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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蹭蹬誰人聞,聊借“祭驢”泄怨憤

时间:2022-04-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英藏敦煌文獻》第三册七十九頁有晚唐五代時期的《祭驢文一首》,此文除卷首略有殘闕漫漶而外,其餘部分完好清晰。小童子凌晨報來,道汝昨夜身亡。從這些文字來看,都是採用擬人手法歌頌驢之功績,與《祭驢文》大異其趣。總之,此文名為“祭驢”,實乃自歎。如果我們透過現象,深入考察,我們還會發現,這篇《祭驢文》另有一層未經言及的深意。

《英藏敦煌文獻》第三册七十九頁有晚唐五代時期的《祭驢文一首》(S1477號),此文除卷首略有殘闕漫漶而外,其餘部分完好清晰。現將全文整理釋録如下:

□□□□□山館裏為覓□□□□或醉歸而衝夜,亦遣人□□□□□也曾騎汝而□□□□

也曾徒步以空驅,也曾深泥裏陷倒,也曾跳溝時撲落。吾憶得昔太行山上,一場差樣[1]:天色莽莽盪蕩,路遥磽磽峃峃,碎石欲倒不倒,懸崖處踉踉蹌蹌。投至下得山來,直得魂飛膽喪。又憶得向陽(揚)子江邊,不肯上船。千推萬托,向後向前,兩耳卓朔,四蹄拳攣。教人隨後行棓,吾乃向前自牽。爛繮繩一拽拽斷,窮措大一閃閃翻。踏碎艎板,築損船舷,蘸濕鞋底,呰破衫肩。更被傍人大笑,弄卻多小酸寒。

吾乃私心有約,報汝勤恪:待吾立功立事,有官有爵,雖然好馬到來,也不牽汝賣卻。遣汝向朱門裏出入,瓦宅裏跳躍;更擬别買諸皮,换卻朽爛繩索,覓新鞍子以備,求好籠頭與著。準擬[2]同受榮華,豈料中途疾作!

嗚呼!道路茫茫,賴汝相將。疲羸若此,行李交妨[3]。肋底氣脅脅,眼中淚汪汪。草雖嫩而不食,豆雖多而不嘗。小童子凌晨報來,道汝昨夜身亡。汝雖殞薨,吾亦悲傷。數年南北,同受恓惶,筋疲力盡,冒雪衝霜。今則長辭木橙,永别麻繮。破籠頭抛在牆邊,任從風雨。殘鞍子棄於槽下,更不形相。念汝畜類之中,實堪驚訝。生不逢時,來於吾舍。在家時則小刨小刷。趁程時則連明至夜。胡不生於王武子之時,必愛能鳴[4];胡不生於漢靈帝之時,定將充駕[5];胡不如衛懿公之鶴,猶得乘軒[6]。胡不如曹不興之蠅,尚蒙圖寫[7]。若比為龍被醢,為龜被刳,為蛇受戮,為馬遭屠,尚得卒於槽下,念汝必保微軀。《書》云:弊蓋弗棄,為埋馬也。弊帷弗棄,為埋狗也[8]。《書》既不載埋驢,途乃付於屠者。

汝若來生作人,還來近我。若更為驢,莫馱措大。出門則路即千里萬里,程糧賤無十個五個。向屋檐下寄宿,破籮裏盛銼,猛雪裏雖行[9],深泥裏雖過。愛把借人,更將牽磨。只解向汝背上吟詩,都不管汝腸中飢餓。教汝托生之處,凡有數般:莫生官人家,軛馱入長安。莫生軍將家,打球力雖攤[10]。莫生陸腳家,終日受皮鞭。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彌天。願汝生於田舍家,且得共男女一般看。

從《祭驢文》形式而言,是一篇俳諧文,《太平御覽》卷九〇一收録六朝有關驢的俳諧文兩篇,一是臧彦的《吊驢文》,但文為節録,據唐徐堅《初學記》卷二九《獸部》“驢”下收録陳朝臧道顔《吊驢文》[11],原文曰:

夫徵祥契於有感,景行表於事迹,故銓才授任,必求之卓越,考能覈用,亦存乎望實,以貌定名,則稱謂以標聲色,位號則由焉而授。爰有奇人,西州之馳驅,體質强直,禀性沉雅,聰敏寬祥,高音遠暢,真驢氏之名駒也。

