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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笔血债

时间:2022-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越来越近,沈盈和虎娃各开一枪,那两个家伙没做风流鬼却做了短命鬼。两人跑过去一看,沈盈认出是秦兰芽。沈盈看着秦兰芽的眼神非常温和,像母亲对女儿一样疼爱。饭罢,沈盈交代虎娃先回槐山,她怕秦兰芽独自一人回去不安全,要亲自送她回去,然后再赶回槐山。秦兰芽听了,心里一阵冰冷,为沈盈而伤心、难过,遂温语安慰。崔春茗也着急往外走,秦冬笙又要跟他一起去。巍然险峻的草头山在夕阳余晖地映衬下,显得既神秘又霸气。

三、又一笔血债

秦兰芽难过极了,独自跑到漆水河伤心。看着河水“哗,哗,哗”的从脚边淌过,回想起和崔春茗一同洗衣裳及他所说的话;想到秦冬笙、淘气给他俩戴花冠,主持“婚礼”的幸福情景,这些就像南柯一梦。刚才和父亲的争执就使人不快,崔春茗的话语更使人难受。他心里多了个孙玉梅,冒着重重危险去救她,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人没救出,却发火打别人,一看他紧握的拳头便知道孙玉梅在他心中的分量了。她越寻思越难受,呜呜地哭泣。她想到了妈妈,要是有妈妈在该多好,有啥心思、难受都可以对她诉说,绝不会像父亲为了面子而让她去做不喜欢事情。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妈妈的印象,只有手腕上这个银镯子是妈妈留下的念想。她把银镯子拿在手中,就像妈妈在面前一样。她吐着委屈和难过,越说越心酸……

“女子,哭啥呢?甭伤心,有啥事给我说。”

秦兰芽扭头一看,背后不知何时来了两个穿黄皮的兵游子,歪戴帽子,斜挎长枪。一个狗熊似的肥胖,嘴上叼着半截香烟屁股;另一个瘦猴似的奸笑。一看他们就没安啥好心,她连忙起身往回走。那两个兵游子同时近前,阴声怪气地拦住她,“女子,干啥去?跟我两个耍一下。”

“走开……”秦兰芽躲避不开,“想干啥?”

“除了干那个,还能干啥事。”

“哥哥壮着哩,保你受活。”

两个兵游子动手动脚地朝她靠近。秦兰芽沉住气,往后退却,急中生智,向他们背后喊:春茗师兄,快来相救。那两个家伙当真以为后头有人,急忙回头去看。秦兰芽已趟着河水,溅起一注注白色的浪花,裤子湿到半腿,哪能顾及这些,不几下跑到河对岸。这会儿哪两个家伙见这一带幽静,根本不会有人救她,便不死心地从背上取下了枪,边趟水边吓唬。

“站住!小心我开枪了。想跟哥哥赛跑?看我追上咋收拾你。”

“女子,不跑咧,想跑我背着你跑。”

秦兰芽啥也不管,慌不择路,只顾拼命地朝前奔跑,一心要逃脱这两个坏蛋的骚扰。可是这两个家伙穷追不舍,就像饿狼追捕猎物一般贪婪,大有追不到手不罢休的样子。她跑得直喘气儿,腿脚酸痛,多么希望危难之时能有人前来搭救,可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心想就是死也不能叫他们得逞。

“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

“她跑不动了,躺下正好办那事。”

秦兰芽扭头见他们追了上来,硬是加快脚步,不知跑了多久就是无法甩掉他们。她精疲力竭,脚上像绑了两块石头,实在抬不起了,一下子栽倒在地,心想这下完了,抓起身旁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杆准备迎击。

“呯,呯……”

两声枪响。秦兰芽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我在啥地方,这不是阎罗殿吧?”秦兰芽醒后自语。

“瓜女子,醒了。”沈盈带笑坐在她身旁,深情地注视着她。

“是你?沈大婶,我咋在这里?”秦兰芽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见自己躺在一个农家窑洞的炕上。她努力地回忆着,想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沈盈和虎娃在县城执行任务后要回槐山,正坐在山梁的树丛边歇息。忽然,听到追赶的叫喊声,还以为被敌人发现,忙躲起来向树丛外张望准备应敌,观察到两个敌兵正在追赶一位女子,那女子一个劲儿地狂奔。越来越近,沈盈和虎娃各开一枪,那两个家伙没做风流鬼却做了短命鬼。两人跑过去一看,沈盈认出是秦兰芽。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勾得沈盈心如潮涌,背起昏迷不醒的她走了三四里路,来到附近的白坊村师婆婆家里。秦兰芽得知沈盈搭救,万分感激,“沈大婶,太谢谢你了。”

“咱们彼此不用讲谢了。你的师兄、师弟不也救过我嘛。好了,你没事就好。歇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师婆婆端上饭菜,沈盈喊在院子里劈柴的虎娃一块用饭。师婆婆慈祥地望着秦兰芽,夸她长得俊,不住地叫她多吃些。沈盈看着秦兰芽的眼神非常温和,像母亲对女儿一样疼爱。饭罢,沈盈交代虎娃先回槐山,她怕秦兰芽独自一人回去不安全,要亲自送她回去,然后再赶回槐山。

她们绕道向县城走去。沈盈还是村妇的打扮,跟秦兰芽走在一起,真像走亲戚的母女俩。看着她,沈盈有些伤感,回想起自己的女儿,不觉眼角绽出泪花。秦兰芽问她咋咧?沈盈说以前她也有个温暖的家,可是三年前,十岁的女儿和丈夫被敌人所杀害。秦兰芽听了,心里一阵冰冷,为沈盈而伤心、难过,遂温语安慰。

“兰芽,你的镯子很好看。”沈盈又端详着她腕上的银镯子。其实,她在救她时早就看到了,心里像倒了五味瓶,难以形容。

“我妈留下的。”秦兰芽卸下镯子递给她看。

“你的妈妈呢?还有一只吧?”

“我妈被人害了,就留下这一只。”秦兰芽的大眼睛又溢满泪花。

沈盈听完秦兰芽母亲的遭遇后,泪水涟涟,道:“兰芽,咱们都是有大仇的人。这个社会太黑暗了,没有咱们说理的地方,必须推翻它。这就需要每个有仇、有苦,受压迫、受剥削的人们一同觉醒,团结起来,跟它斗争……”

“我爸是不会同意我做这些的。”

“看得出来,他对我们游击队有偏见,慢慢就理解了。”沈盈把镯子给她戴好,再一次慈爱地看着她,“天不早了,咱们快赶路。”

午饭时分还不见秦兰芽回来,大伙分头去找也不见个人影。崔春茗心里清楚,她一定跟自己怄气,便和秦冬笙朝漆水河方向去寻找。两人走不多远,碰上几个兵抬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迎面而来。秦冬笙吓得抱住大师兄,不敢睁眼。等他们走远了,两人才跑到河边,不停的呼喊,上游、下游都找了个遍,仍不见她的踪影。他俩焦急万分,又折回关帝庙,幻想着她已经回来了。秦之贵急得在院里踱来踱去,见外出寻找的人都先后回来了,就是不见女儿的身影,急火攻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栽倒下去。大家忙扶他坐下,尽心安慰。不觉都半后晌了,她能去哪里呢?她从没有独自一人外出这么久,有啥事也不会不说一声而悄悄走掉的。她是个懂事的娃,她不会让父亲,甚至其他人担心,一定出啥事了。秦之贵摇头否定他的这一想法,并且自责起来,女儿是和他顶撞,才出这事的。

淘气贸然说出一句话:“兰芽姐会不会让土匪抓去了?”

“狗式的,胡说啥呢?狐狸吵架——简直一派胡(狐)言。”大鼓章骂道。

秦之贵一怔,真怕是这样的。

秦冬笙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草头山离县城几十里路,我姐不会跑那么远,再说大白天土匪是不可能跑到县城附近来抓人的。”

“都别慌,不会出啥事的。”崔春茗安慰着大家,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

“别慌?你当然不会慌。万一兰芽师妹出了事咋办?”夏可菡听了崔春茗的话就来气,愤愤不平地责问着。

“胡说啥?兰芽姐不会出事的。乌鸦嘴。”淘气就不喜欢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哼!我再去找找。”夏可菡心急如焚,跑了半天,心里憋气,这会儿不好发作,瞪了淘气一眼,再次走出关帝庙去找人。

崔春茗也着急往外走,秦冬笙又要跟他一起去。他不让他跟着,他有自己的想法,不愿让秦冬笙再受惊吓。秦冬笙瞪着大眼把他看了半晌。“就你一个人关心她?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我想上草头山。你不怕土匪,万一被抓住了咋办?还是我一人去方便。”

“我姐真会被土匪抓去吗?”秦冬笙不希望事情像他说的那样,“那,那我也去。怕啥?”

“很难说,就怕万一。反正去找一下也好。”崔春茗面色凝重地说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会保护她一辈子。你回去吧。”

“不!我熟悉山上的地形,还是咱俩同去。”秦冬笙硬要跟他去。

两人沿着漆水河向草头山方向进发,快到山下时已经黄昏了。巍然险峻的草头山在夕阳余晖地映衬下,显得既神秘又霸气。崔春茗坚决让秦冬笙留在山下等候,他独自上山,因为一个人行动比较方便,人多不利行事且容易被土匪发现。若秦兰芽真在山上,他会想方设法救出她。秦冬笙只好留在昔日滚落依傍的灌木丛中,等候他的归来。

夏可菡心里像窜进了只小兔子,跳个不停。他立在崖头,祈祷老天爷千万别让她出啥事。尽管她对他不热不冷的,他也知道她心里没有他,但还是喜欢她;况且,师父让当众拈阄,等于点了头的,也是上天的安排。他常常为自己的聪明杰作而沾沾自喜。毕竟在关帝爷面前许诺,看谁还敢反悔?可是秦兰芽太执着,他的心不免有些悲凉。天渐渐黑了,不远处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那么的熟悉,那不是他企盼的秦兰芽是谁?他心头一热,觉得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忙跑下崖头,朝她们奔去。“兰芽,兰芽,你可回来了……”

“二师兄,我爸着急了吧?”秦兰芽清楚父亲一定非常担心。

“都急坏了。我更担心。你干啥去了?”

“我跟沈大婶在一起,没啥事的。”

“没啥事就好。放心了,放心了。那我先给师父去说一声。”夏可菡说罢,兴冲冲,飞快地向关帝庙跑去。

夏可菡冲进庙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回来了,回来了,兰芽回来了。”

秦之贵听了长出一口气,连忙起身,夏可菡搀扶他走出庙门。秦兰芽跑上前一头扑到父亲的怀里,又是一阵心酸,“要不是沈大婶相救,你娃真的回不来了。”

秦之贵感激地望着沈盈,不住地道谢,请她入内。秦兰芽给沈盈倒了碗开水,依偎在她身旁把得救的事叙述了一遍。秦之贵非常感动,从箱子里拿出四五十块银元,摆放在沈盈面前当谢礼。“多亏女侠出手相救,小女才得以脱险,平安归来。区区薄礼,略表寸心……”

“这礼就免了吧。春茗、冬笙不也曾救过我嘛。游击队就是帮助苦难的人不再受压迫、受剥削的。”

“爸,你不撵人家走就好了。”秦兰芽责怪地看了她爸一眼。

“惭愧,惭愧……沈女侠是你的救命恩人,爸也知道轻重。”

“别叫女侠,女侠的,听着不顺耳,就叫我沈盈吧。听兰芽说她妈妈已不在人世上,真可怜。她还有没有其他亲人。”沈盈不知为啥,眼角有些红。

秦之贵伤感地叹道:“去了已十八年,如今再没啥亲人了。”

秦兰芽和章婶端来饭菜,沈盈推辞不得,吃了个馒头后就告辞。游击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不能耽误。

“沈大婶,啥时候还能再见到你?”秦兰芽依恋地问道。

沈盈也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惜道:“兰芽,今后可别一个人乱跑。我经常来县城,也会常来看你的。”

秦之贵心有余悸。虽说她救了女儿,可她是游击队的人,怕惹灾祸,巴不得她早点儿走,可一听说她还会常来,不免忧心忡忡,内心叫苦连天。

趁着夜色做掩护,崔春茗沿着羊肠小道小心翼翼地攀山。几次差点儿摔倒,他愈加谨慎。当爬到山顶那棵大榆树下时,累得一身汗,直喘粗气。他边歇息边观察着山寨的地形。乱七八糟的屋子都亮着荧荧灯火,不时传来土匪们吆五喝六的猜拳及怪叫声。这时,有两个土匪夜间巡逻,说着骚话朝这边走来,他连忙躲进草丛之中。

汪耀祖队伍里的两个兵被枪击,他暴跳如雷。经参谋分析,事发地离槐山较近,应该是游击队干的,不会是草头山土匪所为。汪耀祖当即要同游击队开战。参谋怕战事不利,向他提出一个声东击西的方案:不如先剿土匪,再打槐山不迟。毕竟他们没有游击队的气候大,能攻下草头山,鼓舞士气,对剿共也是一个很好的先例,况且也报了私仇。汪耀祖同意这一策略,迅即集合队伍,宣布当晚攻打槐山的指令。

兵痞们接到打仗的命令后,有的逛窑子找女人,有的下馆子大吃一顿。这年头,能乐一天,能饱餐一顿,那都是福,谁知道晚上打了槐山还能不能回来,也许就进了鬼门关了。一时间,永寿县城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人人自危。这消息不胫而走。游击队的侦察员,土匪的耳目都得知了。这就是汪耀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神机妙算。

天黑以后,汪耀祖的队伍朝草头山进发。他们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山前埋伏了不少的人马,又派了一队精壮的人员准备从后山攻上去,来个上下夹击,剿灭土匪。

夜幕下,山岭若隐若现,不时传来几声鸱鸮凛人的鸣叫声。秦冬笙又惊又怕,蜷缩在一棵树后。突然,听到“沙,沙,沙”的脚步声,却啥也看不到。鬼!他首先联想到李慧娘,含冤奔忙;接着想到黑、白无常,好像它们正提着铁链朝他而来。他慌忙趴在草丛中不敢动弹,冷汗像黄豆粒滚滚下落。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简直揪在了一块。汪耀祖这队派往后山的人员蹑手蹑脚地走着,一个不小心,脚勾在秦冬笙的腿上,绊倒后趴在他软软的身体上,吓得连滚带爬逃向一边。

“蛇……”

其他人举枪上膛,对准了秦冬笙。

“别开枪……”秦冬笙硬着头皮喊了一声,惊惧地立了起来。

几个兵围过来捆住了他。

“抓到一个土匪,让他带路。”

“我不是土匪。”秦冬笙为自己辩解。

“啪!”一个耳光打得秦冬笙眼冒金星。

“你不是土匪难道我是?这里有多少人?快讲实话,不然老子毙了你。”

秦冬笙吓得浑身战栗,惶恐道:“军爷,就我一人,我真不是土匪。”

“不是土匪,那便是共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里弄啥?”

