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官官祖孙的希望

这个故事以吴家官官的身世为切入口，将吴家大宅门中几代人追寻希望作为铺垫，叙述了吴家官官儿女由上海弄堂走向社会，经历坎坷、患难与共的人间真情。改革开放后，他们用自己的努力铸造辉煌，是盛世昭示了希望。

1. 出身名门

在上海南市老城厢，一条名叫“升吉里”八号的亭子间，住着吴家官官四口之家。这套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面积不足十平方米，朝北一扇小窗，上面是晒台，下面是公用灶间。一到夏天，八九个煤球炉烧起饭来，人待在房间里，大汗淋漓。到了晚上，由于晒台上的热量也往他们的房里散发，上下夹攻，人只能到弄堂的过街楼下搭板睡觉了。更难忍的是隆冬季节，因为终日不见太阳，加上水门汀地板，所以连挂在房里的毛巾也结了冰。吴家官官由于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一家人只能生活在一幢楼中最蹩脚的位置，无奈地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吴家官官的妻子宝珍得了肝硬化病已到了晚期，一肚子的腹水把她的肚皮胀得鼓鼓的，她连坐下去再站起来都感到很吃力。穿在身上的大襟短袄连纽扣也扣不拢，还要拿着淘箩到水龙头边上去排队等候淘米，以及操持一家人的家务。女儿玲玲才四岁，用红头绳扎了两根细小的辫子，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她常常躲在母亲衣襟后面睫毛一闪一闪地看着那些胖瘦不一、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这些都给她幼小的心灵打上了生活艰辛的烙印。儿子文文才一岁半，正在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小脸蛋胖乎乎的，右面口角边长有一颗黑痣，笑起来像一粒黑芝麻挂在右嘴角，露出的几颗门牙逗人喜爱。在吴家官官这样一个穷困和病魔缠身的家庭中，文文给父母的心中带来了一线希望。

吴家官官给人的印象是瘦高个儿，三十刚出头，脸上就爬满了皱纹，头发鬓角已开始发白，他经常穿一件布长衫，微驼着背。无论袋里有钱没钱，一只手总是插在衣裳袋里，盘算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脚上是一双旧得不能再旧的圆口布鞋，走起路来像怕踩死蚂蚁似的，走快了恐怕要戳破鞋面，他心里想，我已经穷到这个地步，如果再穿双破鞋，不就成了乞丐？每天心事重重地在弄堂里进出。他的姨妈就住在这条弄堂里，据她讲，吴家官官出生在浙江海盐的一个名门望族家庭里。

吴家官官的祖上是河南人，按家谱他的高祖吴宝雄在清乾隆年间举家由开封迁到海盐定居，精明能干的他，了解到当地老百姓都买价格很贵的官盐吃，便动起了做私盐的脑筋。起初他在海盐和沈荡之间贩卖私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发家致富后便在江浙两省开辟市场，又买通了一些贪官污吏。吴宝雄成了当地有名的大盐商后，就在海盐南门买地大兴土木，造起了私家花园，娶了三房姨太太，共生有五子。

吴宝雄虽然已有万贯家财和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子孙有渊博的学识，求取功名，能永久立于不败之地。故命其长子吴峰岩在家中刻苦攻读，数年后峰岩不负众望，中了进士，为吴家的高官厚禄奠定了基础。可惜好景不长，吴峰岩婚后不久突染急病亡故，留下一个遗腹子，其妻王雅丽半年后产下一个男婴。祖父吴宝雄为其长孙取名为吴晓亭。雅丽知书达理，生性好强，有着吃苦耐劳的美德。她打破封建旧礼教的束缚，俨然向公公提出，不要让晓亭重蹈其父的文官之路，要让他练就一身杀敌本领。这在当时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举动，被传为佳话。吴晓亭从小聪明过人，读书有一目十行之美誉，他六岁开始习武练剑，而且文武双全，在十八岁时从军，出生入死打天下，身经百战，屡建战功，数年后便被召进京城，成为兵部尚书之辅佐。任职期间他钻研兵法，适时地掌握边塞形势，在防卫外敌入侵中功勋卓著，被道光皇帝加封为兵部侍郎。吴晓亭人品高尚，他常对下属说：我们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当时朝廷中各种党羽势力明争暗斗，吴晓亭对此深恶痛绝。他深明大义，主动向皇上递交辞呈，卸下任来告老还乡。对于自己的家乡——海盐，他念念不忘，主动捐款，兴修水利与桥梁，造福民众。凭借吴晓亭曾在朝廷中的地位以及在地方上的权势，他的子孙后代仍然绵续不断地过着官僚地主的生活。南门吴家在浙江全省都颇有名气，在海盐更是闻名遐迩的大户人家，拥有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几经修缮的吴家大宅门粉墙黛瓦，五进的深宅大院，布局有序，正厅梁枋上雕刻着花鸟图案，门首挂有红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金玉满堂”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厅内可以同时摆一百桌酒席，人称百桌厅。正厅东侧为客厅，西侧为花厅，四周种植香樟树、银杏、雪松、腊梅、桂花、月季等名贵花木，在不同季节争相吐艳。鹅卵石铺就的池塘碧波荡漾，几百尾金鱼在水中游玩嬉戏。后花园内老树、古藤、盘根错节，高堂、秀亭、石舫、水榭、假山、曲径通幽。两棵百余年的香樟树见证了主人家的兴衰败落。会客厅和书斋，陈设着黄花梨木明式家具，底层朝南房间面向花园，各式花草点缀着青葱绵密的草坪，站在窗前满园翠绿尽收眼底。楼梯扶手雕刻着如意花纹，主人卧房里从六门大橱到镶大理石的床、梳妆台、茶几、凳子都是明代式样，由鸡翅木精心打造，一直传宗接代沿用下来。各种古董琳琅满目，其中有一个跑马钟是道光皇上恩赐的圣品，端放在厅堂正中的红木框架上，供人欣赏。

明代四大画家的山水、花鸟、人物画一应俱全，有：沈周的《魏园雅集图》、《牡丹图》；文征明的《湘君湘夫人图》、《秋到江南图》；唐伯虎的《观梅图》、《钱塘景物图》；仇英的《文姬归汉图》、《桃园仙境图》；唐伯虎临摹《韩熙载夜宴图》的巨幅画卷等。技法精工，笔墨潇洒，这些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作品，在明亮的书斋中显得格外耀眼，为吴家增添了浓重的名门色彩。

2. 母亲的婚嫁

吴家官官的母亲姓郑，名淑媛，出身书香门第。她原籍湖南长沙，父亲郑逸田是光绪年间举人，历任平湖、硖石、德清、海宁、绍兴等地教官，后来从绍兴迁居海盐杨家弄，并在此建宅设立家塾，招收了十几名学生。淑媛自幼受到启蒙教育，她聪颖伶俐，鹅蛋脸、双眼皮，不爱施脂粉，但看起来照样清澈，是一种纯朴的美丽。父亲在家喝酒时，喜欢叫她坐在身边的凳子上，夹点小菜放进她的嘴巴里，淑媛也懂得拿起酒壶给父亲斟酒。每天吃过早饭，她凝神听着父亲教她识字，有时郑逸田用毛笔杆轻轻地扣着淑媛的小脑袋，她抬起头来，用一双灵秀的眼睛看着她父亲，郑逸田见到女儿的面貌出众，心中很是得意。

郑逸田能画善书，尤其擅长画竹、兰，临摹郑板桥的兰花惟妙惟肖。厅堂里挂着几幅名人的书画和自己的作品，梨花心木的八仙台子、画桌及红木靠背椅排列有序，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在这所房子里交织着郑逸田大半生的悲欢——有希望、幸福，也有他的忧愁和痛苦。

淑媛五岁开始识字，逐渐能诵唐诗和宋词，十来岁时已经练得一手好字。她画的蕙兰、紫藤、修竹于淡雅中尽显优美。当淑媛长到十六七岁时，上门做媒的人已应接不暇。按当时习俗，男方如对某家小姐有意向，便托媒人去女方家里，请长辈出一个小姐的“生辰八字”，以了解男方少爷的生辰八字是否与之般配。如果少爷属龙，小姐属虎则是龙虎相斗，不宜成为夫妻。又如两人之间相差六岁则被认为是“六冲”，也不宜婚配，如此等等。当然，男女双方“门当户对”是重要条件之一。

郑逸田的性格很难捉摸，高兴时开怀大笑，伤心时叹息落泪。对子女时而展露专制之威严，时而又温婉如慈父。他理想中的女婿不但要仪表堂堂，更重要的是要有内才。因此在为淑媛择婿的问题上，就横挑竖拣总不如意。经常是媒婆来了连“八字”也不肯出，尽管如此，上门来做媒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且说南门吴家第六代玄孙吴兆正，家里正在商计为他配八字，准备迎娶新娘之事。吴兆正幼年丧父，凡家中的一切要事均由大哥吴兆荪定夺。嫂夫人名秀英，面孔还算俊俏，但三十出头的她，人已发胖到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周围人奉承她生得福笃笃。她十六岁与吴兆荪成婚，后育有二子，在这个大家庭里她这个大媳妇的地位甚至高于婆母，但是老天爷好像存心与她过不去，一场麻疹灾疫几乎同时将她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命归西天。此后几年里她再也没有生育过，无奈只得同意丈夫纳妾，可是过门来的“妹妹”只生女儿不生儿子。秀英认定自己今生不修要修来世了！所以每逢初一和月半便由丫鬟陪同到海盐的名刹“天宁寺”去烧香拜佛。

天宁寺全称“天宁永禅寺”，据记载它始建于宋崇宁四年（1105年），几经战火破坏及历次修葺扩建，寺内大雄宝殿为仿唐式庙宇，结构精巧，金黄色陶瓦覆面，两条飞龙昂首苍穹，飞檐四角铃声袅袅。还有千佛阁和阁后的镇海塔可谓佛教圣景，其造型庄严独特气势雄伟，堪称佛教艺术宝典之一，因而闻名于世。除海盐本地香客外，远近百余里的嘉兴、硖石、平湖、沈荡的信男信女纷纷乘船来祈求菩萨赐福。天刚蒙蒙亮，朝圣桥下的船就已经排成长龙阵了。天宁寺也成了秀英精神寄托的神圣殿堂。

这年六月十八，天宁寺里的庙会热闹非凡，各种吃、穿、用的商品琳琅满目，秀英带了两个丫鬟在庙会里正巧遇见了堂房表姐玉翠，她们结伴一同去买衣料、梨膏糖，看过西洋镜之后，又进茶室吃茶聊天。无意中听到邻桌的两个妇人在谈论，其中一个抱怨道：杨家弄里的郑逸田，又刁蛮又挑剔害得她为张家少爷拿“八字”白跑一趟。很显然，说话的那个妇人分明是个媒婆，因为郑逸田不肯出女儿的“八字”而在发牢骚。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秀英对玉翠说：我家第二个兄弟也正在配“八字”，到现在还定不下来！此时玉翠就建议说：你们可以去试试，我看是门当户对，郑老先生肯定会“出”的。这句话倒提醒了秀英。这回，是她提出杨家弄里郑家有个花容月貌的千金小姐，因此便差媒人去跑一趟。

媒人姓高，人称高媒婆。她上身穿一件银灰色滚边的绛红短袄，雪青大裤脚管长裤，袖口里垂下一条白色的绢手帕，发髻上插朵小红花，把一张年过四十的脸衬托得竟有几分妩媚。别看她嘴巴长得小，但是两片嘴唇翻起来像只“八哥”，此人好像以姓取胜，比起其他媒婆要技高一筹，经她做的媒十拿九稳，成功率之高在海盐这样一个县城里是出了名的。这天她来到杨家弄郑家，说明来意后佣人进去通报：高媒婆上门求见老爷，郑逸田示意要她进来。佣人便把她引进厅堂，丫鬟捧上西湖龙井茶，高媒婆端起盖碗来喝了一口茶，舔了舔嘴唇，靠她三寸不烂之舌，把吴家说得好上加好。高媒婆介绍说：吴家祖上做大官，既有地产又有房产，在嘉兴、沈荡和硖石都有房子，拥有全海盐最大的私家花园，人丁兴旺连佣人丫鬟就有几十个，而且家风正派。二少爷吴兆正，相貌出众，毕业于上海高等警官学校。郑逸田听得有些动心，但凭他的身份和计谋，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支毛笔来，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了一个淑媛的生辰八字，然后递给她。高媒婆双手接过小姐的“八字”，满意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临出门时，郑逸田还特别关照她：你回去对吴家老爷说，小姐的“八字”是出了，但是否攀这门亲，我们还要商量商量。

其实媒婆一走，郑逸田便在厅堂里来回踱步，算计着这样一个有名望的大人家，淑媛嫁过去是一生一世也吃不完，用不完的。当下，就决定选吴兆正为乘龙快婿。时隔半月高媒婆来听回音，郑逸田一反常态，很爽气地说：叫男家看“日子”（结婚的日子）好了！高媒婆听了喜上眉梢，眼睛一眯弯成了两条小鱼，盈盈波光似点点繁花。三天后高媒婆将吴家迎娶的大喜之日向郑家禀报。接下来就是吴、郑两家紧锣密鼓地操办婚嫁的种种繁文缛节。