另一篇更早,乃劉宋時期袁淑的《驢山公九錫文》[12],《太平御覽》所引如下:

若乃三軍陸遇,糧運艱難,謀臣停算,武夫吟嘆。爾乃長鳴上黨,忼慨應官,崎嶇千里,荷囊致飱。用栖大勳,力世不刊。斯實爾之功也。音隨時興,晨夜不默,仰契玄像,俯叶漏刻,應更長鳴,毫分不卻,雖挈壺著稱,未足比德,斯復爾之智也。若乃六合昏晦,三辰幽冥,猶憶天時,用不應聲。斯又爾之鳴也。青脊絳身,長頰廣額,修尾後垂,巨耳雙礫。斯又爾之形也。嘉麥既熟,實須精麵,負磨迴衡,迅若轉電,惠我衆庶,神祇獲薦。斯又爾之能也。爾有濟師旅之勳,而加之以衆能,是用遣中大夫廬丘,加廬使銜(一作“用遣中大夫閭邱騾加爾使銜”,見元劉塤《隱居通議》卷一五)。勒大鴻臚班腳大將軍宫亭侯以揚州之廬江、江州之廬陵、吴國之桐廬、泠(合)浦之朱廬,封爾為中驢公(廬山公)。

從這些文字來看,都是採用擬人手法歌頌驢之功績,與《祭驢文》大異其趣。

而敦煌本《祭驢文》則是一位落魄書生、貧窮措大通過為自己的坐騎——“驢”所寫的祭文,回顧了自己的坐騎、昔日的夥伴蹭蹬坎坷的一生,巧妙地映射着自己仕途不順,貧困潦倒,掙扎在社會底層的艱辛,抒發了對現實社會的滿腹怨憤。令人讀後,禁不住發出“驢猶如此,人何以堪”的一聲歎息。

我們不妨首先賞析一下這篇奇文:

祭文的第一段,回顧了羸驢跟隨貧窮潦倒的主人的坎坷經歷:曾負重夜行,深陷泥塘,跌倒溝渠。更令人難忘的是太行山上,崎嶇難行,懸崖峭壁,膽戰心驚;揚子江邊,前拉後趕,被逼上船,結果踏碎艎板,築損船舷,與主人一起閃翻,成為衆人笑柄,嘗盡人間辛酸。

祭文的第二段,表達了主人的美好願望:有朝一日,時來運轉、飛黄騰達,決計不忘患難時的伴侶,要報其勤恪,同享榮華。可惜是轉機未見,此驢卻中途病發。數年南北,同受恓惶,前途茫茫,本賴相將,卻奈何此驢不僅微命難保,一朝命盡還只能身付屠場。於是主人發出了“生不逢時”的悲歎。這悲歎與其説是為自己的坐騎而發,不如説是主人自己的胸中無盡抑鬱的宣洩。

最後,主人將控訴的鋒芒指向了官家、軍將、詩人甚至僧侶。甚至對儒家經典中的傳統觀念也表示了極大的不滿。

總之,此文名為“祭驢”,實乃自歎。時不我與的哀怨之情溢於言表,憤懣不平的刺世之意躍然紙上。詼諧中伴有苦澀,譏刺中帶着憤慨,是一篇針砭時弊的憤世嫉俗佳作。

如果我們透過現象,深入考察,我們還會發現,這篇《祭驢文》另有一層未經言及的深意。

雖説敦煌寫卷中,類似的祭畜文還有不少,諸如祭牛文、祭馬文、祭犬文,甚至還有像S4081號卷那樣適合祭各種牲畜的“祭畜範文”。柴劍虹先生在探求這一現象的原因時,曾指出:“這類祭文,内容不僅飽含了人對家畜的愛惜之情,大多還宣揚了佛教的輪回、超生觀念。這恐怕與莫高窟的宗教氛圍有關,也和沙州地區對畜力有更多的依賴有關。”[13]

就大多數情況來看,柴先生的分析不無道理。但這篇《祭驢文》卻與衆不同,它的主人顯非沙州地區人士,因為足跡遍及“太行山上”、“陽(揚)子江邊”,故當是一位雲遊各地的窮措大。而這位窮措大亦非虔誠的佛教信徒,文中“莫生和尚家,道汝罪彌天”一句即道出了他對僧侶虚偽面目的厭惡。

