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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西域英雄无悔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虽然正是七月,长安炎热得要烧起来的季节,走在这条走廊上,却不无寒意。他们说我品节有亏,绝不可能再将我列入擢拔的范围。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本来据说要将她押往长安,但最后接到诏书,当场就在瑕丘县处决了。萭章是个讲义气重然诺的人,我相信他因着张侯的嘱托,会尽一切努力达到照顾我的使命。遥远的瑕丘县发生的事,竟然这么快能在长安流传。诚然,萭章的家产远比乐萦的父亲乐万年

河西真是一个开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从金城郡的令居县,途经张掖一直到玉门,左边都是白雪皑皑的高山,高得单调,高得让人绝望,右边则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里左右就有汉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着戟,在相邻两处的亭彰间像蛇一样不停地来回游弋,看见我们这些行人,有时也笑着打打招呼,非常亲热。有时还能看见他们徼巡换岗的仪式,心中霎时会感到一阵肃穆。虽然正是七月,长安炎热得要烧起来的季节,走在这条走廊上,却不无寒意。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河西,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长安汲汲钻营,希望能升迁到一个二千石的官位。我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汉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无不具备。我的文章写得可以让兰台和石渠阁的那帮儒生们羞愧不语,我在《论语》《穀梁》两种经书上的精湛功底连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称臣,虽然他们不好意思这么做。我的射术和超迈亭楼的矫健也不会差于期门和羽林的任何一个健儿。而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头来我却两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只能靠着当陈遂的门客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们说我品节有亏,绝不可能再将我列入擢拔的范围。难道我的父亲死了,我就不难过吗?我很想回山东服丧,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灵魂,父亲看见我仍旧是个布衣,会不会在地府也不安宁?他们就知道把“孝”字挂在嘴边,却不知道一个穷贱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孝”字的。

既然长安对我来说已经丧失希望,我只有来西域碰碰运气。

父亲是个没用的人,还是个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记得有一天,我刚从县学回家,看见他跛着一条腿,吃力地推着鹿车前进。鹿车上竖着一根木柱,上面叮叮当当挂着一些破旧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户地叫着:“磨剪刀啊!磨刀剑啊!修理刀鞘!”看见我朝他走来,满脸脏乱的胡须顿时被笑容移动了位置,黑皴皴的额头也似乎有了光彩。他停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粒同样皱巴巴的枣子。他把枣子塞给我,讨好地笑道:“拿着,回家告诉你阿媪,不要准备我的吃食了。刚才一户雇主请我吃枣子,我已经吃饱了。我再寻两件活就回去。”

那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头上了。那也许不是他的错。可怜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亲必然在破旧的院子里吃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里中有名的干净,她还经常对雇主的衣服式样花纹品头论足,甚至谈得出有关各种衣服式样背后的种种故事,她的谈吐也出奇的温雅。所以不但我们穷人居住的乐寿里,就连附近有钱人居多的富贵里、孝义里都有人来请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当漂亮,但穷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几件衣服,靠帮人剪裁衣服为生是不实际的。我现在能记起的有关母亲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躯坐在硕大的木盆边的样子,见我进门,满面都是温和的笑容,她快速擦干净手掌,就去厨房为我准备食物。虽然家境困窘,我却没有挨过什么饿,所以最后我竟长成了这么壮大的一个人。母亲照顾我的衣食,教我诵书属文。有时我想起这么熟悉的一个人竟已永远离开了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本来据说要将她押往长安,但最后接到诏书,当场就在瑕丘县处决了。等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时,母亲的头和身躯已经分离,她的身躯愈发瘦小,蜷曲着躺着,好像一个倾侧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张开着,显出暗红的颜色。头漠然地躺在身躯的一侧,让人看不出来两者曾经是那么相濡以沫的关系。我跪在地上,抱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号啕痛哭。她的眼睛闭合着,永远不会再瞧我一眼。关于“孝”,我有时觉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觉得可笑的仅仅是“孝”的这个名自,这个该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虚伪得让人发指的仪式支撑着,而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仪式来支撑的,我羞于给我对母亲的感情冠上一个“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儿子,是我害死了母亲,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着对父亲说。

父亲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他不是个懂得礼节的人,也并不讲究清洁,后来我母亲将他改造过来了。当他推着鹿车四处吆喝“磨剪刀”的时候,遇见雇主,他也会鞠躬如也地施礼。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时候那种局促的样子简直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后反倒没有人笑他。

母亲死了,他被母亲苦心塑造出来的礼节顿时轰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么会恨他自己的儿子,因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媪是真真切切在这世上生活过。否则阿翁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他说。我没想到他的语言竟然这样好。

我的眼泪扑簌簌滴了下来,泣道:“可是如果没有我,母亲还会在你身边,你的梦永远不会醒。”

他看了看我,蜷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脸颊。他把我的眼泪擦掉,笑道:“汤儿,你这傻孩子,这世上永远不可能有做不完的梦。阿翁我相信你阿媪的选择,你好好奋发,一定会功成名就。你不会让你的阿媪失望,你阿媪也绝不会白死。”

我抱住父亲号啕大哭了起来,自从我长大成人,就从没有那么频繁地哭过,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没本事,没钱资助你去长安求官。你阿媪……呜呜,我真想代替她死。”他开始还心平气和地说着,突然也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父子俩不知道相拥而泣了多长时间,眼泪都哭干了。最后父亲说:“拿着你阿媪留给你的钱,去长安罢,阿翁我会在这间屋子里一直等着你挂着银印回来。”

然而长安并不是天堂,如果硬说它是,那也只是王侯将相们的天堂。

我只能躲在一侧窥视。

萭章是个讲义气重然诺的人,我相信他因着张侯的嘱托,会尽一切努力达到照顾我的使命。可我发现他对我总是礼貌大于亲热。难道我这么不值得信任吗?也许有别的原因罢。萭章靠斗鸡为生,也偶尔干些椎埋掘墓的勾当,但他们这种人,对于各种虚伪的道德却比朝廷的士大夫们还要看重。在正确和错误的判断上,当他听到官吏和流氓无赖之间格斗的故事时,他并不因为自己是一个流氓无赖而站在流氓无赖一边,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也许正因为这点,张侯这样的列侯大吏才会和他惺惺相惜罢。他大概早已听说我告发母亲以求自保的事了。遥远的瑕丘县发生的事,竟然这么快能在长安流传。而且是针对我这么一个渺小得像灰尘的人物,大概只有王翁季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对于乐萦,我一直充满歉疚。也许我的灵魂真的很肮脏,不配生活在道德高尚的大汉。我对乐萦说不上有多喜欢的感觉,当然也算不上讨厌。和她交欢,是一种享受,可是没有了,我也不会有多魂牵梦绕。我对乐萦施于我的情感一直虚与委蛇的原因,也许在于她父亲是个有名望的乡啬夫,他拥有的钱财能满足我去长安求官的梦想吧。

对做官的渴望,我的确比对女人的渴望大。这不能怪我,在大汉天下,一个人要实现自己留名青史的梦想,除了做官,除了做足够大的官,还能有什么呢?

