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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跖第二十九

时间:2022-07-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1〕。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2〕。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

【原典】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1〕。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予;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别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予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2〕。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悻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子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3〕,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说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予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4〕,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yǒu)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5〕,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予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信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予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6〕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7〕,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8〕,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予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别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9〕,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予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馀,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馀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篼龠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10〕,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gāi)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11〕,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注释】

〔1〕盗跖(zhí):春秋末年的人民起义领袖。

〔2〕脍(kuài):细切。餔(bū):食,吃。

〔3〕瞋(chēn)目:因愤怒而瞪大眼睛。

〔4〕菹(zū):剁成肉酱。

〔5〕磔(zhé):分尸,车裂。

〔6〕辔:驾驭牲口用的缰绳。

〔7〕怍(zuò)色:面部因愤怒变色。

〔8〕抉眼:剜出眼睛。

〔9〕惨怛(dá):悲伤,痛苦。

〔10〕醪(láo):美酒。

〔11〕戚醮(qiáo):同“憔”,因某事而焦急悲伤。

【译文】

孔子有个朋友叫柳下季,柳下季的弟弟名叫盗跖。盗跖手下的士卒有九千人,横行天下,侵袭诸侯。穿室破户,赶走人家的牛马,掳夺人家的妇女,贪得无厌,忘却亲友,不顾忌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所到过的地方,大国严守城池,小国坚守城堡,亿万民众都感到痛苦。孔子对柳下季说:“做父亲的一定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一定教育弟弟。如果做父亲的不能教导儿子,做兄长的不能教育弟弟,就没有人看重父子兄弟的亲属关系了。现在,先生是当世的才智之士,而弟弟却是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你不能教育他,我私下为你感到羞愧!我请你允许我为你前去说服他。”柳下季说:“先生谈到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像先生今天这样能言善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而且盗跖的为人,思想活跃犹如喷涌的泉水,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勇武强悍足以抗击敌人,巧言善辩足以掩盖过失,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脾气,容易用言语侮辱别人。先生千万不要去见他。”孔子不听柳下季的劝说,让颜回驾车,子贡陪乘,去会见盗跖。盗跖正在大山的阳面休整士卒,切碎人肝而食之。

孔子下车走上前,跟负责通报的守卫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高尚正义,敬请传令官传达。”守卫听罢入内通报。盗跖听说孔子求见勃然大怒,双目圆睁亮如明星,头发怒起直冲帽顶,说:“这不就是那鲁国的巧伪之人孔丘吗?替我告诉他:‘你矫造语言,托伪于文王、武王的主张;你头上戴着树杈般的帽子,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满口的胡言乱语;你不种地却吃得不错,不织布却穿得讲究;你整天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使天下的读书人全都不能返归自然的本性,而且虚妄地标榜尽孝尊长的主张以侥幸得到封侯的赏赐而成为富贵的人。你实在是罪大恶极,快些滚回去!要不然,我将把你的心肝挖出来改善我们午餐的伙食!’”孔子再一次通报说:“我幸运地得到柳下季的介绍,希望到帐幕下拜见。”传令官又通报。盗跖说:“让他到前面来!”孔子快步而进,避开席位,又退了几步,再拜盗跖。盗跖大怒,叉开两脚,握剑瞪眼,声如母虎,说:“孔丘,你往前来!你要说的,顺着我的意思就活,违逆我的心思就死!”孔子说:“我听说,凡天下的人有三种美德:生就而身躯魁梧,容貌美好无双,不分老幼贵贱,见到都喜欢他,这是上德;智慧能包容天地,才能足以辨别各种事物,这是中德;勇猛、强悍、果敢,聚众率兵,这是下德。凡是人具有这一种德的,就足以南面称帝了。如今将军同时具备了上述三种美德,你高大魁梧身长八尺二寸,面容和双眼熠熠有光,嘴唇鲜红犹如朱砂,牙齿整齐犹如编贝,声音洪亮合于黄钟,然而名字却叫盗跖,我暗暗为将军感到羞耻并且认为将军不应有此恶名。将军如果有意听从我的劝告,我将南边出使吴国越国,北边出使齐国鲁国,东边出使宋国卫国,西边出使晋国楚国,派人为将军建造数百里的大城,确立数十万户人家的封邑,尊将军为诸侯,跟天下各国更除旧怨开启新的一页,弃置武器休养士卒,收养兄弟,供祭祖先。这才是圣人贤士的作为,也是天下人的心愿。”