“我不是共党也不是土匪。军爷,我在找人……”

“毙了算咧,管他是共党还是土匪。咱们要上山,留下他咋办?”

“军爷,饶命,放了我吧……”秦冬笙看着他们把枪齐刷刷对准了自己的头,他绝望了,瘫倒下去,反而不喊了。怕个啥?不就是个死嘛!不怕!韩琦为了救秦香莲母子三人,都能自刎而亡;李慧娘为裴生一笑而含恨九泉。而今,自己为寻找秦兰芽姐而死,死也值得,就当报答养父养育了自己十八年的恩情。唉!只是没有找到亲生父母,为没有完成这件心愿而遗憾。他又想到了胡秋婵小姐,上次没死,她却以为他死了,为他设灵戴孝。这次若真死了,不知她又会多伤心。不想了,想啥呢?他闭上双眼,仰起头,悲壮地等候那一声枪响。

“不能开枪,惊动了山上的土匪,咱们的任务就完不成了。”领头的让人押他去交给上峰,请他处置。其余的人跟在后头像一窝惊悸的老鼠向草头山上摸去。

崔春茗望着土匪进进出出,也不敢贸然进去,偷偷摸到一所屋子后面,猛听见巡逻的土匪叫嚷着后山有动静,还以为被发现,立即紧靠墙体,屏住呼吸,准备应敌。那两个土匪并没有朝他而来,而是走到大榆树下,朝山下窥望。趁这空子,他闪了进去,一个个地方,一个个窗口都不放过,并没有发现秦兰芽的踪迹,也没有听到土匪谈论此事。看样子,秦兰芽没有被土匪所抓,他悬着的心儿终于放了下来。他从大堂的窗口望进去,只见里面挤满了土匪。一个秃头土匪坐在交椅上,他想这家伙肯定就是秦冬笙所讲的匪首麻八,不由得想起了惨死的孙玉梅爸爸老孙头,恨不得冲进去亲手宰了这群恶魔。可是寡不敌众,他一个人再勇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的人。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他正打算离开从后山返回,那两个巡逻的土匪进入大堂邀功。“八爷,不好了。后山有人,可能是攻山的。”

“哼!当麻某人是瓜子、二?姓汪的在前头设了埋伏,以为天不知,地不晓的?后山又送上来了,先灭了他们。”凶狠的麻八立即安排了战事。

看来一场激战在所难免。前山、后山都有人,暂且下不了山。崔春茗倒想看看土匪同汪耀祖队伍如何交手,来个坐山观虎斗,暂时敝身,等待机会下山。他观察了周围,寻找有利地形。他沿着柴火上到曾经囚过秦冬笙和夏可菡的那屋顶上,趴在上面,比较安全,土匪们为应战忙得团团转,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秦冬笙被押到草头山前不远处的一个山神庙,也就是汪耀祖的临时指挥中心。他看到了在里面踱步的汪耀祖,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喊了一声:“汪团座……”

“什么人?他妈的乱喊个,不想活了?”汪耀祖骂着冲出门来。

押解的两个兵沾沾自喜,报告道他们在后山抓到个奸细,不是土匪便是共匪。等候着上峰的奖赏。

“我不是……我是唱戏的。汪老太爷过寿、汪少爷成亲都是我们贺喜唱的戏。”秦冬笙向他解释道。

汪耀祖叫那两个兵押他进去,灯下举目细看。问道:“娘的!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啥来了?”

“我姐不见了,我怕被土匪抓去,寻找到了这里。”

“啥,你姐?多大了,长啥样?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她。”汪耀祖一听到女人便来劲,那幽深的花花眼登时亮闪了起来,好像都忘记了自己将要作战似的。

秦冬笙听说他能好心帮忙找人,那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心中大喜。忙告诉他:“我姐十八岁,可漂亮了。大眼睛……”

见他语涩,汪耀祖馋涎欲滴,急切地催他描述:“快说,说呀。还有啥好,那身段呢?”

“就这些了。”秦冬笙瞧他那色迷迷的样子,自知失言,不敢再作谈论。

那两个一直等着领赏的兵待了多时,不见上峰表示,便提醒问咋处置这个奸细。

“啪,啪!”两个人各挨了一记耳光,被汪耀祖骂得狗血喷头,灰溜溜地去了。

听到山上枪声大作,汪耀祖不知道是土匪正在消灭从后山上去的那一小队人马,还以为是自己的人得手,占了上风,便丢下秦冬笙,下令进攻。一时枪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火光冲天,流弹像流星般划破夜幕。汪耀祖指挥人马强行攻山,土匪们拼命地回击。久攻不下,汪团座气得叫骂不绝,亲自提枪上阵,要给队伍做个榜样。

崔春茗趴在屋顶,饱看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交战,过足了瘾。这时觉得身体有些麻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下来!贪生怕死的东西。人家都去打仗了,你却躲藏在屋顶。还不快去助战,看八爷回来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呢。”柳云凤从大堂出来,发现屋顶有人,便吆喝了起来。

崔春茗答应着,一跃而下,准备逃离。柳云凤见他生疏,就大喊来人。他猛扑过去,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幸好枪弹声隆,再无旁人。他把她拖进大堂,先用毛巾塞住口,后用细绳把她捆绑在柱子上。

崔春茗出了大堂,打算下山,却走错了方向,找不到去后山的路。趁着天光,发现了一个屋子里堆放了不少弹药。他寻思,既然上山没有找到秦兰芽,也没替孙玉梅报仇,总得做点儿什么,就当给土匪些教训。隔壁屋子的油灯一闪一闪的,土匪离开时的残羹剩盏堆了一桌,地上还有两坛没有喝完的酒。他提出酒坛朝堆放弹药屋子的窗口砸了进去,找了根树干,缠上破衣裳,在灯上点着,退了好远,将火把向窗内投了进去,并火速逃离。

“轰”一声巨响,气浪把屋顶掀上了半空。山上烟雾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崔春茗这时也被热浪扑倒在地,晕了过去。当晚,在永寿县城的人,都远观到了这如同火焰山一样的奇观。

“我的天也!八爷,不好了,山上出事了。”大驴惊慌失措地跑到正在指挥土匪还击的麻八跟前大呼小叫。

“他妈的!姓汪的真狠。撤!”麻八误以为是汪耀祖派人干的,命令土匪收拾武器。

汪耀祖哪里知道是崔春茗帮了他的大忙,还以为自己指挥得力,打得土匪收兵归巢,便乘胜追击,向山上攻去。

麻八回到山寨,见火焰冲天,浓烟滚滚,未有敌兵半个人影,十分纳闷。眼看汪耀祖的队伍喊杀上来,大势已去,迫在眉睫,麻八拔枪准备自杀。

“我的天也!胜败乃兵家常事。八爷,你不能这样走,留下兄弟们咋办?咱们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大驴劝道。

麻八觉得有理,在众人相劝中收了枪。这才想起夫人柳云凤,忙冲进大堂,救出了她。柳云凤哭得死去活来的,麻八哪里顾得劝解,拽着她朝西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奔去。接着,土匪一个接一个相继进入。

崔春茗醒了,听见山下人声鼎沸,又看到众多土匪进了那个区区小屋。他感到奇怪。怎么容得下呢?爬起来,随后跑过去,从窗户朝里望去,一个人也没有,难道全部蒸发了?他想一定有秘道,就进屋观察一番后,用力挪开横在地上的一扇石磨,果然现出洞口。他跳了下去,照样把石磨移好。

汪耀祖攻上草头山,不见一个土匪,也不见自己所派之人,大惑不解。心想,管它了,反正是一次大胜仗。能拿的拿,能抢的抢。看着这匪窝被烧个精光,此时,得意忘形的他下令收兵,回去庆贺。

崔春茗下了地道,借着墙上的油灯观察。地下有两个很大的储藏室,一间堆满粮食,一间堆满枪弹。他想来个付之一炬,转眼一想,听沈盈说过游击队缺粮少枪,土匪还抢劫了他们的粮食,不如留下,设法让游击队得到也好。他顺着地道整整走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才有一束淡淡的天光,原来到了尽头。出了洞,不见土匪的踪迹,再朝四周观望,已到了山脚下一个不起眼的山坳里。他沿着漆水河逆行了一二里路,才到了让秦冬笙等候的地方。他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心想这个胆小鬼肯定先回去了,亏当没带他上山,要不非吓坏不可。他喘了口气,向回而去。

麻八领着百十来个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投奔跟他称兄道弟、但势力远不如他的高庙山匪首王太去了。其实两山相距也不算远,草头山的战火他们早就看在眼里了。平时王太惧怕麻八,常舔他的屁股,这回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非但没有收留他们,反倒落井下石,迎头打了一家伙。麻八又气又羞,进退不得。他拔枪要独自上山,去找王太理论。

“我的天也。八爷,算了。墙倒众人推。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另想个法子,不怕翻不了身,到时拿他的头当尿壶。”大驴再次劝说。

“妈的!小人。以为爷当真完了?麻爷的粮食、弹药一年也用不完,爷会东山再起的。到时候再找他算账,不骟了他才怪。”麻八叫骂着,那核桃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柳云凤低泣道,啥时候才是个头,安生的日子在何处?不可一世的麻八低头不语,蔫得像霜打了一样。其他土匪都嚷嚷开了,怀念山上的安乐好时光,惧怕这落水狗似的逃亡日子。大驴眼珠子一转,凑近麻八,又有计策了。“八爷,咱不如跟姓汪的讲和。”

“讲和?屁!能行吗?”

“我的天也。八爷,这不讲和还真没法活。队伍杀,兄弟打,共党的游击队也等着收拾咱们呢。不如投诚到队伍里去,捞个一官半职。不说光宗耀祖,也能扬眉吐气。吃香的,喝辣的,自然少不了的。更何况这确是个长法,名声也好听。不知……”

柳云凤见麻八不语,接过话茬:“我看行。与其这么狼狈,还不如去讨个官,我也好做个官太太,风光风光。”

麻八考虑了很久没有决断,在柳云凤的一再怂恿下才决定让大驴去办。大驴接过五根金条裹装在身上,扒了一个土匪的白衣裳拴在树干上当旗子,另叫上两个土匪跟随准备前往。这时,一个打探的土匪跑来报告,汪耀祖的队伍已撤到山下。麻八令大驴快去,他集合人马要从暗道返回草头山。

大驴等土匪走了很久才到草头山前,就被一队兵痞截住。他慌忙举起手中的白旗高喊来意。他们过来把三人绑缚结实,送到山神庙。大驴对汪耀祖述说麻八服他及甘愿投诚的意思,汪耀祖听后狂喜,立刻命人松绑。他见了金条,知道果有诚意,当即表示愿意接受他们,来个收编以壮大自己的队伍。并送上食品,大驴等饥肠辘辘,饱餐一顿后对汪耀祖大加奉承。汪耀祖让他回去准备,决定明天正午在县城关帝庙前举行受降仪式,委任麻八为营长,并要庆贺一番,然后共商剿共大计。

秦冬笙被汪耀祖当成宝物,专门架设一张床供他休息,他要利用他去见他描述的那个生得漂亮,大眼流波的姐。秦冬笙一直睡不着,惦记着秦兰芽的安危。大驴来时,他捂住头装睡,怕他认出自己。他们的谈话被他听了个一清二楚,心想,必须把所听到的消息尽快转告沈盈,免得游击队吃亏。

汪耀祖撤军以前,先给上峰发报,谎报昨夜围剿共匪游击队初战告捷,歼灭共匪近百人,缴获枪支、粮食无数。然后兴高采烈地等候着上峰的奖赏。队伍撤回永寿县城,他顾不得休整,决定亲自送秦冬笙回戏班。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门心思都惦念着秦冬笙的姐,挖空心思也要见见那个美人儿。

崔春茗回来时,天已放亮,一班人都在焦急地等候他和秦冬笙。他看到秦兰芽安然无恙,心里踏实了。秦兰芽得知他和秦冬笙特地去草头山寻找自己,感动得哭了。秦之贵听了惊出一身冷汗。崔春茗不见秦冬笙回来,不免又担心起来,转身要去寻找,被秦之贵拦住。外头兵荒马乱的,怕他再入险境。正说着,秦冬笙被汪耀祖送了回来,秦之贵拱手相谢。汪耀祖一眼就盯上了秦兰芽。好一个月中嫦娥,人间飞燕。故扮热心,以便实施阴谋。“听说小姐走失,不知需不需要效力?”

“回来了。多谢费心。”秦之贵赔笑道。

秦冬笙看到秦兰芽便问道:“姐,你去啥地方了?叫人担心。”

“没去啥地方。倒是你一夜未归,叫人好不放心。”

这真是貂蝉再世,仙女下凡。汪耀祖呆了。他一生见过的美女也不少,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穿着素雅、仪态大方的女子。那娇媚的脸庞,俏气的黛眉,秋泉般的大眼,樱桃似的小嘴,无一不让人想入非非。他紧盯那隆起的胸部,联想到玉软香温的滋味,幽深的花花眼睁得老大,还不时舔着自己那跟发情母牛屁股眼无异的嘴唇。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恨不得一口吞下她。“秦小姐,幸会,幸会……”

“兰芽,去做饭。请汪团座在此吃顿便饭,略表谢意。”秦之贵看出了他的丑恶意图,忙支唤走了女儿。

“不咧……”汪耀祖仍色迷迷地盯着秦兰芽那靓丽的背影,看个不够。

秦之贵想打发他离去,道:“既然汪团座不愿在此吃饭,你也是个大忙人,在下也不强留。送客。”

“哦?噢……军务繁忙,告辞,告辞。”汪耀祖才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秦班主。明日正午我要举行庆祝活动,请贵班准备几折戏。”

秦之贵一边应承着,一边送他出了庙门。

饭后,夏可菡不愿跟崔春茗待在一起,就一人去上街。秦兰芽进来时,秦冬笙正和崔春茗笑谈各自昨晚的壮举。秦冬笙说起了拂晓时听到汪耀祖和大驴的交谈,以及打算转告沈盈的想法。崔春茗把发现土匪储藏粮食和枪弹的秘道之事也说了出来,认为这些事对游击队来说非常重要,并立马要去找沈盈。

“你去过槐山吗,知道咋走?”秦兰芽见他性急,反问道。

“问嘛。”

“问?问不到槐山你就会被当成共产党抓起来。我去,我知道她在哪里,找到她们不成问题。”

“不行!姐。昨日吓坏爸了,今天千万别乱跑。”秦冬笙不同意她的说法,怕养父担心。

“这事得尽早让游击队知道。兰芽,那咱俩一道去,师父知道了也不会担心的。”崔春茗征求秦兰芽的意见。

“也好。咱这就去。”秦兰芽看了看想去的秦冬笙,要他留下。“冬笙,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俩很快就会回来。”

“放心吧。你们可要给沈大婶讲清楚,那条信息是我帮她听到的。”

两人听后都笑了,秦冬笙也跟着笑起来。

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微风送来槐花那甜丝丝的清香。踏着软绵绵的春草,欣赏着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秦兰芽舒心极了。她抚摸着长辫,妩媚地唱道。“山花花(哪个)开得艳,小草草(哪个)是它的伴。陪它度过春、夏、秋、冬,陪它迎霜白了头。妹妹是(哪个)山花花,哥哥是(哪个)小草草。妹妹要哥哥来陪伴,一直陪到白了头。”

崔春茗听她唱罢,笑着摸起那钢刷似的头发,英俊的双眼把她望了许久,“兰芽,你真美……”

秦兰芽心里甜蜜蜜的,羞涩地朝前跑去。崔春茗追了上去,两人反倒都不好意思开口了。默默走了一段路,秦兰芽才扭过头来,“大师兄,想啥呢?”