當我們一旦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直覺就會告訴我們,“窮措大”與“驢”的聯繫絶非偶然,而是一種社會現象的必然。翻閲歷代的大量詩文,“驢”和“馬”似乎成了不同社會地位者的顯著標誌。失意落魄、窮困潦倒的貧士的坐騎是“驢”,春風得意、功成名就的富豪權貴的坐騎是“馬”。這首先當然是由於“驢”瘦小、“馬”高大,“驢”價便宜、“馬”價昂貴所決定[14],同時也似乎成了當時那種等級森嚴社會的一種不成文的規矩。

據有關專家考證:在古代地中海周邊地區,驢最早來自努比亞(今蘇丹),後來經過埃及傳到西亞,大約在公元前4世紀才傳入希臘、羅馬。而《聖經》中已有不少有關驢的故事。所以驢也是人類最早馴養的牲畜之一。驢的優點非常明顯:它性情温順,吃苦耐勞,極具持久力,特别是在崎嶇山路上載貨馱人,更是非它莫屬。但缺點是速度不够快捷,騎驢絶無騎着駿馬那種“風馳電逝,躡景追飛”的快感。再則,從形象而言,驢是灰頭土臉,身材矮小,支楞着兩隻尖耳朵,與馬的軒昂氣勢相比,遜色不少,露出些許憨態,甚至顯得有些“笨拙”。因此在西方,“驢”成了“傻瓜”、“呆子”、“蠢蛋”的代名詞[15],驢的價錢自然要比馬便宜得多,西方貧困、地位低下的人往往也只能以驢當坐騎,不獨中國為然。《聖經》中記述,當時地位寒微的耶穌就是騎着驢進耶路撒冷城的[16]。16世紀西班牙的大文學家賽凡提斯寫小説《堂吉訶德》,書中主人公堂吉訶德的僕人桑丘就騎着一頭灰驢。堂吉訶德為這頭驢大傷腦筋,因為没聽説以前有騎士會帶上騎驢的僕人。只好讓桑丘先騎着驢,等到遇上哪個無禮的騎士,再把他的馬搶來换了驢。這説明當時在坐騎中驢的地位遠不如馬。

至於驢何時來到中國,清代顧炎武《日知録》卷二九“驢騾”條云:

自秦以上,傳記無言驢者,意其雖有,而非人家所常畜也。……嘗考驢之為物,至漢而名,至孝武而得充上林,至孝靈而貴幸。……然其種大抵出於塞外,自趙武靈王騎射之後,漸資中國之用。《鹽鐵論》:“騾驢馲駝,銜尾入塞;驒奚騵馬,盡為我畜。”……可見外國之多産此種,而漢人則以為奇畜耳。[17]

根據文獻記載,毛驢正是從西北少數民族地區、從邊疆引入内地的。從尼羅河到阿拉伯,從玉門關到太行山。驢大概就是沿着所謂的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的,時間大約在三千多年前的商湯時代。其時由於交通不便,驢騾只是作為“貢品”獻給帝王玩賞。漢初時,毛驢依然十分罕見。但它與馬相提並論時,總是處於劣勢地位,總是作為“駑弱”、“駑鈍”的象徵,因此常用來比喻無能不肖者。如《楚辭·東方朔〈七諫·謬諫〉》:“駕蹇驢而無策兮,又何路之能極?”《楚辭·王褒〈九懷·株昭〉》:“蹇驢服駕兮,無用日多。”賈誼的《吊屈原賦》:“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史記·日者列傳》:“故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凰不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者同列。”不過,東漢末年,驢子也曾偶然有幸成了一回王公貴族的寵物,這就是《祭驢文》所提到的“胡不生於漢靈帝之時,定將充駕”中的“漢靈帝之時”。據《後漢書·五行志》載:“靈帝於宫中西園駕四白驢,躬自操轡,驅馳周旋,以為大樂。於是公卿貴戚轉相放效,至乘輜軿以為騎從,互相侵奪,賈與馬齊。”對此,范曄在撰《後漢書》時還耿耿於懷,云:

《易》曰“時乘六龍以御天”,行天者莫若龍,行地者莫若馬。《詩》云:“四牡騤騤,載是常服。檀車煌煌,四牡彭彭。”夫驢乃服重致遠,上下山谷,野人之所用耳,何有帝王君子而驂服之乎!遲鈍之畜,而今貴之。天意若曰:國且大亂,賢愚倒植,凡執政者皆如驢也。其後董卓陵虐王室,多援邊人以充本朝,胡夷異種跨蹈中國。

可見,當時人認為“行天者莫若龍,行地者莫若馬”,帝王君子何能驂服“服重致遠,上下山谷,野人之所用”的“遲鈍之畜”,以至於將日後的董卓陵虐漢室,也歸咎為明帝乘驢的報應。從此,驢在中國的名聲也就江河日下了。雖然後來有劉宋袁淑的《驢山九錫文》、陳朝臧道顔《吊驢文》為其歌功頌德,但這些充其量是一些言不由衷的遊戲文章,不過是文人無聊,拿老實巴交的驢子開心而已。

因此,我們從後漢以來的文獻中,更多的是看到失意落魄、貧困潦倒之人“騎驢”的記載:

向栩,字甫興,河内朝歌人,……少為書生,性卓詭不倫。……又似狂生,好披髮,著絳綃頭。……或騎驢入市,乞丐於人。或悉要諸乞兒俱歸止宿,為設酒食。時人莫能測之。郡禮請辟,舉孝廉、賢良方正、有道,公府辟,皆不到。……後特徵,到,拜趙相。及之官,時人謂其必當脱素(李賢注:脱易簡素)從儉,而栩更乘鮮車,御良馬,世疑其始僞。(《後漢書·向栩傳》)

向栩為貧賤書生時,“騎驢入市,乞丐於人”,一旦應徵拜相,則乘鮮車,御良馬。何其懸殊,以致“世疑其始偽”。

楷字公超,通《嚴氏春秋》、《古文尚書》,門徒常百人。……家貧無以為業,常乘驢車至縣賣藥,足給食者,輒還鄉里。(《後漢書·張楷傳》)

張楷通經學,且教授門徒常百人,不可謂無名,但仍為窮措大之列,出門也只能乘驢車。

(胡)質之為荆州也,(其子)威自京都省之。家貧,無車馬童僕,威自驅驢單行,拜見父,停廄中十餘日,告歸。臨辭,質賜絹一匹為道路糧。威跪曰:“大人清白,不審於何得此絹?”質曰:“是吾俸禄之餘,故以為汝糧耳。”(《三國志·魏志·胡質傳》注引《晉陽秋》)

此中之胡質,雖官至荆州刺史,然由於為官清白,家中甚貧,其子胡威“無車馬童僕”,自京都到荆州省父,只能“驅驢單行”。

權會,字正理……少受《鄭易》,探賾索隱,妙盡幽微,《詩》、《書》、《三禮》,文義該洽,兼明風角,妙識玄象。……會本貧生,無僕隸,初任助教之日,恒乘驢上下。(《北齊書·權會傳》)

權會後來聞達,歷任著作,修國史,監知太史局事,轉加中散大夫。但出身貧寒,直至任助教時,還常騎驢上下。

于頔牧姑蘇也,定寓焉,頔友於布衣間。後頔帥襄陽,定乘驢詣軍門,吏不時白,定不留而去。頔慚,笞軍吏,馳載錢五十萬,及境謝之。定飯逆旅,復書責以貴傲而返其遺,頔深以為恨。(《舊唐書·馮定傳》)

由於騎驢乃貧士的標誌,故馮定去看望老友——時帥襄陽的于頔,乘驢詣軍門,便遭到門吏不予及時通報的冷落,於是馮定一氣之下,拂袖而去。

有時候,乘馬還是騎驢,似乎與經濟條件已無太多的關聯,而更多涉及的是身份的尊卑、地位的高下,或在朝還是在野。如:

少有器識,學涉,好文章。齊武平末,位司徒記室參軍。尋遇齊亡,歷周、隋,遂不仕,隱居滎陽三窟山。傲誕不自羈束,或有所之造,乘驢衣韀,破弊而往。遠近欽其高名,皆謂有異狀,觀者如堵。(《北史·鄭子翻傳》)