盗跖大怒说:“孔丘,你往前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的,可以用语言来谏正的,都可以把他们叫做愚陋的平民。现在,身体高大,面目美好,人人见到都喜欢,这是我父母所遗留的德性。孔丘你虽然不赞美我,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况且,我听说:‘好当面赞美人的人,也是好背后毁谤人的人。’现在孔丘你告诉我有大城民众,是想要用利禄规劝我,而言养我当顺民,怎么可以长久呢!城再大,也没有比天下更大的了。尧、舜虽然有天下,但子孙没有立锥的地方;商汤和周武王立为天子,而后代灭绝。不正是他们贪大利的缘故吗?况且,我还听说,古代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民都住在树巢中以躲避禽兽,白天捡橡栗充饥,夜晚栖于树上,所以叫他们是有巢氏的民众。古代人不知穿衣服,夏天积蓄薪材,冬天就用来烧火取暖,所以叫他们是只知生存的民众。神农时代,躺下时安静,起来时舒缓,人只知自己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野兽共同相处,耕地吃饭,织布穿衣,没有相害的心,这是道德的极盛时代。然而黄帝不能达到这种德,与蚩尤交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尧、舜做天子,设群臣,商汤流放他的君主,周武王杀殷纣。自此以后,以强大欺凌弱小,以势众侵暴寡少。商汤、周武王以来,都是害人之徒。

“现在你修习周文王、武王治国之道,掌握天下的舆论,用来教化后代。宽大的衣裳,浅薄的腰带,矫揉的言论,虚伪的行为,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而求取富贵,强盗之中再也没有比你更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子路让他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天下人都说你孔子能够制止暴力禁绝不轨。可是后来,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自身还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你不是自称才智的学士、圣哲的人物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却又遭受如此祸患,做师长的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做学生的也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为人,你的那套主张难道还有可贵之处吗?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尧不慈爱,虞舜不孝顺,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文王曾经被囚禁在羑里。以上这六个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评论起来,都是因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强迫自己违反了自然的禀赋,他们的做法实在是极为可耻的。

“世上所说的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去孤竹国的君主地位,而饿死在首阳山上,尸骨得不到埋葬。鲍焦行为矫饰非议当世,抱着树木而死。申徒狄谏正国君而不听,背着石头投河自尽,为鱼鳖所食。介子推是最忠贞的,自己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回国后却背弃他,子推一怒之下而离开,抱着树而被烧死。尾生和女子相约在桥下,女子没来,河水来到,也不离开,抱着桥柱而死。这六个人,与分尸的狗、漂流的死猪和持瓢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重于名而轻于死,不惦念本真保养寿命的人。世上所说的忠臣,莫如王子比干、伍子胥。伍子胥被杀死尸沉入江中,比干被挖心而死,这两个人是世上所谓的忠臣,然而最终遭到天下人的耻笑。从上述来看,伍子胥、比干,都是不足推崇的。你孔丘用来说服我的,假如告诉我怪诞离奇的事,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假如告诉我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听闻的事。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志气想要满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的生命托付给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心境获得愉快而颐养寿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晓常理的人。你孔丘所说的,全都是我想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癫狂失性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再次拜谢之后急忙跑出门外,上车离去,缰绳三次脱手,眼睛茫然不见,面色如同死灰,按着车轼低头,不能喘出气来。回到鲁国东门之外,正好遇见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日怎么好几天没见到你,车马有出发的样子,莫非去见跖了吗?”孔子仰天而叹说:“是的。”柳下季说:“跖是不是像我从前所说的违背了你的意愿呢?”孔子说:“是的。我此举是没病而自己针灸,急跑挑弄虎头,编织虎须,几乎不能免于虎口啊!”

子张向满苟得问道:“怎么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益。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实行仁义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天不讲仁义啊!”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吹捧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有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思想,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比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了德行的美丑。”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总认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是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下,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的实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情理上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

