风骚，读此诗可令人惊目相视。欧阳修说：“‘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离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蹄》’，此是平常之语也。至于‘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见太白之横发，所以惊动千古者，固不在乎是否用平常语。”

古贤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云：“笔如天半游龙，断非学力所能到，然读之使人气旺。”

襄阳是一个水乡之国，汉水流经这里，由于地势低洼，各地水流、湖泊较多。如襄阳城的护城河，宽度达50余丈，在江南是罕见的，所以这里成了李白荡舟行乐的好地方。闲暇时他与李皓兄长等友人载美酒，携妓游玩在江上。因此，他写了一首著名的《江上吟》诗：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明代高秉《唐诗品汇》中评价李白歌行体曰：“太白天仙之词，语多率而成。”“长篇短韵驱驾气势，殆与南山秋色争高也，虽少陵犹有让焉，余之琐琐矣。揭为正宗，不亦宜乎。”此篇可为代表作之一。殆：大概。揭：高举。

那李皓兄长是位热心人，很关心李白的生活。他看到李白都27岁了，虽有惊世之才，可还是孤独一人，没有成家。父母不在身边，自己要尽兄长之责，给他提亲。于是为弟弟四处张罗闺中秀女。同时，安府中的孟少府亦为此事到各处打听合适的对象。经过各处派媒人打听，听说安州世袭豪族有个孙女，待字闺中多年，欲求一乘龙佳婿未能如愿。听说蜀中来了一位大才子在襄阳，豪族之家也有结秦晋之好的愿望。于是双方约定，先让两个青年春暖花开在襄阳的大堤暗里会面一次。当时，在襄阳城外，因为要阻挡汉水入城，晋朝时绕城修了大堤。堤上栽了许多桃树和杏树，到了春天鲜花盛开，这里成了春游的胜地。才子秀女梳妆打扮，都到这里来踏春，一面观妖艳的桃花，一面观异性意中人。到了南朝宋文帝的元嘉二十六年（450），到大堤春游的男女仍然如潮水一般，这自然成为男女幽会的佳处。当时有一首《襄阳歌》：“朝发襄阳来，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但是，当李白如期到这次相会时，幽会的闺女没有如期而来，让李白在大堤白白地等了一天，李白的《大堤曲》，疑是为此事而写的。

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佳期大堤下，泪下南云满。

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讯断。

豪族家的闺秀没有赴约，是否有了变故？李皓、李白一直无法知其原因，只能等以后再说。

这时李白打听到襄阳东南40里，有个鹿门山，大诗人孟浩然住在那里，他要去拜访。据《新唐书·孟浩然传》，孟浩然是襄阳人，他比李白大12岁。他前半生隐居鹿门山中，闭门苦读经书。闲了夫妇两人灌溉蔬菜，修理青竹。有时村中有纠纷，他能热心地给予调解，得到众人爱戴。他在40岁时进了一次京城，曾在太学中赋诗，使全座人叹服。张九龄、王维都很赏识他的诗才。但在科场中每次皆落第，一生未仕。他也是个喜欢饮酒的人，采访使韩朝宗约他到京师，欲荐举给朝廷。当时孟浩然有客至，痛饮正高兴时，人对他说：“你与韩公有约期。”浩然说：“闲了再说他。”遂不前去。韩朝宗怒，辞行，孟浩然不悔心。张九龄为荆州刺史，招他为府中，后来又离开。晚年仍回鹿门山隐居。在开元二十八年因背上出了疽病而卒，享年52岁，世称布衣诗人。他是唐朝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代表，作品主要在鹿门山写的。如山水诗中的平沙远渡、江畔小舟、明月烟树等都能刻画得历历在目；田园简朴自适的生活、故人淳淡真挚的友谊，农家幽静的生活环境都写得很逼真。虽然他一生生活贫苦，但是他才高志洁，飘洒不群。李白早闻香名，对他望之如日，敬之如神。此时，孟夫子头发已经斑白了。李白一到鹿门山见了他，果然是玉树临风，飘然雅致有风度，因此写了一首著名的《赠孟浩然》五律诗赞美他：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1］。

醉月频中圣②，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2］？徒此揖清芬［3］。

注：［1］白首：孟浩然在唐开元十五年已39岁，头发已经白了，属于少白头一类的人。［2］频中圣：频繁地喝清酒。《魏略》：魏太祖禁止饮酒，而私下的人偷着喝酒，但是不敢提酒名，故以清酒叫圣人，以浊酒叫贤人。中：有参与的含义，如中奖、中举。［3］高山安可仰：《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指贤人的品德高尚，使仰望高山，风景的也要停止。安：哪里。［4］揖清芬：拱手敬仰清芬之气。

《唐诗品汇》说：“盛唐五言律句之妙，李翰林气象雄逸。”《唐诗别裁》说：李白五律“逸气凌云，天然秀丽。”此诗可以为代表作之一。

不久李白听说襄阳北边，200余里的南阳倚帝山弄月溪，隐居一位姓吴的山人，人把他比喻为汉朝时襄阳鹿门山隐士庞德公。据说这位庞德公隐居鹿门山，不慕尘世荣华富贵，很有才华。荆州刘表闻其大名，几次求见都碰了钉子。即使这样，刘表爱才心不死，还是要请他。庞德公只好带上妻子，以采药为名，入了山中销声匿迹。吴山人就是这样清高的人，所以李白要到弄月溪求见他。到山中两人一交谈，果然此人对老子的道教很有造诣。隐居之处，只有清水、石山、白云，人迹罕至，李白真想与他携手寻赤松子。《寄弄月溪吴山人》：

尝闻庞德公，家住洞湖水［1］。终身栖鹿门，不入襄阳市。

夫君弄明月，灭影清淮里［2］。高踪邈难追，可与古人比。

清扬杳莫睹［3］，白云空望美。待号辞人间［4］携手访松子［5］。

注：［1］洞（jiǒng）湖：在岘山之南的广昌里。［2］灭影：隐居。清淮：清溪。［3］清扬：清逸。［4］号：号召，呐喊。［5］松子：古时太虚真人左仙公。

那弄月溪在何处？吴山人是谁？原来此人名叫吴筠。据《新唐书·隐逸志》载：吴筠，华州华阴人，精通经史，作得一手好诗文，曾经参加科举考试，没有中状元。他恃才高傲耿直，厌恶阿谀逢承世态，不久隐居南阳倚帝山。这弄月溪疑在南阳的倚帝山中。他与李白年龄相近，禀性相投，从此成了知心友人。

这时李白对自己的婚事很关心，不知有无希望？欲知此事，请看下回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