当淑媛得知父亲已将她许配给吴家二少爷时，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夜晚她睡在床上喜悦地想象着未来的夫君一定是个浓眉大眼的俊男子，洞房花烛夜究竟是……想着想着面孔热辣辣地害起羞来，下意识地蒙上被子，生怕被别人看见，但是想到将要离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却又有莫名的惆怅。她瞥见梳妆台上的那只手镯和一对雕花的银瓶，这是父亲在绍兴做教官时带回来送给她的。茶几上一尊红得发紫的檀香木罗汉，在月光下向她微笑。还有墙上挂着娘舅从上海买来的美女月份牌……看到这些喜爱之物，她触景生情辗转难眠。清晨她来到客厅南面的花园里，眼前的玉兰花、栀子花和月季花、兰花，还有菖蒲、凤尾草，以往都由她亲自浇灌，花草上凝结着点点水珠生机盎然。她面对着太湖叠石、盆景和各种花草树木，又产生了不可名状的依依不舍之情。

淑媛二十岁，阴历三月初八是黄道吉日。那天她要出嫁了！身着大红绣花缎子曳地长裙，凤冠霞帔，像出水芙蓉娇艳动人。吴家迎娶排场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三天前房族里的叔伯堂兄、嫂嫂、舅公、表姐妹和远亲近邻都来帮忙。挂灯结彩、张贴喜字、收礼迎送、登记造册、新房布置、糖果分发……为摆设上百桌喜酒，杀羊宰猪、捉鸡鸭、捕鱼虾、蒸糕团，一班厨师忙得不亦乐乎。

大婚之日，新郎吴兆正长袍马褂胸前戴一个大红绸结，他由长辈陪着吃过早酒与一行迎亲的队伍坐轿子出发了。在前开道的是吹鼓手，接着是一队手执“吴府”旗帐的仪仗队，为首的轿子里坐着媒婆，新郎轿子居中，接着便是迎娶新娘的花轿由八个身穿喜服的轿夫抬着，后面还有一队人马提着“晓亭堂”的灯笼，总共有百余人，浩浩荡荡地从大街走过。“咪里吗啦”的鼓乐声不绝于耳，沿路看客目不暇接纷纷评说：新娘子真是好福气。

郑家的陪嫁也非常讲究，五颜六色的绸缎被头和龙凤枕头各十二对，春、夏、秋、冬的衣服，帐子，四只大衣柜和八只大箱子，还有子孙桶、面盆、脚桶及脚炉，汤甫子等银铜器，都是成双成对。红枣、桂园、莲心、核桃等八盘讨口彩的干果都放在高脚银盘里。每件嫁妆都系有红丝带和用红纸剪成的双喜图案，真是喜事人家了！待所有物品准备就绪后全部摆放在张灯结彩的正厅里，等候吴家来迎嫁妆。其中特别醒目的是金银首饰、翡翠、珍珠玛瑙分别放在三个首饰盒里，叠起来有整整一篮子！淑媛的母亲贵香认为，女儿嫁到这样一个大户人家，如果陪嫁少了，日后要被人看不起。再想她本人嫁到郑家之后只生育了淑媛一个女儿，郑逸田望子心切，经她提出又娶了自己的陪嫁丫鬟菊妹为妾，为郑氏家族延续子孙。这位后来的太太隔年就生了一个男孩，接下来又添了二女一男，虽说淑媛的母亲对下面几个孩子都很喜欢，尤其对男孩子更加宠爱。但话又说回来，当亲生女儿要出嫁时，便决计将自己娘家的陪嫁及郑家的金银财宝一大半分给了淑媛，真是撑足了面子。

淑媛出嫁时小妹子见到大姐做新娘子穿的裙子下面镶有一排银铃，走起路来朗朗作响，加上热闹非凡的喜庆场面，真是看花了眼，便闹着她也要穿大姐那样的“朗朗裙”，她的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左哄右骗跟到门口，目送大姐的花轿在一片锣鼓声中远去……

3. 父亲的官运

吴兆正有兄弟四人，大哥吴兆荪早年曾东渡日本留学，在京都大照寺研习道教。回国后尽管未曾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但人称他为“毛三道士”。他是性情中人，至情至性，心态豁达，不善言语，自从父亲过世后即由他主理家业，掌握财务大权。吴兆正排行老二，为人随和，圆通，他喜欢谈天说地，妙语连珠，常常逗得七大姑八大姨笑得前仰后合。青年时代喜欢阅读“五四”以来进步书刊，他穿着考究，外出时西装革履，煞是风光。老三吴兆义是不思上进的纨绔子弟，嗜赌成性，玩女人、酗酒、抽鸦片无所不为。老四吴兆麟还在杭州读高中，性情孤傲，沉默寡言，一年里难得回来几次。除了向家里要钱缴学费和开销生活外，几乎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人对这位四少爷也像是若有若无，彼此感情淡薄。他作为吴家最小的兄弟，大哥吴兆荪还是很关爱他的，有时回家他亦愿意把一些心里话告诉大哥，比如，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啦，有女同学要与他交朋友啦等等，他还曾透露，他希望能出国留学。在他眼中，大哥有一种无声的权威，没有必要与其他人唠叨。

吴兆正出生时，他父亲正在湖州做知县，被京城派来的钦差大人看中，赞许他清正廉洁，执法有度，所以连连晋升二级，这是清朝末年吴家的鼎盛时期。他父亲便认为这个儿子给他带来好运，一时间，都传说吴家出了一个“福星”，全家老少对这个二少爷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吴兆正15岁那年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他接受了新思想的启迪，辗转嘉兴、杭州读中学，从上海高等警官学校毕业后被派往嘉兴警察局做警官，主要负责缉毒和缉私。他办事认真，不讲情面，也破获了不少与贪官有染的毒品案。由于他成绩斐然受到了省局的奖励，被提升为一级警官，但不久就被恶势力坑害，而受到革职处分。吴兆正回到海盐翌年与淑媛成婚。后经人介绍到离海盐县城二十公里的乍浦港供职。开发乍浦港是孙中山先生早年的计划之一。负责这个项目的督办，一见面便很赏识吴兆正，立即决定任命吴兆正为乍浦港的港监。可是好景不长，只有半年时间因局势动荡又重返家乡。

吴兆正的做官梦尚未破灭，虽然在精神上受到严重挫折，但他还是想从逆境中走出来。在上个世纪30年代已不兴卖官买官，但仍有人将权力作为商品，有的当权者通过私下肮脏交易，并且论官衔的大小，按品级高低定“价钿”。吴兆正经疏通有了眉目。他心想自己有过前面两次经历，这次起码也得弄个局长当当。但一打听，开出的价格是惊人的！他估计变卖地产也不一定凑得齐此数目，况且当时由大哥掌管钱财是不会同意的。他日思夜想便动起淑媛的脑筋，于是对她软硬兼施，要么轻声细语情意绵绵，要么一计不灵又来一遭，突然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说穿了，要她把陪嫁的金银珠宝统统交出来，去买个官做做。弄得淑媛六神无主，进退两难。淑媛从小受过三从四德和封建旧礼教的教育，知书达理、孝敬公婆、顺从丈夫是她基本的行为准则。所以尽管吴兆正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脾气和出言不逊，她还是忍气吞声，甚至认为自己的命不好而暗自流泪。后来吴兆正变本加厉竟动起手来，她只得跑回娘家向父母哭诉告状。

郑逸田听了连呼：上当！上当！气得连白胡须也翘了起来，贵香在一旁捶胸顿足，一发不可收拾，呜咽声惊动了四邻，几个丫鬟赶了进来，郑逸田见状便吩咐丫鬟搀夫人到屋里去。老夫人边走边哭着：天哪！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叫我怎么向祖宗交代。这哭声一直传到门外，引来了叔伯们进屋劝解。这是淑媛嫁到吴家之后，郑家对吴兆正希望破灭的总爆发。

淑媛在娘家告状后，尽管她的父母怨天尤人，只不过是出了一口恶气罢了！女儿已经成了吴家人，生米煮成熟饭。待郑逸田冷静下来后，却反过来劝女儿，他说：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淑媛也算认命了，待这场风波平息后，她还是依从丈夫把全部金银珠宝交到他面前。吴兆正的美梦成真，总算买到了一个自己曾经干过的老本行——德清稽查局局长的官职。

德清，是浙江省的一个小县城。据德清人称，德清风水好，地形则是一头山地，中间丘陵，地势渐缓，缓成平地，堪称小华夏。淑媛随同丈夫去上任，确实做了几年官太太。他们的家是二层小楼，建造在山坡上，山下有一条河流过，从阳台上远眺山水景色，心旷神怡。吴兆正到任后有一段时间风头很健，每天有手下人跟着他跑进跑出，当时的稽查局实际上就是一个缉私机构，专门负责调查走私货物、偷逃税务和缉毒等项工作。

吴兆正毕竟不像在嘉兴工作时期，是血气方刚的“有志青年”，那时他绝不包容坏人，无论对方有无后台、职位高低，他都铁面无私、决不手软，但是旧中国的官场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无法伸张正义。吴兆正经历了人间的酸甜苦辣，身心受到很大的折磨，意志渐渐消沉下去，他开始过起了逃避现实的悠闲生活。有捞不捞是“戆大”，于是吃、喝、玩、乐样样都来。据说他的嗜酒成性就是从那时养成的，他不但好喝酒、酒量大，而且“会吃”，山珍海味吃个够！他隔三差五带着随从上酒楼，平日里也会约几个朋友到家里来，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有时与这些酒肉朋友吐露自己报国无门、对社会上黑暗势力的不满情绪……

虽说吴兆正身为局长，但他却平易近人，对下属宽容、大度，一点架子都没有。尤其听他聊天，有如坐春风之感，都说能遇上吴局长这样的好人是他们三生有幸。可是过了三年他又鬼使神差地丢了乌纱帽！有人评说：吴兆正的官运与他的为人似乎像两股道上相向而行的车，总是背道而驰。

4. 双胞胎

吴兆正在德清当稽查局局长之初自以为得志了，因此心情也随即好起来，夫妻恩恩爱爱。淑媛对吴兆正一往情深，有时丈夫在外应酬吃酒，划拳到深夜，任凭丫鬟说：小姐，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她也要坐等他回来。吴兆正有空也会陪着妻子去看戏、上馆子、买衣料，这是淑媛婚姻最美满的一段时光。

到德清三个月后淑媛怀上了孩子，她想着自己将要初为人母既高兴又害怕……丈夫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说：有我在不用怕！并伸出一个大拇指，看：这是你的靠山！逗得淑媛哧哧笑出声来。但不久出现一个怪现象，胎儿只有五六个月，肚子却大得像十月怀胎，有经验的妇人见了都说：你要生双胞胎了。她挺着日益胀大的肚子，艰难地又熬过了四个月。

到临产那天，吴兆正也放心不下，亲自到本地一个姓陈的郎中家里，因为据说这位陈郎中的夫人能给产妇接生，技术老到，凡当地有点头脸人家的媳妇生孩子，都不惜重金请她来接生。所以吴兆正早就托人送过红包，打好招呼了，这天中午淑媛肚子一阵痛过一阵，吴兆正急匆匆地赶去请陈夫人，谁知，她已坐船到表妹家去搓麻将了！据陈郎中估计：少说也得三个小时才能回来！吴兆正听了急得头上直冒汗，怎么办？生小孩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体，真是急煞人哪！正在手足无措时，陈郎中想，既然已接受了人家的好处费，总该想个办法应付一下，于是他拍拍脑袋说：噢！你不要急，待我到对面中药铺去问问，药店老板的妹妹王太太是干过这行的，吴兆正顿觉遇到了救星，连连道谢！经过引荐，总算请到了王姓的接生婆，一同回到家里。

淑媛由丫鬟陪伴着，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因为怀的是双胞胎，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要同时出娘胎，所以把淑媛折腾得死去活来。此时淑媛看见丈夫请来了接生婆，由于从未谋面，因此并不知道这个要替她接生的人已换成另外一个了，她还以为是事先约好的有经验的陈夫人，心定了一点肚子也比原先痛得好些了。但过不多久，随着产程的进展，吴兆正守在门外又听到妻子接二连三的叫痛声，特别是叫到他的名字，快救救我呀！我要痛死了！吴兆正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在棺材里、一只脚在棺材外！所以听得他心惊肉跳。平时他并不信佛，在这关键时刻他心中却想到了信佛的大嫂，要是她在场多好呀！一定会祈求菩萨保佑大小平安。他又自我安慰地解释：自从父母去世后长子代父，长嫂代母嘛！只要嫂子信佛，我不算临时抱佛脚，菩萨也一定会原谅我的！他便立即跑到附近香烛店里买来一对一斤重的红蜡烛，点燃后放在朝南的台子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并对天许愿道：待淑媛生完孩子，满月后我们一定到杭州灵隐寺去烧香拜佛，重谢菩萨的恩赐。说罢，还是心神不安地踱来踱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里房传来婴儿的呱呱哭声，他看着台上二支蜡烛还未燃尽，心里想着菩萨真的显灵了。此时接生婆跑出来说：恭喜老爷，太太生了两个男小囡。并说：快，快，把热水瓶递给我！按当时的习俗，要恪守女人生小孩的房间是“血房”，男人是不可以进去的，进去了会倒霉一辈子！吴兆正欣喜万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他随手从台子上拿起两个早已准备好的热水瓶，撩起门帘，递给接生婆。此时他看到淑媛身边的丫鬟正在小心翼翼地为妻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哪晓得，接生婆在忙乱中误将滚烫的开水直接倒到了放着两个婴儿的盆里，顿时粉嫩的身体、双腿、小手和头面部立刻皮开肉绽，接生婆急忙把他们拎了出来可他们还在不断地抽搐，过了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这个接生婆竟活活把两个孩子给烫死了！当淑媛得知失去了她千辛万苦生下的一对儿子时，如晴天霹雳，脑门轰的一响，眼前一片漆黑晕了过去。醒来后又欲哭无泪，这场痛苦的分娩，把她全身的力气几乎耗尽。面无血色，无论丫鬟喂她参汤还是桂圆汤她都滴水不进。后来才了解到这个姓王的接生婆是“半路出家”，不但没有经验而且做事鲁莽，这是后话了，怨谁呢？