“我想参加游击队。”

“那我也参加,我想替妈妈报仇。”

“不行!师父不会同意的。他希望你平平安安,连戏台都不让你登,还能准许你去拿真枪真棒?”崔春茗了解师父的心思。

“你走到啥地方,我就跟到啥地方。”

崔春茗又拿出那盒专门为她所买的昂贵的雪花膏。她接过它,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马上跑开。崔春茗愣了半晌,只觉得心花怒放,幸福无比。

“快点儿走,大师兄。”秦兰芽含羞的脸像初绽的桃花。

两人不敢耽误时间,快速赶到了师婆婆家里。师婆婆认得秦兰芽,热情招呼两人进了窑洞。听说沈盈今天没下山,两人着了急。师婆婆安慰了几句,就出去了。一袋烟的工夫,她领来一个高大的愣头小伙子。

“我是大良。有啥事可以跟我说,我会转告沈队长的。”大良瓮声瓮气地说道。

“他也是游击队的,放心地说吧。”师婆婆说罢,去头门口放哨。

两人便把汪耀祖打算明日正午要收编草头山土匪以及发现秘道储藏着大量粮食和武器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大良听后,非常激动,认为这些情报对游击队太重要了,感谢之余,让崔春茗把刚才所述的情况粗略画了张草图。之后,大良就立刻上槐山了。崔春茗、秦兰芽也同师婆婆作别,往回赶去。

昨晚打了胜仗,虽然没有杀了麻八、柳云凤一伙,但也大快人心,汪翠银竟高兴得只差跳起来。这回不怕土匪滋扰,可以放心地回西安了。汪福备好马车,伙计抬出行李,汪耀祖派了四个骑兵护送。全家人送汪翠银母女出了汪家大院。胡秋婵不想就此离去,要去和秦冬笙道别。汪翠银娥眉紧蹙,十分气恼,不同意她这无聊的举动。母女俩为这事又顶碰起来,互不相让。胡秋婵赌气不回西安,拧身往大院里去,汪翠银气得想动手教训她。汪老太爷心想,只要外孙女回了西安,再也见不到那个小戏子,就没事了,便叫住她,赞同去道别。老太爷发话,汪翠银虽不情愿,也不再阻拦。胡秋婵顿时开心,瞥了妈妈一眼,蹦蹦跳跳地向关帝庙而去。

胡秋婵听章婶说秦冬笙和淘气抬水去了,就离开关帝庙,朝漆水河奔去。

秦冬笙正和淘气耍得兴奋,见淘气挤眉弄眼地怪笑,一回头,看到胡秋婵来了,丢下淘气,马上跑了过去。

“秋婵小姐,你咋来了?你妈允许你出门?”

“我要回西安了,这就走。我怕见不到你……”胡秋婵很伤感,重皮大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淘气刮着脸,小眼睛一眨一眨地跑向一边。

“这就走,不知啥时候再能见到你?”秦冬笙顿觉凄楚,像送她西出阳关似的。

“你什么时候去西安?去了一定找我,记住了。”

“快了。养父说先去乾州找我的父母,之后就去西安。”

“你妈妈会找到的,我对佛祖也许了愿。我在西安等你,如果你还没有找到的话,咱们在西安另想办法。”胡秋婵盯着他挂在胸前的铜佛像,要他送给她。

秦冬笙迟疑了一下,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枚妙空师太送的护身符,看了看,还是递给了她。道:“愿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胡秋婵把佛像挂在脖子上,开心极了,活泼得像个小鸟儿。那火辣辣的大眼睛又放出动人的光彩,“冬笙,我喜欢你。”

“哦?不,不……”

“亲我一下……”胡秋婵陶醉地闭上了双眼。

秦冬笙不知所措,远远地看见汪福来了,便利用他解围,说道:“管家又来找你。”

胡秋婵厌恶汪福,不得不回去。临别,仍再三叮嘱他到了西安就去找她。汪福瞪了秦冬笙一眼,拧着细长的脖子跟在胡秋婵后面离去。秦冬笙呆呆地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背影越去越远,即刻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空荡荡的,就像走入荒漠、无人的沼泽地中,让人惆怅,又像惊霜寒雀,凄楚无比。

正午时分,秦之贵来到院中,不见了女儿的身影,便问坐在大树下发呆的秦冬笙。秦冬笙郁闷地抬起头,告诉他,秦兰芽和崔春茗去河边洗衣裳,不会有啥事的,让他放心。秦之贵没作声,可气坏了夏可菡。这两个孤男寡女的,打着洗衣裳的幌子,谁知道去河边干啥了?不行!得去看看。他很不开心地出了关帝庙朝漆水河走去。

来到河畔,连个人影影也没有,夏可菡傻眼了。他上下跑了个遍,担心他们干那苟且之事,连树林、庄稼地里都找了也未找到。忽然,他想起秦冬笙告诉师父时的那种飘忽不定的神情,这肯定有鬼。秦冬笙是不会撒谎的,他非得要骗人,只要细心一点儿就能看穿。

夏可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下子扑到秦冬笙面前,要他说出秦兰芽在啥地方?他去漆水河边找过,她根本不在。秦冬笙不能讲出真相的,就像憋着尿而找不到地方洒一样。夏可菡焦急万分,那细长的眼睛瞪得鼓鼓的,骂他没良心,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秦之贵听见夏可菡嚷嚷,走出来。夏可菡立即上前告诉他,秦兰芽又不见了,这事只有秦冬笙知道。秦之贵皱起眉头盯着秦冬笙,让他实说。秦冬笙迟疑了半晌,在养父严厉的斥责声中,对他耳语了几句。秦之贵听罢,气冲冲地回屋去了。夏可菡见状,越发像掉进了迷雾之中。为了知道实情,只好刚柔并用,笑着讨好他。“好师弟,快告诉我,他们干啥去了?我刚买了两瓶雪花膏,送你一瓶。”

“我真不能给你说,二师兄。我保证不会出啥事的,有大师兄保护,你就放心吧。”

“哼!没良心的东西,胳膊肘朝外扭,倒跟他串通一气坑我,这叫忘恩负义。”夏可菡气歪了脖子。

“二师兄,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可这事我真的不能说,你就别见怪了。”秦冬笙很为难,但又不能对他讲实话,看他很生气,内心也十分过意不去。

崔春茗、秦兰芽一进庙门,就被秦之贵叫进屋子。他俩亦清楚他知道了他们的举动,等待他们的将是一顿责骂。

“好大的胆子,又去找她?把祸惹不到家不甘心?”秦之贵开门见山地指责道。

“人家救过我……”秦兰芽辩解了一句。

“春茗、冬笙也救过她,扯平了。还去找她,那是通共,掉脑袋的事。”

“师父。我想离开戏班。”崔春茗鼓足勇气说道。

“啥?想干啥?翅膀硬了就想飞?”秦之贵很惊诧,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师父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我想找我的妹子,找我的杀父仇人,还想参加游击队。”

“哦?你不要命了,你想连累咱戏班?”

“师父。这世道……”崔春茗见师父的脸都黄了,便不再说了。

秦之贵心里像搬倒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他不想失去这个亲手培养的台柱子,也不愿他铤而走险。便缓和了口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就摆手让他出去。

正在给淘气补衣裳的章婶见崔春茗从师父屋里出来,说道:“娃,别乱跑。这世道不平,教人不放心。你师父不容易,大伙都焦心。”

“知道了,章婶。”崔春茗笑了笑,用手挠头。“咋没看见我章叔?”

“祈祷哩。”章婶指了指大殿,叹了一声。

“又在搞啥鬼吧?”自从上次大鼓章出主意拈阄后,夏可菡横看、竖看,总觉得他碍眼。于是占了便宜还卖乖,阴声怪气地说道。

“啥话?”章婶一听也恼了,“搞啥鬼?我说可菡,你从小在班里,章叔、章婶没亏待过你吧?你咋说出这种话,像句人话吗?”

“师弟,你咋这么说长辈?快给章婶赔个不是。”崔春茗想打圆场。

“赔啥不是?说人话的整天想算计别人,不搞鬼老跪在神像前干啥?”夏可菡不愿下这个台阶。

“他咋算计你咧?你说……”章婶丢下衣裳,冲着夏可菡责问道。

“你骂我爸,我揍你。”淘气扑了上去,被夏可菡推得倒坐地上。

秦之贵跨出屋门,喝道:“可菡!你干啥呢?嗯……”

大伙都跑出来想看个究竟。章婶拖起大哭的儿子,自己也抹起眼泪。

“我没算计过别人,我跪在神像前也不是搞鬼,我在忏悔我的罪过……”大鼓章走出大殿,低沉地说道,“我是个直肠子,它憋得我难受。让我把埋藏在心底的往事说出来……”

“兄弟,别说了,那不怪你。”秦之贵想制止他说下去。

大鼓章摆了摆手,接着说道:“让我说出来。十四年了,它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让我说出来,也许是个解脱……”

“那不是你的错,兄弟。”秦之贵慨叹着。

大伙都静静地望着大鼓章,不知道他背负着啥沉重的枷锁。希望像他所说的,让他得到解脱,让他在生活中摆脱折磨人的阴影。

“我杀过人,用飞镖杀过人……”大鼓章声泪俱下,接着把十四年前那个冬夜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他不是故意的,真不怪他。”秦之贵再次替他做解释。

“啥?天哪!是你杀了我爸?”崔春茗瞪大双眼,狠狠地盯住了大鼓章。

“他是你爸?”大鼓章错愕了。

众人都愕然了。

崔春茗气青了脸,额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猛扑过去,揪住大鼓章的领口,愤怒地吼道:“还我爸命来!”

“放手!春茗,这是咋回事?”秦之贵劝解不开。

“我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可我爸不是贼。”崔春茗牙关紧咬,恨不得一拳打扁眼前的仇人。

“我做了错事,我承担。要杀要剐由你。”大鼓章反倒释然了许多,“冤有头,债有主。动手吧。”

“不许动我爸!”淘气哭着冲上去,抱住了崔春茗的腿乞求着。

“走开,淘气,我的好儿子。爸欠他一条命,应该还他。”大鼓章眼里噙满泪水,“爸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大师兄。好男儿就敢承担一切后果。”

“春茗,我求求你了……”章婶哭得死去活来的。

“一条命?你只知道欠一条命?你可知道那一镖毁了一个家。我妈因此悲伤而死,我妹子不知被卖到哪里,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完了。我发过誓,要替父报仇。”崔春茗溢出泪水的眼睛朝四周望了望,瞅见了那把劈柴的斧头。他过去把斧头抓在手中向大鼓章劈去。

“住手!”秦之贵大喝一声,因动气差点儿栽倒,慌得秦兰芽、夏可菡忙过去扶住他。他喘了喘气,道,“你爸惹事在先,那一镖打中肩头并不致命,或许另有死因。这么多年,从没有听你说过你爸是这么死的。”

“不!我爸绝不会行窃。他捡的东西都会归还原主,他在我心中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崔春茗高举斧头,紧攥的手上青筋一暴一暴的。

“也许正是因此,他才觉得颜面尽失,就走上了绝路。”秦之贵分析了事件的根由,联系见到死者的场面,推断他死亡的原因。

“你动手吧……”大鼓章高喊一声,觉得只有他下了手,才能使自己的罪孽得以解脱。

“娃,真的,那晚他真的把铜锣……拿到了头门外,你章祥叔才追了出去。他还把外头的一块树根挪到路中间绊倒了章祥。他迫不得已……才酿成祸事。其实只是伤了他,要不了命的。他丢下铜锣逃走了。这事真不怪他。后来,你师父、章祥叔还偷偷地给你家屋外放下了四十个银元。虽然钱不能买回人命,但这的确不是章祥的错。这事我清楚。真想不到,那人会是你爸?娃,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章祥叔的。”一个老乐人站出来澄清事实。

“春茗,冤冤相报何时了。十四年来,你章叔很内疚,承受着折磨。每次到庙里、寺里,都要为你爸祈祷、超度。你在戏班这么多年,你章叔对你不薄吧?你忍心下手?你忍心毁了一个家,把你所受的痛苦和仇恨再强加给另一个家庭?让你章婶也像你妈妈一样痛不欲生,让你小师弟淘气经受失去亲人的悲伤,给他幼小的心里埋上一粒仇恨的种子?”秦之贵说着,老眼里流出了浊泪。

“大师兄,你放手。那你先杀了我,再对章叔下手。”秦兰芽冲过去,拦在了大鼓章的面前,希望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师兄,大师兄……”淘气一下子跪在他面前,像祈求活佛一样,乞求他撂下斧头,不要伤害父亲。

崔春茗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紧握着斧头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他“呀”大叫一声,又把斧头高举起来。就在大伙吸了一口冷气的瞬间,他转身把斧头丢了出去,深深地嵌在院中那棵大槐树的身上。大伙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推开众人,大步流星地朝庙外去了。

面对西下的残阳,崔春茗跪在崖上,心如刀绞。十四年了,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可他下不了手。为啥会是这样的安排?他想不通爸为啥会去偷人家的铜锣,这不是他的作为。可饥寒和无情的世道把一个光明磊落的人逼上了绝路。为了生计,为了娃娃们不忍饥受饿,哪还顾及面子,不得不选择与愿相违的罪恶行径。那一镖便是对他的惩罚。他怕人们知晓此事而颜面无存,越想越悔,才跳崖自尽。崔春茗痛苦极了,朝天大声疾呼。天高云淡,残阳如血,往事成烟。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没错,妈妈在院里发现了一包四十个银元。他们曾感激这好心人的帮助,要不然他爸的棺材也买不起,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家还是散了,散了个一塌糊涂。如今心中还有一份牵挂,那就是一定要找到失散了多年可怜的妹子崔春云。