子张说:“你不修养品行,将会亲疏没有伦常,贵贱没有准则,长幼没有等次,五伦六位,将如何区别呢?”满苟得说:“尧杀掉大儿子,舜流放亲弟弟,亲疏有伦常吗?汤放逐桀,武王杀纣,有标准吗?王季代替嫡位,周公杀掉哥哥,长幼有序吗?儒者的虚伪言辞,墨子的兼爱,五伦六位还有区别吗?况且你正在求名,我正在求利。其实名利既不顺于理,又不明于道。我过去和你在无约面前争论,说:‘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而死,他们之所以改变自己的真情,变更自己的本性则不相同;乃至于抛弃自己所应当做的而殉难自己所不应当做的却是相同的。’所以说,不要做小人,要反求于自然;不要做君子,要顺从自然的规律。是曲是直,看其自然规律。’面向四方,随时变化,是是非非,保持你的圆转枢机。独自顺遂你的意愿,与道周旋。不要专执你的行为,不要成就你的仁义,这将会失掉你的本能。不要追求你的富贵,不要用殉难换取你的成功,这样将会舍弃你的天性。比干被剖心,伍子胥遗嘱挖眼,这是忠的祸患;直躬证实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守信用的祸患;鲍焦站立枯死,申徒狄投河自杀,这是清廉的祸患;孔子见不到母亲,匡子见不到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事情从上代传下来,下代还要传下去,以此为士大夫,端正言论,必定实行,所以才遭到它的灾殃,受到它的祸患。”

无足向知和问道:“人们终究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并获取利禄的。那个人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也就自以为卑下,以自己为卑下就更会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们用来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如今唯独你在这方面没有欲念,是才智不够用呢,还是有了念头而力量不能达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知和说:“如今有这么一个兴名就利的人,就认为跟自己是同时生、同乡处,而且认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人内心里全无主心,用这样的办法去看待古往今来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于世事。舍弃了贵重的生命,离开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远吗!悲伤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带来的安适,对身体的影响自己不能看清;惊慌所造成的恐惧,欢欣所留下的喜悦,对于心灵的影响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做,所以尊贵如同天子,富裕到占有天下,却始终不能免于忧患。”无足说:“富有对于人,无所不利。穷尽完美和究尽权势,至人不能得到,圣人也不能达到。挟持别人勇敢和力量来增加威势,拿别人的智谋来增强观察问题的能力,用别人的品德当做贤良,不享有国土而威严如君主。况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心不等学习就爱好它,身体不等模仿就感到安适。欲求、厌恶、避害、就利,本来不用老师教导,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但谁又能失掉这些呢!”

知和说:“有智慧的人做事,行动以百姓为基础,不违背民众为原则,因此知足而不相争,无所作为,所以不贪求。不知足,所以才贪求它,争夺声、色、味、权而自己却不认为是贪求;有剩余,所以有辞让,抛弃占据的天下之财而自己也不认为是清廉。清廉和贪求的实质,并不是受迫于外物,反过来要察看内心是否有度。权势达到天子,而不拿权贵作为资本,骄傲对待别人;财富占有天下,而不拿财富戏弄人。计算其祸患,考虑其反面,认为有害于本性,所以推辞而不接受,并不是要以此追求名誉。尧、舜做帝王而和睦,并不是在天下推行仁政,而是不以追求美而损害性;善卷、许由可得帝位而不接受,并不是虚伪地对待辞让,而是不以政事损害自己。这些都是趋利避害,而天下人称赞他们是贤人,就是说他们虽然有趋利避害的思想,他们并不是以兴名沽誉为目的。”无足说:“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即使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一定是个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知和说:“均平就是幸福,有余便是祸害,物类莫不是这样,而财物更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谋求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肉食、佳酿的美味,因而触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事业,真可说是迷乱极了;深深地陷入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也不知满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割舍,满腹的焦心与烦恼,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内总担忧窃贼的伤害,在外面总害怕寇盗的残杀,在内遍设防盗的塔楼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极了。以上的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全都遗忘不求审察,等到祸患来临,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只求返归贫穷求得一日的安宁也不可能。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观察却看不见,从利益的角度来探求却得不到,使心意和身体受到如此困扰地竭力争夺名利,岂不迷乱吗!”

解读

“盗跖”是一个名叫跖的江湖大盗,本篇是一篇以人名篇的佳作。《盗跖》的内容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抨击了儒家的一些思想和观点,指出了它们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主张返归原始,顺其自然。

在“孔子与柳下季为友”至“孔子再拜趋走”的几段中,庄子通过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孔子规劝盗跖,反被盗跖严加指斥,称为“巧伪”之人,讥斥儒家是“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人。在“子张问于满苟得曰”和“无足问于知和曰”的段落中,庄子又通过子张和满苟得的辩论,揭露了当时那个社会的混乱和黑暗,批判儒家伦理道德的实质是贵贱无等,长幼无序,造成了天下之至害。在最后一部分,通过无足和知和的对话和讨论进一步明确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张。这些论述和观点对儒墨的尊先王的思想都是严厉的批判。从中可以看出庄子代表的道家与儒墨学派思想观点的明显不同。

有人认为本篇是伪作,与庄子无关,这种看法虽有一定道理,但不可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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