鄭子翻在齊任司徒記室參軍,齊亡後,遂隱居不仕,為表示自己身無官職,乃一介貧民,“或有所之造,乘驢衣韀,破弊而往”,以此顯示與當權者的不合作態度。

每以讀書為務,負恃才地,忽略世人。大署其户曰:“不讀五千卷書者,無得入此室。”……越國公楊素時方貴幸,……為子玄縱娶其女為妻,素令騎迎儦,儦故敝其衣冠,騎驢而至。素推令上座,儦有輕素之色,禮甚倨,言又不遜。素忿然拂衣而起,竟罷座。(《隋書·崔儦傳》)

崔儦以讀書為榮,恃才傲物,輕視新貴楊素,故不坐楊素的迎騎(馬),而“故敝其衣冠,騎驢而至”,此乃對權貴的一種蔑視方式。

韋綬字子章,京兆人。少有至性,喪父,刺血寫佛經。初為長安縣尉,遭朱泚之亂,變服乘驢赴奉天。(《舊唐書·韋綬傳》)

韋綬本為長安縣尉,屬於地方官員,因此當騎馬,而遭朱泚之亂,為隱蔽身份,喬裝貧民,故“變服乘驢”而至奉天。

正因為此,由於考慮到身份、等級、地位等因素,有時有馬放着不騎,刻意要乘驢。如:

太祖嘉其節概,以為有李英公之風。鄩既降從周,具行裝服馬請鄩歸大梁。鄩曰:“未受梁王舍釋之旨,乘肥衣裘,非敢聞命。”即素服跨驢而發,及將謁見,太祖令賜冠帶,鄩曰:“纍囚負罪,請就縶而入。”太祖不許,及見,慰撫移時,且飲之酒。(《舊五代史·劉鄩傳》)

這是作為降臣的劉鄩對自己在新主子眼中的地位拿捏不準,所以不敢貿然“乘肥衣裘”,只敢暫時“素服跨驢”而前。

有的學者認為,騎驢是古代詩人的標誌,而之所以如此,源於文人對“驢鳴”的興趣,因此説:

中國詩人似乎特别偏好騎驢。人們對於驢的興趣,如果推究起來,或始於其聲音。《後漢書·逸民傳》載,戴良母喜驢鳴,“良常學之以娱樂焉”。又《世説新語·傷逝篇》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魏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又《晉書·王濟傳》載,濟卒將葬,孫楚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我為卿作之。”至於文人騎驢見諸記載者,似以阮籍為早。《藝文類聚》卷九十四引《文士傳》載,阮籍為東平太守,“便騎驢徑到郡,……十餘日,便騎驢去”。[18]

對此,本人則不敢苟同。首先,從前引的自西方到東方,自後漢到唐代的事實,可以清楚地看到,“乘驢”與“騎馬”,最初似乎更源於經濟地位的不同,是貧賤者與富貴者的區别。而經濟地位又與政治地位密切相關,所以在中國,“乘驢”與“騎馬”又成為“官宦”和“白衣”的標誌、“在位”和“在野”的標誌。故而鄭子翻在齊任司徒記室參軍,齊亡後,遂隱居不仕,為表示自己身無官職,乃一介貧民,“或有所之造,乘驢衣韀,破弊而往”,以此顯示與當權者的不合作態度。

文士在未做官以前,大多清貧,能像李白那樣“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换美酒”的有着殷實家底的讀書人畢竟不多,故後代有“窮措大”之稱。但在科舉制度的條件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現象也是有的,因此策蹇驢的貧寒書生,一旦中式,便拋卻蹇驢,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唐孟郊《登科後》)了。或者迫不及待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如白居易那樣“得意減别恨,半酣輕遠程。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白居易《及第後歸覲留别諸同年》)。隨着政治地位的不同,坐騎也起了戲劇性的變化。以至於唐代的一些士子,一中舉便迫不及待地棄驢乘馬,表示與白衣生涯訣别,於是争相攀比,造成進京舉子僕馬太盛的尷尬局面。宋曾慥《類説》卷三四:“咸通末,執政病舉人僕馬太盛,奏請進士並乘驢。鄭光業軀偉大,或嘲曰:‘今年敕下盡騎驢,短轡長鞦滿九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一旦朝廷下令,進士只能騎驢,這不免使想早點顯示身份的舉子感到一絲尷尬和失落。