一轮淡黄的满月悬挂在天空,永寿县的夜空像蒙了层轻柔的薄纱。崔春茗像座雕像岿然跪在崖畔。秦兰芽走上来,俯身给他披了件外衣,陪坐在身旁。两人谁也不开口,静静地聆听宵虫鸣奏和着夜阑的呼吸。许久,还是崔春茗先说话了。“兰芽,你回去吧。”

“大师兄,我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唉!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

“不许胡说。你跳下去,我也跟着跳下去。”秦兰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今天的举动太鲁莽,不过结局大家蛮称赞的。我想,你爸、你妈在天之灵也会赞许你这么做的。”

“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所有的人……我现在就想离开戏班。”

“为这事就不要离开,没人怨你,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冬笙、淘气也没吃晚饭,等这和你一块吃哩。假若你真想走,那我跟你,咱现在就走。”秦兰芽说着站起身来。

“算咧。我哪能让师父伤心,把你带走。”

“那我带你走。还不起来,快回去。”秦兰芽用力把他拽了起来。

两人沐浴着姣柔的月光,顺着崖畔的小道走了下去。

第二天,关帝庙外的戏楼上方挂起蓝底白字的横幅,写着:欢迎麻营长入编XX团喜庆大典。戏台的大幕上挂着青天白日旗,台口摆着铺有蓝布的长桌。台下人山人海,围观的群众每人手举一面纸制的小彩旗。

汪耀祖满面春风地看了看群众和他的队伍,夸张地大踏步走上戏台,一群有头面的士绅跟在其后。他啰啰唆唆地向台下发表演说。台下那些拿纸旗的百姓似乎没人在意听或者根本就不愿意听,麻木的表情好像在说没有唱大戏好看。他身后那群高低不齐的货色居然鼓起了掌,有的竟然跷起了大拇指。

秦冬笙没听懂他讲了些啥。他在后台化妆,从幕后瞅台下,很是惊讶,也很怀疑。难道汪团座的讲话那么有磁力,比看戏的人还多?哪里知道,台下的群众都是他的兵逐家逐户“请”来的。戏班之众都为庆祝演出作准备。淘气跑来跑去见没人跟他耍,取下鼓槌猛敲了一下鼓。“咚!”这一声没把大伙逗乐,却差点儿把讲话的汪团座吓瘫,双腿一软,多亏手扶在桌面上。群众笑炸了锅。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都忘记了刚才在讲什么,要不是有人提醒,这场经是念不下去了。

“谁搞的?寻死哩!”两个大兵横枪上了后台,凶鬼上身似地叫骂。

大鼓章把淘气拉在怀里,众人也不吭声。俗话说得好,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这年月,躲都躲不及。

“报告!”一个兵跑上戏台,“麻八率土匪……”

“哼?”汪耀祖黑着那驴脸,瞪了他一眼。

那兵马上改口道:“麻营长率众到了。”

汪耀祖快步下台前去迎接。那群肥瘦不均的士绅跟屁虫似的亦步亦趋也下了戏台。台上鼓乐齐鸣,台下彩旗飘扬。

沈盈根据大良送来的情报,同大伙研究一番,确定了趁机袭击草头山,瓦解敌人合作,夺回粮食的方案。他们化装成汪耀祖的队伍,先埋伏在草头山后山下。游击队员个个精神抖擞,准备战斗。之后,接到侦察员的报告,麻八领了部分土匪下山朝县城去了。沈盈下令,立刻行动。他们按照崔春茗所绘地图找到了秘道出口,一个跟着一个冲了进去。

留守的土匪谁也想不到有人会上山,几个一堆正在说骚话解闷,不防枪口对准了脑袋。游击队员开枪打死了几个顽固的土匪,其余的缴械投降。大良教人把他们都捆绑起来。

“我的天也!军爷,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大驴惊恐地问道。

“汪团座部下。”大良答道。

“啊?我的天也?不是讲好了同意收编吗,咋又变卦了?”大驴后悔不已。

“汪团座岂能宽容你们这帮土匪,做梦吧!麻八这会儿也许已经见阎王爷了。”大良说完,就故意离开,指挥大家搜山。

大驴挣脱开手上的绳子,急忙向山下逃去。他要去找主子,以免其遭到不测。大良佯装追赶,放了几枪。大驴吓得连滚带爬的像只被猎人追赶的碎。

游击队员们把粮食和弹药装在早已等候在不远处树林中的马车上,押着俘虏,高高兴兴地回槐山了。

麻八领着一群乌合之众,看见这么多人在欢迎他们,简直受宠若惊。他昂首挺胸,一摇一摆,洋洋得意地迈着方步,同前来迎接的汪耀祖握手问候。汪耀祖看着他身后那位妖艳的婆娘,眼睛都直了,连松手都忘记了。那脸白的让人想亲,似笑非笑饱含风情的媚眼,艳红的大嘴,细长的脖子,加上丰乳肥臀,婀娜柳腰,处处风骚、撩人,把个汪团座看得心里痒痒的像猫儿在抓。

“这位是……”

“贱内,贱内……”麻八晃着那光头哈哈大笑。

“噢,尊夫人。请,请,请。”汪耀祖和柳云凤握手致意。他握着那白嫩的手,此刻,内心酸溜溜的。麻八这货色也能找如此花朵似的美人?他娘的!艳福不浅,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麻八、柳云凤随汪耀祖走上戏台。汪耀祖宣读了委任状,“封”麻八为XX营长,并呈送上军装。接着是一片掌声。台下的土匪都哄抢送来的军服。你反穿了裤子,他歪戴军帽;还有两人争抢,连裤子都掉了,好不热闹。

大驴赶到,豁开人群,上气不接下气的,远远就喊:“八爷,不好了,上当了……”

麻八、柳云凤都吃惊不小,不知有啥变故,慌忙下了戏台。

大驴挤到跟前,喘道:“我的天也!咱们上大当了。八爷离山不久,姓汪的这个老狐狸就派人从秘道上来,打死了几个弟兄,还把粮食和弹药抢得精光。咱们诚心投他,可他设计祸害咱们。我冒死逃下山来向八爷报告,这里马上就成了杀场。快带弟兄们逃吧,再不走就会出大麻达。”

麻八顿时火冒三丈,转身跨了几步,厉声责问站在台口的汪耀祖,为何瞎了心,要害他?汪耀祖被吓了一跳,心想这龟儿子会算卦,刚想了他的婆娘,他就揣摸到了?不等他做解释,麻八又追问为何对自己下黑手,端了山寨?汪耀祖以为他说的是那晚山寨被烧的事,就反问他留下山寨干什么?投诚来这里,不是有香的、辣的受活,难道还想当土匪?

这时,混迹在人群中化了装的一名游击队员朝天放了一枪。场下一片大乱,哭爹喊娘的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乱撞乱逃。

麻八真以为上当,拔出手枪对准汪耀祖就是一枪,接着招呼土匪撤离。

“给我上,剿灭这帮土匪!”汪耀祖躲得快,子弹只擦破肚皮,他杀猪般的号叫着。

台上、台下乱成了一锅粥。人们抱头鼠窜,四处躲藏,寻找生路,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队伍、土匪共着色式一样的服装,难分你我,相互混战。麻八趁乱领着残匪逃之夭夭。

再说后台。看着麻八、柳云凤上台,秦冬笙又气又恨,夏可菡一阵战栗,缩在墙角不敢张望。枪响那阵子,全班人也慌作一团。秦之贵教大家趴下别动。大家都像蛰伏着的虫子,一动也不动的。直到外头恢复平静后,秦之贵才让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永寿县城。

秦之贵来到汪家打算结领戏资。汪老太爷唉声叹气地叫骂土匪,汪耀祖面无血色坐在一旁,要不是躲得快,家伙及子孙袋都有可能被打掉。虽未击中要害,但也吓得失魂落魄。汪老太爷吩咐汪福去清算,打发了事。汪耀祖听说戏班要离去,岂不是见不到那个仙女似的秦兰芽了吗?马上直了直身子,手捂肚下,让他们再小住几日。几天后还有个重大的庆祝活动,打算再热闹一番。

“这?戏班还要去其他地方,都商量好的。”秦之贵不想再留下来。

“嗯?去啥地方还不是去唱戏,怕老子少了你的钱不成?!留下你们来庆祝我军剿共胜利,是看得起你们。”

他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汪福也帮腔。秦之贵一看硬走不成,只得答应。

回到关帝庙,秦之贵教大家把正装的车卸了。众人都听糊涂了,明明汪耀祖挨了一枪,和游击队还没遇过面,要庆祝剿共胜利?不就是跟土匪干了几次,各有死伤,却谎称剿了游击队。自欺欺人,瞒天过海,要为自己开庆功会,真是死不要脸。最失望的还是秦冬笙,多希望离开永寿县城去乾州,好像他的亲生父母在等着他一样。这下走不了,甭提是个啥滋味,倒在炕上,没精打采的。淘气还一下子骑在他身上赶马马耍,秦冬笙把他掀翻,两人扭成一团。

“打,打,打。烦死人了。”夏可菡瞪着眼,出屋,刚好碰上崔春茗挑水回来,秦兰芽放下手中的活,递给他一条毛巾,可把人差点儿难受死了,心里比挨了打还痛。他恨崔春茗,恨不得赶他走,赶他个十万八千里,永世不见也不会有个想字。他期盼师父早点儿择吉日给自己完婚,可他只字不提。看秦兰芽对崔春茗那个亲热劲儿,让他含酸,越想越懊悔。

第二天后晌,秦兰芽在院子做针线活。夏可菡立在跟前讨好地说着话,她不理不睬的样子,使他那俊朗的脸面蒙上了一层阴郁。听见脚步声,两人都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叫花子拄着枣杆走进来。她惊得立了起来。

“打发点……”那叫花子示意她不要说话,见院子人杂,径直朝厨房去了。

秦兰芽跟随进去。问道:“沈大婶,你咋这身打扮?”

“不化装,能到处走动吗?”

“你来晚了,没看到队伍与土匪混打的情景……”秦兰芽开心地讲述那幕闹剧。

沈盈笑了笑。虽说没看到,但她早就料到是这种结局了,并感谢她和崔春茗送去的重要情报。秦兰芽出去,悄悄地把秦冬笙和崔春茗叫进厨房,然后关上了门。

听说游击队粉碎了军匪间的勾结,打了个漂亮的胜仗,不但夺回了被土匪劫去的粮食还缴获了很多枪支弹药。秦冬笙忙问敌人之间的勾结是咋样被拆散的?沈盈便把游击队化装成汪耀祖的队伍,使用离间妙计的过程说给他们听。几个人兴奋不已,啧啧称赞。秦兰芽取笑秦冬笙,就把他要她转告沈盈那条消息是他听到的,及一再要求她说清楚的事抖了出来。大家都笑了,笑得秦冬笙不好意思。沈盈又是一番感谢。

听见推击门的声响,几个人马上住了声,警惕地朝门望去。没办法,秦兰芽只好给父亲开了门。

秦之贵黑中透黄的方脸上显现出不快和担忧,深邃的双眼望着沈盈,道:“我就说,关着门,原来是沈大侠到了。你救了小女,我十分感谢,但我不希望他们跟你混在一起,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不消灭那些欺压人民的敌人,能过上平安的日子吗?”沈盈反驳道。

“你若需要啥只管开口,请不要教唆他们。”

“我也不跟你讲道理了。日后你定会明白游击队干革命的道理。老顽固,我走了。”沈盈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让他接受那些道理。她还有事,准备离去。

“啥?我是老顽固?”秦之贵瞪大了双眼,再一次仔细的审视她。齐肩短发,娟秀的娥眉,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注视着他。虽着破衣,可那气势威武不俗,真个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秦班主在吗?”一身便装的汪耀祖带了四个亲兵,踏进了关帝庙。

“啊!”秦之贵吓得脸色苍白,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定了定神,慌忙走出厨房,顺手闭上了门。“汪,汪,汪团座,稀客呀,屋里坐。”

“不了,随便走走……”汪耀祖朝厨房走去。他一眼就瞅到了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仙女”秦兰芽就在秦班主闭上门的厨房里。

“汪团座,到屋里坐,喝杯清茶。你的队伍太厉害了,把土匪打得屁滚尿流的。”秦之贵拦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会突然说出这些恭维的话来。

“那是,那是。汪某带兵就是为了保国安民,若连自己的家乡都保护不了,如何带兵打仗呢?”沾沾自喜的汪耀祖拨开他,走过去推开厨房的门,见几个人围坐在一块吃着饭。

“汪团座,吃点儿饭。”秦冬笙站了起来,招呼着。

“不了,不了。哎呀!就吃这?”汪耀祖看着小桌上只有一盘青菜,每人手中拿了一个馒头,摇了摇头,叹息不断。转到让他想入非非的秦兰芽的身旁,停了下来,那色眼上下瞅个不停,讨好道:“兰芽小姐,真是太辛苦了。收拾一下,我请你们下馆子。”

“多谢,不用了。习惯了,好的倒消受不起。”秦兰芽头也没抬,更别说望他一下。

“哎!兰芽小姐生得冰肌玉肤,却落在这里受难。可惜,可惜。”汪耀祖一双贼眼转来转去的,恨不得马上得到她。

“汪团座的队伍人强马壮,却连几个土匪都奈何不了,这才叫可惜,可惜。”秦兰芽回敬道。

“噢……巾帼不让须眉,有胆量。”汪耀祖见她揭了自己的短,顿觉脸上无光,同时感到她不好对付,又转眼看了看沈盈,“这位是……”

“唱佘太君的,专和畜生(陕西话读须生)对戏的。”沈盈平和地答道。

“噢!是个老旦。”汪耀祖退出厨房,走到秦之贵跟前,道,“秦班主,这地方太简陋了。今天你和小姐就搬到大院里去住,空房多的是。这个汪福,当初咋这么安排?真是个混账。”

见他退出来,秦之贵紧悬的心才放下了。答道:“不敢打扰,不敢打扰。汪团座军务繁忙就请先回吧。你的庆祝活动秦某一定尽力去办。”

“好说,好说。有啥为难尽管开口,这里没有我汪某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汪耀祖说着,转身带笑朝秦兰芽点了下头,才率众依依不舍地离开。

“好险呀!沈女侠,别再来了,魂都掉了。”秦之贵擦着冷汗,可怜巴巴地盼望她立即离去。

“老顽固,好好唱你的戏。保重。”沈盈同大家道别,拄着枣杆走出关帝庙。

秦之贵教人把庙门关上后,把他们训斥了一顿:“你们咋这么瓜,非要和她来往?今天要是让姓汪的认出她来,大家都别想活了。”

“姓汪的没安好心。”秦冬笙看出了汪耀祖的不良动机。

“爸,你咋知道她来了?”秦兰芽问道。

“多亏可菡告诉我,要不你们会翻天的。这可不是小事情,咱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也当共党给抓起来,白白送了命。你们都要像可菡一样懂事,不再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我就省心了。”

