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昔期》原文

【原文】

昔周监于二代①，三圣②制法，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余。周公、康叔建于鲁、卫，各数百里；太公于齐，亦五侯九伯③之地。《诗》载其制曰：“介人惟藩，大师惟垣。大邦惟屏，大宗惟翰。怀德惟宁，宗子惟城。毋俾城坏，毋独斯畏④。”所以亲亲贤贤，褒表功德，关诸盛衰，深根固本，为不可拔者也。故盛则周、邵相其治⑤。致刑错；衰则五伯扶其弱，与共守。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至乎厄岖⑥河洛之间，分为二周，有逃责之台⑦，被窃⑧之言。然天下谓之共主，强大弗之敢倾⑨。历载八百余年，数极德尽，既于王赧⑩，降为庶人，用天年终。号位已绝于天下，尚犹枝叶相持，莫得居其虚位，海内无主，三十余年。

【注释】

①监：通“鉴”。二代：谓夏、商。②三圣：文王、武王、周公。③五侯：五等诸侯。九伯：九州之伯。④介人：武士，甲士，指军队。藩：篱笆。大师：大众，指人民。垣：墙也。大邦：大国诸侯。屏：屏障。大宗：王室同宗。翰：同“干”，栋梁之意。怀德：有德。宗子：长子，此处谓太子。毋俾：勿使。毋独斯畏：不要独怕太子。斯，指太子。⑤周、邵：周公、召公。邵，同“召”。⑥厄：狭窄。岖：倾侧不平。⑦逃责之台：逃债台（“责”通“债”）。周赧王负债，无能偿还，被债主迫急，乃逃于此台，后人因以名之。⑧（fū）：铡刀，刑戮之具。窃：意谓有鈇而不能用，比喻失去统治能力。⑨弗之敢倾：诸侯虽然强大而不敢倾覆周室。⑩既于王赧：到了周赧王时。三十余年：指周初亡至秦统一六国这段时间（公元前256—前221年）。

【译文】

过去周朝吸取夏、商两代的教训，文王、武王及周公制定法规，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八百诸侯国，其中与天子同姓的有五十多个。周公、康叔建藩于鲁国、卫国，方圆各有数百里；姜太公在齐国建藩，也是五等诸侯、九州之长的地方。《诗经》里记载那时的制度说：“把军队作为藩篱，把太师作为垣墙。把大国诸侯作为屏蔽，把王室同姓作为柱干。能够合乎德政天下就安宁，分封宗室之子城堡就坚固。城堡不可以毁坏，宗室不可以孤立。”所以亲人和贤人一并受封，褒扬表彰有功有德之人，这是关系到国家盛衰、天下稳定的根本，是不能更改的。因而周朝强盛时有周公、召公参与治国，达到无人犯法、刑法搁置不用的境界；衰落时有五霸扶助，一同保守天下。自从幽王、平王之后，国家一天天衰微，甚至于夹在狭窄不平的黄河和洛水之间，分裂成东周与西周两个国家，留下了逃债台、被窃的传言。然而天下仍称之为共同的主人，强大的诸侯也不敢灭亡它。历经八百余年，气数与功德总算失尽，到了赧王时，天子被降为庶人，随后自然亡故。虽然称号和王位在天下之内失去，仍像有枝叶维持似的，无人敢占据空虚的王位，以致海内没有天子，长达三十多年。

【原文】

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①之兵，蚕食山东，一切②取胜。因矜其所习，自任私知，姗③笑三代，荡灭古法，窃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亡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藩翼之卫。陈、吴奋其白挺④，刘、项⑤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⑥，秦不及期⑦，国势然也。

【注释】

①狙诈：诈伪。②一切：一鼓作气。③姗：通“讪”，诽谤。④陈、吴：陈胜、吴广。挺：疑作“梃”，大棒。⑤刘、项：刘邦、项羽。⑥过其历：超过其存在的年限。⑦不及期：谓不及百年。百年曰“期”。

【译文】

秦朝凭借优越的地势，驱驰着诡诈的军队，吞并山东六国，一鼓作气取得了胜利。因而它夸赞自己熟知天下，自以为一人通晓立国之业，毁谤嘲笑三代，清除消灭古代之法，偷偷地把皇帝的称号给了自己，可子弟却是平民，在内没有同本同根的骨肉相辅佐，在外没有有土有地的藩邦相拱卫。陈胜、吴广以木棍奋起，刘邦、项羽随即灭亡了秦朝。因此说，周朝享国太久，秦朝没有达到百年，都是国势造成这样的呀。

【原文】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①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②转，度河、济，渐于海③，为齐、赵。谷、泗以往，奄④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⑤会稽，为荆吴⑥。北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波⑦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诸侯比境，周匝三垂⑧，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颇邑其中。而藩国大者夸⑨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可谓挢抂⑩过其正矣。虽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又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如，亡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业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注释】

①惩戒：以前失为戒。②左：指东。③渐：浸入。海：指渤海。④奄：覆盖。⑤薄：迫近。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东南。⑥荆吴：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为荆国，十年（公元前197年）更名吴，实为一国。⑦波：通“陂”，陂泽。⑧垂：通“陲”。三陲：这里指汉之北、东、南三边。⑨夸：通“跨”。⑩挢抂：即“矫枉”，矫正弯曲。比喻纠正偏邪。过正：超过了限度，弯向另一方。矫枉过正：比喻纠正谬误超过了应有的限度。