何况我可怜的母亲以她一腔鲜血对我进行了最后的帮助。

我在萭章家住了将近一年,这期间我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事情。

萭欣爱上了我。

在遇见倚苏之前,我对自己一直有个错觉,我以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下决心接受萭欣的原因,在于我不能从这场婚姻中取益。诚然,萭章的家产远比乐萦的父亲乐万年要丰厚。但如今的我已不是在瑕丘县时那个毫无凭借的陈汤了。我梦想和权贵结亲,梦想像昭帝时的度辽将军范明友那样,他在和大将军霍光结亲之后立刻就飞黄腾达。

遇到倚苏后,我才发现自己其实远没有这么势利和卑劣。虽然后来我知道倚苏是康居王的小女,但当初在康居的市集上,她只不过是普通康居女子的打扮。我是被她惊人的美貌慑服的,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完了,陈汤,你根本就不能成为一个英雄

那么原因就清楚了,我并没有真正喜欢萭欣,就如我也不是真正喜欢乐萦一样。

我知道萭欣为此伤心,她不是像乐萦那样大胆热烈的女子,她不会对我主动投怀送抱,可是我能感觉她的渴望。我坐在房间里,似乎随时能感觉她的眼睛在背后呆呆地注视我。她就像伟大的东皇太一(1)那样无所不在。

最后她为了救我而死,我感到遗憾。

那个春天的下午,张侯终于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当初我在井陉的井研亭救他的时候,万万没想到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富平侯张勃。

我的勇敢无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接下来的一些事,对我都像噩梦一样,没什么好提的。我被张侯举荐为秀才,接着又因为舍不得放弃官位回家乡奔丧,被劾告为不孝,褫夺了职位。我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卑微地回去而已。在父亲临死前,没有见到父亲一面,更没有让父亲看见我拖金纡紫的样子,我心中的痛苦难道是那些指责我不孝的人所能理解的?

虽然我最终被陈遂救下来了,可是日复一日地躲在他家里当门客,还不是照样虚度光阴?

空闲的时候,我会对着母亲给我留下的遗物发呆。那是一个精致的漆盒,上面黑红相间的花纹仍像母亲在世的时候一样光可鉴眉,当年它曾经照下过多少母亲的面容啊!有时我也会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的那封帛书看看。那是母亲亲笔书写的字,给我的遗言。墨迹黯淡,每一笔画都充满着人生的愁苦:

汤儿:生为母子,终有别时,今将永离,恨何如也。日月可爱,而人不能久有。吾适陈氏以来,寄托咸在汝身。汝父虽贫贱,而爱汝滋甚,不可忽也。吾自小教汝读书,望汝成人,至今日而未知宜乎不宜也。顾事既如此,安得悔咎。汝必欲扬翮高举,才智足矣,所乏惟时。长安帝都,可以一就。即大志成,慎毋忘冢前杯酒告吾。母欲令子善,可以杀身,毋须悲痛。

甘露元年九月辛丑

有一天,我擦擦眼泪,把帛书叠好,关上漆盒。我下决心辞别陈遂,去西域寻找新的机会。

敦煌太守辛武贤六十岁左右,下颌一部胡须斑白,身材高大威武。张侯生前,我也曾跟他提过实在不行想去西域寻求机会的话,张侯不置可否,但还是给我写过一封书信给辛武贤。虽然我直到现在才来到西域,但辛武贤却对张侯的书信记忆犹新,对我非常亲热。我由此相信了外界的传言,都说辛武贤和前将军赵充国有嫌隙,赵充国质直,虽然功高而受赏薄。而功劳远不如赵充国的辛武贤却青云直上,子弟都得到保举做了大官。辛武贤能做到这点,跟他为人圆滑显然是有极大关系的。他对逝去的张侯过去的一个嘱托都能这么记忆犹新,足以窥见他为人的方式了。

“犬子辛庆忌现在为金城长史。”他把书信啪的一声轻轻放在案几上,对我说,“那里离边境远一些,相对安全,子公如果想在军中求得立身的机会,老夫可以把你介绍给金城太守何快。犬子在金城,和子公年龄相仿,有事也可以互相照顾。”

我婉言辞谢:“将军年老,犹居塞上为国守边,下走年纪轻轻,并不想来边疆享福。另外,请恕下走直言,凡人想做官,谁不想得到尽快地升迁。而下走自从二十二岁从家乡瑕丘县到长安求官以来,一直蹉跎不遇,穷愁潦倒,所以下走并不讳言自己欲得到尽快升迁的想法。下走曾读《商君书》,当年秦朝的父老一听到打仗,家家都饮酒相庆,认为立功拜爵的机会来了。下走投奔将军,也希望能有机会搏伐胡虏,上则为天子效忠,下则封侯拜爵,泽流后嗣。”

辛武贤将须仰天哈哈大笑:“没想到子公有这样的雄心。老夫是狄道(2)人,自幼就和弓马打交道,对你这样的年轻人很是喜欢。不过,现在边境暂时无事,恐怕子公不免要失望了。”

我也笑了笑,道:“将军,据说匈奴郅支单于仍在右地,前不久击破了乌孙的八千骑兵,威名大盛,非常骄横。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对我大汉扶助呼韩邪稽侯狦会大为不满,郅支单于的使者有可能联络西羌,攻击敦煌、张掖啊!”

“不然。”辛武贤摇摇头,“郅支单于的太子驹于利受如今还在未央宫侍奉皇帝,他怎么敢进攻敦煌、张掖?”

看他那么自信的样子,我不敢再说了,只是怯怯地说:“将军真是虎胆,熟习戎事。不过匈奴一向是禽兽之心,极为贪婪,虽然爱子入侍长安,在他们眼中却不如抢掠财物重要。”

辛武贤道:“虽然如此,他再骄横,怎奈匈奴已经今非昔比了,就凭他手下区区四五万老弱民众,哪里敢入塞抢掠。子公,据当年张侯的信中说,你博通经史,连长安的博士们也对你颇为佩服。你既来了我这里,就干脆做我的决曹史,帮我断断狱事。现今天下郡国都时兴春秋决狱,独有我河西人才缺乏,你来到这里,真可谓大旱逢雨,不胜爽快。”

我哭笑不得,当个决曹史,比我当年在未央宫中当太官献食丞的秩级还要低得多,更不要提我还当过执戟郎中了。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为的就是打仗立功,谁耐烦断什么狱事?不过我初来乍到就拒绝太守的要求,他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恼恨。辛武贤睚眦必报的名声在外,当年赵充国的儿子右曹中郎将赵卬也被他陷害得下狱自杀,我何必去蹈赵卬的覆辙?不如暂时答应下来,以观时局变化。于是我谦卑地笑道:“将军如此看重下走,下走荣幸何似。敬闻将军之命。”

他果然很高兴地说:“子公君真是爽快,我知道君曾做过四百石的执戟郎中,做我的决曹史实在屈就了。不过以我的身份,最高只能辟除你为卒史,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向皇帝奏请,擢拔君为长史。君且放心。”