當然,在科舉時代,“一士登甲第,九族光鮮新”的風光,只能是鳳毛麟角,絶大多數人嘗到的都是“一第知何日,全家待此身”的落寞。科舉制度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順利通過的能有幾人。君不見,落第後的李賀是“雪下桂花稀,啼鳥被彈歸。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入鄉試萬里,無印自堪悲。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李賀《出城》)。“關水乘驢影,秦風帽帶垂”與“翩翩馬蹄疾,春日歸鄉情”形成了多麼强烈的反差,這正是千千萬萬科場垂翅客的典型寫照。因此大多數士子只能終身與“驢”為伴。

至於文士騎驢,亦並非始見於三國時的阮籍,後漢的向栩、張楷皆其例,或有更早於二人者。因此,文士“騎驢”也不可能是源於對“驢鳴”的興趣。魏晉時期文人好為驢鳴,恐怕與其時之人好“嘯”類似,隱藏着一定的社會背景,除了與行氣修煉的道教養生術有關,為求氣之拉長盛壯,同時也成了顯示名士風流的一種方式。這些嘯鳴中往往藴含着當時文人瀟灑不羈的人格風韻、歸隱避世的消極情志以及心靈的憂隱和靈魂的苦悶與悲愴。

而騎驢逐漸成為詩人的標誌,乃唐代以後的事實。這是因為,唐代是我國歷史上古典詩歌發展的全盛時期,唐代的詩人如滿天星斗,至今知名者尚有2 300多人。雖然唐代可以憑詩賦入仕,但在未入仕之前,這些詩人大多也是寒士,具有寒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因此他們的坐騎也只能是“驢”。另外,科舉制度雖然為天下寒士提供了一條入仕的渠道,但當時的“十年寒窗”既包括“讀萬卷書”,也包括“行萬里路”,最終,他們還都要越過千山萬水,踏上遥遠的趕考征程。在這漫漫人生長路上,少不了交通工具的需求,而寒士們往往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甘於吃苦且價值低廉的“驢”作為自己的夥伴,正如《祭驢文》中所言:“出門則路即千里萬里,程糧賤無十個五個。向屋簷下寄宿,破籮裏盛剉,猛雪裏雖(須)行,深泥裏雖(須)過。……只解向汝背上吟詩,都不管汝腸中飢餓。”這就是詩人和驢關係的真實寫照。是因為寒士騎驢,詩人大多為寒士,所以詩人騎驢;而不是因為是詩人,所以好騎驢。因果關係不能顛倒。

關於落魄詩人騎驢,在唐宋詩文中,俯仰可得。如: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平明跨驢出,未知適誰門。權門多噂遝,且復尋諸孫。(《示重孫濟》)

“騎驢十三載”者,喻其長年貧窮困頓也;“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平明跨驢出……權門多噂遝”言其奔走於豪門權貴之家,而權門多是非,且倍受冷遇也。難怪宋代蘇東坡《續麗人行》云:“杜陵飢客眼長寒,蹇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只許腰肢背後看。”

中唐詩人李賀,天縱奇才,驚邁時輩,所作離絶凡近,遠去筆墨畦徑,構思奇特,色彩濃郁。可惜科舉屢屢受挫,到頭來只靠着李姓宗室之後,得到一個從九品奉禮郎的差事,一生淒苦窘迫,終於在滿腹忿怨和貧病交加中結束了二十七歲的暫短人生,被人稱為“鬼才”。李商隱所作《李長吉小傳》云:

長吉細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

可見,李賀也和“驢”結下了不解之緣。

再有苦吟詩人賈島,兩次吟詩衝撞貴人,都與騎驢有關。據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四:

賈島,子浪仙,范陽人也。初連敗文場,囊篋空甚。……嘗跨蹇驢張蓋,横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黄葉可掃。遂吟“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繫一夕,旦釋之。後復乘間策蹇驢訪李凝幽居,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又欲作“僧敲”,練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傍觀亦訝。時韓退之尹京兆,車騎方出,不覺衝至第三節。左右擁到馬前,島具實對: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韓駐馬久之,曰:“敲字佳。”遂並轡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

