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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民大祭富室妾御史央借豪门宅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不一时,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西门庆提议众人出分资办桌席为常时节暖房。西门庆吃他逼迫不过,使王经领了申二姐出来弹唱给众人听,至晚席散。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告诉他瓶儿跌倒之事。次日早晨,西门庆没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骑头口请任医官,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说进去。西门庆与月娘都出来外边商议买材板的事。

第十八回 官民大祭富室妾御史央借豪门宅

两个人吃了会酒,看看吃得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往后边更衣,就走入王六儿房里,两人顶起门玩耍。王六儿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哪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得那些儿了。”

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

“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哪里过日子哩!”

“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这里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一发留他长远在南方,做个买手置货吧。”

“等走过两遭儿,却教他去,省得闲着,在家做什么?他说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哪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

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

两个在房里边干边说,隔壁传来韩道国找寻胡秀,骂着他去铺子里睡的声音。西门庆弄妇人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在王六儿身上烧了三处香。妇人起来,穿了衣服,教丫环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又吃了几盅,方才起身上马。叫了正在前间喝酒的玳安、王经、琴童。到家已有二更天气,走到瓶儿房中,告诉她在韩道国家吃酒的事,又说道:“他家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她来家,唱两日你们听,与你解解闷。你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瓶儿睡。

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地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吧。”

“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

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

“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吧。”

“着来!你去,省得屈着你那心肠儿。她那里正等得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

“你恁说,我又不去了。”

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瓶儿坐了起来,迎春伺候她吃药。拿起药来,止不住扑籁籁泪滚香腮,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

过了两日便是重阳令节。西门庆使王经去接申二姐,吩咐厨下收拾酒果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合家宅眷在那里饮酒,庆赏重阳佳节。不一时,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才安排酒席要唱,瓶儿强打着精神出来,陪西门庆坐。众人让她酒儿,也不大好生吃。这时,王经来报:“应二爹、常二叔来了。”西门庆只得离席,要申二姐唱个好曲儿与六娘听。

原来是常时节成了房子,让伯爵陪着,送了四十个大螃蟹并两只炉烧鸭儿来酬谢西门庆。西门庆见了,责怪他不必费此心,又令小厮去请谢希大来,一边赏花,一边品尝螃蟹。西门庆提议众人出分资办桌席为常时节暖房。正说着,吴大舅到了。

大舅与众人作了揖,与西门庆叙了礼,吃了茶,便请西门庆到上房说话,又使小厮去请了月娘来,然后向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月娘:“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夫且收了这十两,余者待后次再送来。”

两门庆道:“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着,慌怎的!”

“我恐怕迟了姐夫的。”大舅说。

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也将完了?”

大舅道:“还得一个月将完。”

“工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

“今年考选军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

“大舅之事,都在于我。”西门庆说了,请大舅前面入席吃螃蟹,又吩咐小厮拿了些给后边的众娘们尝鲜。

应伯爵耳朵尖,听得后边有弹筝歌唱之声,以为是李桂姐在这里。西门庆把申二姐的事说了。应伯爵就要请出来,让她唱曲给大舅听。西门庆吃他逼迫不过,使王经领了申二姐出来弹唱给众人听,至晚席散。

西门庆回到上房,月娘告诉他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只见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查黄了,扯着自己的袖子哭泣,便问其所以。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起来,不觉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恁什么就顾不得了。”

西门庆见她额上磕伤了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哪里,不看着你,怎的跌伤了面貌?”

“我明日还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看。”当夜就在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西门庆没往衙门里去,旋使琴童骑头口请任医官,直到晌午才来。西门庆先在大厅上陪吃了茶,使小厮说进去。房里收拾干净,薰下香,然后请任医官到房中。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这医官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更加沉重些。七情感伤,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心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复使大官儿后边问去,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

西门庆求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待茶毕,送出门。随即具一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乘热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了,连着四处请医求药,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

吴月娘提醒西门庆:“你也省可里与她药吃,她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什么儿?只顾拿药陶碌她。前者那吴神仙算她二十七岁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二十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去,教替她打算算,这禄马数上看如何。只怕犯着什么星辰,替她禳保禳保。”

西门庆旋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备府里问去,说是云游去了,不知甚时回来。只得使经济三钱银子径到北边真武庙外黄先生处算了一命,竟是凶多吉少。

西门庆眼见瓶儿不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不好看,胳膊如银条儿相似,心中难受,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也只是隔日走走。瓶儿劝他莫误正事。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听瓶儿说总梦见花子虚来缠,即差玳安骑上头口往玉皇庙讨符来贴,以驱邪祟。不见有效,又听应伯爵主意,去请门外五岳观潘道士用天心五雷法遣邪捉鬼。

瓶儿见西门庆总守在自己身边,说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哪里好什么。若好,只除非再与两世人是的。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了。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住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着再哭不出声来。

西门庆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

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

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吧。”

琴童应诺去了。

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

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来看你,和我说了,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

瓶儿点点头,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里。”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来外边商议买材板的事。月娘说他:“你看没分晓,一个人的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了,勺水也不进,还妄想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得她若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什么。”

西门庆无话可说,出到厅上,把贲四叫来,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又要陈经济到后边问月娘要了五锭大银子,同贲四出去了。两人直到后晌才回来。

西门庆问:“怎的这咱才来?”