虽然他只是一句空口诺言,我仍是喜出望外,破羌将军习长史那可是千石的大官啊,如果辛武贤真的肯这样提拔我,那我过几年升为二千石也大有希望。我惊喜地道谢:“多谢将军,下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几天我就正式上任,决曹的事繁,前任必定是个不晓事的人,案上文书堆积如山。我随手拿起一片木牍,看了几行,不禁大感兴趣,上面写的是两个羌人互相告状的事。

羌人的名字都很怪,告状的羌人名叫归何,被告羌人叫驴掌。两人结下仇怨的原因是驴掌的儿子芒封和归何的弟弟封唐曾经发生过争斗,封唐争辩不过,一怒之下用折刀刺伤了芒封。芒封也不是个善类,回去就向父亲哭诉。驴掌大怒,率领弟弟嘉良等家族子弟十多个人打到归何的家,不但把归何一家暴打了一顿,而且顺便抢走了归何的马二十匹、羊四百头。归何是个归义羌人,服从汉朝统治,于是跑到当地县廷去告状。县廷从驴掌那里为他找回了二十匹马、五十九头羊。另外三百多头羊已经被驴掌卖掉,暂时还不清数目。县廷允许他在半年内筹措赔偿金钱,可是两个月后朝廷大赦,驴掌以此为理由,拒绝还债。有朝廷明诏的赦书,县廷也无可奈何。后来驴掌在某天晚上突然死在沙地里,身上被刺了数十刀。驴掌的弟弟嘉良和儿子芒封到县廷告状,怀疑是归何杀了驴掌。归何却矢口否认,因为没有证据,县廷只好把这件狱事的爰书上报敦煌太守府。现在归我管了。

我很快断定,归何的确有谋杀驴掌的重大嫌疑,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驴掌的尸体早已腐烂,验尸是不可能了。我对断狱本身没有兴趣,对和羌人打交道却饶有兴趣。羌人本身或许翻不起什么大浪,但是匈奴人一直想联络羌人,以便隔断河西通往西域的道路,这是我所关注的。于是我命令立即把归何抓来。

归何一副羌人打扮,头上用麻布缠成一圈,还插着两根羽毛,不知道是什么鸟身上拔下来的。他的汉话说得挺好,相当流利,他说:“曹史君,我虽然恨驴掌,他死了,我也确实高兴,甚至还和家人饮酒庆祝。可是我没有必要杀他啊,他是一个穷鬼,我却家财万贯。按照汉法,我杀了他要赔命,我不值得啊。我经商这么多年,这个账还算不清吗?”

这老东西还真是能言善辩,可是他眼中狡黠的光芒让我肯定他在说谎,我问:“他还欠你三百多头羊,又不肯还,你一个有头有脸的富翁,难道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丧考妣地说:“忍不下也得忍啊。我们做商人的,虽说钱赚得多,可是每一块金币上都凝聚着数不清的汗滴啊。他们抢了我的羊,官长又不能为我做主,朝廷说一声恩赦,我的钱就打水漂了。我不服气,可我是个归义羌人,我不得不服从皇帝的律令啊。”

我笑了笑:“恩赦诏书,那是经常有的,你有钱,雇人杀了驴掌,等到下一次朝廷大赦,也不用偿命了,不就什么都赢回来了吗?”

“曹史君拿我开玩笑呢,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得到什么时候大赦?万一大赦不来,我不就血本无归了吗?”

我收起了笑容:“我也相信你没杀驴掌。不过现在驴掌的弟弟嘉良告你谋反,你看怎么办?”

他脸色大变:“曹史君,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是青衣羌,从祖父那一辈起就归顺朝廷了,朝廷嘉奖我们为‘归义去胡来羌’,还免去我们的徭役。我对汉朝是感恩戴德啊,每次去西域做生意,西域诸国的贵人百姓看见我拿着汉朝的券契致书(3),知道我是汉朝人,都对我敬畏艳羡,我得到了大汉这么多好处,怎么会想到谋反呢?”

其实说他谋反是我的策略,我想吓住他,把他思维打乱。假使他真杀了驴掌,就肯定早想好了许多应付之策,背熟了在脑子里。倘若我循规蹈矩地问,就算问到头发白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而恐惧慌张的人脑子是不清楚的,容易打开缺口。

“你是得了我大汉很多好处,按理说你应该对我大汉感恩戴德。可是我听人说,你经常在人前抱怨大汉法律不公,随随便便一个赦书就让你损失了数百头羊。还说如果在匈奴单于的辖下,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敢说这不是怨望大汉朝廷吗?不是对大汉不忠吗?”我冷冷地说。

我一边说,他的脸一边变了颜色,等我问完,他尖声而恐惧地辩解道:“不,不。曹史君,小人没有怨望朝廷。小人只是说,朝廷的赦书最近几年下得太频繁了,搞得恶人嚣张,好人蒙冤无处申告,小人并没有真的否定朝廷的恩赦政策啊。”

我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一旦自己犯了法,就巴不得朝廷赶快恩赦。看见别人从恩赦中收益,就愤愤不平。甘露三年,你们青衣羌跟随丁零羌一起造反,后来朝廷平定你们的造反,同时下了恩赦,免你们所有青衣羌不死。那时你怎么不抱怨了?你可知道,谋反是要灭族的。要当时朝廷灭了你们的族,还有你在吗?”

他咚咚叩头道:“曹史君,我们青衣羌人不知道朝廷规矩,确实随口错说了话,但绝对没有丝毫想造反的心思,请曹史君明鉴。”

我假装叹了口气,道:“我也相信你没有谋反的意思,不过你毕竟胡说八道被死者驴掌的弟弟抓到了把柄,我身为执法官吏,也不敢为你曲意维护。”

他恐惧地说:“万望曹史君为小人寻找一条出路,小人至死也忘不了曹史君的恩德啊。”说着他叩头如捣蒜。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我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怀疑你杀了驴掌又不肯承认,只好告发你谋反来报复你。我如果站在你这一边,他们仍会逐级上告。你知道,这种告人谋反的狱事越是告到级别高的官府,就越会受到重视,倘若一旦碰到严酷的官吏,说不定就真的将你屈打成招了。你经得起拷打吗?”

“经不起经不起,小人这一把老骨头,到时真的会屈打成招的。”他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就是了。我看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想法,也许可以皆大欢喜。”我说出自己的真意。

他似乎看见了曙光,迭声道:“请曹史君示下请曹史君示下,小人一定照办。”

我说:“其实死者驴掌的弟弟和儿子这么不依不饶地告你,不过是为了几个钱。你知道他们家族虽然人多,却都比较穷;而你虽然富裕,却人丁稀薄。你不妨给他们一笔金钱,比如给个十万钱,他们得了钱也就不会再告了。你们从此化敌为友,你不也就省了雇人保护自己的金钱吗?我听说你花了大笔钱雇了西部都尉府的戍卒来保护自己,是不是?”