“奸细!”秦冬笙的话把夏可菡气坏了。本来听了师父的夸奖,正喜形于色,这会儿好比一把燃着的火被泼了盆凉水,快乐荡然无存,因秦兰芽在当面,瞪了他一眼,没有骂出来。

晚上,汪耀祖暗中教汪福拿银元去戏班说媒,要娶秦兰芽做三姨太。汪福为汪慧的亲事碰过一鼻子的灰,也怕徐艳容知道恼火,便劝他断了此念。汪耀祖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年徐艳容不是也闹过,二太太照样娶进了门。若娶了那个“仙女”秦兰芽,就是气死这个黄脸婆,他也不会在乎的。况且他会带她去西安快活,反正都在外头,多一个,少一个,对老婆来说也没什么的。他派参谋带几个兵和汪福同去,名义上保护戏班,实际上是怕秦兰芽逃掉。汪福没法,只得与参谋领命,去了关帝庙。

秦之贵一听,气得只差吐血,当场拒绝。崔春茗把那包银元撂到院里,把他俩往外赶。汪福跑出去慌忙拾起来吹了吹沾在上面的尘土,又拿进来放在秦之贵面前。参谋拔出手枪,视若无人地擦了起来。狗奴才汪福又喳喳开了,汪团座的命令谁敢不听,要他们好好想想,尽快置办嫁妆等候花轿迎人,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崔春茗一把揪起喋喋不休的汪福,吓得他细长的脖子缩了半截,赶紧闭上了那臭嘴。参谋一枪击碎了地上的一个坛子,秦之贵惊恐地叫崔春茗放手。那几个兵留在关帝庙外守候,汪福与参谋撂下硬话后一同回去复命。

一班人都叫苦不迭。秦兰芽更是长叹不已,她宁愿死也不会嫁给他的。崔春茗要护着秦兰芽出逃,秦之贵不放心。外头留守的大兵都端着枪,个个如狼似虎,哪能逃得出去?夏可菡心中异常苍凉,只怕大师兄搅和自己的婚事,不料又搅进了个惹不起的霸王来,如何叫人放心?无计可施,唉声叹气的。这条“狼”是秦冬笙引进来的,他很自责,见大家都想不出法子,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找沈盈,她一定有办法救秦兰芽的。秦之贵听了,半晌不作声。大家认为可行,他勉强同意。

第二天,外头戒备森严,戏班的成员一概不许出门。这门都出不了,怎么去找沈盈?崔春茗差点儿跟守门的兵动起武来。秦之贵怕把事惹大,喊回了他。一班人忧心忡忡的,如临绝境。秦冬笙自告奋勇,说让他去试试。刚走到庙门口同样被拦住,他谎称要去为兰芽姐置办嫁妆。那几个兵痞商量一番,派其中一个跟随他上街。秦冬笙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兵痞朝街上走去。他又是要请他喝酒,又是套近乎,那兵痞怕出了事,上峰怪罪下来可吃不消,反正不让他一个人独行。秦冬笙一边走,一边想着妙法。恰好看见一所茅厕,他说要解手,那兵痞也跟了进去。秦冬笙无奈,只好脱了裤子蹲下去磨蹭着。地上黑水黄汤,苍蝇成群,臭浊不堪,那兵痞被熏得实在受不了,只好退到外头守候。秦冬笙忙起身系好裤子,从茅厕的破墙上爬了出去。东巷子跑跑,西胡同藏藏,终于摆脱了那个讨厌的尾巴。

秦冬笙急急忙忙趟过漆水河,按照崔春茗、秦兰芽所说的路线来到白坊村,找到师婆婆。本想劳她设法让人带他上槐山,不料沈盈正好在这里。他便把求她的事情说了出来。“沈大婶,快想个法子,救救我姐……”

“放心吧。姓汪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

沈盈叮嘱他,叫表面上先应承着,拖延几日。事缓则圆,急则生变。千万别硬来,狗惹急了是会跳墙咬人的。她会想法子让戏班平安地离开永寿县。秦冬笙听了她的话,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这一路奔跑而来,已是饥肠辘辘了。师婆婆做好饭,他吃得狼吞虎咽的。饭后,他同沈盈、师婆婆告别,顺着原路,轻快地回去了。

秦冬笙把找沈盈的经过及她所说的话说给大家听,一班人这才稍有些放心。

过了一天,汪耀祖提着礼品亲自登门,一班人又气又恨,只能隐忍,不便发作。秦之贵强压心头怒火,让他不要派人守在外头,搞得戏班生活都成了困难。汪耀祖只答应其他人可以出去,唯独秦兰芽不行。成亲之前,秦兰芽无论如何不能丢。他提出要见见那可人的“仙女儿”,秦之贵没有同意,暂且应付道,这边准备好了,再通知他花轿迎人。汪耀祖心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怕他们耍花招,客客气气一番,拱手离开了关帝庙。

戏楼上悬挂起“剿共大捷庆功大会”的横幅。自从汪耀祖向上峰报捷后,得到了西安市政府的嘉奖。姚哲天副市长为特派员,亲自来永寿县慰问和表彰。汪耀祖春风得意,扶着身穿灰色中山装的“要遮天”登上戏台。如今这位副市长,六十多岁,民脂民膏养得他脑满肠肥,篮球样的头歇顶了一大片,所剩的几根毛毛像牛舔了一样,仍贴着头皮后奔着。土豆似的双颊,零乱的眉毛酷似崖畔上的衰草,黄黄的蛇眼放射出恐怖的欲光。总体就像块立起来发霉的大红苕。一笑很像老公鸡叫鸣,人一听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秦之贵瞅着前台,突然脸色大变,訇然倒地。这下吓坏了一班大小。秦兰芽抓着他的手哭个不停,夏可菡忙喂他茶水,大鼓章、章婶想说啥被秦之贵止住。秦冬笙、崔春茗都守在跟前问长问短,要扶他回去请郎中,被他拒绝。秦之贵面如土色,颤抖着点上烟锅,“吧嗒,吧嗒”吸个不停。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显得心神不宁,直到庆功会结束,他的手还在发抖。

姚哲天把市政府的嘉奖令通报一番。底下就有士兵喊问每个人可发多少奖金?他回答两个人一块银元。队伍都嚷嚷开了,有的骂道,你爷打仗卖命,两条命拴在一起才值一块银元?姚哲天讲了党国当前的困难,要大家无私奉献。下面像炸开了锅,亏得汪耀祖使出看家本领,一顿臭骂,才稍稍安静。接着姚哲天宣读了一份委任状,委任汪耀祖为驻永寿地区的剿共总司令。

“要遮天”、汪司令离开会场后,戏班演出了秦腔戏《赵氏孤儿》助兴。

汪家殷勤备至地张罗着为这位姚特派员——汪司令的干爸接风洗尘。酒过三巡,汪老太爷叫孙子、孙媳妇来拜见干爷爷。姚哲天望着敬酒的孙玉梅,夸赞个不停。这种过盛的赞美却醋倒了汪耀祖,忙让孙玉梅领着汪慧退去。

“姚副市长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真是王侯之命。驾临寒舍,三生有幸呀!”汪老太爷拍马溜屁地恭维。

“哪里,哪里。公务繁多,为国为民操碎了心,如今操心都操白了头。哪能比得上汪兄隐居桃源,快活逍遥,真是个活神仙。”姚哲天吃了一口菜,道,“嗯?香!这是……”

“这是红烧锦鸡,野味。永寿县贫瘠,没啥好招待的。惭愧,惭愧。”汪老太爷捋着山羊胡得意地笑道,“如今共匪占着槐山,打不到野猪、豹子,也钓不到槐花潭的娃娃鱼了,就请副市长将就些了。”

“永寿县是个好地方,我喜欢。这次请缨到此,一来看看汪兄;二来自己奖赏自家人,不让别人沾光;三来游玩一下永寿的山水,也就图吃个野味。”姚哲天嘴角流油,唾沫星子飞溅。

汪耀祖肉麻地敬酒道:“干爸,等剿清了共党的游击队,再请您老来把野味吃个够。我敬干爸一杯。”

“哎呀!贪吃,贪吃。”姚哲天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等我退出官场,也搬到永寿县来。做不了活神仙,做个饕餮鬼也行,与汪兄快活几年。”

“啥快活呢?当年都说我贪墨,你说我能吗?为了清白,回到故土,远离是非之地罢了。”汪老太爷有些伤怀。当年因贪墨被迫辞去了会长之职,有人扬言要骟了他,你说这老家伙还能待在西安吗?

徐艳容指着丫鬟刚端上的一盘菜,告诉他,那是野牛鞭。要他多吃几口,补补身子。姚哲天忙吃了一口,像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连连咂舌。“哇!好吃,好吃极了。美味爽口,回味无穷。永寿真是人间天堂,应有尽有。”

“尝这细面,那可是当年慈禧太后吃中的。还赐名‘七仙御丝’,地地道道的永寿一绝。还有洋槐花疙瘩,老佛爷也是情有独钟。”汪老太爷给他讲起了关于“细面”与“洋槐花疙瘩”的典故。

“哇!”姚哲天嘴一张,就像饿狗见了稀屎,口水流了下来。

秦冬笙把养父扶得躺在炕上,同大伙立在一旁,追问今天是咋了?有啥事说出来,愿为他分忧。秦之贵摇了摇头,深邃的双眼更加深沉和冷峻,牙关紧咬,干燥无色的嘴唇微微颤动,只有哀叹。

“狗式的!那个特派员就是害死你大师伯和兰芽妈的畜生呀。”秦之贵拦也拦不住,大鼓章气愤地道了出来。

众人听了,怒火填胸,恨不得撕碎那个十恶不赦的东西。秦冬笙、秦兰芽、崔春茗都要找他去报仇,被秦之贵硬给拦住了。

“爸,你甭担心。我们都大了,该替大师伯和妈报仇了。”

“我不怕,就是死,也要给我妈把仇报了。”

“冲向汪家,杀了姚哲天,连汪耀祖那个浑蛋也一起剐了。”

秦之贵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的想法。道:“不可鲁莽!到处都是端枪的兵。现在去报仇,等于拿鸡蛋去碰石头。不行。”

正说着,汪司令的参谋又到了,说晚上要为姚特派员接风洗尘,请戏班去汪家大院助兴。秦之贵气得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那参谋见没人欢迎,撂下话就离去。秦之贵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去!不给那老王八蛋唱戏。”秦冬笙说着气话。

“胳膊扭不过大腿。得罪不起。”夏可菡见秦兰芽拿眼睛冷冷地瞅他,不再言语了。

“去!一定要去。”崔春茗紧握拳头吼道。

秦兰芽认为这正是报仇的大好时机。秦之贵不想铤而走险,否定了她的想法,然后让大家都出去,他要歇息。

秦冬笙躺在炕上,思绪万千。他拿出胡秋婵小姐赠送的拨浪鼓摇了几下,放在胸口上,幻想着如果有一把枪的话,再加上飞檐走壁的功夫,一个人去报仇就够了,不用养父操心的,那汪耀祖也不会那么嚣张,秦兰芽一点儿危险也不会有的。淘气进屋,看他发呆,就悄悄过去,抓起拨浪鼓乱摇,把秦冬声吓了一跳,忙坐起,骂他捣蛋。淘气快活地摇着拨浪鼓,朝他扮鬼脸。“来呀,来呀……”

“你这个碎东西,想干啥?”秦冬笙撵了出去。

淘气挤眉弄眼地边退边唱道:“这摇鼓,可不是一般的鼓。咿噢呀吱哟!我淘气一点点也不含糊。咿噢呀吱哟!这是胡小姐送给秦公子的定情物。咿噢呀吱哟……”

这玩笑使秦冬笙难堪,不由得脸红,腮边像火烤一样难受。气得他瞪起双眼,叫骂着追撵过去。见他穷追不舍,淘气不亦乐乎,反而把拨浪鼓摇得更响了,食指刮着脸颊,就像在戏台上演小丑那样起劲,嘴里还一个劲地道着,羞,羞,羞,围着大槐树兜圈子。秦冬笙追了几圈,一把抓住了他飘起的衣角,只一拽,淘气一个趔趄,拨浪鼓从手中飞出,落在石桌旁,摔断了鼓杆。

“呀!”秦冬笙丢下他,望着摔残的拨浪鼓痛惜不已,便骂道,“淘气,你简直不是个东西。哎呀!”

“不就是个破鼓嘛!有啥大不了的。”淘气嫌他骂人,跳到鼓上再踏一脚,拨浪鼓这下彻底碎了。

因为拨浪鼓是胡秋婵小姐所赠,所以秦冬笙倍加珍惜。忍无可忍,推了他一把,俯身去捡那残鼓。淘气不服,也来推他,两人扭在一起,互不相让。

“碎大,别打了。”

章婶出来喊劝,淘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秦冬笙挨了养父的训斥,虽然委屈,也只好作罢。秦兰芽走出厨房,安慰淘气。夏可菡二话没说,从她手里接过醋罐上街了。淘气撒起娇,倒在妈妈的怀里哭闹个不停。章婶“乖呀!”“蛮呀!”费了不少周折才哄得儿子住了声。

“啥时候才能长大?娶个媳妇,妈就不操心了。”章婶轻拍儿子,唱起了歌谣,“雪花飘,下白面,你是妈的乖蛋蛋。妈下炕给你擀细面,你一碗,我一碗,娶个媳妇替妈擀。”

淘气偎在妈妈的怀里,叫着:“妈,我要吃细面。”

“行。妈给我娃擀细面,晚上回来吃。”章婶脸偎着儿子的脸,慈爱地微笑着,“淘气,给妈说说,长大了娶个啥样的媳妇?”