吴兆正也懊丧万分，夫妻俩悲悲戚戚的一夜没有合眼。就在惨剧发生的第二天，吴兆正接了一桩案子，可能是他处于丧子的悲痛之中，一时神情恍惚，没有搞清原由，错误地将好人当做坏人罚款。当事人一气之下，回到家里便上吊自杀了！事情越闹越大，被害人家眷将他告到省府杭州。吴兆正身为稽查局局长主管缉私，尤其是捉拿鸦片买卖，他办案认真有余，但精细不足，对案情缺少严密分析，因而在他手上冤假错案时有发生。这次因被告人颇有“来头”，据说是国府某要员的远房外甥，上级指示省府：一定要严加查处。德清县太爷本想家丑不可外扬，对他记过并降职使用，但因上面盯住不放，坚决要求对吴兆正撤职查办问罪。小小县太爷哪里敢违背上级命令。另一方面，吴兆正也请一个有地位的亲戚疏通了省府经办人，最后总算没有去坐牢，以办事不力“失职”的罪名被革职。从此他只能告别官场，怀着凄凉的心情领着老婆回归故里，这对淑媛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真是人财两空。

5. 取名荣官

淑媛回到海盐老家后，整天愁容满面，喜怒无常，而且性格变得急躁起来。特别是别人不能在她面前提起那对双胞胎被开水烫死的事情。有一次，弟媳妇只问了一句，她就暴跳如雷，哭闹了半天。有人猜测，因事发当时她没有哭，因此郁积在心中的悲伤现在发泄出来了！从此以后家里没有人再敢提起这桩伤心的往事。她偶尔回到杨家弄娘家，父母都说她像换了一个人，皮肤没有光泽，骨瘦如柴，精神萎靡不振，而且胃口极差，一头浓发脱落得只剩下一小束，盘个发结只有鸡蛋那么大。淑媛的母亲心疼地劝慰她：你们夫妻现在年纪还轻，再生两三个孩子都不成问题。还给她举出同一氏族里的婶妈，头两胎也养不大，到后来生下来的小囡又白又胖聪明着呢！老古话说：是你的孩子总归养得大，不是你的孩子用金锁也套不牢。一席话说得淑媛半信半疑。过了一年，淑媛真的又有“喜”了！这时她完全相信娘的话是真的，吴兆正也高兴得开怀畅饮。

消息传出去，吴家上下都喜出望外，特别是他们的大哥吴兆荪已年过半百，眼看几房兄弟没有一个生儿子的，由谁来延续吴家的香火？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得知弟媳妇淑媛又怀孩子了，而且根据以往她的生育史是生男孩子的，他也曾听说，有的女人肚皮就是只生男不生女。他能肯定，淑媛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了。吴兆荪暗自兴奋了几天，因此派人到嘉兴去请来有名气的妇科郎中为淑媛进行调理。老郎中开出的方子，全是清一色保胎补药。有几味中药材海盐根本配不到，吴家就索性租一只船，专门到上海最大的国药号“童涵春”去买回来。

郎中先生还从淑媛的脉相跳动节律，诊断出她怀的是男孩。丈夫吴兆正如获至宝，差两个丫鬟整天侍候她，不让淑媛下楼走动，连吃饭也端到房里。因为有前面的教训，这次等淑媛临近生孩子时，为保险起见由大嫂出面约了海盐南门和北门的两个接生婆。临产那天，把她们早早请来。这次淑媛的生产由大嫂陪伴安慰着，因为有吴家二少奶奶养小囡“不顺境”的传闻，两个接生婆生怕万一又有闪失，谁也不肯担风险，反而在要紧关头互相推诿起来。据大嫂讲：小囡是从娘肚子里自己窜出来的！幸亏落在红脚桶里，要是窜到地上，肯定脑子着地……两个接生婆在这一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淑媛生了个男孩子，为吴家添丁进宝，吴兆荪笑逐颜开，真是四房合一子呀！为了给这个侄儿取个好名字，他备了重礼，特意去请教住在曲尺弄里的文豪杜元撰。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过举人，只是进士一直考不取。在当地凡是有地位人家的婚丧嫁娶全要请他出谋划策，此番吴兆荪登门拜访，说明来意之后，杜先生就算了阴阳八卦，金、木、水、火、土五行。他取了十来个名字，并逐一将含义解释一番，最后吴兆荪认为叫吴荣官最为满意。希望吴家唯一的继承人，能够荣宗耀祖，重振祖辈雄风。

吴家的家境虽然日益败落，全靠变卖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地产、古董，但仍然过着花天酒地不知收敛的生活。现在淑媛生了个男孩子，吴家的掌门人吴兆荪把荣官视作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满月酒在百桌厅里全面铺开，一时宾客云集，门庭若市。席间，只见荣官身着金黄色刺绣缎袄，被裹在一条大红色绣有龙凤的抱被里，胸前挂了一块珍稀的和田玉，眉宇之间还点了一个朱砂红点。他由大伯吴兆荪亲自抱到大厅，亲朋好友都争相一睹为快，纷纷议论：这个小囡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得一副福相，将来一定能做大官……吴兆荪听了哈哈大笑，他神采飞扬地宣布：侄子取名为吴荣官！顿时满堂喝彩，大家起立举杯表示祝贺。因为吴荣官在吴家这一代人中是唯一的男孩子，以后便叫他：吴家官官了。

吴家官官，从小体弱多病，有时整夜啼哭不止。为了避邪，在他的脖子上挂了金锁、银锁，手上挂了金木鱼，脚上挂了银脚镯。当他有点小灾小病时，大伯母就烧香拜佛，他母亲更是失魂落魄。有时请来巫婆拜神弄鬼，从他母亲跟着朝拜的虔诚的神色上，可以看出，她生怕再失去这个心肝宝贝。所以一有伤风咳嗽，民间偏方吃个不停，还用黄金磨成粉末给他吃。有人比喻：吴家官官是一年到头都要吃药，像只药罐头。

吴家官官生下来时有七斤八两重，由于经常生病吃药，所以越养越瘦，海盐人有句口头语，叫做“张公养鸟，越养越小”，他到了两岁左右。胳膊、腿上的肌肉掉光了，身上的肋骨突出来，用“瘦骨伶仃”来形容也不过分。加上不肯吃东西，他母亲花在给他喂饭的功夫，一次至少一至两个钟头。洗个脸扭来扭去不肯揩，换件衣服非得两个人一起帮忙才能穿上。他行动笨拙，三天两头一不小心就要从床上滚下来，几个佣人寸步不敢离。吴家官官从小生长在这样一个封建迷信、乌七八糟的环境中，性格变得怪癖、放荡。四岁时，一条大黄狗正蹲在家门口，他上前一把拉住它的尾巴，这条狗狂吠着，又蹦又跳，回转头扑向他，吓得他大哭起来。淑媛听到哭声赶紧跑出来，把他抱在怀里他还在不停地抽泣。到了晚上吴家官官做起噩梦并发了高烧，他的伯父说：荣官的毛病是被这条狗吓出来的，为了替侄子消灾，要把这条狗杀掉。于是第二天早上，替吴家看了十几年门的大黄狗由两个长工费了一番周折，总算被捉到。说来也怪，这条狗好像是有灵性，它一早就躲到花园的角落里，但终究还是逃不过被宰的命运。

不久，吴家乡下亲戚送来几只海盐澉浦南北湖山上的“黄椿”，它是一种鸟，其体形比麻雀大比鸽子小，两块胸大肌很发达，是一种鲜美的野味。红烧后吴家官官吃得有滋有味，他母亲说：官官喜欢吃，可以开胃口，他父亲听了便差家里的一个长工春生去澉浦山上捉“黄椿”。春生刚满十八岁，天不亮他就出发了，走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便爬上山去用土枪射杀空中的飞鸟，直到下午“黄椿”倒是捉到几只，正想下山时一不小心有块石头将他绊倒，他从山顶上滑了下去，幸好一棵老松树把他钩牢，拣回一条命。可是他的左腿撞在山崖上骨头断了！春生满脸尘土，呻吟着紧紧抱住这棵树，直到傍晚时分才被附近的一个农民发现，凑巧的是这个农民是春生叔伯兄弟的姐夫，他很热心地去叫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其中一人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一件布衫，撕成布条，替春生包扎伤口。这位姐夫的娘子还煮了两只水浦蛋，待他吃好后几个人用竹床把春生抬到吴家。管家开门后，听说骨头断了，就去向主人汇报，吴兆荪与他耳语几句，由管家出面算了工钿，当天晚上便打发春生回家了。

春生家里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他的父亲在他三岁时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是死是活音信全无。那时家里养着几只兔子和一头牛，割草的间隙春生到河滩边摸螺蛳，带回家算是好小菜了。这牛是祖父传下的，已经“老掉牙”了！推磨时步履艰难，一圈又一圈，耐心地重复着自己的脚印。冬夜母亲用父亲留下的黑棉袄把他裹在怀里蹲在磨房边，在暗淡的油灯下，雪白的米粉弥漫着清香，渐渐地飘进他的睡梦里。后来母亲把牛卖了，全靠她给地主家做佣人为生。

有一次东家的姨太太过生日，还请来戏班子唱堂会，春生妈忙里忙外给客人们斟茶倒水。她看到戏台上在演的一出戏：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看中了一个长相十分英俊的长工，两人相爱，后来这个长工成为上等人家的姑爷。自从那天以后春生妈也梦想着，有朝一日，儿子也像戏文里一样交好运。可是眼前的一切使她的希望全部落空。今后连生活也没有着落了，真是祸从天降！突然间她晕倒在地……因为没有钱替儿子医治就贴张膏药，春生成了瘸子后母子俩只得沿路乞讨。

再说厨娘把春生捉来的“黄椿”烧熟后，吴家官官抓起一只，咬了一口说：不好吃！就丢在地上，走开了。站在旁边的佣人面面相觑，心中暗想，你这小子伤天害理。

吴家还有一个长工叫来富，他农忙季节来帮工，那天，他带了一个五岁的儿子阿牛来到吴家，进门后，阿牛见吴家官官穿一件紫绛红的长袍，外套黑毛葛马褂，头上戴一顶钉满珠宝的瓜皮帽。已经是三月份的天气，阿牛见瓜皮帽里的汗水正在往下滴，便觉得这副打扮很稀奇，而且年龄与自己相仿，便有兴趣与他玩起来。不一会，吴家官官要阿牛做马让他骑，阿牛不肯，来富听到后走过去对儿子说：少爷要骑，你就让他骑吧！阿牛很不情愿地伏下身去，吴家官官就大模大样地骑在阿牛背上，骑了一圈还要骑第二圈，等到阿牛在吴家大坪台上爬了两圈之后，发现手上、脚上，还有两个膝盖，起了很多血泡。回到家里，来富的妻子埋怨丈夫不该带儿子到狠心的地主家里，夫妻俩因此还吵了一架。没过几天，阿牛的手、脚都脓肿并烂开了。他母亲气愤地站在门口，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提高嗓门喊道：你吴家欺人太甚，老天有眼，一定会有报应的。

6. 姨妈淑梅

淑媛与淑梅是同父异母姐妹，但这个大姐对小妹是很有感情的。淑梅说：大姐结婚后，只要回娘家走的时候总要带我去吴家住几天。大姐陪她在坪台上踢毽子，还到花园的假山后面捉迷藏。淑梅虽生得没有淑媛标致，但她有一股灵气，活泼可爱，父亲郑逸田也很宝贝这个最小的女儿。淑梅五六岁时，梳着童花头，穿着红裤子、绿棉袄，很惹人喜爱。她常常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口，从半掩着的门外向里张望，此时郑逸田就会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当时社会上女孩子不兴读书，但郑逸田觉得她聪明伶俐，便有兴趣教她识字画画。到了十来岁淑梅就接替姐姐淑媛给父亲斟酒、泡茶、递手巾。父亲也越发喜欢她心灵手巧，常在人前开玩笑说：这个姑娘，我真是不舍得嫁出去。

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取得胜利后，人们共同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巨变！在大街小巷只要见到男人梳长辫子都要把它强行剪掉。郑逸田是清朝末年的教官，他的辫子每天仍由夫人来梳。十几年后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拿出一把剪刀，对淑梅说：你给爹把辫子剪下来吧！这一举动使周围的人都感到惊讶，因为家人都知道他是满脑子的封建旧礼教。街上剪辫子的风头很紧，郑逸田不肯剪，就把他的辫子盘起来遮盖在帽子里。现在他见淑梅不敢接过剪刀，却坚定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要把这条留了大半辈子的辫子剪下来，是一桩很慎重的事情。然而将这一举动交给了淑梅，说明对这个女儿是很信任的。淑梅利索地把辫子剪下后交到父亲手里，还特意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说：爹，您照照看比以前神气多了！

郑逸田后来得了肺结核，虽然请了不少名医，也不能使他起死回生。为了替父亲治病，家里值钱的财物都典当或变卖得所剩无几，家境一落千丈。郑家小小姐淑梅是远近闻名的绣花能手，绣得一手好花，要出嫁的姑娘都会找上门来请她绣被面或枕头花。淑梅绣得最多的是鸳鸯枕头，常见到她坐在阳光下，跷起自己的一只绣花鞋头绕丝线。绣花时翘起两只手指头，绣花针便在红绿的缎子上不停地穿梭着，且针脚排列有序，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便跃入眼帘。她用绣花的钱补贴家用。