【译文】

汉朝兴起初年，天下刚刚平定，同姓宗室稀少，高祖吸取灭亡的秦朝因孤立无援而败亡的教训，于是开始割裂疆土，设立王、侯二等爵。功臣封侯者有一百余座城邑，王室子弟更为尊贵，拥有比九国还大的领地。自雁门往东，到辽水北岸，是燕国和代国。常山往南，太行山往东，过河水与济水，一直到东海，是齐国和赵国。谷水、泗水一带，包括龟山和蒙山，是梁、楚二国。东含长江、太湖，靠近会稽，是吴国。北临淮河，包括庐山与衡山，是淮南国。汉水往南，到九嶷山，是长沙国。各诸侯国一个连一个，环绕在北、东、南三面，外接胡地和南越。天子自己则有河东、河南、河内、东郡、颍川、南阳，从江陵往西到巴蜀，北边从云中到陇西，包括京师共十五郡，其中又有公主、列侯的封邑。大的藩国跨几州兼有几郡，连接数十城，宫室、百官制度同京师一样，可以说是矫枉过正了。即使这样，高祖创立基业，一天也没有闲暇，惠帝在位又短，高后以女人摄政，海内却安然无恙，没有狂妄狡诈之徒可忧；后来摧毁吕氏的祸难，成就文帝的帝业，也是依赖于诸侯之力。

【原文】

然诸侯原本以大，末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①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②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国自析。自此以来，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皇子始立者，大国不过十余城。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③矣。景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谋，作左官之律④，设附益之法⑤，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与⑥政事。

【注释】

①睽孤：乖戾。②贾生：贾谊。③亡南北边：此意谓汉于长沙之南，燕、代之北，皆置郡。④左官之律：规定仕于诸侯者，低于朝廷官员。左官：汉代以右为尊，故称仕于诸侯者为左官。⑤附益之法：规定凡阿媚诸侯者，以重法治之。附益：附会，夸大其词，谓阿媚诸侯。⑥与：干预。

【译文】

然而诸侯本来就国大势大，低等的也因滥封导致数量太多。小一些的荒淫违法，大一点的横行无道，以致害了自己和国家。因此，文帝采用贾谊的建议分割齐国和赵国，景帝采用晁错的计谋削弱吴、楚等国。武帝实施主父偃的策略，下达推恩令，使诸侯王得以分一部分户数和城邑封给子弟，不用废黜迁徙，藩国自己就分崩离析了。自此以后，齐国分成七个小国，赵国分成六个，梁国分成五个，淮南国分成三个。皇子开始封为王时，大一点的不超过十座城池。长沙、燕、代等国虽还有旧名，但都没有以前南北的边界了。景帝遭受七国灾难，就抑制削弱诸侯，减少罢黜各国官吏。武帝时有衡山、淮南二王的谋反，就设立降低诸侯官吏地位的法律，严惩阿媚诸侯的违法之徒，各诸侯只能得到衣食税租，不能参与政事。

【原文】

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①，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富室亡异。而本朝短世，国统三绝②，是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③，本末俱弱，亡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④之权，假伊周之称，颛⑤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⑥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⑦，驰传天下，班行符命⑧。汉诸侯王厥角稽首⑨，奉上玺韍，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岂不哀哉！是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⑩戒焉。

【注释】

①继体苗裔：始封的诸侯之后裔。苗裔：后代，子孙。②国统三绝：意思是成帝、哀帝、平帝皆早崩，又无继嗣。③殚微：衰竭孱弱。④母后：指元后王政君。⑤颛：通“专”。⑥阶序：台阶与中堂两侧的厢屋。⑦五威，谓威镇五方。五威之吏：王莽即帝位后，置五威将。每一将各置左、右、前、后、中五帅，将持节，称太一之使；帅持幢，称五帝之使，统称五威将帅。⑧班行：宣传；散布。班：通“颁”。符命：指上天预示帝王受命的符兆。⑨厥：顿。角：额角。稽首：跪拜时头至于地。⑩监：“鉴”。鉴戒：亦作“鉴诫”，引为教训，使人警惕。

【译文】

到了哀帝、平帝的时候，诸侯都是继承先世的后裔，同天子血缘关系已经疏远。他们生在宫室之中，不被士人百姓尊崇，势力已与富家无异了。而天子又都早逝，连续三朝没有子嗣，所以王莽知道汉朝里外都岌岌可危，本末俱弱，就无所顾忌，生出奸心；凭着姑母太后的权威，假称伊尹、周公欺骗人心，在朝堂上作威作福，不出朝堂就使天下运转。奸诈的计谋一成功，就篡夺了皇帝的尊位，分别遣送五威将帅迅速传告天下，颁布上天预示帝王受命的符兆。汉朝诸侯王跪拜在地，奉上玉玺绶带，唯恐落在后面，有的还歌功颂德、献媚讨好，真是可悲啊！所以我探究诸侯从头至尾由强到弱的变化，引以为戒。

【简析】

本篇表列西汉二百年间刘姓诸侯王的置废兴衰。本表以诸侯王为经，以诸侯王的世系为纬，立了号谥、属、始封、子、孙、曾孙、玄孙、六世、七世等栏，以记刘姓诸侯王的世系及其存亡继绝，详略得当。

本篇表序总结了汉代分封诸侯的历史经验以及西汉灭亡的原因。作者之所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是为了“明监戒”，就是为了后人借鉴与警戒。但作者认为导致西汉覆亡的原因是削藩过甚，不免有些牵强。西汉衰亡是由经济、政治以及阶级关系上的种种矛盾所造成的，并不像作者说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