“我要娶像兰芽姐一样的媳妇。”淘气一本正经地说道。

秦兰芽脸色绯红,笑道:“好不知羞。”

“嘿!”淘气一下子从妈妈怀里站了起来,对她扮了个鬼脸。

秦冬笙看着淘气和妈妈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反倒心酸了。他何时才能找到亲生父母呢?他也要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哪怕躺上一会儿也心满意足了。可是妈妈在啥地方呢?为啥要遗弃自己呢?她能知道儿子思念她的这份苦楚的心吗?她是否也期盼着相逢的那一刻呢?他的心里凉凉的,像被秋风扫过一样。他跑出关帝庙,噙着眼泪来到漆水河畔。“妈妈,你在哪里……河水呀,你能不能帮我给妈捎个话……”

漆水河汩汩向前流淌,不知是告诉他什么还是在答应着什么。秦冬笙委屈得直想哭,可是他记着“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他要成名角,在大戏院唱戏。将来找到妈妈,要让她活得好好的,不再分离,天天给她唱戏。为了这个愿望,他咬牙又开始练功。一招一式都要练得炉火纯青,才能成名角。听到脚步声,他扭头见崔春茗挑着水担来了,便停下来,抹了把汗水,跟他打招呼。“大师兄,又挑水。”

“嗯。冬笙师弟,你真勤快,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练功。”崔春茗放下水担。“快洗洗脸。咱回去,晚上还有演出了。”

“哼!演,演,演,演个屁!我虽没本事替大师伯和养母报仇,但我不想去给仇人唱戏,让他快活逍遥。”

“这事就交给大师兄吧。”崔春茗说着从腰里拔出一把飞刀。“嗖”地抛了出去,不偏不斜,正好插在滩头一棵胳膊粗的树身上。

“大师兄……”秦冬笙明白了,敬重地望着他。

崔春茗拔下飞刀,别在裤带上,教他不要乱说,然后抓起水桶,打满了水。

“大师兄,让我挑,不能老叫你干重活。”不由分说,秦冬笙拿起水担就往水桶上挂。挑上肩,往前刚迈了一步,水桶就晃个不停,水往外直流。

“我来,我来。你肩力不够。”

“啥?小看人,我能行。”秦冬笙肩头被压得酸辣辣生痛,就像在戏台上走碎步。水桶一个劲儿地晃,水打得裤子和布鞋都湿了,就是不丢手。不防脚下一绊,水担从肩上摔了出去,两桶倒地,水洒了个精光。崔春茗顾不得大笑,忙跑过去,扶起浑身淋湿的秦冬笙。

章婶打了盆水放在台阶上给淘气洗了脸,叮嘱道:“一会儿给冬笙师兄赔个不是去。”

“不去。”淘气撅起了嘴。

“不听妈的话了?做错了事还不想认错,这就不是个好娃。乖,冬笙师兄平时对你可好了,你不去,妈也不理你了。”

淘气点了点头,洗起了脚丫子。章婶进厨房忙晚饭去了。淘气洗罢脚,跑进屋里去了。恰好夏可菡买醋回来,放下醋,想和秦兰芽说说话,她爱理不理地进了厨房。他瞧见台阶上的水盆,洗了把汗津津的脸,可把刚出屋的淘气笑坏了。

“嘿,嘿,嘿……那是洗脚水。”

“可恶!不早说一声。”夏可菡气得一脚把水盆踢翻。

洗脚水溅到了秦冬笙刚换的干净裤子上。他暂停劈柴,握着斧头,不太开心地问道:“二师兄,干啥呢?”

“想干啥,你想杀人?来呀……”夏可菡耍起了蛮横,发泄不快。

“唉!”秦冬笙扔下斧头,蹲在柴火旁忍气不作声。

夏可菡瞪了他一眼,转身对着淘气摆出要踢的架势,怕秦兰芽看见,收了脚,骂了几句进屋去了。淘气朝他的背影暗骂了一阵,走过去在秦冬笙的肩头拍了一把。“冬笙师兄,还在生气?别那么小气。改天我赔你的鼓。”

“不知谁生气了,还哭鼻子……不用赔了。”秦冬笙笑着,轻轻地捏住他的耳根子。

晚饭后,秦之贵不管女儿多强,就是不许她跟着戏班进入汪家大院,并留下章婶陪伴她。他怕女儿冲动而干了傻事。女儿有个好歹,他怎么向九泉之下的肖桂芳交代呢?正是为了女儿他才忍气吞声,远走他乡。要不然早就跟“要遮天”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他要女儿活得好好的,一生都平平安安。关帝庙抓阄选择了夏可菡,一来是神灵安排;二来,他温顺,不会惹是生非、铤而走险;不像崔春茗性子暴,鲁莽。女儿要是跟了崔春茗,他便有操不尽的心。虽然不遂她的心,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为了她的将来着想,所以不能顺着她,今晚更不能让她去。仇人就在当面,为了报仇,女儿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再说,汪耀祖如狼似虎的东西,想逼娶女儿,万万不能把羊往虎口里送。秦兰芽吵着非去不可,秦冬笙、崔春茗、夏可菡都劝她不要去。在大鼓章、章婶等的劝服下,秦兰芽哭着跑回屋子,秦之贵吩咐大家出行。

淘气抱住章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叮咛道:“妈妈,别忘了给我擀细面。”

“忘不了,去吧。”章婶抚摸着儿子的头,开心地笑着。

秦冬笙过来拉起淘气,一块儿跑出门去。

章婶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人影,刚回身见崔春茗慢慢腾腾地走出屋子。问道:“咋咧?快去呀,他们都走了。”

“嗯,这就去。”崔春茗答着话,朝秦兰芽的屋子望去。

“哟!今晚咋打扮得这么齐整?相亲似的,还穿了双新布鞋……”章婶觉得他特意拾掇了一番,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崔春茗傻笑着摸了回头。

他走进秦兰芽的屋子,她正在伤心抹眼泪。

“兰芽,仇迟早都会报的。”他摸着脖子上她送他的佛像,“佛祖保佑,坏人受到惩罚。”

“大师兄,你带我去吧。我要报仇。”

“不行。我不能不听师父的话。你就放心地待着。”

章婶拿着针线活走进来,催促道:“该去了。”

“那我走了。章婶,你好好照顾兰芽。”崔春茗出了屋门,大踏步而去。

天空死沉沉的黑,永寿县这口“大锅”也是黑黢黢的。汪家大院高高地竖立着,像块黑色的墓碑,冰冷而突兀。那黄荧荧的灯火像一群妖魔鬼怪眨巴着眼睛,商议着吃人的诡计。人一迈进这所建筑,就觉得有股阴冷的怪风旋着,好像周围站满了青面獠牙的夜叉,张着血盆大口,向你扑来,顿时就有百蛇缠身的恐怖和皮裂骨断的惧怕。厅堂繁华,灯火闪烁,却像地府一样出奇的阴森,使人头皮发麻,三魂六魄飞出体外。

秦之贵的心像钢刀在剐、在流血,强忍着仇恨,“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崔春茗早已化妆好了,披挂整齐,但心神不宁,在后台踱来踱去的,不时托起胸前的佛像看看。秦冬笙边化妆边祈祷神灵帮助大师兄成功行事。

汪耀祖趁机登上后台,来找“仙女”秦兰芽。秦之贵告诉他,女儿有些不舒服,没有来,并告诫他,没成亲之前,不要来来往往的,是他的跑都跑不掉,不是他的逮也逮不住。汪耀祖假献殷勤,叨叨了一会儿,下了戏台。他今晚实在没空同他们纠缠,招呼他的干爸要紧。

先由淘气演了折丑角戏《杨三小》。他诙谐幽默的表演不时惹得姚哲天及汪家人捧腹大笑。台下有一个人没有笑,她就是孙玉梅。她盼望着花脸大哥出场,哪怕看他一眼也好。起初都想上后台去,但她不能,她是汪家的少奶奶,她的一举一动都得规规矩矩的,婆婆徐艳容的眼睛像两把尖刀,怕人极了。

锣鼓铿锵,《斩秦英》开演了。秦冬笙扮演的银屏公主,凤冠霞帔,飘然而上;崔春茗所扮的秦英,戴铐紧随其后。

“秦王府绑秦英将心疼烂,骂一声小秦英,多事的冤家。儿爷爷功劳重保王大驾,儿的父招东床才享荣华……”

姚哲天的肥脸被酒灌成了猪肝一般,一双贼眼溜来溜去,直瞅着戏台上的银屏公主。他摇头摆尾的,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乐陶陶地赏戏。

汪耀祖就像他干爸肚子里的蛔虫,俯耳道:“干爸,戏完之后,送你去一个好地方。别看永寿县是个山区,却是个人杰地灵之所。东街‘五凤楼’有个花魁娘子——小宝儿,色艺双绝,那真是山中的凤凰,枝头的鲜花……”

“噢!永寿是个好地方啊……”老奸巨猾的姚哲天又公鸡叫鸣似的笑了笑。

“玉梅,给干爷爷倒茶。”汪耀祖扭头呼唤坐在后面的儿媳妇,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孙玉梅应声过来,端起茶壶。她痛苦地望着花脸大哥,手一发颤,茶水流到杯外去了。汪耀祖怕烫了儿媳妇,忙去接茶壶,顺手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孙玉梅一惊,一壶茶全洒在了公公的身上。

崔春茗也望着台下的孙玉梅,却没法帮她。

咿咿呀呀唱过一段,银屏公主数落秦英不该打死詹太尉。

“儿不怕死!”秦英大吼一声,突然窜到台口,从腰里拔出一把飞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向台下飞去。

姚哲天眼见飞刀冲他而来,吓傻了,又因饮酒太多而行动迟缓,躲避不及,飞刀钉在了肩上。他杀鸡似的号叫了一声,惊出一头冷汗,裤裆也尿湿了。

“抓住他们!”汪耀祖见状大喊,拔出手枪指挥兵丁抓凶手。

台上,台下大乱。士兵蜂起,争先冲上戏台。

“我要杀了那老浑蛋……”崔春茗眼里冒出了火,同围上来的士兵进行搏斗。

秦冬笙、淘气、大鼓章各提一杆花枪分别同兵丁打斗,希望崔春茗快些逃走。夏可菡要护着师父离去,被秦之贵一把推开。秦之贵也提了两杆花枪冲到前台,一把投给崔春茗,让他速速逃离。崔春茗还想报仇,哪里冲得下去?转眼间士兵已把戏台围得水泄不通。

汪耀祖命心腹扶着姚哲天及汪家大小逃离现场。孙玉梅脸色苍白,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望着戏台,痴呆呆地立在一根柱子前,生怕花脸大哥遭遇不测。

“瓜娃,快走!”秦之贵用尽气力挥舞花枪,阻拦着要抓崔春茗的士兵。

秦冬笙等掩护崔春茗边格斗边退到院中。

“快走呀!”秦之贵再喊一声,只觉得一阵眩晕。

兵丁越围越紧,崔春茗抡起花枪一扫,在他们惊退之隙,乘机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墙头。汪耀祖举起手枪对准了崔春茗,就要扣搬机,淘气疾扑过去,在他腿上狠咬了一口。崔春茗跳出了汪家大院,孙玉梅顺着柱子倒坐在地。

“呯……呯,呯,呯……”

没人性的汪耀祖向小淘气开了一枪,兵痞们对着墙头胡乱地扫射。

“淘气,我的娃呀……”大鼓章惊呼一声,扑倒在儿子的身旁,把血泊中的他抱在怀里。可是千呼万唤,再也唤不醒这个只有十岁的碎娃娃了。

“淘气,淘气……”一班人全围了过来,悲痛不已。

“呀!还我娃命来……”大鼓章放下儿子,扑向汪耀祖这个豺狼,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大恨。

凶恶的士兵里一层,外一层地将这群可怜的人们团团包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就像一群饿狼围着猎物一样。

“天哪!你们还想干啥?要赶尽杀绝……这是个啥世道……”秦之贵满脸是泪,撕心裂肺地呐喊。

汪耀祖忍着腿痛,进去看望他的干老子,军医正在给他处理伤口。姚哲天面无人色,微弱地打问,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帮匪徒?当听说是“梁音社”戏班时,姚哲天惊得翻起了白眼,把处理伤口的军医吓得慌忙给他注射了强心针剂。半晌,才慢慢恢复,要干儿子把戏班的人全部枪毙。汪耀祖迟疑了,戏班里还有即将过门的“仙女”秦兰芽哩,咋能全部送去见阎王爷呢?“要遮天”低下肥头,思忖片刻,摆了一下手,有气无力地从凹陷的嘴里挤出了几句。“放了,还是放了的好。我以善感化那些愚顽之徒,不可计较。唉!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姚府遇刺之案吗?”

“难道正是这个戏班?”

“对。当年行刺不成,结下了怨。我大人大量,不与追究,而他们还小肚鸡肠的,耿耿于怀,非置我于死地不可。”姚哲天惺惺作态地说,“我如今是一方父母官,更要怜惜我的子民。为了一点儿小伤而杀了这些贱民,对我会造成名誉的伤害。但不许他们离开此地,得抓到那个掷飞刀的。我要用刀子一下、一下把他戳死。”

“有这班人为诱饵,那个刺客是跑不了的。”汪耀祖点头答应。

浓浓的黑云在空中翻涌,向永寿县这口“大锅”滚压而来,大有摧枯拉朽、填埋汪家大院这座坟墓的势头。电光闪烁,炸雷震响,漆水河奔腾怒吼着……风更大了,树木剧烈地摇晃起来,沙沙作响。这声响像冤魂怨鬼的哭声,哀婉凄凉。

章婶和秦兰芽边做针线边拉家常。她们觉得戏快演完了,放下手中的活,去厨房擀面。儿子要吃细面,做妈的哪能不答应呢?刚揉起省好的面团,那眼皮就跳个不停,掐了一小截麦草秆贴在眼皮上,笑说是个海上方。秦兰芽回想到崔春茗出门时那神情有些反常,问章婶会不会出啥事?章婶叫她别胡思乱想,说着不防切面刀撞伤了左手中指。秦兰芽忙找来药粉给她包好,就去劙面。章婶一阵心慌,说心里像蹦进了只碎兔娃,取了个碗刚一转身,碗就掉到地上打成了碎片。

庙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淘气,淘气,妈给我娃做好细面了。”章婶听到响动,知道都回来了,出了厨房,兴冲冲地站在台阶上。一群人进了院子,没人吭声,也不见淘气的身影。“淘气呢?”

还是没有人应声,仿佛这漆黑的夜空囚住了大家的心。章婶快步走去,当看到直挺挺躺在大鼓章怀里的儿子时,惊呆了,吸了一口冷气,一把抱住,急切地呼唤着。“淘气,淘气,醒来吃细面了。睡着了吧?淘气,淘气……”

一身血污的小淘气,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不能吃妈妈擀的细面了。

“淘气……”章婶大叫一声,昏死过去,慌得大伙把她救起。大鼓章把儿子抱进大殿,给他洗了脸,换了衣裳。章婶把儿子抱在怀里不丢手,像傻了一样,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呼唤着。“不会的,淘气是睡着了,一会儿就醒了。淘气,淘气,我娃醒来吃细面了。”

秦兰芽把下好的细面端了一碗,摆在章婶面前的小桌子上,淌着眼泪,难过地望着这个曾经活泼可爱、调皮捣蛋的小弟弟:“淘气,淘气,回来吃细面了……”

秦冬笙哭得不住声,给淘气烧化黄昏钱。一班人都沉浸在这巨大的悲痛和愤恨之中。

崔春茗在一阵枪声和士兵的追赶中,趁着夜色的掩护,向槐山方向逃去。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五六十里路,爬上了山,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不清楚这里是不是游击队驻扎的槐山,累极了,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

“不许动!”