起先淑梅的婚事由父亲做主，总不能定夺。结果她的婚姻大事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难题了。正巧有媒人来说，南湖滩汪宅，信三房里的汪先生是在上海吃洋布饭的，妻子因病于去年过世，留下四子一女，想续弦。郑家便请来伯伯、叔叔做高参，最后决定出“八字”。汪先生壮年丧妻，子女尚小，经人劝说决定还是趁早再娶一个贤内助。见到淑梅的“八字”后，一直沉默寡言的他竟脱口而出：蛮好，蛮好。因为他曾经见过这位郑家小小姐。

按老的习俗，男女之间婚配，只有等到新婚之夜新郎给新娘挑去红头盖时，两人才见面。汪先生何以会见过她？这个秘密还得追溯到三年前的早春二月。那一天春光明媚，桃红柳绿，一枝垂柳一枝桃映衬在堤岸上。汪先生顿觉赏心悦目，来了兴致便让妻子文秀陪着在南湖滩的河里钓鱼，忽然对岸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他抬头看到一群女人又说又笑地走过来，原来她们是到海盐天宁寺烧香后，又到南门的海王庙去拜菩萨，在回转的路上经过南湖滩。就在这一刻，汪先生注意到其中有一个身材苗条、瓜子脸、眉目清秀的小姐。她上身穿一件紫罗兰的短袄，手里提着淡绿色的软缎钱袋，下面着一条黑色长裙，款款走在这一班人中很是出众。汪先生对站在身边的妻子说：你看，这个长条子的女人倒蛮漂亮。文秀此时也瞧见了这个姑娘，皮肤白皙，眉眼清秀，淡淡地抹上了一点花粉和胭脂，谈笑举止稳重，显得格外矜持。按文秀的性格，她虽然亦喜欢这样的女人，心里不免有点醋意。可她还是回答丈夫说：噢，我晓得，这个人是杨家弄里郑家小小姐。

人世间的事，往往是阴差阳错的，有些事情你从来也不曾想过，它偏偏会落到你的头上，而你梦寐以求的希望却又会滑落过去。汪先生大约是属于前一种人了，他怎会料到两年之后自己将要与这位“小小姐”结为伉俪了！他将淑梅的“八字”请族长过目，族长看了以后认为这桩婚事很般配。

男方择日迎娶，在嫁妆中“文房四宝”很引人注目，这是郑逸田生前为淑梅准备的，它表示女儿出生在书香门第。淑梅曾经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知书达理，嫁到汪家后相夫教子，夫妻恩爱。她刚嫁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经常伏案写信到上海去，表示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以至后来同住一个大宅院的叔伯妯娌们说，怪不得每个礼拜都看到淑梅去寄信。由于汪先生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淑梅总是数着手指计算日子。等到要见面的那天，便几次三番开窗翘首以盼！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从窗口远远向外望过去，南湖滩上那潭水辉映着岸边小径的路灯，在波光粼粼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赶紧去开房门，她激动的心“怦怦”跳着与他上楼梯的“蹬蹬”声交汇在一起。夏天，他到家时脱下了汗湿的香云纱长衫，淑梅绞了毛巾替他揩背；冬天，进门后脱下大衣，淑梅亲自接过来挂在衣帽架上，递过一碗早已炖好的红枣桂圆汤。丈夫每次回来也总不忘给妻子带点上海的衣料、香粉、采芝斋的吃食等。无论他买什么，哪怕是一块手帕，淑梅也会显得很高兴。夫妻俩见面时总有说不完的话语。后来他们又添了一子二女，生活过得美满幸福。逢年过节时，汪、吴两家礼尚往来，淑媛与淑梅之间的情份不减当年。

有一年吴家官官得了麻疹，在当时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吴家几乎调动所有人力去精心护理，淑媛更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待到他高烧退了以后才松了一口气。吴家官官大病初愈，身体很虚弱，下床路也走不稳，全家人又担忧起来。除了用中药调理之外，吴兆正还请来了一个算命先生，替儿子算起命来。当报过吴家官官的生辰八字，只见那算命先生摘下墨镜，呷了一口茶，煞有介事地说：小囡多毛多病，乃阴阳失调，水土不服，五谷杂粮吃得太少，再发展下去，是祸、是福，难以预料……一堂屋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算命先生临走时还甩下一句话：想要这个“小官官”身体好，就要找一个多子女的人家，把他过继出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让他粗茶淡饭反而好。淑媛听了以后，即刻就想到自己的小妹淑梅，她有男有女，儿女满堂。次日，淑媛和吴兆正抱着儿子，备了香烛、鱼、肉、鸡、鸭，早早来到南湖滩汪宅，吴家官官向淑梅行过礼后，就算是过继给姨妈了，从此称她为继娘。淑媛希望儿子能从汪家讨个吉利，一生平安。

7. 巧遇徐三官

吴家的三公子嗜赌如命。这一年过元宵节，全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元宵。老母亲坐下来一看，兆义不在场，心里有点不高兴，她说，今晚就缺这个老三了！大媳妇秀英接下话茬说，要等他回来，起码要过半夜。众人听了觉得大嫂不该在这种场合讲气话，还是老二吴兆正打圆场说，来，我给大家讲一个闹元宵的故事……就把秀英的话岔开去，当他正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时，忽然老三一溜烟似的跑了进来，直冲到母亲房里。老太太手里端着汤圆碗，一个还未送到嘴里就把碗放下，便跟着走进房里，原来老三又是来要钱！他说，快点，快点，几个人等在门口讨赌债呢！还不停地催老母亲，钞票拿出来！大儿子吴兆荪虽然掌管吴家财政，但老三知道大哥不会轻易给他钞票，所以从来不敢向大哥去要赌钱，以往每逢这种情况老母亲总是说：兆义呀，你可不能再赌了，这回把钱给你，快去还掉，下次没有了，你一定要记牢啊！老三只要见到钞票，点头哈腰说，记牢了，记牢了。他哪里听得进娘的劝告，混过去算数。

这一天，他母亲真的发起火来，板着面孔对老三训斥道：你这个败家子，我再也不会给你钱去还赌债了，今朝是正月十五，随便你到哪里去！去讨饭我也不管了，也不认你这个忤逆子！吴兆义觉得，今天恐怕是真的拿不到钞票了，便掉转身来，冲进佛堂里，把供台上的一只香炉抱起来就走。这只香炉是吴家的传世之宝，上面用黄金铸有“慎终追远”四个大字。一代代传下来，一直供奉在菩萨面前是进香拜佛用的。所以老太太见状气愤至极，连忙追了出去，她是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跑到门口被一只凳子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家人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抬到床上，郎中看过后，对吴兆荪说：你们准备后事吧！急得两个儿子都连声说，请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老郎中摇着头说，脑充血是神仙也救不了的……果然到了第二天下半夜，老太太咽了气。这时老三也知道理亏，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大哥让从杭州赶回家的四弟去把老三叫到母亲房间，老三踏进门，见到母亲的遗容就扑上前去双脚跪在床前，声泪俱下地给娘磕了头，嘴里还忏悔道：我是不孝子孙，大逆不道。众人在背地里骂他是个浪荡子，但也议论着老三的坏习惯其实是老太太给惯出来的。

因为吴兆义在海盐的名声不好，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很不容易，所以由堂房叔叔从江苏启东，介绍一个名叫桂芳的姑娘与其结婚。头一年夫妻感情还可以，只是桂芳性格倔强，小夫妻时常吵吵闹闹。家人议论纷纷，每遇到这种情况，大嫂会出来说：你们也不要多管闲事，夫妻再吵，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即使嘴巴里的牙齿有时也会咬到舌头哩！后来桂芳生了一个女孩，老三爱不释手，把女儿抱到东、抱到西给大家看。连佣人们都说：三少爷稀奇不煞好像在献宝。那两年，家里人都以为老三娶了媳妇真的变好了。

有一天，吴家人正在客堂里吃中饭，见老三捂着脸歪歪斜斜地奔进屋，吴兆正一看，是被人打得鼻青眼肿还打落两颗门牙，血不断地从嘴角边流出来，他放下饭碗站起来关切地问：兆义，发生什么事？起先老三一个劲地骂：他娘的，老子总有一天要报复！吴兆正很气愤地对老三说：你究竟为什么被人打？如果你理亏就自己吃进。要不，我来替你评理去！

老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求二哥为我报仇啊！就哭诉着原委。那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他到吊桥头“春花妓院”去看妓女阿花。且说阿花面目姣好，性格温柔，也算得上和他知心，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过老三。阿花老家在苏州城里，她自小丧母，她爹是琴师，她七八岁时爹就教她讲评书，后来便跟着爹在几家茶馆、饭馆卖唱。到了十六七岁时，阿花出落得体态丰腴。她父亲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便将她托付给江湖戏班子，随同他们闯荡杭州、湖州、嘉兴，以及苏州一带集镇。他们在露天戏台唱戏或到有钱人家里唱堂会。阿花被一个老板看中用一百元大洋买去做小老婆。阿花受到他家里大老婆的百般刁难，求男人放她回去，但这个老板哪里肯吃亏，又把她转卖到海盐妓院里。

自从阿花进了春花妓院，生意日益兴隆起来。原先这个春花妓院没有南门春娇妓院生意好，老鸨希望生意一直火红下去，所以将阿花的艺名改为春花，春花妓院也从此出名了。再说阿花讲一口软绵绵的吴语，加上她的美貌，一时间，就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都说苏州人发起嗲来骨头也要酥掉了！凡出入秦楼、楚馆寻花问柳的阔佬、遗少、地痞、流氓，都争先恐后来到春花妓院寻欢作乐。

老三也慕名而去，见阿花身穿枣红色的镶有银丝滚边缎子旗袍，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和樱桃小嘴，看得他目不转睛。阿花呢？见到老三时，莞尔一笑，伸出两个兰花手指请他坐。吴兆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他喜上心头，果然名不虚传。说来也有缘分，阿花对别的嫖客即使给她的钞票再多，也是能应付就应付过去，唯独对老三“一见钟情”，说实在，老三倒也真心喜欢她了。因为相比之下，自己的妻子桂芳说话直来直去，没有一点女人的“嗲味道”。而桂芳本人也觉得与海盐地方的人相处，在风俗习惯上有明显差异，缺少共同语言。她也晓得丈夫进妓院玩女人和有赌博的不良行为，多次劝告他又不听，所以就隔三差五和老三闹别扭。

有几次老三吃饱老酒半夜三更回来，桂芳就把他关在房门外，不管怎么叫她就是不开门，老三只得在客堂里坐到天亮。而且桂芳一不高兴就抱着女儿回娘家。桂芳的父亲在启东开米行，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娘家人想：桂芳嫁到吴家后十天半个月总要回来诉苦，一定是受了丈夫的欺侮。老岳父作出规矩：我们桂芳是吴家明媒正娶的，所以每次非得要老三去向老丈人赔礼道歉之后，才能把她们母女接回来。用吴兆义的话来说：我也吃了桂芳不少苦头。这回，遇上阿花这样的知音，他连赌博瘾也消了一些，他希望每天去妓院与阿花亲热一番。

那天，老三上午赶去时，他一只脚刚跨进妓院门槛便被拦住：今天春花妓院不接客！老三是这里的常客，那看门人解释道：不是我不让你进去，是杭州来了位大客人。老三气不打一处来，推开他径直朝里走，老鸨手里拿着一块手绢一摇一扭走过来，瞄了他一眼，故意拉长声调：三少爷，今朝有长官正在春花房里，你改天再来吧！老三听她这么一说，似火上加油，眼睛直冒金星，便吼道：滚开！他妈的，老子才不管什么官不官！就自顾奔上楼去，他一脚踢开阿花的房门，一个穿黄呢制服、满面胡茬的男子把阿花抱在怀里，此时阿花也见到老三了，挣脱着要跑过来。正在隔壁房里的随从听到动静后，马上走出来不分青红皂白给老三两记耳光！待老三要还手时，此人又拳脚相加，阿花拼命去拉老三，可是她见他的两颗门牙已经落地，满口鲜血，便扑到老三身上紧紧搂住了他。老鸨闻讯赶来解围……

吴兆正听后，心想老三虽然不争气，但毕竟是自己的同胞手足，况且我们吴家也是有名望的大户人家。眼看自己兄弟被人打得血淋达地，这是吴家的耻辱。顿时怒火在胸中燃烧，于是叫桂芳把老三搀进房去，他亲自赶到春花妓院要为兆义讨回公道。老鸨见吴家的二少爷气冲冲走进来就拍台子，知道事情不好了，她语无伦次地忙说：请，请……

这时那位长官嫖客心想，刚才自己的随从打了人会不会惹祸？加上春花在房里又哭又闹，觉得很扫兴，不愿在此待下去了。走出房门下楼时，他见到有一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他们撞了个满怀，吴兆正抬头一看，原来杭州来的长官就是“徐三官”，几乎在同一瞬间，徐三官也看见了吴兆正，四目相视，惊讶异常。还是徐三官先开口：阿哟，是吴局长啊！吴兆正刚才还拉长的脸，仿佛缩短了一半，应声道：三官，你现在升大官了？

原来，吴兆正在德清做稽查局局长时，徐三官是他的助手。当时凭着他的计谋和能说会道，常常捞回点油水。吴局长喜欢吃老酒也带着徐三官去下馆子，两人配合得不错。徐三官最感激吴兆正的那件事是：他独自去大栅桥头的一家面馆吃点心，看见给他端面来的姑娘胸脯很高，身材苗条，面孔又白又嫩，便上前动手动脚，那姑娘连忙逃进厨房里。老板娘出来劝阻，他不服气反而恼羞成怒，把店堂里八只桌子统统踢翻，转身就跑了。老板娘赶紧追出去，但是连个人影也不见，便破口大骂：真是个流氓，不配做人！