二人答道:“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使了一副,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们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爹与那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还了五十两银子。若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等银子用,也还舍不得卖这副板:还看是咱家要,别人家,定要三百五十两。”

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过银子抬了来吧,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了。”

到黄昏时分,只见许多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西门庆让打开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来看,也是喝采不已。于是吩咐匠人:“用心做得好,赏五两银子。”匠人七手八脚,连夜攒造棺椁。

次日天明,西门庆进房看望瓶儿。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

西门庆道:“从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材哩。且冲你冲。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吧。”

“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往后不过日子哩。”

“没多,只给了百十两来银子。”

“那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

西门庆说不出话了,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

不一时,五岳观的潘道士来了,西门庆迎接领了进来。那道士作法,召来值日神将,查问明白,说道:“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所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门庆又请他解禳。道士见他礼貌虔切,问了瓶儿年命,便为她祭本命星坛,结果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被冷风刮尽,唯有一盏复明,于是对西门庆说道:“官人,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了。”

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哭泣哀告:“万望法师搭救则个。”

潘道士道:“定数难逃,难以搭救了。”就要告辞。

西门庆再三款留,见留不住,令左右捧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推让再四,只令小道收了布匹,作道袍穿,作辞而行,临别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

送走潘道士,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不觉眼泪出来。到四更时分,伯爵回去了。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长吁短叹,寻思道:“道士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么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她说句话儿。”于是进了瓶儿房中。

瓶儿搂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来,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她的。她已是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得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得苦口说你?”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哪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瓶儿又交待迎春、绣春之事。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她出去,都教她们守你的灵。”

瓶儿道:“什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儿烧了罢了。”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

说了一会话,瓶儿催促道:“你睡去吧,这咱晚了。”

西门庆不肯去,说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

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得你慌,她们服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然后去上房与月娘说祭灯不济之事,又道:“刚才我到她房中,观她说话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了,也不见得。”

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什么?也只在早晚间了。她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

西门庆道:“她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她哪些儿!”说着又哭了。月娘也止不住落泪。

四更时分,忽见迎春慌得走来,流着泪说道:“俺娘她死了。”西门庆听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子,只见瓶儿脸面朝里,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只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身底下流血一洼。西门庆也不顾得什么身底下的血渍,两手抱着她的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什么!”在房里离地跳得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也揾泪哭涕不止。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环养娘都来了,抬起房子来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

哭了一回,月娘和李娇儿、孟玉楼商量该赶紧替瓶儿穿上衣服。只见西门庆伏在瓶儿身上,挝着脸儿哭得伤心,叫着:“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得住她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娇儿和玉楼去寻她衣服出来,替她穿上,又叫金莲与瓶儿整理头发。

西门庆对月娘道:“多寻出两套她心爱的好衣服与她穿了去。”

待看着穿戴梳理装绑停当,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炷纸。吩咐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王姑子一旁念经接引。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自己的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徐先生来了,选好了动土发引大殓的日子,打发徐先生出门,天已发晓。西门庆又使琴童去请花大舅,分班差家下人各亲眷处报丧,往衙门中给假。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雇来许多裁缝赶做丧服。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来用。一面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忽然想起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便叫来保去请写真好画师来为瓶儿摹像传神。西门庆熬了一夜,又乱了一五更,心中感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自己守着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月娘只担忧着他的身子。偏有那金莲见西门庆如此恸哭,就在月娘面前调唆:“她没得过好日子,哪个偏受用着什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的人。”

月娘见西门庆不吃不喝,便找来玳安,玳安要月娘使小厮去请应二爹和谢希大来,只消他两人几句话,准保吃饭。

应、谢二人来了,进门便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金莲与玉楼一旁听了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扒起来,西门庆与他们回礼。两个又哭了。待坐下,问说了瓶儿断气时辰,伯爵劝道:“哥,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的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大小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她的情,诚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就这一席话,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吩咐上饭。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

众人正吃饭时,夏提刑差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画师韩先生也到了。西门庆回帖夏提刑,又嘱咐画师用心,重金相酬。正在小殓时,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来与西门庆搭大棚用。

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要开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理上说不通,现有如今吴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过两日,西门庆请了杜中书来铺大红官纻旌,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伯爵上前拦阻,说:“现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讲了半日,去“恭”字,改为“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

这日起,三亲四友,衙门同僚,院内妓女,官客堂客,省府上司,随从吏员,富绅豪门,尼姑道士,先后接踵,纷纷而来,祭礼隆重,哭声响亮,加上念经声、锣鼓声、喝道声、唱曲声、杯盘碗箸声、街坊四邻过路行人远瞻近观议论声,都要把西门宅院抬将起来。

晚夕,西门庆与众人看那海盐弟子搬演戏文,听见那贴旦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瓶儿病时模样,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赶紧袖中取汗巾搽拭。