“好好。”他叫道,“给他们钱就给他们钱罢,小人算怕他们了。”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但是,小人以什么名目给他们钱呢?他们见小人肯给钱,岂非认定小人是做贼心虚,真的杀了驴掌吗?”

我突然一拍案几,厉声道:“难道你没有杀吗?”

他大惊失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你怎么知……”随即又改口,“小人怎么会杀他,小人真的没有杀他。”

我笑了笑,又恢复了和蔼的语气:“没有就没有罢。你给他们的钱,我可以告诉他们,是你不愿意他们老是纠缠,宁愿出一笔钱请求和解。然后我下一封文书,以解除冤仇的名义将他们迁徙外郡,以后你们相隔辽远,就算反悔想再来找你寻仇,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了。”

他喜笑颜开:“真的这样,那就太好了。他们这帮穷鬼,真的像冤魂一样。唉,多谢曹史君。有空请曹史君到敝舍做客,曹史君替小人解决这件事,可说是帮了小人的大忙了。小人那唯一的儿子不懂事,又喜欢摆富家公子的脾气,为此惹了不少麻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家不是绝后了吗?”

“没想到你们羌人也重视是否绝后。”我笑道。

他骄傲地说:“小人是归义羌人嘛,《论语》《孝经》也是读过的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很好。”我心里也很高兴,这么棘手的案件就这么处理完了,也是颇有一点儿成就感的,而且我可以向辛武贤报告说,羌人在读了我们的儒家经书之后,都深以争让为耻,宁愿吃亏相互和解,这不就是以春秋经义断狱的成效吗?

“那小人就先告退了,明天小人就派人送钱来。曹史君有空可一定要去敝舍做客啊。”他殷勤邀请我。

后来的几天我又相继用类似诡谲的办法断了几件麻烦的狱事,向辛武贤报告后,他果然很高兴,并劝我不要太辛苦,要我多休几天假,顺便逛逛敦煌一带的风景。

敦煌郡的风景确实和内地大不相同,天高地远,很多地方弥望的都是黄沙。太守府的同僚告诉我附近有一座鸣沙山,全是沙子垒成,风吹沙动,会发出奇妙的声响,值得一游。于是在某一天就跟着他们一同去游玩,远远望去,鸣沙山果然像一条沙堆成的巨龙,绵延数里。细细的沙子在阳光下变幻莫测,发出五彩的光,果然气势绝伦。爬上鸣沙山顶,我发现沙山的另一侧下面有个弯月形的水池,在四面沙山的包围之下,如同沙漠中的一片明镜。我问同僚:“这个池子叫什么名字,深在沙山之底竟然能不干涸?”

同僚笑答:“那是渥洼池,又叫沙泉。池下有一眼泉水,所以能够永不干涸。”

我赞叹道:“太神奇了。真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同僚面面相觑,问道:“子公君,你刚才念的什么?”

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这么问:“这是贾谊写的赋,怎么了?”

“哦,贾谊是什么人,我们没读过,子公君真是博览群书啊。破羌将军曾跟我们说过君经义赅通,就算长安硕儒都不一定比得上你,看来确实是真的了。”

我谦虚道:“哪里哪里。”心里却感到极大的悲哀,是啊,我自负一生才学,却要跟这帮连贾谊都不知道,连个简单的狱事都决断不了的庸人混在一起蹉跎岁月。眼看光阴电逝,自己的官位却越混越低,何时是个尽头。这样一直下去,怎么对得起为我而死的母亲。那些曾经为我做出牺牲的女子,比如乐萦和萭欣,我又同样怎么对得起?

下到渥洼池边,我呆呆地沉思,脑中火花一闪,想起了孝武皇帝的《天马之歌》:

太乙贡兮天马下,

露赤汗兮流赭沫。

驰容舆兮蹀万里,

今安匹兮龙为友。

据说孝武皇帝获得的天马就是从渥洼池中飞出来的,那是元鼎年间的事了,一个原籍南阳郡新野县名叫暴利长的弛刑徒有幸获得了一匹天马,献给武帝,从而遭赦被封大官,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渥洼池,就算是,我又未必有这机会和本事再捕获一匹。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闷闷不乐。有一天早晨轮到我休沐,我伏在枕上不愿起来。突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人敲门,我没精打采地爬起来,打开门,耳边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乡音:“子公兄,真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吃了一惊,听出来是瑕丘县的乡音,以为是做梦。我倚在门框上,揉了揉眼睛,看见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材比较结实,脸色黑黑的,头上胡乱绾了个发髻,用一块蓝布缠裹着。他正对着我笑,两片紫红色的嘴唇,像两条遭到袭击的水蛭一样向相反方向缩去,牙龈坦荡地暴露,满口硕大的板牙毫不知羞耻地裸露了出来。我脑中顿时转过弯来了,脱口而出:“你是猴子?”

他笑得更欢了:“子公兄,你还记得我猴子啊,也不枉了我们当年篡狱救你一场。我们兄弟几个一直相信,子公兄一定会混上大官,到时把我们全部接去享福。子公兄现在果然出息了,被我们府君辟除为决曹史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在猴子眼里,百石的决曹史就算大官,他不知道我曾经当过四百石的郎中。不过他乡见到故人,我还是很惊喜的,我拉住他的手,把他拖进门来:“快进来,没想到好兄弟在这个天荒地老的地方相见,真是太幸运了。这么多年来,你们怎么过的。我刚来敦煌的时候,曾经到鱼泽鄣问过,你们不是在那里当戍卒吗?可是都说不认识你,我想当戍卒也不能当一辈子,大概早就回去了。不过我还抱怨呢,就算回去了,怎么也得路经长安,那时怎么不来看我。”

猴子兴奋地说:“见到子公,真是高兴坏了。我们当初是犯罪流放到鱼泽鄣来当戍卒的,身份是弛刑徒,哪里可能像普通戍卒那样三年一轮嘛。当然,后来我们也都快三十了,太守觉得我们还算老实,就把我们调回城中当卫士。偶尔也被雇用给富人,帮他们守候宅子,你知道,边郡不比内地,这里民风剽悍,盗贼多啊。”

我笑道:“官府倒还真懂得赚钱,用公家的戍卒为自己私人敛财。”

“哪里哪里。虽说富人出的雇钱,大部分被太守等各级官长收入腰包,但我们自己也会被赏赐几个零花钱。何况为富人守宅,富人对我们也非常客气,经常好酒好肉招待。所以,能谋上这个差事,也是有福分的呢。”他道。

我从内屋取出一坛酒,边开封边说:“这些富人也真是,有钱何不迁居长安,或者迁到比较安全的内郡也好,何必守在边郡,还得花一笔雇卒守卫的冤枉钱。”

猴子道:“子公兄,这你就不懂了。你道那些富人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其实都是从西域行商贩货赚来的。如果住到内地,哪有这么好赚的钱啊?”

我来了兴致:“猴子啊,难道西域那边遍地都是黄金?钱那么好赚?”