賈島兩次衝撞的都是達官貴人(京兆尹相當於今首都市長),這個“連敗文場,囊篋空甚”的潦倒詩人,一次被囚,一次結交,是因為衝撞對象有别,前者衝撞的是大官僚劉棲楚的車騎(當然都是車馬),故賈島免不了“被繫一夕”的下場;而後者衝撞的是雖為高官,實際上更是大詩人的韓愈的車騎,雖然驢撞了馬(寒士撞了高官),因所好相投,故惺惺相惜,遂能“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

“騎驢”除了證明詩人的潦倒貧寒之外,有時也能以此凸顯詩人的錚錚傲骨及狂放不羈。如王琦輯注《李太白全集》:

李白游華陰,縣令開門方決事,白乘醉跨驢過。門宰怒引至庭下:“汝何人,輒敢無禮?”白乞供狀,曰:“無姓名。曾用龍巾拭吐,御手調羹,力士脱靴,貴妃捧硯。天子殿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

“天子殿前尚容走馬,華陰縣裏不得騎驢?”兩句話擲地有聲,將李白蔑視權貴的孤傲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

任何事情都具有兩面性,大多詩人一生窮困失意,只能以驢代足,這是詩人的不幸。但是與社會最下層的勞苦大衆相比,窮措大、詩人畢竟是知識階層,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範疇。正如王梵志詩中所言:“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於是“騎驢”似乎又成了潦倒詩人聊以自慰的本錢。從此詩人與驢的組合似乎平添了幾分詩的意境,驢背上的詩人似乎更有滔滔不絶的詩興,這大概是因為“窮苦之詩易工”的緣故吧。唐代,曾有人問官至禮部侍郎的鄭綮:“近有詩否?”答云:“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此處那得之?”(《北夢瑣言》卷七)灞橋,是傷心話别的特定的處所;風雪中,是淒苦交加的特定時刻;驢背上,是失意困窮的特定人物。在這種“斷腸人在天涯”的典型環境裏,詩人的詩思才能源源不斷。這告訴我們一個真理:真實生活、切膚的感受才是詩歌創作的唯一源泉,那種高踞廟堂,案牘勞形的達官,那種乘堅策肥、錦衣玉食的貴人,大概是不可能有感人的詩思的。

毋庸諱言,一旦驢被社會認定為詩人專有坐騎,一旦驢成了詩人的標誌,那麼在有些詩人和某些常人的眼裏,它原來的困頓清苦似乎反成了一種瀟灑閒適。或許毛驢的平民氣質更符合詩人輕看浮華、寄情山水的人生境界吧,於是就有了唐彦謙“郊外淩競西復東,雪晴驢背興無窮。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春風柳絮中”(《憶孟浩然》)這樣的勃然雅興,就有了陸游“徇俗不如翻著襪,愛山只合倒騎驢”(《閉户》)這樣的泰然天趣。至於杜甫“迎旦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無限丹青手,還有功夫畫我無?”(《畫像題詩》)這類略帶苦澀的自嘲,及陸游“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這類心知肚明的反問,則均為“致君堯舜上”、“立登要路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韻》)和“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陸游《讀兵書》)的理想破滅之後,流露出的從經國濟民的忠臣、馳騁疆埸的英雄變成了驢背苦吟的詩人的一種“報國無門”的苦悶、悵惘和不甘。因此更是詩味雋永,讓人一唱三歎。

引用書目

《英藏敦煌文獻》,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995年版。

《初學記》,(唐)徐堅等編,中華書局1962年版。

《藝文類聚》,(唐)歐陽詢等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李太白全集》,(唐)李白撰,(清)王琦輯注,中華書局1977年版。

《王梵志詩校注》,(唐)王梵志著,項楚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太平御覽》,(宋)李昉等編,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

《北夢瑣言》,(宋)孫光憲撰,中華書局1960年版。

《劍南詩稿校注》,(宋)陸游撰,錢仲聯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楚辭補注》,(宋)洪興祖撰,中華書局1957年版。

《唐才子傳》,(元)辛文房撰,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全唐詩》,(清)彭定球等編,中華書局1960年版。

《日知録集釋》,(清)顧炎武撰,黄汝成集釋,嶽麓書社1994年版。

本書引用正史全採用中華書局校點本二十四史。

(本文發表於《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年第1期)

【注释】

[1]差樣:異常情況。《集韻·禡韻》:“差,異也。”

[2]準擬:打算。

[3]行李交妨:行李,行程;行旅。交妨:甚妨。

[4]此典出自《晉書·王濟傳》:“(王濟,字武子)年四十六,先渾卒,追贈驃騎將軍。及其將葬,時賢無不畢至。孫楚雅敬濟而後來,哭之甚悲,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靈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我為卿作之。’體似真聲,賓客皆笑。楚顧曰:‘諸君不死,而令王濟死乎?’”