崔春茗醒来后,天已放亮。他准备起身,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两个农家打扮的人拿枪对着他。他认得其中一个是那天和秦兰芽在师婆婆家里见过的大良。

“干啥的?画了脸是不是好打劫?”虎娃指着这个不曾卸妆的三花脸问道。

“你是大良。”

“你是谁?”大良也奇怪,这个一身戏装的人竟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崔春茗。前几天在师婆婆那里……”他比划着。

“噢?是你。”大良这才明白,赶忙收起枪,热情问候,并给虎娃作了介绍。

“我找沈队长。”崔春茗说明来意。

大良和虎娃领他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山顶。绿荫如屏,鸟鸣声声,一溜茅草屋展现在眼前。沈盈正和几个人坐在屋前的树墩上商议着什么,抬头一下子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崔春茗又笑着摸了一回头,立即要求参加游击队。沈盈等人都很高兴,非常欢迎他的到来,忙请他进屋,并吩咐人打水,做饭来招待他。沈盈见他这一身打扮,心想戏班一定遇到了更大的麻烦,不由为秦兰芽的安危捏了一把汗,忙问他咋回事?崔春茗就把报仇心切,被迫出逃的事道了出来。

姚哲天心里着实惧怕梁音社的人。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岂能不怕人寻仇报复。这么多年销声匿迹的梁音社戏班,一下子浮出水面,而且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并对他造成了伤害。这事使他惊恐不安,焦虑万分,再也无心顾及永寿县“五凤楼”的花魁娘子,也不再想着该县槐山的野味了,于是带伤负痛狼狈地回了西安。

天空阴沉沉的,虽然四月将尽,但风依然挟带着冷意。枝头的嫩叶沙沙作响,不时有几只乌鸦惨叫着从低空掠过。

大鼓章眼里都要出血了,章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眼前这个小土丘就是他们儿子的“新家”。他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活蹦乱跳的淘气了。十年来,儿子给他们带来了欢乐和幸福,咋一下子说没就没有了?一个小生命就那样被残忍地杀害。他们的心碎了。儿子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们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期盼他勤学苦练,将来能成名角,能幸福地生活。可他长眠于地下,与他们幽明相隔,同青山绿水为伴。花开花落,风风雨雨,将是岁月对他的哀叹。秦冬笙给淘气兄弟买了支拨浪鼓插在坟上,眼泪涌泉般的流淌。他和秦兰芽化着冥币,火苗闪烁间,似乎又看到淘气含笑向他们边招手边走远了。秦冬笙望见大鼓章、章婶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了许多,不由得更加伤心、难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又想,假若自己死了,父母一定也会是这样的。

槐山苍茫雄奇,连绵起伏,很像巨人兵团驻扎的营寨。山上长满了青翠整齐的槐树,如同一队队雄健刚强的士兵守护着这片热土。此时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枝头上一串串白中带绿的花,就像羊脂玉所雕,晶莹剔透,色姿并秀。微风轻拂,暗香阵阵,沁人心脾。树隙间撒满了金灿灿的光线。蜂忙蝶舞,雀鸣鹂歌。衬托着蓝天白云,好一副清爽、安逸、水彩画似的风光。

从前的槐山不叫槐山,叫啥没人记得。后来因为长满了槐树,因此才叫槐山。这其中有一曲凄美的传说在民间广为流传。

很早以前,没有人说得清是啥时候的事儿。有一个孤身的洋姓妇人捡了一个遭人遗弃的女婴,起名槐花。她辛苦操劳,艰难地把槐花姑娘拉扯长大。母女相依为命,辛苦度日。

槐花姑娘生得冰肌玉骨,身材窈窕,心灵手巧,热心助人,特别是孝敬养母,在方圆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县城有个土财主的少爷钱生,仰慕槐花姑娘之名,伺机公然调戏,被槐花姑娘当众斥之。自从见了槐花姑娘一面,钱生的魂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茶饭不思。钱老爷得知儿子心事,搬媒婆强行说和,要纳槐花姑娘作儿子的三夫人。遭到拒绝,钱生寻死觅活。老太太心疼儿子,给恼羞成怒的老爷出了一条毒计。歹心不死的钱生依计行事,逼迫洋母吃了下毒的食物。洋母垂危,槐花姑娘救母心切,不得不答应了钱生逼婚的无理要求,以便求得解药。洋母哪能让女儿去跳火坑?将解药丢弃,一命呜呼。槐花姑娘觉得没有报答养母的恩情,反倒连累她命丧黄泉,心如刀剜,悲痛欲绝。待安葬了养母,纵身跳下了悬崖。此处被人冠名“报恩崖”。

“报恩崖”下,槐花姑娘落地之处,生长出了一棵槐树。见风就长,葱绿葱绿的,枝繁叶茂,十里路之外就能闻到槐花淡淡的清香。人们都知道这是槐花姑娘的灵气所化。春华秋实,槐籽随风飘播,满山遍野都被翡翠绿的槐树所覆盖。

有一年天下大旱,庄稼枯死,树木枯萎,道旁遗骨,哀鸿遍野。说来也怪,只有槐山上的槐树葱郁,就像生长在另一个世界里。槐花采摘不尽,从春末一直开到夏末,拯救了永寿县周围的黎民百姓。人们感谢槐树的恩典,也感恩于槐花姑娘,便把大槐树敬尊为“义槐”,还在它的旁边修建了槐花祠。如今“义槐”虽不复存在,可槐花祠的遗迹尚存。

为了纪念槐花姑娘的德行以及“义槐”救命的恩惠,每年槐花开得最盛的这一天,当地人习惯地定为“槐花节”。每到这一天,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耍社火,吼秦腔,品尝槐花蜜等美食,娱乐欢庆。人们摩肩接踵登山赏花,在槐花祠里焚香、许愿。

关于槐花的传说和故事非常多。这里再说一件慈禧太后与洋槐花的趣闻,博得列位一笑。

西幸的太后,有一次品尝了太监捧上的洋槐花疙瘩,爽口大悦,询问何物?太监禀报是永寿县令快马进贡的当地特产洋槐花。被洋人吓破胆的太后,一听到“洋”字,愠怒,丢弃了筷子。提心吊胆的太监忙进言劝慰:太后,可恨洋人食我国土,戮我国民,太后就不能吃了这洋……花,断了它们的子孙?据《永寿轶志》记载当时的情况:太后乐,尽食之,并赏永寿县令……

此年的“槐花节”,仪仗、御林军、达官显贵护卫着太后巡游了槐山,谒拜了武陵寺和槐花祠遗址。这一场兴师动众留下了不少圣迹,如:迎驾梁、栖凤坡、赏花台、品香亭、拜槐岭、折槐坪等等。

永寿县令命当地名厨打造了一桌丰盛的槐花全宴。烹炸煎炒蒸,香味各不同。太后大乐,要题“槐香永寿”的匾额。意思是槐花之香气,能使人健康长寿。刚写了“槐”字,慈禧太后喜滋滋地打算写“香”字。谁知笔上的墨汁太多,往宣纸上滴了一点,迅速洇开。此点太煞风景,怎么遮掩都不能写成个“香”字。太后岂能有错?永寿县令灵机一动,歪念为“槐乡永寿”,替太后解围。太后暗暗高兴,“乡”字果然遮丑。之后不但赏赐,而且还提升了永寿县令的官职。

慈禧太后留恋永寿县的美景,迷恋槐花的幽香,暗示永寿县令修建槐花仙苑。名为槐花姑娘修殿,庇护永寿苍生安居乐业,太平大吉,实为自己修置避暑行宫而已。行宫工程还没有结束,便因夏三行刺惊驾之举,使得太后起驾回京,工程因此搁置。

民国初年,“槐乡永寿”的匾额一度神秘失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它惊现在国外的拍卖会上,引起轰动。有位姓张的爱国华侨拍得,把流失的文物送回了“娘家”。现今这块匾额珍藏在博物馆中,供游人观赏。

崔春茗心事重重地久坐在山腰的槐树林畔,望着山下明镜一般的槐花潭,恨飞刀没有插中姚哲天的咽喉而未能替秦兰芽报了大仇。他不知道自己的出逃给戏班带来什么样的厄运?还担心那个色狼汪耀祖对秦兰芽下手。他想念戏班里的每一个人,师父、秦兰芽、秦冬笙、淘气等,当然还有夏可菡。虽然为了秦兰芽,两人曾发生过不愉快,但毕竟是同门师兄弟。戏班这个团体,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大家庭。

“春茗,吃饭了。”沈盈走出茅屋喊道,“槐花潭的鲤鱼炖沙棘,还有野兔肉蒸槐花。”

“嗯。我来了。”崔春茗跑了上来,“哇!好香,我闻到了。”

沈盈、崔春茗,还有几个游击队的干部,边吃饭边分析研究着最近的形势。沈盈认为以前都是采取防范的策略,现在应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要给汪耀祖来个迎头痛击,灭灭他的嚣张气焰,几个人基本上都同意她的观点。正说着,大良从县城赶回来了,告诉大家,汪耀祖受了伤,这几日不理军务;那些兵痞们因同土匪打了个“胜仗”,也不知道天高地厚,姓啥为老几了,队伍涣散,士气低落,正是出击的好时机。大良喝了碗水,接过队友递过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沈盈搁下碗,同他们周密地布置着作战的准备工作。

“大良哥,有没有戏班的消息?”崔春茗问道。

“急着汇报敌情,差点儿忘记给你说了。”大良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关帝庙外有许多兵把守,不让他们离去。没法子进去,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我要下山,我要去救兰芽……”崔春茗听了大良的话,就像疯了一样,急着下山。

“你冷静点儿,春茗。”沈盈分析道,“他们软禁戏班人,目的之一迎娶秦兰芽,之二就是要抓你,别自投罗网。戏班的人也不希望你回去束手就擒。从目前汪耀祖受伤的情况看,秦兰芽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不!我要下山,我要下山……”崔春茗激动得难以自控。

“春茗同志,不要感情用事。要是大家都像你,怎么消灭敌人?你应该明白你是一个游击队的战士,要讲纪律。”沈盈严厉地说道,“咱们这不正研究作战的方案嘛!凭你一个人能杀了姚哲天?能再杀一个汪耀祖?一个人能救得了戏班吗?”

“兄弟,别激动。”大良拍着他的肩头说道,“有了好的方案,咱们就能打垮敌人,戏班也就得救了。”

“好!沈队长,快点儿安排。咱们去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崔春茗这才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阵阵枪声把人们从熟睡中惊醒,整个永寿县城慌作一团。汪耀祖的队伍酗酒、赌博后刚进入甜美的梦乡,有的做梦娶媳妇还以为在放鞭炮哩,等到明白过来,游击队的勇士们已冲了进来。有的光着屁股找不到裤子,有的干脆举手投降。游击队员们越战越勇,杀得敌人哭爹叫娘,恨不能再生出两条腿逃脱。游击队员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朝县城西边撤走。汪耀祖调集残兵败将,追赶游击队去了。

沈盈带领大良等消灭了关帝庙外的守兵,进入院子。见秦之贵等人在慌乱中煎熬,教他们趁机赶快离开此处。秦之贵连忙致谢,招呼大家备车装行李。

“你们将要去哪里?”沈盈怕路上再出差错。

“先去乾州,后进西安。”

“必须经过草头山。那里还有一些残匪,路上小心。再见,老顽固!”沈盈说罢和大良等匆匆离开。

在枪炮隆隆声中,两辆大马车载着行李和全戏班人员上路了。车轮在坎坷的土路上颠簸着,很快驶出县城,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拂晓时分到了草头山下,秦之贵看着一班人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免又紧张起来。

突然,山腰间蹿出几个土匪,拦住去路。人们都惊呆了,像碰上了阎罗殿的厉鬼,惊恐不安。原来土匪投诚中出了差错,被队伍打散。麻八等不知去向,有几个无处可奔的又聚集在此,兴风作浪。

“此山归爷管,此路爷爷铲。要过此山间,留下买路钱。”一个土匪阴森森地叫喊着。

秦之贵稍作镇定,在马车上拱手道:“各位爷,我们不是经商做买卖的。求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们一行过去。”

土匪一再要钱,秦之贵取出几个银元丢了过去。他们嫌少骂将起来,别把人当叫花子打发,秦之贵述说了在永寿县城唱戏多日,根本没拿到钱的苦衷。一听是唱戏的,他们大胆朝前走来,瞅来瞅去的。有个土匪认出了秦冬笙,叫喊着还欠一百个银元呢,别以为逃走就算咧,要老账、新账一起算,总共拿出两百个银元才放行。此时的夏可菡早已低头趴在马车上,只怕被认了出来。

“快走吧!还啥钱不钱的。游击队的人马上就到。走晚了,别怪我没提醒。”虽说秦冬笙害怕,但见土匪人手不多,有众人在身旁,就不那么怯阵,说了句大话。

“屁!游击队里有你大,说来就来?”一个土匪骂着扑过来就要把秦冬笙往下拽。

“呯,呯!”

就在人们紧张发愁的当儿,听到两声惊心的枪响。一班人趴在车上不敢抬头,心想完了,当真要到阎罗殿里走一遭了。

“别怕,都起来。”

大家都惊愕地抬起头,意外地见沈盈领着几个游击队员已经站在面前,土匪早都逃得没影了。秦之贵及众人异常惊喜,不住地道谢。

“你又欠我一次人情了,老顽固。要不是游击队,你连这草头山也过不去,还说过平安的日子?怕跟我们扯上关系会杀头,扯不上关系不也是危险重重嘛?”沈盈笑道。

“那是,那是。”秦之贵汗颜了。

沈盈军务在身耽误不得,同大家作别,秦冬笙、秦兰芽同其难舍难分。

“咯吱,咯吱……”梁音社戏班的马车又上路了。

“要不是沈大婶及时赶来,咱们可真要遭殃了。”秦兰芽望着沈盈等人远去的方向,心有余悸地说道。“哎!冬笙,你咋知道沈大婶会来的?”