他也不客气,仰脖喝了一爵酒,脸上立即露出苦涩的笑容:“哎呀,子公,你这酒好酸,实在难喝。我的那家雇主,他家里的酒那才叫,啧啧。不说那么多了,今天正是我家雇主请你去府上喝酒的,你去喝了才知道,有一种酒,据说是西域的葡萄酿造的,色泽有的鲜红,有的碧绿,真是好喝极了。我们快去吧,主人家都准备好酒菜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名刺。

我接过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

诏书荣赐归义去胡羌人

归何

谨候破羌将军敦煌太守府决曹史陈汤君

“原来你的雇主就是归何。”我不禁哈哈大笑。

归何的家果然豪富。穿过两道门才进入他家的正堂。堂的左右两角各耸立着一座高数丈的望楼,楼顶四面攒尖,色泽青灰,古朴庄重。我仰面一看,还能看见两边望楼最高一层上各站着一个披着鱼鳞甲的士卒,他们左手提盾,右手持弩,正对着我警惕地窥视。

我笑着对迎出门的归何说:“归何君,你这里真是戒备森严啊,要是那驴掌的弟弟不识好歹率领族人跑了来,岂不是马上就要变成刺猬。”

他的老脸竟然红了一下,笑道:“曹史君取笑了。自从上次一别,一直不见君光临敝舍,我只好派人去请了。”

猴子在旁边插一嘴道:“主君,你派我去算是派对了,曹史君是我的熟人呢,我们自小就在一个里门出入,感情比大海还要深呢。”

归何兴奋地笑道:“哦,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有曹史君照顾,我们更不会怕什么贼盗无赖了。”他又拉住我的手,“来来来,到堂上说话。我已经吩咐厨房,立刻就上酒菜了,今天我们痛饮畅谈。”

我们到了堂上,在精致的菖蒲席上落座,面前也摆满了精美的食具。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我敢说,这里的食具可以和长安普通的列侯家媲美。

葡萄酒的确是碧绿的和鲜红的,远非我自己酿造的米酒可比。我们一连对饮了几十爵,仍觉得意犹未尽,归何好像有点醉了,丢弃了拘谨,跟我称兄道弟起来,他说:“子公……兄,说实话,我还……还真的……挺感谢你的。虽然……当时被你吓了一跳,可是你毕……竟帮我摆脱了心头大患。”

我也有点晕乎乎的,笑着说:“你是指和驴……掌死亡有关的那件狱事吗?说实在的,你说不是……你杀了驴掌,我死也不信。不过我……知道事情过去这么久,要找……到证据几乎不可能,所以也就大事……化小算了。他们……拿了钱,迁到了天水郡,也很高兴。”

他还没有醉到说胡话的地步,笑道:“驴掌……我没杀,算了,这件事不提……它了。子公兄放心,以后我们……好好交个朋友。我有钱,兄如……果要当大官,不能缺了钱,有了钱可以给将……相列侯好好孝敬,他们……能不擢拔你吗?来人,把我的……箱子抱过来,让子公兄挑,挑中……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仆人抱来一个精美厚重的小楠木箱,放到我面前。他们打开箱盖,金色的光芒差点把我的眼睛都刺疼了。里面一侧是摆得整整齐齐的马蹄金,一侧是叠得高高的几叠圆圆的金币。我感到好奇,把那种圆圆的金币放到眼前。上面雕刻着一个胡人的侧面头像,胖胖的脸,卷曲的头发和胡须,高高的鼻子。头像比钱币的表面要凸出一些,摸上去很有质感。钱币的背面中间似乎是一个汉文,但是不认识是什么字,周围则是一圈弯弯曲曲的纹饰,但似乎又不像纹饰。我奇怪地问:“归何兄,这个……钱币是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

归何仰着头笑道:“这个……是康居国的金币,钱币上的……那个头像是康居王赫……烈。背面是大秦文,康居……人都用大秦文。兄弟,你如果……想赚钱,跟我……去康居贩货,保险你一趟可……以赚上十万。”

我说:“真的啊,要真……的能赚钱,我也不……想做这个屁大的官了。多跑……几趟西域,我这一生不就衣……食无忧了吗?”

他道:“那……是自然。不过没有……我指点,你未必……懂得买什么卖什么,这样罢,据说……你擅长弓马,我看你长得也……很强壮,不如我……雇你当我的贴身护卫,你需要的本钱我……帮你出。以后我们一同来往,互相有……个照顾。你又当过官,沿途汉……兵的关卡你也可以帮疏通一下,可以……省下不少冤枉钱呢。”

“那好,一……言为定。”我说完这句,就躺倒在席子上。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面前是一片陌生的世界,到处熙熙攘攘,攒动的人头如同蛆虫。耳旁虽然人声嘈杂,但是我一句也听不懂。而且他们全都长得深目高鼻,头发不是黄的就是红的,像乱麻一样披散在肩上,胡子也是乱蓬蓬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胡人,他们走过我面前时,都忍不住会停下脚步,环绕着我进行围观。我身边还有几个被绑着的胡人,但他们都更加关注我。我看见我身边一个大胡子的胡人一手指着我,一边张着嘴对着人群用奇怪的语言吆喝着什么,他吆喝的时候,有人会走近和他对上几句话,但说了几句,又都摇摇头离开了,脸上带着遗憾的神色。

我的脑子仍有点晕晕乎乎,手脚也没有力气,而且发现我自己被反绑着。我想叫唤几句,但是叫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拿着一个皮囊,往我嘴里灌着什么,不是水,好像很浓稠的样子,味道有些酸,可能是乳酪,我很不习惯,但是没有力气挣扎,况且我也饿得不行。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仍旧被强迫站在墙边,等待人群的检阅,后来我开始渐渐明白了,我可能被当成了奴隶,正在市集上待价而沽。因为我看见身边的同伴逐渐减少,被市集上走过的人相继领去,在领去之前,他们都会付给我身后的大胡子或多或少的一堆金币,我显然就是这个大胡子的货物。

我也逐渐听懂了他们对我的介绍,我之所以不好卖,大概因为我是个汉朝人。我听见我的货主大胡子屡屡对人说起“秦人”两个字,似乎是强调我的身份。可是接下来总是不大顺利,问价的人往往摇头而去。

可是我的货主并没有气馁,而且他的生意似乎很不错,我的一批同伴卖掉了,很快就有新的一批同伴被送进来。他的生意做得很大。

有一天,事情变得格外不同了。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幸运。在这之前,虽然我天天昏昏欲睡,没有什么力气,可是心底里把归何的十八代祖宗全都骂了个遍,他竟敢在酒里下幻药,把我转卖到了外国。难道他就不怕我万一逃出去找他的麻烦吗。还有我的兄弟猴子,他是不是也参与了?我发誓,自己如果有逃脱的机会,一定会抓到他们,将他们千刀万剐。有一次我正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市集小街的东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年轻少女,她的帽子也是红色的,上面绣着金色的丝线,帽子的一侧还垂下来三串珍珠。她漫步踱到我的跟前,认真地注视我。我的心里当即震荡了一下,天啊,还有这么美的异族女子,她金黄的头发衬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和鲜红润泽的嘴唇,真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丽。她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见过如此湛蓝的眼珠之海,我好像中了魔法似的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她对着我微微笑了一下,仙女般的脸庞转向我身后的大胡子货主,说了一串话,我知道那是在问价钱,因为那句话之前有无数个人问过,我都能背诵下来。