面馆老板娘是县官的亲戚，第二天就把徐三官告到县里，县长一听大发雷霆说：这个混蛋成何体统？当下，就判徐三官“调戏民女罪”，要局里开除他的公职。是吴兆正替他求情并自掏腰包赔了面馆的损失，事情总算解决得妥贴。徐三官当然对吴兆正感激涕零。后来，谁也没有估计到吴兆正因判案失误被革职，徐三官却靠自己的阿谀奉承，官位青云直上，几经提拔现在竟然是杭州稽查局的局长了！这次因为办案路过海盐，传说那里有一个名妓“春花”，便带着随从来到这个青楼。他们两人在客堂间落坐后，老鸨亲自奉上碧螺春香茶，还叫丫鬟端上四盆干果。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总算“消灾”了！徐三官先打起招呼：吴局长，实在抱歉，是我的随从先打了贤弟，吴兆正好像不再为老三被打而生气了，他笑了笑说：是误会，误会。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吴兆正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徐三官的架势，心里盘算着：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便热情地邀请他到海盐的百年老店“燕云楼”去吃老酒。正值桂花飘香时，燕云楼更是以菊花蟹宴著称。席间徐三官除了一饱口福外，还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待到酒过三巡，吴兆正迫不及待地道出了这几年的苦经，他对徐三官说：我见到您真是一言难尽啊！一则，家道渐渐败落，二则，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待在家里实在憋气。徐三官心领神会，他用手拍着吴兆正的肩膀说：吴局长，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这顿饭局就欢欢喜喜地散场了。

时隔一周，徐三官果真派人送了一封信到吴府，吴兆正拆开一看，欣喜异常。他想：徐三官真是说到做到，不忘交情，在嘉兴给他荐了一个专管商业税收的差使。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是一个闲职，但毕竟有一份不菲的薪金。于是吴家上下忙碌着为吴兆正准备行装。临行前夜，妻子淑媛眼泪汪汪，丈夫安慰她说：不要难过，我有机会总要回来看你，最多半年，我要把你们母子接过去。天刚拂晓，他们就被隆隆的炮声惊醒，听到外面有人在喊：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吴兆正满腔的希望顷刻间变成了泡影！

8. 鬼子打进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海盐地处东海之滨，在这一年的阴历十月初十清晨，当人们还在睡梦中，日本侵略者从海上登陆，炮声隆隆，老百姓惊慌失措地东跑西喊：日本人打进来了！日本人打进来了！即时几架飞机在头上盘旋，甩下一串串的炸弹。砰！一声巨响，民宅火光冲天，哭声不绝于耳。日本鬼子还在桥上架起机关枪，扫射手无寸铁的百姓，顿时，整座县城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在新桥头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母亲因生弟弟死于产褥热，父亲在家门口干活时被鬼子抓去了，剩下年迈的祖父母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弟弟，一日三餐断了炊，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祖母给她找了几件母亲生前留下的衣服，扎了一个包裹，想去看看街上的当铺是否开门。临走时祖母一直把她送到大石桥下，叮嘱她路上要小心啊。她们刚分手，就被路上窜出来的鬼子发现了，姑娘拼命奔跑，逃进一条小弄，见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因为无处躲藏索性走出来。鬼子一把抱住她，姑娘扬起手来朝他脸上啪啪两下，鬼子挨过她耳光，先是吃了一惊，心想你这个花姑娘好厉害。而后想强奸她，嬉皮笑脸地不放手，她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鬼子痛得哇哇叫，她乘机便逃脱，鬼子又追上来，姑娘在绝望中跑到前面的一条河边纵身一跳，那鬼子急忙拔出手枪，向河里开了几枪。她的鲜血染红了河水……

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他的父母和姐姐在几天前都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死了！只有他幸存着，从废墟中爬出来，流浪街头，每天到大饼摊上讨个隔夜大饼充饥。这天早晨，他遇上一个鬼子兵问他：支那兵在哪里？小孩听不懂鬼子的话，因为支那兵与芝麻饼的音近似，他以为鬼子要买芝麻饼，加上他自己饥肠辘辘，就回答说：你跟我去，便把鬼子领到茶馆店门口的大饼摊前，那鬼子见茶馆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随手端起机关枪，灭绝人性地向里面扫射。这些善良的中国老百姓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纷纷倒下去，死在日寇的枪口之下。据目击者回忆，鬼子走了以后，茶馆店里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顿时鲜血横流，一直流到大街上，这个小男孩手里还紧紧地捏着一只大饼，也被鬼子杀害了，他死后一双瞪得圆圆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

南湖滩汪宅在日本鬼子打进来后第三天就被日寇烧成灰烬，八十高龄的汪老太太眷恋故土和祖传的老屋，不听家人劝说和催促，死活不肯逃出去，结果葬身在熊熊大火中。就在日本鬼子点火烧房之前的一刻，吴家官官的姨妈拖了一家大小八口，逃出家门，才幸免于难。姨妈是小脚，孩子又多，只得请对门的邻居，单身汉阿六帮忙用扁担将一个三岁、一个才两个月的孩子放在箩筐里挑着走。为了平衡这副担子，在放婴儿的筐里再加点衣物。自己则拉着几个大一点的儿女，在逃难的路上随波逐流。只要在人群中有人说：日本鬼子从东边打来了！她们便往西边逃。又传说日本鬼子从南面打来了！他们扶老携幼又掉过身来向北边逃去。在逃难路上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时有发生，哭天嚎地惨不忍睹。

一天清晨，鬼子又来扫荡，姨妈将五岁的女儿从睡梦中拖起来准备上路，但是开出门来一看，逃难队伍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孩子小走得又慢，只听得后面传来一个日本兵的追赶声，到了实在逃不动的时候，姨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索性停下来。女儿站在一旁，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吓得哭起来，竟使这个鬼子发起“善心”来，抢了姨妈身上的两块大洋就跑了。

一个年轻妇女，怀里抱着刚生下的男婴，坐在地上喂奶，正好给日本鬼子撞见，起了歹念。咿哩哇啦讲了一通，鬼子见她生得年轻美貌要拉她到附近一个破庙里去强奸。那妇女怒火中烧，毅然放下心爱的孩子，站起身来与鬼子搏斗！凶狠的鬼子用闪亮的刺刀把这个妇女刺死还不算，竟丧心病狂地把地上哇哇啼哭的婴儿挑在刺刀尖上转动几圈，那孩子渐渐地断了哭声……

日本鬼子押着一队男子，他们脚步沉重，面色忧伤，看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路上的行人都以为他们被抓去做劳工，便以同情的目光送他们远去，后来有一个戴鸭舌帽的人走过来干涉：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也想去做试验品吗？此刻，一位老者认出此人是汉奸便惊呼起来：喔唷，作孽呀！他们原来是被捉去当细菌战的试验品。人群中一片骚动，听到如此血腥暴行，毛骨悚然，个个义愤填膺！当时日本的细菌部队在抗日活动比较活跃的浙江地区，大量撒播细菌。他们把青壮年抓去当做活体实验，这种罪行在群众中也有传闻。不久，消息传到这些被捉的人家里，他们的父母、妻儿都悲痛欲绝。一个已经年迈的老伯更是捶胸顿足地喊道：日本鬼子！你们坏事做绝，伤天害理，我孙子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说罢，向一堵墙上撞去……

这天吴兆正与淑媛正蹲在门口商量逃难之事，忽见得一架飞机在相距不远处俯冲下来，掠过他家的房顶，用机关枪扫射。夫妻俩抢着进屋，去抱那正熟睡的儿子，想逃到后花园的防空洞里，刚出门便看见一个炸弹飞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掉头就跑，却把吴家官官滑落在地上，淑媛立即扑在他身上，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她以自己的身躯去遮蔽儿子，将自己的生命却置之度外了，淑媛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死神的来临。她脑子里只想着，希望儿子能活着！大约过了三分钟，吴兆正不见他们母子，跑出来喊：快进来呀，还伏着做啥？这时淑媛才恍然大悟，自己和孩子还活着。原来，那颗掉在他们屋前的炸弹，竟奇迹般地没有爆炸，家里人纷纷围拢上来说：日本人这颗炸弹漏气了！吴家官官的命真大。但淑媛因后怕还是大哭起来。

吴家的四弟吴兆麟，原先计划要跟随学校一起迁至大后方昆明，因学校领导意见不一而错过了时机。比他高一班的李同学，是地下党员，经常与吴兆麟联络，还动员他参加学生运动。他通过集会和上街游行，接受抗日救亡的教育，并且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此后又听说他的祖宅在日寇的“三光政策”之下毁于一旦。国仇、家恨使他立志要奋起反抗，打败日本侵略者！经过长途跋涉与千辛万苦，他与同班的三个男生一起来到抗日的大后方重庆，报考了航空学校，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飞行员，为保卫祖国而驰骋疆场。该校录取新生的条件是：除了成绩好，还要体魄强壮，考试结果只有他一人被录取。适逢美国陈纳德将军率“飞虎队”来中国协助抗战，所以吴兆麟亦有机会听他们授课。在这三年里，他学习努力，并掌握了高难度的飞行技术。

吴兆麟毕业后成为中国空军第二大队少尉飞行员。在这之前，他曾经给海盐老家写过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将成为保家卫国的光荣战士，并透露出与一名空军护士洁洁相爱……因为战争的原因，通讯常常中断，这封信一直未寄到目的地。他的哥哥们只要有机会就想方设法打听四弟的下落，可惜音讯全无。

吴兆麟奉命多次驾机与日本侵略者在空中作战，歼灭了不少入侵者，他先后击落敌机八架，负伤多次，每次都是洁洁精心护理，使他重上蓝天！吴兆麟战绩辉煌，被破格晋升为上尉军衔，就在他与洁洁举行婚礼的前夜，临时奉命到长沙，在1944年8月的一次空战中光荣殉职！时年二十六岁。直到抗战胜利，吴家人才从邮差手里接过一封迟到的信，正当大家为吴家出了一名豪杰而充满希望时，却在第二天的《申报》上见到了四弟为国捐躯的消息，他们怀着痛失胞弟的心情，在海盐南北湖“鹰窠顶”绿树成荫的土地上，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碑文是：为了祖国的尊严，你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9. 南北湖避难

海盐地方上出了几个屈膝于日本人的汉奸，张阿德，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跟在日寇的屁股后面，替他们出谋献策。一天，他对日本司令官松山一郎说：南门吴家的大宅院，给皇军扎营很合适。他们便派人去实地察看，回来报告：确实是大大的好。于是叫张阿德去通知吴家两天之内搬出！吴兆荪听了当场拒绝，我就是断了头，也不会让日本人住到我家里来。吴兆荪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倒把张阿德说得哑口无言，他转身跑回去向日本头目禀报，然后又窜回来对吴兆荪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司令官发起火来我也帮不上忙哇！两天之后，松山一郎见吴兆荪没有动静，便拍着桌子说：把它统统烧掉！

果然，连夜就来了一帮鬼子，在吴宅屋前屋后浇上汽油，顿时火光冲天。吴兆荪一家正在吃夜饭，一个佣人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房子着火了！吴兆荪马上吩咐：逃命要紧！于是，吴家老小纷纷逃出来，赶到离县城两里路外水根家里。水根世代给吴家看坟地，为此吴家曾给他们造过几间平房，以便每年清明上坟时去的人多了可以周转。再说吴兆荪肚里也明白自己不同意把房子让给日本人，是鸡蛋碰石头。因此，他已有日本人会来烧房子的心理准备，他有言在先，曾对几房兄弟说：你们各自打点些衣物，万一鬼子来动真格的，暂且去水根家里躲一躲……

那天房子烧着后，吴兆荪最后一个离开，火焰爆裂和急窜的声音让他惊愕，痛惜异常，撕心裂肺。他一步一个回头，悲泣地仰天长叹道：我对不起祖宗啊！据说烧了三天三夜才把吴家大宅院夷为平地。鬼子烧了他们的家园还不解恨，这个司令官扬言，要杀他们全家，来个“斩草除根”。吴兆荪得到消息，弄到两辆拖车携全家老小逃往离海盐县城约二十公里的瞰浦——南北湖避难。

南北湖是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山有层次，水有曲折，在山水之外还有着一个奇景的海，它是青松红枫叠翠的山庄。南北湖的魅力在于隐而不露，山光、水色在幽静中交融，透出一股典雅。历代文人墨客、名流雅士纷至沓来，在这里隐居避难。这些神话般的美丽传说为南北湖留下许多赞美的诗篇。吴兆荪的祖上在朝廷做官时曾在南北湖群山中建了一幢别墅。黑瓦白墙，隐蔽在茂盛的绿荫之下，隐约可见。四周种有桔树、桃树及梨树。春天还有樱桃和枇杷；夏天里的水蜜桃让人垂涎欲滴；秋天的桔子和蜜梨挂满枝头。池塘里有青鱼、鲫鱼、餐鲦鱼，还有吃不完的虾和蟹。吴家到南北湖后，总算逃过日寇的追捕，一家人暂且过起了山村农家生活，吴兆荪喜欢到南北湖的堤上去散步，据说此处是因为历代官吏为兴修水利，用一条长堤将水害不断的一片洼地分为南湖和北湖而得名。他们兄弟三人闲来无事还上“鹰窠顶”眺望抗战胜利的曙光！

