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义豪情送胡铨

读宋词令我心动的不少，令我共鸣的也很多，但让我震撼的却不多见。张元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当是不多见中的一首。让我震撼的理由不仅仅是词本身写得回肠荡气，悲壮激昂，更主要的是词家张元幹的大义豪情使我无法平静。他不惧朝廷政治压力，无视胡铨被贬谪新州这个现实，冒着被撤职遭迫害的风险，忠肝义胆地写词为胡铨饯行。这种胆识、这种豪情、这种义气让我震撼。诗品人品的完美统一，令我对张元幹刮目相看，使我对《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这首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南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饱经屈辱的朝代，中原沦陷不仅无力收回，而且剩下的半壁江山也危在旦夕。朝廷昏庸无能，奸臣弄权残害忠良，主战派遭受排挤和打击。身为宝谟阁待制的胡铨，对投降派的议和主张非常愤慨，上书反对议和，并请斩秦桧、王伦等投降派人物。此举非但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肯，反而遭来秦桧的迫害打击。胡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贬谪新州的。张元幹曾官至将作少监，是个赫赫有名的词家，他不愿和秦桧等投降派同朝，弃官而去。当他听说降职福州的胡铨将要押送新州交地方官监管。不禁拍案而起，写诗填词，斥责秦桧的丑恶行径，向胡铨表示声援和支持。

张元幹可谓是胡铨的知己，他知道此时的胡铨怀有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如果不是“梦绕神州路”，对中原失陷没有那份强烈的痛恨；如果感受不到“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那种凄厉与荒凉，对金兵压境没有那份忧虑；如果无视“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的衰败和破落，对故国家园的毁灭没有那么多的悲怆和义愤，他就不会发出“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的感慨。将心比心，张元幹虽谈不上是个主战派人物，但同样爱国的他，当年从朝廷归来，所想、所见、所感受的，与胡铨所遇到的境况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北宋消亡，江山倾倒，人民流离失所，这种残败的景象，在他的心头总是挥之不去。更让他深感痛心的是，南宋皇帝偏安一隅，缺乏匡扶天下的理想和抱负，不接受主战派的意见，只听信谗言，忘记国恨家仇，竟然向敌人屈服议和，这无疑让那些主战的爱国人士感到心寒，悲愤万分。与皇帝等朝中议和派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胡铨等仁人义士，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表现出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令人敬仰。这样一位爱国人士，居然遭受奸臣的迫害，实在是让人难以容忍。同命相怜的张元幹，怀着对胡铨的深深敬意，来到河边，用“更南浦，送君去”的坦诚，表达心中的依恋和不舍。

张元幹与胡铨可谓是志同道合，在这水畔饯别的时刻，有太多的话要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心潮对涌话凄凉。他们从高宗的昏庸无能，谈到秦桧的阴险狡诈；从北宋的沦落崩溃，谈到南宋的半壁飘摇；从名将李纲的去职贬谪，谈到待制胡铨的流放新州。他们同为国衰而忧，同为身败而虑。张元幹为胡铨大义凛然的气魄所激励，也被胡铨永不屈服的精神所感染。短暂的接触，使他心生感慨：天意高难问，知己甚难寻，懂其心者唯胡公一人矣。

夜幕降临，胡铨乘载的帆船渐渐远去，张元幹伫立江边久久不忍离开。大概是心之凄凉的缘故，他突然有一种“凉生岸柳催残暑”的感觉，仿佛岸边的柳树也受此心境影响，感悲生凉。留恋伫望之际，不觉夜色已深，到了“耿斜河”的时候。他仰望苍穹，只见“疏星淡月，断云微度”。明亮的银河不解忧人意，疏星淡月更显夜的清冷和孤单。飘忽不定的断云，此刻也觉迷惘，不知何处有彩霞、不知何处有霓裳，更不知何处有风暴，它只好漫舒微度。这断云微度与胡铨的命运何其相似，此一去，他不知前途凶吉有多少，更不知“万里江山知何处”。行踪不定，世事难料。实在不敢想象，命运还能不能给予他们“回首对床夜语”的机会，还能不能给予他们相聚诉说离恨的机缘。倘若发配到一个“雁不到”的地方，那么“书成谁与”？这一腔衷情可向谁倾述？可想而知，此时的张元幹一定是忧满怀、愁满胸、泪满襟了。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张元幹没有陷于忧情愁苦而不能自拔。他知道，在国家危亡之际，作为男儿当放开眼界看天下，不能为儿女私情所困扰。胡公是为坚持正义而英勇斗争，是在为恪守真理而宁死不屈。不要为他的壮举所悲戚，也不要为他的离去而牵挂。“举大白，听《金缕》”，要为他的不畏强暴精神而贺而歌，要为他的凛然气魄而贺而歌。

张元幹的大义豪情，无疑给处在逆境中的胡铨以很大安慰。胡铨能有这样一位无所畏惧、仗义执言的知己，他不应该有什么遗憾了。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张元幹因此受到了株连，遭到除名的处罚。好在张元幹不会计较这些，他会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就像胡铨不改初衷一样，他不会为自己施予的大义豪情所后悔。他的这一曲《金缕曲》，不仅颂扬了胡铨的爱国主义精神，而且也展现了他自己的思想品质和精神风貌。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