我身后的那个胡人报出了一个价格,这位仙女爽快地点了点头,对她身旁跟随的一个胡人男子点了点头,那个胡人男子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鹿皮口袋,伸一个毛茸茸的大手进去,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币。这金币给我的印象特别熟悉,就是在归何家见过的那种康居金币,上面打印着凸起的康居国王赫烈的侧面头像。

那个男子把金币递给我身后的大胡子货主,大胡子当即走过来,给我解开绑在木柱上的绳索,并把绳索的一头递给付钱的男子。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是这个美丽的仙女要把我买回家去,那样我就能天天见到她了。能天天见到这样的天仙,就是做奴隶也值得啊!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石头垒砌的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康居国的王宫。虽然这个宫殿也不算小,但比起我们汉朝的皇宫来讲,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被灌了满满一壶水,然后又晕过去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雕花的床上,脑子非常清醒,就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往事历历在目。我发慌地看看四周,又拧了拧自己的大腿。我希望自己仍在汉朝敦煌太守治下的敦煌城,仍是太守府的一个卒史。但旋即又慌张了,我不希望我在市集上见到的那个美貌的康居少女真是一个梦。我希望那是现实中的,如果一定要付出我不在汉朝的代价,一定要付出我是一个奴隶的代价,我也完全愿意。千愿万愿。

“你知道不知道,你买我回去的一刹那,我欢喜得像快要晕过去一样。”后来我在夷播海边的柽柳丛中,对倚苏这么说。

夷播海边凉风习习,草地一望无垠,是个享受爱情的好地方。我经常带着一些随从来这个地方为康居王捕鱼。这个湖非常奇怪,像一条长长的玉带,东边狭窄的部分湖水是咸的,西边宽阔的部分湖水是淡的。这种奇异的情况使得生活在它里面的鱼种类繁杂,我甚至能从中捕到真正的海中才出产的鱼。对于鱼我相当在行,我是山阳人,郡中有一个烟波浩渺的巨野泽,里面出产数不清的鱼,是我们取之不竭的食物资源。往郡的东边走,穿过东海郡,隔天就可以走到勃海,用连弩射巨大的海鱼也是我们擅长的,所以我对湖海两种地方出产的鱼都了如指掌。

有时我来夷播海捕鱼的时候,倚苏也会要求跟我一起来,她和我的恋情康居王当然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他的女儿会爱上一个捕鱼和烧鱼的秦人奴仆。虽然因为我秦人的身份,他对我还算客气。

我和倚苏来到湖边,我常常先命令随从到适当的地方撒网下饵,然后我和倚苏骑马拐到湖的另一侧,在柽柳丛下边欣赏着湛蓝的湖水风光,边情意绵绵地谈情说爱。

看着倚苏的时候,我经常眼睛都舍不得眨,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也眼珠流转,发出异样的光芒,破开红唇笑道:“我不知道你这个秦人原来是个色鬼加无赖,否则我才不要买你回来。我真的后悔啦!”

我把她揽在怀里拼命地亲她,总也亲不够。我边亲边说:“但你终究还是买了?难道不是看我长得俊逸不凡吗?我在汉朝的时候,长安三辅地区的贵家少女都一个个为我神魂颠倒呢。”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我可不是看你长得好看,当然你的确长得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康居男子长得更好看一些。我买你的目的啊,在于我们康居国用秦人做奴仆是比较有脸面的事,汉朝是个大国,在西域很有势力,秦人不是一般的家庭买得起的。你也知道,我买你花的金币,足足可以买五个西域其他国家的奴隶。而且之前我父亲用过一个秦人当厨子,那个厨子擅长烹鱼,自从他死了后,父亲一直抱怨没有人给他烹鱼。”

我假装不服气地说:“虽然我很会烹鱼,而且你父亲因此也喜欢我。可是你起初看见我的时候,可没有问我是不是会烹鱼哦,你是一看见我就挪不开脚步了。”

她笑着摇摇头:“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子,你在汉朝,是不是骗过无数的少女?要不是你这张油滑得像蜜一样的嘴,说实话,我并不会这么爱你。还有,你这个秦人,能为我做许多康居男子不肯为女人做的事情。嘻嘻,你可以连我的脚心都舔,这我们康居男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哎哟,别舔啦,痒死了……哈哈……”

我的嘴唇在她脖子里乱拱,她趴在我肩头咯咯地笑,接着我们都忍不住,就在碧绿的草地上交欢。

可是有一天,我们的好事竟然被一个匈奴人打断,几个回合交谈下来,他不讳言自己是匈奴的郅支单于,因为游猎,偶然跑到夷播海边来了。

我当时的惊惶是难以想象的,但我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惊惶,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虽然我那天也带了几个随从,可都是些渔夫,没有武器,也不怎么懂得打仗。我不知道郅支单于带了多少人,而且,尤使我惊恐的是他看见倚苏时那色迷迷的样子,恨不能把她吞进肚里。他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侍卫好像懂康居话,不停地为郅支单于当着翻译,这个年轻人好像也因为兴奋而脸色通红,他翻译的时候,时不时飞快地瞟倚苏一眼,看得出来,对倚苏的美貌他也感到极为惊讶,并由此显露出少年的羞涩。

那一刻我真是又惊惶又恐惧。多少年来,我都带着要去塞外击贼立功的理想,没想到今天能在草原上碰见一个敌国的单于。如果我能捕获他,封为列侯,拜为二千石的美梦就可以立刻成真。但是现在,我全然没有名利的欲望,我整个心都牵系在倚苏身上,我一定要保护倚苏。不管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倚苏受到这几个蛮夷的伤害。

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弓箭,我则只有一柄长剑,武器上处于大大的劣势。我只能通过虚声恫吓保持镇静。没想到我的恫吓竟然有了效果,这个匈奴单于竟然要和我比试射术。我听说郅支单于一向勇猛,以擅射闻名北漠,他曾经声称,如果匈奴单于是比试射术所选出的来话,他也应该被立为真正的单于。

这么一个凶悍的酋首,自然会欺负我们汉朝人一向不擅长使用弓箭,却没料到射箭是我的绝技。我心里暗暗欢喜,但是假装膂力不足,向他借了两张弓。他死也不会想到一个汉人竟能拉开两张并在一起足有五石的强弓,我多年来一直练习的膂力和射术没有白费,在一百步外,我拉开两张弓,一箭将他的坐骑射杀,接下来我又射杀了一匹对方的马和两个匈奴人,如果不是当时众寡悬殊,我又心里过于牵挂倚苏,我完全可以将这个酋首生擒。

在和他比试之前的最后对话中我才知道,他之所以要和我比试射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在倚苏面前展示自己男人的强悍,可是适得其反,让我货真价实地在倚苏面前扬眉吐气了一番。

在回康居国都的路上,倚苏满眼都是盈盈笑意,她执意要跟我骑一匹马,倚在我怀里絮絮叨叨地问:“没想到你这个秦人色鬼,有这样的力气,能拉那么强的弓。”

我自豪地说:“那当然,其实你夫君可是在汉朝做过射声校尉的,当年在长安北军中垒秋射大赛中获得第一啊。那个狗屁单于岂是你夫君的对手。”

她扑哧笑了:“你是谁的夫君?也不害臊。射声校尉是什么官,怎么没听你说过?”