[5]此典出自《後漢書·五行志一》:“靈帝於宫中西園駕四白驢,躬自操轡,馳驅周旋,以為大樂。於是公卿貴戚轉相放效,至乘輜以為騎從,互相侵奪,賈與馬齊。”

[6]此典出《左傳·閔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衛。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

[7]此典出自《三國志》,《三國志·吴書·陸達傳》注引《吴録》:“曹不興善畫,權使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以作蠅。既進御,權以為生蠅,舉手彈之。”

[8]此典出自《禮記·檀弓下》:“仲尼之畜狗死,使子貢埋之,曰:‘吾聞之也,敝帷不棄,為埋馬也。敝蓋不棄,為埋狗也。丘也貧,無蓋,於其封也,亦予之席,毋使其首陷焉。’”

[9]猛雪裏雖行:雖,通“須”,須要、必須。下文“深泥裏雖過”、“打球力雖攤”中之“雖”同。

[10]打球力雖攤:攤,通“痑”,氣力盡。《玉篇·疒部》:“痑,力極也。”字又作“灘”,《敦煌變文集·破魔變文》:“鬼神類,萬千般,變化如氣力灘。”

[11]陳朝人臧彦,字道顔。另撰有《駃牛賦》,見《藝文類聚》卷九四。

[12]劉宋時袁淑撰有《俳諧集》,其中除《驢山公九錫文》外,另有《雞九錫文》、《大蘭王九錫文》,分别册封雞、驢、豬等,詳《白孔六帖》卷九七、《藝文類聚》卷九一、《太平御覽》卷九〇一、《淵鑒類函》卷四二五、《宋文紀》卷一三、《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七〇。文章均借動物口吻,故作鄭重其事,實則遊戲文字。

[13]柴劍虹《敦煌寫本中的憤世嫉俗之文》,《敦煌學與敦煌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14]我們從一些材料上可以大致瞭解唐代馬與驢的價格。《太平廣記》卷四三六“吴宗嗣”條(出《稽神録》):“軍使吴宗嗣者,嘗有父吏某從之貸錢二十萬……俄而廄人報馬生白駒……駒長賣之,正得吏所欠錢。”可見當時一匹良馬價格可以高達數十萬。據載當時平均的馬價大概是三十貫,亦即三萬錢。而毛驢的價格則相對低廉,唐道宣撰《續高僧傳·釋志寬》:“曾用錢一千五百,買驢負經。”(50—543)《太平廣記》卷四三六“東市人”條(出《酉陽雜俎》):“開成初,東市百姓喪父,……即牽(驢)往,旋訪主賣之,驢甚壯,報價只及五千,及詣麩行,乃得五千四百文,因賣之。”因此一頭毛驢的價格僅數千文上下,大概是馬價的十分之一左右。

[15]英語中,ass既是指“驢”,又是指“傻瓜”、“笨蛋”。

[16]“耶穌和門徒將近耶路撒冷,到了橄欖山那裏,耶穌就打發兩個門徒,對他們説:‘你們往對面村子裏去,必看見一匹驢拴在那裏,還有驢駒同在一處。你們解開,牽到我這裏來。’……門徒就照耶穌所吩咐去行,牽了驢和驢駒來,把自己的衣服搭在上面,耶穌就騎上。……耶穌就進了耶路撒冷。”(《聖經·馬太福音》二十一章》,《新舊約全書》,中國基督教協會印,南京1994年版)

[17]清顧炎武著,黄汝成集釋《日知録集釋》,嶽麓書社1994年版。

[18]張伯偉《騎驢與騎牛——中韓詩人比較一例》,1998年學衡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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