这日,正送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家去,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了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要来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孝绢,却不见了管钥匙的书童。傅伙计告诉西门庆:“他早晨还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的。”西门庆一听,自己没吩咐此事,便觉不对。再到书房里瞧,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书帕,并书札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认定这小厮趁乱偷了钱物走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的管役来,吩咐:“各处三瓦两巷,与我访缉。”

原来,书童与玉箫有情,趁西门庆在后边上房歇宿,二人在花园书房里干那营生。不料金莲因潘姥姥要家去,早起寻书童要孝裙子,寻到书房来,推开门,见两人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二人唬得做手脚不迭,齐跪下哀告。金莲答应不把此事对西门庆说,但要玉箫答应三件事:“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第二件,我但问你要什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怎生便有了?”玉箫都答应下来,并把月娘吃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事说了。那书童知此事有几分不谐,便到书房收拾一番,又去前边柜上诓了二十两银子,径出城外。雇上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了乡里船,往苏州原籍家去了。

九月二十八日,李瓶儿死了二七光景,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青玄救苦二七斋坛。次日,本县四衙: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吏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彬,共五员官,都斗了分,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

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陈经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

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枉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

叙毕礼,让至棚内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茶。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故,也要来吊问,怎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札。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勒旨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次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了,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作一东,要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可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缎、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每员三两;两府官八员,每员五两。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之,何如?”

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

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

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又兼谢盛仪。赙仪且领下,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

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

西门庆只得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又问备多少桌席。

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

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以有事谢辞。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

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也不可太奢。”

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得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祗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之至。”言讫,都不久坐,告辞上马。

十月十二日发引出殡,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跟殡,在材前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璐,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哪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经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杠。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挥抬材人上肩,请了报恩寺朗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天气晴朗得好,两边观看的人如山似海,人人喝采,个个争夸。到那山头五里原,坐营张团练带令二百名军士,同刘薛二内相,早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札,烟焰涨天。坟内有十数家收头祭祀,皆两院妓女摆列。堂客内眷,自有帏幕。棺舆到,落下杠,徐先生率领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直至后晌回灵。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那画师描绘的全身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遗像,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她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又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白日间,供养茶饭,他便对面桌儿和她同吃,举起箸儿来,对着瓶儿画像:“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环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那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这日,西门庆吃醉了进来,她在一旁伺候,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来亲嘴,递舌头在她口内。她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如意儿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

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服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

当下这老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要不得,次日,又极尽殷勤。西门庆寻出瓶儿四根簪儿来赏她。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着,忽报宋御史差人送来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和大红彩蟒、金缎酒羊。并告知:“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先预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买办整理。因向伯爵道:“自从她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儿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

伯爵说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掉揽他,他上门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赔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压好些仗气。”

次日,家中一面治办酒席,一面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垫;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五老锦丰、堆高顶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

第二日,抚按率领众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路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家大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下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厅上又是筝阮、方响、云璈、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候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太尉还依礼答之;其次是山东左布政、左参政、右布政、右参政、左参议、右参议、廉访使、采访使、提学副使、兵备副使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东平、兖州、徐州、济南、青州、登州、莱州八府官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各人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候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花,捧玉斝彼此酬迎。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弹唱歌舞,极尽声容之盛,戏子搬演《裴晋公还带记》。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拿着筝、阮、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唱毕,黄太尉欢欢喜喜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就要起身。众官上来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宋御史,侯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与守御亲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回到厅上,拜谢西门庆。宋御史谢过西门庆,与候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

西门庆回到厅上,收拾家火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佳肴堆满,慰劳从五更起来辛苦劳碌的众伙计,把吴大舅、应伯爵也请了来,席上摆酒,伯爵说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饮酒间,西门庆又安排韩道国、崔本和来保三个待二十日念了经,二十四日动身去杭州松江置办布货。

次日一早,玉皇庙吴道官差了徒儿来铺设道场。二十日五更时分,道众便到了西门庆家作好准备。日高时分,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喧喝,来西门庆家为瓶儿炼度荐亡。一直热闹至夜。吃午斋时,东京翟爷那里差人来下书。西门庆即出席到厅上迎接。来人取出书来递上,书内封折赙仪银十两。西门庆问了来人名姓,吩咐管待斋饭,又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自己拆开书来看了,十分高兴。将书拿到卷棚席上,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他,捎寄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来人明日就来取回书。”

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

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执手话别之后,未得从容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因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叹。但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莞纳。又,久仰贵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袴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生已对家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京堂,指挥列衔矣。仅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又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下书:“冬上浣具。”

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他收了。

次日,天阴,西门庆也不去衙门中,径走到花园藏春阁书房中来。小厮已将书房收拾,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安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暖帘。西门庆让王经叫来安儿去请应伯爵来,好商量谢孝还礼之事。正巧那篦头的小周儿又来侍候。西门庆近来觉得身上常时发酸,腰背疼痛,便让他进来篦头,又叫他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

应伯爵来了,西门庆才知外面飘起了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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