“过去好久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可不喜欢把自己以前的光辉经历拿出来骗无知少女。射声校尉在我们汉朝,是二千石的官,二千石你知道的,就是像西域都护那么大。”我假装不屑一顾地说。康居人对汉朝官制不一定了解,但是汉朝西域都护威震天山南北,她应该不至于没有耳闻。

她也假装一本正经道:“啊,那么大?好厉害,可是为什么却被人稀里糊涂贩卖到康居来做奴隶了?”她边说边歪着脖子回头看我,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出很迷惑不解的样子。

我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道:“这叫作英雄常被小人害,等我哪一天回汉朝捉到那个商人,要狠狠打他一顿。”

“仅仅是打一顿吗?要不是我把你买回来,你每天还在康居市集上站街吃灰呢。瞧你宽容的。”她笑道。

我也笑了:“本来想剥了他的皮解恨,不过想想,如果不是他,我也遇不到我的美人你啊。所以啊,我就打他几拳解气算了。”

她突然又蛮横无理了:“看来你还不是真心喜欢我,否则你为什么还想打他呢。我命令你把身上所有的钱送给他,向他表示感谢。”

“好好好。到时干脆我们一家三口拜他为义父算了。”我笑着说。

“什么一家三口?”她刚问完,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脸忽地红了,“你这小竖子,不说好话。你不打他就是了,我们干吗还要拜他为义父?”

“当然要的。”我笑道,“你想想,见到了你,我好像获得了重生。而这都是他给我带来的,他就是我们的再生父亲啊。”

她的头摇得像鼗鼓似的:“不,那是你,我们两个没有这么感激他。”

我穷追不舍:“哈哈,你们两个。”

她脸又羞红了,反手来抓我的脸:“不许笑,再笑我不理你了。”

虽然知道是玩笑,但这句话仍很有效,我马上投降:“好好,不说了,回到康居,我一定要向你父亲下聘求婚。”我望着前方隐隐约约出现的城郭,心里充满了欢喜。

回到康居不久,就发生了让人头疼的事。位于康居西南边的乌孙和我们发生了冲突,仗着汉朝的支持,乌孙的军队屡次击败康居的士卒,索要去了不少金钱。那段时间,倚苏也很忧虑,担心康居有遭到覆国的危险。我则安慰她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汉朝在西域奉行着“势力均衡”,保持西域各国领土现状的策略,让其中的任何一国过分强大,都是汉朝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去龟兹附近的乌垒城走一趟,劝说那里的西域都护不要支持乌孙在西域挑起冲突,以免让匈奴渔翁得利。我虽然这么说,但对能否成功实在没有半分把握。在堂堂的以二千石的骑都尉兼摄的“都护西域使者校尉”面前,我一个前未央宫郎中插得上什么话?我跟人家又没有什么故旧关系。也许再打上一次富平侯张勃的名头可以管用罢,我心里想。

倚苏这时也变得很依恋我,当初她把我买回去的时候,对我颐指气使的。不过我似乎真的沾了强大汉朝的光,偶尔她会时不时来找我说话,好奇地打听有关汉朝的风物。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用我那巧舌如簧的嘴巴,添油加醋,把汉朝描绘得像人间天堂,那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数不清的绫罗绸缎,数不清的青山绿水,数不清的俊男美女。那儿的百姓家家富足,个个快乐。这些勾起了她无限的向往,甚至她还想有一天让我带她去实地游玩。我又拍拍胸脯,大包大揽地答应了,继而我又骗她说自己实际上出身于汉朝的官宦人家,家里仆从如云,良田千顷,庄园内假山池沼,雕梁画栋,西域人都闻所未闻。有一次我吹得过火了,她终于产生了疑虑:“照你这么说,你在汉朝是个王子了。可是为什么待在我们康居当奴仆也不想回去呢?”

我一看要露馅,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声泪俱下:“我中了胡人的幻药,才被贩卖到这里,成了王宫的奴隶。起初也巴不得马上能回到家乡,可是自从见到公主后,我整个的心都被公主的美貌夺去了,如果回了汉朝,固然可以安享荣华,可是再也见不到公主,就算到天上做神仙也没有意思,何况一个汉朝。”

她果然被感动了,睫毛上挂着泪花,说:“你真的这么挂念我吗?”

“句句是真,我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无耻地说。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我相信你。”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一些心灵的秘密,她见了我也有些忸怩,在我这个奴仆面前倒似乎放不开。我心里有数,在以后无数个日子里,我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赢得了她的完全信赖,我们成了秘密的恋人。

当然她的父亲并不知道。

现在我心里并不想真的去乌垒城见西域都护,我宁愿自己能率领一支康居军队迎接乌孙的挑战,可惜这个想法不可能实现。康居人几乎被乌孙人打得吓破了胆,看见乌孙的兵马就望风而逃。何况我这种宫中奴仆的身份,康居王怎么可能把一支军队交给我。

但我万万没料到康居王会派使者偷偷把匈奴人请来,等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太晚了。其实就算不晚,我又怎么能阻止?

“如果那次我们在夷播海边碰到的果真是郅支单于,他一定会认出我们,那可怎么办?”我对倚苏表示了这个忧虑。

她也摇摇头:“上次的事,这次我终于告诉父亲了,他非常惊讶,完全不相信你用弓箭真的能吓跑一个匈奴的单于。他说郅支单于是这个世界上最精湛的射手,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把他请来,实在是迫不得已,因为只有他才能使乌孙人望风而遁。”

我苦笑着摇摇头,的确,这事谁会相信。就连我自己也不信,郅支单于就算落魄,又怎么敢带着几个小亲信跑到那么远去狩猎,也许我吓退的仅仅是个匈奴的小头目罢。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

而康居王很快就尝到了他自己酿就的苦果。

郅支单于带来的匈奴士卒虽然很少,他的威名却果然还有余威,他几次三番打得乌孙人丢盔弃甲。我只能躲在王宫里默默地悲哀,凭什么那个在我弓箭下成为败将的人仍旧可以叱咤风云,而我却只能堕落到为康居王捕鱼的地步呢?