秦冬笙望了养父一眼,神秘地笑道:“在关帝庙时,我看她对爸不放心的样子,猜想的。想吓吓土匪,没想到歪打正着。姐,沈大婶对咱爸有点儿那个意思。”

“啥意思?”秦兰芽没有分析出他话里的味道。

夏可菡插道:“瞎操心!师父就不愿意跟她那伙人来往。”

“保不准。我看咱爸刚才看沈大婶时的眼神跟往常不同,她叫他老顽固,他还挺开心的。”秦冬笙又说又笑的。

“胡说!”秦兰芽笑了,假装生气轻拍了他一把。

“看咱爸一个人多孤单。姐,你不想有一个妈吗?沈大婶人好,你看呢?”秦冬笙想如果能这样,肯定是天大的好事。

“看你能成的?还想当红娘?”夏可菡对他的话有成见。

坐在前面那辆马车上的秦之贵回头问他们高兴啥?夏可菡回答没啥,顺手甩了下鞭子继续赶着马车,秦冬笙、秦兰芽只是在笑,没有吱声。

汪耀祖的队伍跟游击队交了几次火都没占到便宜。游击队牵着敌人的鼻子转,他们根本就搞不清游击队主力在槐山的哪个方位,败得最惨的一次莫过于罐罐沟垴那仗,队伍被打得溃不成军。

大良到县城置办了些山货,便到李四开的馆子吃饸饹。李四认得大良,跟他拉起家常。大良清楚他的秉性,故意说漏了嘴,让他得知游击队晚上要在平遥召开重要会议,还有省地下工作站派的重要人物参加。大良走后,李四想了想,这正是巴结远房亲戚汪家绝好的机会,跑去把听来的消息向汪耀祖告密。

汪耀祖闻报大喜,晚上纠集队伍赶去围剿,谁知经过罐罐沟垴时正好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众枪齐发,杀声震天,打得敌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伤亡惨重。汪耀祖携带残兵败将狼狈地逃回县城,气得差点儿吐血。

“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这是至理名言。

驻永寿时日已久,老是向上峰报喜不报忧。今天剿了多少,明日剿了多少,剿来剿去,游击队的人员反倒越来越多,好像会撒豆成兵,而自己的队伍人数愈来愈少。上峰闻听他能征善战,近日西安城不太安宁,所以要调他回去驻守。这下可愁坏了这位“战绩赫赫”的剿共总司令了。虽说打仗就有伤亡,可他的队伍伤亡太大,领着一帮缺胳膊少腿的残兵去镇守西安,不让同僚笑掉大牙才怪。参谋的计策使他如梦初醒,抓壮丁充队伍。一时间弄得永寿县四乡八社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老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徐艳容同丫鬟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些脂粉早早地回来,见儿子汪慧独自在前院的大椿树下逮“花大姐”耍。“花大姐”学名椿象。这种昆虫非常漂亮,红黑相间的身体,红色的薄翅膀,蹦蹦跳跳的,真像个活泼可爱的大姑娘,因此得了个“花大姐”的美名。它们一味附在椿树上,蹦上蹦下,不知在忙活些啥。

“妈。我要好吃的。”汪慧抓了一把“花大姐”,看见妈妈,抹了一把鼻涕。

“你媳妇呢?”徐眼艳容问着,教丫鬟给他取出一块刚买的点心。

“睡觉觉。”汪慧咬了一口点心,顾不得和妈妈说话,又跑去跟“花大姐”玩耍。

徐艳容正要回房,走了几步猛然住脚,似乎想到了啥,转身朝儿子的屋子走去。门虚掩着。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侧耳细听,里面隐约传出男人调情的声音。她一脚踹开了门,只见脸色苍白、直打哆嗦的儿媳妇孙玉梅被汪耀祖压在床上,亲着嘴,那双猪手在她的胸前和臀部乱揣乱摸,气得她血压一下子升高了许多。

“哼……”

“你,你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汪耀祖慌忙松开儿媳妇下床,嬉皮笑脸地耸耸肩,装做像没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我回来早了?打搅了你们的好事?一对狗男女!”徐艳容怒目圆睁,扑过去对着孙玉梅就是一记耳光。“不要脸的东西,小贱人!”

孙玉梅委屈地跪在地上,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汪耀祖理了理头发,尴尬地笑了笑,溜了。

“狗改不了吃屎!”徐艳容骂过丈夫,狠狠地对孙玉梅又掐又踢的,“你这个没家教的小贱人,不对你男人好,见了公的就摇尾巴。小心我撕烂你那小骚X。”

孙玉梅难辩屈辱,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默默地承受着婆婆的教训。

“今后给我规矩些!”徐艳容重重地摔门而去。

孙玉梅倒在地上,泪水冲刷不掉她承受的委屈和羞辱。她想一头扎到井里或者悬在梁上,一了百了,倒也干净。但一想到多病的妈妈,哪能忍心让白发人先送黑发人?正是为了妈妈,才嫁给汪慧这个白痴。她要去了,那可怜的妈妈还能活吗?她不能去死,为了妈妈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一连几天,徐艳容都不理会汪耀祖,任其死皮赖脸,就是不拿正眼看,更不愿和他说上一句话。汪耀祖收敛了许多,除了整编队伍,其余时间都陪着她,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儿媳妇了。徐艳容慢慢地消了气,却老觉得心口疼。汪耀祖许愿这次带她去西安的大医院看看西医,她撒娇道才不去哩,去了就要把西安那个狐狸精气死。

徐艳容的心口疼,也请过永寿县城几个有名的郎中看过,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功效。时不时发作,心口痉挛,浑身无力,真像中了邪一样,叫人痛苦不堪。李妈认为是魔鬼作祟,说云寂寺的佛能降妖除魔,祛病消灾。徐艳容动了心,决定去云寂寺拜佛烧香,或许能心到病除哩。

徐艳容带着丫鬟小娥乘马车出发,汪耀祖派了一队兵丁跟随保护。行出县城不远,她便叫停车,说回去带上少奶奶同去,希望佛祖保佑儿媳早生贵子,自己也好当奶奶。马车折了回去。一进头门,她径直朝儿子屋里走去。

孙玉梅病恹恹地卧在床上,见婆婆进来,慌忙爬起向她施礼。

“老躺着咋行?瞧你这气色,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我还等着抱孙子哩。”徐艳容坐在椅子上,乜斜着眼睛接过孙玉梅递上的茶水。“我要去云寂寺拜佛,随我去散散心,求佛祖保佑,早点儿为汪家生个儿子娃。”

孙玉梅默然应允。

徐艳容刚把茶杯端到口边,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忙放下茶杯捂住心口,本来就少颜无色的脸变得更加惨白。孙玉梅吓了一跳,忙问要不要请郎中?徐艳容嫌她大惊小怪的,强忍着,越忍越疼,额头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教孙玉梅到厨房把早上没喝完的汤药热一下。孙玉梅伺候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后就去了厨房。徐艳容觉得浑身冰凉,用被子蒙住头,还不停地打寒战。

汪耀祖送走徐艳容后,到上房和老太爷聊了会儿,出来就直向儿子的屋子走去。这个黑驴脸上长着一双幽深花花眼的淫棍,自从见了儿媳妇孙玉梅,就像李隆基相上了杨玉环,有些割舍不得。她那瓜子脸,眯眯眼,还有那偏黄的秀发,在他看来别有一番风韵,更有一种洋味。特别是她的胸部,每次因见到老阿公而颤抖,使那乳峰显得有种撩人的动感。他抚摸过,就像刚出锅的大白热馒头。一想到这些,他就激动不已,浑身痒痒。因有黄脸婆碍事,未能成得好事,所以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那可人的儿媳妇。今日徐艳容去了云寂寺,天赐良机呀!他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探头看了看,见有人睡在床上,一阵窃喜,忙进去掩上门,向床上摸去。“梅,颤啥呢?冷?我来暖和你……”

徐艳容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孙玉梅端药来了,正想掀被子出来,却听出是丈夫的声音,气得咬牙切齿,睡着没动,看他还要唱啥戏?他一只手已伸进被窝,到处乱摸。“梅,小乖乖,咋老躺着?想我了?”

徐艳容气得七窍生烟,任他摸了上面摸下面。

“梅。我好想你啊。那个河东狮吼出去了,不用怕。来,亲一口……”汪耀祖边调情边脱裤子,那半截猪尾巴似的东西已翘了起来。不等他揭开被子,徐艳容一跃而起,一双利刃般的手就朝他的脸上抓去。她气得连心口疼都忘了。“来呀!来呀!来亲呀……”

“啊?”汪耀祖惊叫一声,跌下床来,脸上早留下了几道血爪痕。他这才看清床上哪里是叫人心动的儿媳妇孙玉梅,变魔术似的成了老婆徐艳容。他慌忙穿裤子,“是你?你,你,你咋没去云寂寺?”

徐艳容不顾心口疼,叫骂着从床上跳下地抓住他耍泼。把个端着药碗走进门的孙玉梅吓得手一松,“当啷!”一声,药碗打碎了。

“别闹了,叫儿媳妇笑话……”

“你还有脸放臭屁?咱找爸去评评理。”徐艳容吼叫着。

“爸不也对你……”

汪耀祖硬拉着大骂不休的徐艳容出去了。她出门时回头剜了一眼孙玉梅,眼睛里充满了杀机。孙玉梅魂不守舍,如同看到了牛头马面一般,呆呆地立在阎罗殿前,等待着鬼判的刑讯和宰割。

汪耀祖集合队伍又准备去围剿游击队。参谋明知故问他脸上的伤是咋来的,不会是共党游击队偷袭所致吧?他哪能好意思讲出是老婆的杰作,尴尬地笑道,不小心叫猫抓了。他又打问探到的消息是否可靠,别像罐罐沟垴那一仗再次损兵折将。副官回答消息绝对可靠。他很想报罐罐沟垴之仇,虽说剿不了游击队的,但总得在回西安之前打个胜仗,好使自己的脸上多少有些光彩。

清早,徐艳容梳洗完毕。孙玉梅拉着还有些睡意的汪慧来问安,她留下儿子做伴,打发横竖都看不顺眼的儿媳妇回去。丫鬟小娥端上了人参汤,便去擦洗家具。儿子想喝人参汤,她拍了一把不让喝,叫他拿点心吃。汪慧极不情愿地手拿点心馋望着人参汤淌口水。

徐艳容背着儿子,拿出个小纸包,麻利地打开把啥东西倒进了碗里,然后道:“整天吃人参,都吃腻了。小娥,给少奶奶送去。”

小娥端着人参汤过去时,孙玉梅呆呆地坐着。小娥传告了徐艳容的意思,教她趁热喝了人参汤,她没吭声,看也不看一眼。冬枝接过碗端到她跟前,她摇了摇头,说没胃口,让她先搁下。

徐艳容正跟儿子耍得开心,突然旧病复发,手捂心口,疼得扭来扭去的。可把汪慧逗得大笑不止,问他妈是不是要生娃了?被徐艳容骂了几句后,他委屈得大哭起来。徐艳容心烦,让他出去。

汪慧回到自己的屋里,看见桌子上放的人参汤笑了,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了。来拉孙玉梅要去院里玩耍,孙玉梅坐着没动,也没理睬。汪慧坐到地上哭叫,冬枝蹲在跟前哄他耍。突然,汪慧的嘴角流出了血,捂着肚子喊疼,吓得冬枝大叫不止。

“啊!血……”孙玉梅也惊吓得慌了神。

汪慧倒在地上,翻滚着,呻吟着……冬枝跑出去喊人,孙玉梅跌坐在他身旁。

徐艳容清楚出事了。当她看到儿子七窍流血,眼睛暴凸,僵在地上,立时惊叫一声,气绝倒地。众丫鬟、婆子忙着救醒,她号哭了几声,便抓住孙玉梅要其偿命,并逼问她为啥要害死丈夫?可怜的孙玉梅早被吓得魂不附体,也昏了过去。李妈掐了几下人中,半晌才醒转过来,浑身冰冷,呆呆的像傻了一样。

徐艳容狠打,狠骂道:“你为啥要害死我娃?你这个卖X的狐狸精,是不是有相好的,害死了你男人就如愿了?你以为老娘会放过你?我扒了你小贱人的皮,抽了你妖精的筋……”

汪老太爷早被丫鬟搀来了,一看宝贝孙子命丧黄泉,把个未烧尽的拨火棍哭得死去活来。一时间汪家大院哀声一片,人人惊悸。汪老太爷追问孙子的死因,孙玉梅木然地望着桌子上的那个空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了徐艳容的叫骂,猛然想起孙子成亲那天他进屋时,后窗大开,孙玉梅惊愕地立在窗前。他越想越疑,难道她真有相好的,合谋害死了汪慧?

“爷爷对你不薄呀。玉梅你说,为啥要害死我的心肝,叫汪家断了根?你好狠心……”

“不,不是我……”孙玉梅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徐艳容号一阵子,骂一阵子:“不是你是谁?我打死你个碎卖X的骚狐狸、害人精……”

汪老太爷向冬枝问话,她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出人参汤是小娥端来的。他一听就叫喊小娥进来,要查问个清楚。早吓得遗魂掉魄的小娥在屋外听了这一喊,知道鬼判差无常到了,转身跑进后院,投进水井里去了。

“小娥投井了!”丫鬟、伙计又一阵慌乱。

徐艳容见小娥投井,死无对证,便把一腔的怨恨和难过都发泄在孙玉梅身上。亲自打了还不过瘾,叫来几个婆子,一顿棍棒毒打。汪老太爷恶狠狠地瞪着孙玉梅,命令把她关起来,说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替孙子报仇。

孙玉梅被关进后院的柴房。她望着蓝蓝的天空,白生生的云朵,思绪万千。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该多好?飞上蓝天,飞得远远的。她想着妈妈,还有花脸大哥,好像跟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离得很远很远。后院大树上有窝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好似为她鸣着冤屈和不平。她看到了爸爸,他微笑着向她招手,要带她去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烦恼,没有悲伤的世界。她感到自己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只小鸟儿,飞了起来,飞上了树梢,飞上了蓝天,飞出了牢笼般的汪家大院。

“少奶奶上吊了!”冬枝大惊失色地叫喊起来。

众人闻言皆惊。“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汪家大院一顿饭的工夫就出了三条人命。

汪福问要不要报官,汪老太爷认为两个碎贱人畏罪自杀,正好偿了孙子的命,出了口恶气。家丑不可外扬,还是不报的好,并吩咐为汪慧准备隆重的丧事。

汪耀祖再次吃了回败仗,落水狗似的夹着尾巴逃了回来。看到门楼子上高悬白彩,白灯笼,人人穿白戴孝,一派办丧事的样子,以为老太爷归西了。守门的伙计低着头不敢说话,更不敢告诉他少爷丧命之事。他摘掉帽子,边哭叫边往门里奔去。

“爸呀,爸呀,我的爸呀!你咋就去了呢?我难过的爸呀……”

忙乱丧事的丫鬟、伙计都偷看他出洋相。

汪耀祖为了显示他的悲痛和伤心,一下子跪倒在院当中,越哭越难过了:“爸呀,我的亲爸呀,我再也见不到的爸呀……”

汪福从里头躬身出来,慌忙扶起他,道:“不是老太爷……”

“那咋都戴着孝?难道是我老婆……”汪耀祖不再哭叫,心头升起一股快意。这黄脸婆死了也好,再找个出色的。只是那仙女似的秦兰芽逃走了,要不……

汪福犹豫片刻,叹道:“唉!是少爷……”

“啊!”汪耀祖如五雷轰顶,跌坐院中,昏死了过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孙玉梅的妈妈听到女儿的死讯,一口痰没上来也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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