鹰窠顶是南北湖的主要名胜之一，四周层峦叠嶂，被九十九个山峰环抱着，是南北湖的最高峰，每年十月一次或数年一次的奇异天文现象——“日月并升”，被誉为世界奇观之一。尽管南北湖风景如画，有情景交融的美妙，达到移步易景的境界，但是吴兆荪和家人仍依恋着海盐的老屋，对日寇恨之入骨，希望日本鬼子早日完蛋。

吴兆荪早年留学日本，也交了一些日本朋友。特别是他在日本期间患过一次伤寒病，幸蒙房东老太太端汤倒水，对他精心照顾，才得以康复。以至他回国后曾多次与她通信，不能忘怀这位慈祥老人。可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以后，他目睹和经历了日本鬼子惨无人道的烧杀奸淫，这使他日不能安，夜不能眠，心灵上的创伤是无法抚平的。

后来他听说，海盐“王兴记”茶馆店里有地下共产党员在传播日本将要战败的新闻，顿时精神振奋，心想只要打听到哪怕是一点一滴有关日本鬼子垮台的消息也是最大的快慰。因此连续好几次，未等天亮他便起床，身穿一件旧的短布袄，头戴草帽化装成农民模样，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进城，赶到这家茶馆店。回来后又关起门来将传闻告诉二弟吴兆正，他还特别关照：你不可传出去，连自己老婆也不能讲噢！他怕女人多嘴多舌要闯大祸。吴兆正比大哥更想了解“时局”的发展，他认为茶馆店虽然有地下党的消息但茶客多数是些没有文化的种田人，他对妻子淑媛说：我每天下午要去西涧草堂看书。淑媛知道西涧草堂位于南北湖鸡笼山麓，是清朝道光年间著名藏书家蒋光育所建。四周青山环抱掩映在绿荫深处，她幼年曾随父亲去过，现在丈夫要去看书她便高兴地说：你早点回来！其实他是瞒过妻子来此参加集会。吴兆正来南北湖避难后，在家无所事事，无所用心。一日，他出去散步，无意间遇到一个在海盐读书时的同学周文林，此人是文化名人周园春的堂房侄子。二人交谈间得知他也来此避难，后来他看吴兆正对日本人的仇恨很深，便告诉他自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上派他护送一位新四军的首长来西涧草堂养伤。时间一长，这位首长想要接触一些当地思想进步的青年，组织志愿队为党做点宣传工作。于是吴兆正被这位同学介绍去参与有关活动。尽管大哥把茶馆店的消息传递给他，但这个二弟却遵守纪律，守口如瓶。当时有志愿者十来人，主要听首长对形势的分析，互相交流彼此的感受与信息。这位首长留给他们的印象是，他充满信心和希望：我们一定会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历史是最好的见证，我们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最让吴兆正伤心的是：大约过了两个月，当他们热切地企盼着胜利到来时，那天大哥吴兆荪在去茶馆店的路上刚进县城就遇见两个鬼子，打着手势向他要钱。吴兆荪从鞋垫里拿出一块大洋，鬼子嫌少要搜身，他气愤地用日语骂他们：无耻强盗！话音刚落，鬼子对着他“砰砰”开了两枪。他用手按住胸口倒在血泊中，这一切都被一个摆粥摊的老头看见了，待鬼子离去后那老头走过去一看，吴兆荪努动着嘴说：谢谢您做好事，到澉浦六里堰告诉我家里，便断了气。噩耗传来，家里人悲痛万分。吴兆正噙着泪水跑出门外，呼唤着：大哥，你回来呀， 为什么不等到胜利那一天哪！

且说吴家官官随父母来南北湖后如鱼得水，家里人也不像从前那样束缚他的手脚，放任他自由活动，呼吸田野中的新鲜空气。他经常走出家门跟着一群村童到处嬉戏玩耍：捉蟋蟀、摘树上果子、打麻雀，样样都玩。虽是吃农家饭菜，穿布衣草鞋，吴家官官的身体却比原先强壮起来了。平日里，母亲拉着他的手，在南北湖的堤岸上看捉鱼。有一回，见到一只乌篷船，船头站着七八只鹭鸶，只听船夫一声吆喝，鹭鸶跳到水里。待它们浮出水面时，嘴里已叼着或大或小的鱼儿，渔夫走上前去将它们的脖子捏住，这些鹭鸶便乖乖地吐出了口中之鱼。吴家官官看得好奇，就要他母亲从渔夫那里买了几条，放在竹篮里，一路上鱼儿还在蹦跳着……

还有一次，吴家官官与一班顽童，走过了一段山路到海滩拾贝壳。涨潮时分，潮水汹涌澎湃，别的孩子见状拔腿就跑，吴家官官从来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傻了眼，一时间呆在那里不知所措。眼看海潮滚滚涌来，将要把他淹没。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正走在海塘上的青年农民见状，奋不顾身地跳下去，一把抱住并把他托了起来，在与海浪搏击中游上岸来。事后吴家官官的母亲打听到这位农民的住处，买了两条大青鱼和一只猪腿，亲自到他住的农舍里。见到了救命恩人，激动得跪了下去，千谢万谢，还拿出几张钞票。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壮实小伙子，他赶紧把吴家官官的母亲扶起来，憨厚地笑着说：救人是要紧事体，应该做的，不用谢。钱我是决计不会收，鱼肉就收了吧！站在一旁的娘子说：他水性好，去年还在海里救起过一个“大人”呢，这回救你家“小囡”是不吃力的。这对夫妻真诚的话语，代表着南北湖纯朴的民情，使吴家官官的母亲感慨万千，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他们的大嫂秀英一向吃斋念佛，到南北湖后她还是虔诚地祈求菩萨保佑。这里有鳞次栉比的殿阁、庙宇，气韵生动地烘托出浓厚的佛教氛围。其中始建于宋初的云岫庵，香客不绝，香火缭绕，所以她经常到庙里去进香。自从大哥吴兆荪被日本鬼子杀害后，家里失去了领头人，经常乱作一团。那天两房兄弟和媳妇正围坐在客堂间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时，忽然见一个头戴铜盆帽、穿西装、脸上架一副墨镜的人闯了进来。盘问之下，此人说：是走错人家了！待他退出后，大家觉得有蹊跷，三媳妇桂芳说：我昨天到隔壁张家去串门，听他们外公说：这两天沈荡来了一个汉奸。这句话马上引起了大家的警惕！你一句，我一言地说：事情不好了，日本人可能发现我们住在这儿，要出大事体了！

最后大家决定各奔东西，可谓“大难到来各自飞”。此时坐在一边的大嫂却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各归各逃出去好了，我这条老命就听天由命吧！她进了“云岫庵”削发为尼，在此终了一生。吴兆正和淑媛带了吴家官官，先到硖石表兄家住了一个月就搭乘一只小货轮逃到上海。吴兆正在南市小沙渡路租下一幢二层楼的房子。楼上住人，下面开了一片小酱园。这已经是1945年6月，抗战胜利的前夜。

10. 到了上海滩

他们的新居离外滩十六铺比较近，可以听到海关的钟声和黄浦江上开船的汽笛声。外滩的高楼大厦令他们惊叹不已。出门就很闹猛，附近一个小百货店的收音机里整天播放着京戏、滑稽戏、绍兴戏。走在路上，有的商店还不时地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夜上海》、《何日君再来》、《桑塔露茜亚》等中外歌曲，他们觉得很新鲜。三轮车上的小姐多数是西装裤子短大衣，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时兴穿旗袍绣花鞋，有的还挽着穿西装或长衫的男人招摇过市。有一次在路上，见到手持棍棒的警察对着两个少妇狂吹哨子，吓得她们不知犯了什么规，在奔跑时其中有个人将一只高跟皮鞋掉落在马路当中，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到人行道上还在喘气，引来周围一片歇斯底里的笑声。到了夜晚，大街上的霓虹灯五光十色，看得这些从小县城来的人眼花缭乱。

他们到上海两个月之后的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人们涌上街头，奔走相告，敲锣打鼓，欢呼胜利！许多人跳了起来拥抱不相识的人，高兴得把帽子抛向天空，不少人拿着酒瓶狂饮，这一天连吴兆正开的小酱园里的白酒、黄酒全都卖空了。他们一家三口也放起鞭炮，到马路上看庆祝大游行时，忽然人群中嘘声大起，伸长脖子看，原来是对面马路上开过来几辆装着日本鬼子的卡车，这些鬼子兵缩头缩脑地蹲在车厢里，不敢做声。人们不断朝车子里掷石头，有的则大声骂他们狼心狗肺，有的吐口水……只见他们如死猪般一动也不动。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个臭鸡蛋往卡车里摔过去，正好落在一个日本鬼子头上，众人拍手称快。他则向大家诉说着：前两天我在十六铺附近，走路时一不小心撞上一个日本兵，这鬼子神气活现地朝我瞪眼睛还打了我一记耳光。现在我们中国人扬眉吐气了！人们终于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如丧家之犬……当夜幕降临时，大街小巷上的彩牌楼用灯光装饰得缤纷亮丽。它象征着胜利的喜悦，人民大众沉浸在欢庆的海洋中。吴兆正和淑媛对着房间里的一盏电灯彻夜未眠，他们畅谈畅想着：战争结束了！大哥和四弟的灵魂都可以得到安息。我们活着的人应该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吴兆正开的酱园虽小，附近去拷油、拷酱油、打老酒的人倒是蛮多的，生意特别兴隆。他每天晚上坐在八仙桌前喝酒，下酒菜是：猪头肉、花生米、油爆虾。到了秋菊盛开，蟹肥膏满时就吃大闸蟹。吴兆正从小喜欢吃螃蟹，他不但会吃还会挑，放在木桶里的螃蟹无论是在爬行还是卧着不动，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圆脐还是长脐，是肥还是瘦，真是吃蟹的行家。一般的市民总要在蟹摊前，看来看去，挑选既便宜又实惠的蟹。而他却不顾价钿高低，专挑大的、饱满的买。拿回家用线绳扎牢，煮熟后蘸以醋、姜、白糖的调料，把大闸蟹里的肉剔得干干净净。他将美酒慢慢斟满了酒盅，喝得酩酊大醉！有时还会自得其乐地吟咏起“如果对着菊花不饮酒，恐怕菊花也要嘲笑人太孤寂”的词句。

他们一家初来乍到，听不大懂上海闲话，讲得越快的越难听懂。只能听懂“谢谢侬”、“啥事体”、“交关好”等简单的几句话。 隔壁邻居是一户姓王的上海人，王师母很热情，讲起上海闲话来一串串的，淑媛常常是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淑媛说一口海盐方言，她对丈夫说：王师母“只格要好来”，今朝下半日要同我到“中华大戏院”去看袁雪芬和范瑞娟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吴兆正在上海读书时，听同学议论过，上海人很能干，过日子精打细算，且讲究礼尚往来，即便给你送过一点小东西，你也要做出表示。淑媛想，王师母曾送来过两碗自家包的荠菜肉馄饨，她则马上拿了一包海盐带来的松子糕去回敬。

王师母的丈夫在银行供职，经济条件优越，喜欢交际，她常常叫上附近的朋友到家里打麻将。有的时候也会把淑媛请去，淑媛坐下后，别看她衣着打扮没有上海人时髦，但打起牌来总能算计出别人手里还有几只关键性的牌，所以是稳坐钓鱼台的赢家。淑媛见牌桌上有一位张太太，小名叫咪咪，三十岁模样，烫头发、画眉毛、涂口红、香气扑鼻。穿得珠光宝气，大红旗袍，嫩绿裙子，经常换“行头”。听王师母讲，咪咪以前是个摩登小姐，父母离异后她就进了“百乐门”舞厅当舞女。百乐门是上流社会的娱乐场所，坐落于繁华商业圈——静安寺，白天车水马龙，晚上流光溢彩，是“夜上海”的一个缩影。咪咪每天下午梳妆打扮以后坐着三轮包车到舞厅，舞池里对对男女西装革履，穿着旗袍高跟鞋，在菲律宾籍乐队伴奏的《香格里拉》、《夜来香》、《玫瑰玫瑰我爱你》等圆舞曲中翩翩起舞，风情万种。因为她身材窈窕，舞姿优雅，加上穿戴与众不同，黑丝绒旗袍配水钻耳环，像一朵黑牡丹；时而一袭银色长裙戴串珍珠项链，又似白雪公主；有时喜欢粉色乔奇纱贴身短裙，别一只金灿灿的胸针，好比是一株盛开的桃花，让所有的舞客为之倾倒。她曾红极一时，挂起“头牌”。做金融生意的张先生不惜重金把她从舞厅老板手里弄了出来，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瑞华坊顶了房子，金屋藏娇，让她过起姨太太的生活。不久张先生的大太太发现了，雇了几个“白相人”去大打出手，结果把咪咪的两根肋骨给打断了！张先生闻讯，将她急送同仁医院，治愈后，为避人耳目就搬到现在的住处。后来王师母又说，咪咪告诉她，最近张先生晚上不大来了，有时白天来转转。估计另有新欢！不过咪咪说她自己并不寂寞，以前几个有钞票的舞客还“盯牢”她呢！淑媛听了十分震惊，上海这个地方，真是无奇不有。