当郅支单于在几次胜仗后势力增大,变得嚣张后,康居王才逐渐认识到他在引狼入室。在倚苏的劝告下,他终于把我叫去商量。

“你们真的在夷播海上遇到过他?”他神情紧张地看着我们。

我道:“当然,如果不是当时担心倚苏的安危,我会一箭将他射杀。”

“父亲,你当时怎么会想到请他来呢,真是引狼入室啊。现在他恐怕没有想走的意思,康居国马上就要变成匈奴的土地了。”倚苏道。

康居王胖大的身躯来回踱了几步,哀叹道:“我怎么会料到?当时我也是被乌孙人打得无可奈何嘛。”

倚苏道:“乌孙人不过是要我们一点儿赔偿,不会贪婪到占领我们的国家,可匈奴人……”

“不要说了。”康居王突然有些愤怒,“当初我跟他说好了,打下乌孙,他就可以占了乌孙的土地,他们会走的。”

倚苏吓得抖索了一下,不敢说话了。我有点心疼,于是对康居王说:“现在郅支单于下令征发民众修缮城池,将城墙增加三层,原有的城墙也加宽加固,分明就是想长期居住,怎么可能会离开?何况乌孙有强大的汉朝作为靠山,匈奴人现在哪有力量跟汉朝抗衡?他绝对不会走了。”

康居王气咻咻地面对我:“你这该死的秦人,鱼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有本事就为我想一个办法,而不是偷偷摸摸地天天对我女儿大献殷勤。你号称曾经做过汉朝的射声校尉,难道汉朝的射声校尉就是射鱼为生的吗?”

原来他对我和倚苏的事已经知道了。我的脸也红了,大声道:“射鱼又有什么不对,那是我们中原士大夫传统的礼节,很多天才的射士都是从射鱼开始的。”

康居王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我才悟到自己羞愧得过了头,竟跟他扯什么中原礼仪。我恢复了常态,认真地说:“大王,如果你肯组织一支军队来归我统辖,任由我自由调度训练,我一定帮你除掉那个该死的单于。”

他鼻子里哼出了轻蔑的声音,道:“你有什么本领让我相信你,就凭你会射鱼吗?”

“你当真以为我只会射鱼吗?”说着我叫道,“把我的弓弩拿来。”

门外跑进来两个仆人,那是倚苏派来叫我时,我让他们带了我的弓弩一起来的。他们把一张硕大的角弓递给我。这张弓是我自己做的,弓臂采用不同的木质复合而成,弓的内芯用整条的橡木,外面用犀牛皮裹了一层,我自己亲自测量过,有五石的弓力,寻常的人根本就拉不开。我踏着弓臂,给它上了一条蚕丝绞成的弓弦,原本向外弯的弓臂马上变成了内弯的长弧形,蓄势待发。我把弓递给康居王,道:“大王,请你试试这张弓。”

康居王疑惑地接过弓,握住弓臂,右手拉弦,只听得弓臂咯咯响了几下,康居王已经是面红耳赤。他喘了口气道:“这弓只有像你们秦人那样用脚踏着才能拉开。”说着他把弓臂顿在地上,就想伸脚去踏。

我从他手中抢过弓,道:“这不是蹶张弩,这是一般的擘张弓。”说着我握住弓臂,搭箭上弦,将弓拉成了满月,突然转身对准了康居王。

康居王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惊奇地看着我:“原来你的射术果然了得。”

我趁热打铁地吹嘘:“射术只要愿意练,每个人都可以达到我的水平。如果大王信任我,我可以帮大王训练一支这样的军队。而且,我还可以帮助大王仿制汉朝的弩机,训练一支强弩部队,那时又岂怕什么匈奴人。”我边说边从另一个仆人手里接过弩机,凑到康居王面前。

我的勇气似乎镇住了康居王,他凝神端详了我一会儿,紧张而又欣喜地说:“好,我信任你,康居郊外有座小城,叫附墨城。你可以去那里秘密训练一批士卒,我暂且和郅支单于虚与委蛇,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再除掉他。”他说到“除掉”两个字的时候,语音颤抖,看来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实在是和恐惧相伴的。

可是我还没等到时机成熟,就在那天晚上被郅支单于发了先机。我在睡梦中就成了郅支单于的俘虏,接着被带到了康居王宫。当我看见王宫的庭院中火把鲜明,而康居王抖抖索索站在郅支单于面前时,我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末日到了。

很快我被赤裸地吊在木架上,头朝下,脚朝上。一个硕大的铜鍑正在我的头下袅袅地冒出蒸气,铜鍑下的木柴仍在熊熊燃烧。我绝望到了极点,闷热的水汽笼罩着我的脑袋,我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曾经呼唤倚苏救我,但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如果我这么哀求,即使我能苟延残喘,也会永远失去倚苏,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看见倚苏为我求情不成,当即晕倒在地时,心痛和恐惧弥漫了我的心胸。水汽越来越浓,我的肺都闷得要炸裂开来。实在不甘心,死亡的恐惧之下让我狂吼了一声,我撒出了平生最大的一个谎言:“单于,我其实不是普通的汉朝人,我是富平侯张彭祖的小儿子。”

仍旧是汉朝的强悍威名救了我,作为汉朝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富平侯的爵位果然将郅支单于镇住,虽然他脸上仍旧布满了怀疑。

谎言一旦出口,接下来我就只能信口开河。连我自己都惊讶,在那种状况下,我的谎言竟然编得那么天衣无缝,那是即兴的创作,我自己都逐渐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谎言迷惑了。我慢慢相信,吊在铜鍑上方的这个可怜的人,我自己,的确就是富平侯张彭祖的贵胄。我口袋里那枚玉佩,的确就是我父亲传给我的继嗣凭证,而不是张勃当年送给我的一件贵重而没有任何内涵的礼物。

像中了幻药一样,郅支单于被我的谎言打动了,他命令自己的士卒相继抽去了铜鍑下的木柴,接着又把我从木架上放了下来。我仍旧赤裸着身体,坐在郅支单于前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然忘了自己一丝不挂的尴尬。

我坐在地上,在郅支单于的提问下,继续流利地编造我的谎言。我早知道富平侯张勃家的世系有一些混乱,其中隐藏着外人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并不知道张彭祖到底为什么被自己的小妻所杀。我只能张冠李戴地将历陵侯的尴尬家事安插到张彭祖的故事当中,这些半真半假的编造逐渐让郅支单于深信不疑,并不是因为他愚蠢,而是因为我编造得足够好。他开始放下心来,正儿八经地和我谈合作事宜了。我则一面庆幸自己死里逃生,一面假装锱铢必较地和他讨价还价。

可是一声尖叫让我旋即又坠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不应该出来,尤其是不该在这时候出来。

直到现在,我站在郅支城下,想起当时那一幕,仍不觉热血奔涌,我的拳头捏得死死的,恨不能把郅支单于一拳砸成齑粉。

她竟然端着我给她制作的弓弩,射中了郅支的肩膀。要是她对弩箭掌握得足够熟练,或者可以一箭射死郅支单于,不过那样我和她都会死于乱刀之下。一切似乎都是天意,她的弓弩在那个时候突然出了毛病,以至于她不慎将自己的头颅射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救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白白地枉死。

我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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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一:秦汉人所认为的天上的最高神。

(2) 狄道:汉朝边郡地名,在今甘肃临洮。

(3) 致书:相当于现在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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