吴兆正晓得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有几家西菜馆，最有名的要数“红房子”。那天是他的生日，便对淑媛讲：今朝带你们去开开洋荤。于是一家三口坐上三轮车驶向霞飞路。这条路有浓郁的上海气息，两边橱窗的布置具有欧陆风情，人行道上梧桐树的叶子茂盛得似穹庐把整条马路遮了起来，阳光从叶子缝里俏皮地洒在他们身上，映出点点金黄。到了西菜馆，因为淑媛穿了一双新买的皮鞋，刚踏进门口就被一扇旋转的门撞了一下，幸好丈夫把她拉住，才没有摔倒在地。吴兆正贴近她耳朵说：你洋荤还没开，差一点出洋相了！一位身穿绿色连衣裙镶着白色荷叶边围裙的女招待迎上前来，把他们引领到餐台前，替淑媛拉开椅子让她先入座，吴兆正在她的左边坐下，他点了几道大菜：奶酪牛排、法式红焖鸡、煎鱼柠檬黄油沙司，还有三明治及罗宋汤和两杯白兰地。淑媛见送上来的餐具摆放有序，盘子为中心，刀类、汤匙放右侧，叉类放左侧，一切都按西餐的礼仪进行。环顾四周，这是一家法式西菜馆。几盏裸体美女造型的壁灯，墙上还挂着肖像油画，餐厅布置得舒适浪漫。她坐在靠背沙发椅上，见丈夫轮番用刀叉把送上来的精致的西菜往嘴里塞，儿子则用手抓着面包吃得津津有味。但她自己对牛排和奶酪都不感兴趣，闻到这股味就想吐，只吃了一些甜点和水果。她听着壁炉里发出“噼噼啪啪”木炭燃烧的声响，看着墨绿色台布上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高脚玻璃杯及款式别致的大餐盘，还有几支点燃的洋蜡烛，眼睛也眩花了，这哪里是上海滩，简直像小说书上所描写的外国！

11. 望子成龙

吴家官官到九岁才读书，十三岁母亲把他送到露香园路小学去上学，插班四年级。这是一所比较有名气的学校，虽然离家远些，要穿过两条马路，来往车辆多，除了黄包车、三轮车和马车外，还有汽车及有轨电车。淑媛不放心让佣人接送，每天亲自来往陪同着。开学那天，她为儿子穿上一套从南京路永安公司买来的童装，白衬衫，蓝西裤配上一双黑皮鞋，再背上一只新式的书包，真是一个神气十足的少年。吴家官官由母亲领着高高兴兴地进了校门，级任老师姓方，四十岁模样，梳一个发髻，鹅蛋脸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一件淡蓝色印有白色圆点的泡泡纱旗袍，一双半高跟镂空白皮鞋，表情比较严肃，看起来像是一位资深的小学教员。淑媛叫儿子给老师鞠躬，方老师摸了一下吴家官官的脸蛋，然后很婉转地对淑媛讲，你放心回家吧，他在我们学校里会受到良好的教育。淑媛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她对儿子殷切的希望在心中盘旋……

一学期下来，吴家官官的读书成绩并不令人满意，读到五年级时还留了一级。失望又一次冲击着淑媛。在儿子进小学读书前，她已经把大部分精力投入进去，教他认“方块字”，写“描红簿”，做简单的算术，她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读不进书，便苦思冥想地回忆起在日本人打进海盐前的一桩桩往事……大哥吴兆荪为了吴家的东山再起，把重整旗鼓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唯一的男孩子身上，所以从他出生起就着实为之费了一番心思。当吴家官官只有六岁时就为他请来了私塾先生。老先生发现这个小孩一到识字时就无精打采，哈欠连片，识一个字要教好几遍，常常是前读后忘记。他不但注意力不集中还时常打起瞌睡来，老先生只得用戒尺敲台子，好不容易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又要一个字一个字从头教起。这样过了一年，吴家官官还认不了几个大字。后来老先生主动提出他不想再教了，还说与你侄子同龄的孩子我曾教过几个，他们都会背唐诗、三字经、百家姓了。吴兆荪连忙挽留说：我侄子可能记性差，请你多教教他，费用再加上去好了。

吴家有位远房亲戚带来一个孩子比吴家官官还小半岁，却能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月亮为什么跟着我们走？天上为什么会打雷？鸡为什么会下蛋？船为什么会在水里行？等等。淑媛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毫无兴趣地站在那里神情木然。失望和焦虑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

现在捱到了小学毕业，只得进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吴家官官拿回来的报告单里大部分功课不及格，淑媛不得不用私房钱替他请了家庭教师。为此，吴兆正经常要和淑媛争吵。他们的分歧主要是：当父亲的认为，孩子读不进书再补习也不会有用，况且在上海滩，这样一个十里洋场，每个月要缴付这费、那费，开销的支出很大，再去花这些冤枉钱就没有意思了。而做母亲的则主张，只要儿子将来能成才，即使省吃俭用也值得。这几年里她为儿子的学业真是伤透了脑筋。

淑媛反复思考着：儿子读不进书，难道是应了众人之说？也还想到小囡是否这个药、那个药吃多了已成为呆子？要不，就是儿子在吴家大宅院里几次造孽的报应？她眼前闪过那条大黄狗被斩后死不瞑目的惨状；阿牛手脚化脓的痛苦呻吟；还有春生成了乞丐饿死在雪地里……这些情景都一幕幕地在她脑子里回放着，使得淑媛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成为一名科学家、工程师，或者受人尊敬的医师。可是吴家官官让他母亲的三个希望都全部落空！淑媛深深感到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待到吴家官官勉强初中毕业时，她感到“仕途”之路无望了，便对儿子讲：你若不爱读书，我不逼着你念下去，趁早找份工作吧！于是她就去托吴家官官的姨夫汪先生给他谋一份职业。汪先生因情面难却只好答应下来。通过朋友的介绍，他得知上海新新公司正在招聘练习生，但必须经过笔试。应试那天，姨夫早早来到吴家，陪同吴家官官到考场。哪知考试结果，全部不及格，英语考卷得了个大“0”蛋，气得姨夫连声说：真要被人笑话死了，台也被他塌光了。

淑媛原先对儿子还寄予一线希望，眼前的一切使她的精神几乎完全崩溃！家里人发觉她要么两三天不言不语，坐着发呆，要么独自放声大笑……究其原因，吴家官官不成材固然是主要因素，但她最痛心的是自己曾生育过一对双胞胎的儿子，但不幸夭折，最终只留得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官官”。她开始自责起来，怀疑自己“前世”做了缺德事，现在的处境是上苍对她的惩罚！一连串的疑虑，加上丈夫吴兆正见她疯疯癫癫因此与之感情疏远，这使她感到孤独无助，由于长期精神抑郁，逐渐成了精神病患者。有时她到淑梅家，小调一路唱进来，还瞪着眼睛对别人说：我前世做了缺德事，你们知道吗？吓得邻居们都躲让不及。吴家官官的母亲也有神志清醒的时候，每当她见到自己的小妹淑梅时，总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百感交集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

12. 喜结连理

这年吴家官官已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个头有一米八，长相算得上英俊，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看上去倒有几分书生气，可是说起话来却带有“口吃”。到上海后他母亲也曾领着他看西医，瞧中医，为治疗“口吃”各种单方也没少吃，但是“口吃”这种毛病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说也怪，如果心里不着急，一字一句可以连贯，若发生什么事情或与陌生人说话时心里一急，“口吃”就越厉害，遇到这种情况他自己急得面孔通红，旁人看了恨不得代言，真叫做急煞人！有一回他到附近新开张的一家餐馆去吃饭，端菜的姑娘打扮得很花哨，她走近他身旁，低声问：先生是否需要在炒鳝丝里加点胡椒粉，吴家官官一时不知所措地说：吃、吃、吃，这位姑娘以为他喜欢吃，一股劲地往上洒，吴家官官最后摒出一句“吃不来”……日后被这家面馆的老板娘传为笑谈。

吴家官官虽仪表堂堂，但肚里没有学问，海盐人形容起来，叫做“绣花枕头一包草”。由于找不到“称心”的职业，所以东荡西逛，加上母亲淑媛已患有精神病，了解底细的人是不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的。吴家官官的父亲为儿子娶媳妇的事动足脑筋，儿子的婚姻成了吴兆正的一块心病。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出现了转机。

王宝珍出生在一个小商人的家庭里，她父亲曾在湖州一个染坊里做账房先生，后来跟老板去过南京，辗转来到上海，此后自己另立门面，在南市陆家浜路开了一家洗染店，雇用了五六个员工。店离家很近，宝珍家兄妹三人，哥哥被送到布店学生意，弟弟还在读小学。他们住的是新式石库门房子，上世纪30年代末期，上海人口暴增，石库门房子成了上海人重要的生活空间之一，所谓新式石库门房子，它结构考究，带有卫生间，不需要像老式弄堂里的人家天天要倒马桶了。他们住的临街房子一幢一幢连成一排。墙壁是由深红色方砖砌起来的，漆黑的大门上吊了两只金黄色的铜环，各家门上都贴着大红对联，她家的大门上贴的是：“招财进宝，财源滚滚”，可见生意人家希望发财。宝珍自幼生活比较富裕，尤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深得其父母的宠爱，经常替她买花花绿绿的衣裙，每天早晨，吃各种各样的上海点心，她爱吃生煎馒头、小馄饨、糍饭糕，此外，苏州采芝斋的粽子糖、老大房的蜜枣、冠生园的蛋糕等是常年不断的零食。总之她要啥就买啥，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在她小学毕业那年，父亲因车祸丧生。由于她哥年纪尚小，撑不起父亲开的洗染店，只得转让他人。从此家境每况愈下，她母亲文娟只得与女儿商量说：女孩子早晚要嫁出去的，以后就是夫家的人，只要会写封家信就可以了。你想继续升学，我实在培植不起，宝珍无奈地辍学在家。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前刘海长长垂着，皮肤白里透红。她性格内向，说话细声细气，穿着打扮喜欢素净，常见她着一件碎花洋沙旗袍。坐在窗台前帮母亲做针线，室外阳光透过玻璃斜射到她身上，好像一朵素心兰。

定亲以前她曾经渴望着能读书，可是因为家庭生活陷入困境，显然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还梦想着能进学校，每当一轮明月挂上天空，她会仰天叹息，向月亮公公诉说着自己的希望。

宝珍母亲要让女儿早点出嫁，以便减轻家中的负担，她心中也盘算着要替宝珍找个好婆家。她思去想来，希望女儿出嫁以后生活富裕，做个少奶奶。因此就去托住在小沙渡路（今西康路）的小姐妹姜玉云，请她给宝珍介绍对象。说起姜玉云，人称姜师母，四邻八舍都知道她是靠做媒人过日子，所以隔三差五便有人上门来请她做媒。再说姜师母日常用的油、盐、酱、醋都是到吴家官官父亲开的酱园里去买，时间一长，吴兆正也知道她是媒婆了。每逢遇到她来拷油总是多送1～2刃，和她搭讪着想托她为儿子介绍个对象。有一次吴兆正便正式向姜玉云提出：请她为吴家官官做大媒。她听了之后，笑着说：好！好！没问题，她嘴上是一口答应，实际上她对吴家的情况也了解一二，尤其是听说，吴家官官除了有“口吃”外，人还戆，尚无正当职业，所以她手头没有合适的姑娘与他相配。往后见到吴兆正总是先打招呼：你不要急，我留心着呢！

这回正巧宝珍母亲找上门来，她一方面应允着替宝珍找个“好人家”；另一方面安慰着文娟说：你尽管放心，我们是结拜姐妹，我一定替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文娟听后连声说：谢天谢地，宝珍的婚姻大事，我就全权拜托您了！待宝珍母亲走后，姜师母心中反复地思量着：如果把吴家官官介绍给宝珍确实有点于心不忍，因为自己与文娟也算是有多年的交情了，况且宝珍从小见到她时，就一口一个阿姨地热呼着，再说文娟丧夫后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凭良心，这回也该帮她一把了。起初姜玉云也不想把吴家官官介绍给宝珍，将心比心这是对不起她们母女的。可是过了几天，吴兆正提了礼品又来催她了！此时的姜玉云出于媒婆的私心，以捞好处为第一，便自我安慰道：夫妻生活是否美满，是命中注定的，与我姜媒人毫不相干。她昧着良心从中撮合着，希望这桩婚姻介绍成功，于是积极地两面奔走，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文娟只听信姜玉云介绍：吴家官官是几房合一子的独生子，原先是海盐有名的大户人家，公公年轻时做过大官，现在是酱园老板，家底殷实。吴家少爷不但长相好，人还厚道，顺便提了一下，婆婆身体欠佳但有人服侍。文娟听了眉开眼笑信以为真，她一心想攀高亲，真是心想事成了！便当场答应下来。

订婚那天，吴家官官由父亲陪同。一路上吴兆正叮嘱儿子在台面上要少开口，一则怕他的口吃露馅；二则怕他不懂事理当场出丑。宝珍由母亲陪着，还邀请了双方的娘舅、叔叔以及媒人姜玉云。订婚酒宴设在金陵东路“鸿运楼”，席间大家谈笑风生，宝珍虽然有些腼腆，但她举止文雅落落大方，只有吴家官官坐在那里不声不响，显得很拘谨。宝珍母亲回去后对姜玉云说：姑爷长相还蛮好，那能闲话介少啦！媒人回答说：新姑爷怕难为情呀！以后熟悉就好了……搪塞过去。

当年的阴历九月初六是黄道吉日。吴家官官与宝珍成亲了。吴兆正特地到上海“鸿翔公司”为儿子定制了一套咖啡色的哔叽西装，再配上一根红黄相间的领带，穿在身上真是熠熠生辉。说起戴这根领带也真让吴家官官急出一身汗来，因为当时市面上穿西装的人还是不多，何况吴家官官第一次穿西装又从来没有系过领带，确实难为他了。结婚那天，他拿起领带对着镜子不会打领结，横竖都不对，偏偏在这时，去接新娘的汽车已到，有人跑上来催！急得吴家官官把领带甩在地上，吴兆正上楼一看，急中生智说：二娘舅在洋行里做过事，他已偕二舅母来了，我去把他叫来，这才总算把这根领带戴得标准又好看。

宝珍母亲给女儿的嫁妆在有钱人家看起来是有些寒酸了，四条被头、两对枕头、两个箱子，还有两只马桶，再加上亲戚朋友送拢来的茶具、面盆和热水瓶等。她母亲歉疚地对宝珍说：因为你爹过早地离开人世，我做娘的只能给你这点嫁妆，算是亏待你了。宝珍懂事地安慰母亲几句，两人相拥而泣。在一连串的鞭炮声中她踏上了吴家来接新娘的汽车，宝珍身穿淡红色的缎子旗袍，戴玫瑰红的头花，胸前挂着鸡心项链，显得娇艳美丽。她坐在汽车里眼睛不时地偷看着坐在身边的新郎，心中荡漾起一股甜蜜、幸福的希望……

宝珍嫁过去以后才发觉自己的丈夫，不但口吃严重而且性格孤僻。特别是办任何一件事，总是进退两难没有主意。宝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为此他们经常要争吵，吵过后，吴家官官就躲到他爷娘的住处，两三天不回家，气得宝珍经常以泪洗面。宝珍告诉母亲：吴家官官不懂人情，对她不知道体贴，连洞房花烛夜也像个木头人，酒喝多了，倒在床上直打呼噜。已经是下半夜，我只得站起来走到床前去推推他，他却张开眼睛朝我看看，还问我为什么要推他？弄得我啼笑皆非，我说：你睡进去一点，我要睡觉了！他连动都不肯动一下，我只能在床的另一头和衣而睡。最气人的要数那天早上，我对他说：我全身发冷，怕是要发高烧了！他便到客堂楼上去告诉了肖家姆妈，自己就溜出门外，到下午才回来，幸亏肖家姆妈是个热心人，是她帮忙去请了医生来，一量体温40℃。后来我问他：你跑到哪里去了？他回答：我看见你生病心里很害怕，所以避开点。

宝珍母亲听后伤心地落下眼泪，怜悯地拉着宝珍的手，喃喃地说：你的命和我一样苦，恐怕是我们王家前世造了孽！她又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骂：是姜玉云欺骗了我们，老天爷也不会给她好下场！宝珍嫁给吴家官官已是厄运的降临，这使她的精神深受挫折，再加上突然而至的肝病，沉重的医药费不堪重负，她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个累赘。

13. 荐生意

吴家官官结婚的第二年，他母亲淑媛的精神病较前更为严重，加之全身浮肿，已经卧床不起。当淑梅去探望时，看到她床旁墙壁上沾满了斑斑血迹，大概是混杂着一大片蚊子血、臭虫血。她病得全身浮肿，面孔蜡黄，用恍惚的眼神从蓬垢的头发中看了看小妹。此情此景，令淑梅的记忆倒流到二十多年前大姐结婚时的情景：吴家接新娘的轿子一到，全班乐队共有五六十人一齐鸣奏，鼓乐喧天，杨家弄被赶来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如花似玉的大姐，在四个伴娘陪伴下和前来贺喜的宾客前呼后拥中上了花轿……眼前的一切显得阴森可怕，小妹紧紧地捏住大姐的手，那次悲伤的哭泣竟成了姐妹的诀别。

过了半年，吴家官官的母亲走完了她坎坷的人生。吴兆正在失去妻子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忧伤和寂寞使他对淑媛充满深深的怀念与内疚。经常自言自语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吧！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俩先后离世，只剩下吴家官官和宝珍两个人了。

吴兆正留给儿子唯一的家业是一爿小酱园，由于吴家官官经营不善，经常缺货，所以生意冷清，加上临近又开了一家酱园的激烈竞争，他必然败下阵来。赖以度日的小酱园被迫关门。为还债，只好把房子抵押出去，当经济来源完全断绝后，他想上海别无亲戚，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妻子去投靠姨妈。认路牌认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南市老城厢姨妈家。刚上楼梯就撞见姨夫。

吴家官官的姨夫汪先生是在上海金陵东路一家由徽商开设的宝泰昶绸缎公司任高级职员。清朝时期徽商之富，称得上是“富可敌国”。因为宝泰昶的老板也姓汪，所以与汪先生似乎关系又近了一层。在闲聊时，汪老板常常喜欢把徽州人的“徽骆驼精神”告诉汪先生，徽商们成功的秘诀是，他们不辞劳苦的创业精神和打破传统安土重迁的观念。就说汪老板本人，他是农民出身，因为家里耕作田地少加上地理环境恶劣，十六岁那年，父亲便把他送到上海堂兄开的布店学生意。徽商的家族观念很重，外出经商往往是按血缘、地缘聚居，他就是由堂兄慢慢地培植提携起来的……

姨夫希望儿子将来都走经商的道路，像徽商那样出人头地。所以把老大、老二和老四三个儿子都送到布店学生意。当年姨夫负责绸缎布匹的进货与批发，经常与各地来的客商洽谈生意，是一个领市面、懂行情的人。他性格直爽且办事讲信用，爱面子。所以家里的陈设也属于弄堂里的富裕人家。一间东厢房里摆几件红木家具，两只单人沙发以及放在五斗橱上的一只菲利普收音机是很时尚的家当。汪先生晚上回家打开收音机听听京剧和评弹悠然自得。隔壁邻居张家伯伯有时会走过来，一双眼睛像云里雾里看花似的盯牢无线电里在唱的绍兴戏……好像看见戏中人。

前两年吴家官官考“新新公司”的事情出了丑，他的姨夫还记忆犹新，现在又看见他找上门来，就直摇头。姨妈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对丈夫说：看在我与他妈的姐妹情分上，总不能让他们饿死，劝说丈夫给他荐个生意。究竟为吴家官官觅个怎样的工作才合适呢？姨夫和姨妈商量后，想让他到酱园去。还是由姨夫出面，一方面给吴家官官夫妇租了八号的亭子间，先安顿下来；另一方面托人荐到酱园行业。“和记”酱园的老板看在同乡人的份上，总算答应帮忙了，可是安排吴家官官做什么工作又要费一番周折。根据他的能力，只能做点粗活，但如果到作坊去腌酱菜，做酱师傅的帮手，又考虑到他从小吃不起苦，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经姨夫与老板协商，安插在南市小北门附近的“和记”酱园门市部站柜台。姨夫千叮嘱，万关照，叫他多用心思，一定要把这个饭碗保牢。此时的吴家官官倒也知晓这份差使来之不易，脑子里时刻装着：红酱油几钿一斤，白酱油几钿一斤，菜油、豆油、花生油几钿一斤，生怕弄错了。

在三四十年代，浙江海盐人到上海做酱园生意的很多，海盐人喜欢把男孩子送到上海酱园里学生意，希望将来有所作为。确实很多酱园店的老板是学徒出身后来发家致富的。上海“坤万通”酱园老板的祖上亦是跟海盐人学生意，满师后，经过多年艰苦创业，在上海开起了第一爿规模最大的酱园并代代相传，已延续了六代。他们不但在上海拥有花园洋房，在杭州、嘉兴都建了豪华别墅，在家乡的私家花园保留至今。

吴家官官进到“和记”有了一份固定职业，他每天早出晚归，夫妻俩省吃俭用，总算能维持基本生活。年终将至，这天店里的几个职工都在谈论着：老板要给我们发“红包”了！吴家官官听到后，一阵高兴，心想：宝珍一直希望能买件绒线衫，这回可以实现了。就在下班前一刻，吴家官官在揩台子时，不慎将一只香烟缸跌落到油缸里，油缸当场被敲破了！顿时，豆油流了一地，他的汗水也流了一身。老板一气之下，非但扣了他一年辛苦下来应得的“红包”钱，还解雇了他。住在同一幢楼的陈家姆妈是个很有善心的人，便主动给吴家官官荐到蓬莱路“文庙”对面一爿烟纸店做店员。因为老板娘回乡下生孩子了，暂且需要一个帮手。吴家官官进店后，住在附近的一帮小流氓看他老实巴结，说话又有“口吃”，经常欺侮他。他们来买香烟，时常是拿了烟不付钱，有一次上来两个“小赤佬”串通一气，指名要“大前门”，待到手后其中一个说了声“赊一赊”拔腿就跑，吴家官官赶紧追出门去，哪知另一个趁机窜进店堂从货架上拿了一条“中华牌”香烟，逃得无影无踪。吴家官官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在烟纸店做了不到三个月就被老板骂了出来。

那年，姨夫已病休在家，姨妈为吴家官官经济拮据也只能干着急。正好姨妈家来了一位亲戚，他是姨夫的侄子，专程来探望病中的叔叔，闲话间得知吴家官官失业，便自告奋勇说，我来给他荐个生意，姨妈马上去把吴家官官叫过来，他有个朋友新近开了一家浴室，正缺少“男茶房”，问他是否愿意去？吴家官官真是求之不得，连声说：好！好！第二天经过引荐，吴家官官正式上班了，他穿上一套白色的对襟衫裤，手托茶盘，肩上搭一条毛巾，走在浴客之间。最为满意的是，月工资比前两次荐的生意要高出一倍。但是他不懂得当“茶房”要四快，即：眼快、手快、脚快和脑子动得快。还有倒茶水、递毛巾都要爽快地叫一句：“来嘞！”吴家官官呢？恰恰相反，他走路慢慢吞吞，站无站相，更做不到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加上做事有气无力，浴客反映，叫他擦背像找人搔痒。起先浴室老板看在介绍人的面子上总算没有回掉他，六个月后浴室里发生一件失窃事件，据称，有一个男浴客在温堂洗澡时一只四钱重的金戒指不见了。排查几天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告发说：是吴家官官那天当班，他家生活困难偷戒指的可能性最大。吴家官官憋了一肚子气有理说不清，你们冤枉我，我不干了……

吴家官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恰好宝珍到皮匠摊上听皮匠师傅说：隔壁三在里看弄堂的老头，因年岁已高，要回绍兴老家去了，想荐个人去做这份差事。她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吴家官官的眼前呈现出一线希望……宝珍与吴家官官商计后决定去做这份工作。宝珍还说：我可以帮你一起扫弄堂。随即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里买了两瓶“烧酒”送到皮匠摊，当他们夫妻俩满心欢喜地跟着老皮匠赶到三在里时，一打听，这份差使已经有人接替了……

14. 断了卖血路

吴家官官遭受到一连串的失业打击，使他变得心灰意冷，真是屋漏又逢连雨天呀！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而且已经有三个月交不出房租了，所以在进出门口时便加快脚步，生怕遇到房东。

吴家官官住在亭子间，房价也是一幢楼里最低廉的，由于他没有经济来源，所以拖欠房租。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你越想躲着点，却反而会不期而遇。有一天，房东郭先生见了吴家官官还算客气地提醒他：“侬”应该交房租了！第二次见到时，口气就变了，“侬”再拖欠，有别的人家要搬进来住了。过了几天之后，房东老婆凶神恶煞地走到他们房里去讨债，指着吴家官官的鼻子，下了逐客令。他们夫妻俩蜷缩在屋里不敢吱声。后来吴家官官横下一条心，想到要自杀，便对宝珍说：我要去跳黄浦江了，你到我姨妈家去帮着做点家务，只要你勤快点，他们也会收留你。宝珍听后拉着丈夫的手哭了起来，她说：阿官，你不要去死！要不，我跟你一道去，我一个人怎么活呀！她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做丈夫的心也软了下来，扶起妻子说：我陪着你，我们死活在一起！宝珍这才放心地止住了泪水。第二天，吴家官官去变卖了唯一的一件皮袄，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后来听邻居讲起，住在二号里的光棍“阿二”是以卖血为生。阿二是个孤儿，从小由叔叔抚养，到了十四岁被送到五金店去当学徒，三年满师后，姓薛的老板看中他人很机灵而且脑子活络，身强力壮，就把他继续留在五金店当店员，每月发给他一份薪水，还和老板娘商计着，希望阿二将来做自己独生女儿的“招女婿”……可是阿二是个不争气的家伙，等到晚上店里打烊后，却和一帮小兄弟混在一起搓麻将，开始小来来，逐渐竟发展到去“赌台”赌钱。薛老板晓得后心里很着急，多次劝说他：阿二啊！“侬”从小没有爹娘，现在我算是你的长辈了，我看“侬”人倒是很聪明，但聪明过头就不好了。阿二不解地问：我怎么聪明过头了？薛老板说：想通过赌博发财？这是梦想！“侬”晓得伐？赌博的赢家都做过手脚！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开赌台的老板告诉我的。阿二听了大吃一惊，心想，怪不得我老输不赢。他决心痛改前非，当即向老板拍着胸脯说：“以后我保证不去赌了。”

自那以后，老板娘催促着丈夫让阿二早点与女儿成婚，免得他心思不定。正当他们张罗办喜事时，薛老板女儿告诉父母，今天阿二约我一起去大光明看场电影，不等电影散场他自己就先走了，我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有桩要紧事体！老板娘一听火冒三丈，连忙赶到四马路（今福州路）益寿里的地下赌台。进去一看，赌房里挤满了人，赌局正进入一半。一张牌桌坐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阿二。他们身后围着几层看客，牌桌上面挂着一盏一百瓦电灯泡，那灯光把人影映照在天花板上。茶房托着一盘茶水，只见阿二皱着眉头不停地在揩额角头上的汗水，眼睛一直盯在对面赌客的两只手上。此时老板娘就站在阿二身旁，他竟无所觉察，不一会儿，阿二把牌一推说：完啦！又输了……老板娘并未答理阿二，调头就走。在马路上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家，“噔噔噔”地跑上楼去，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刚才去“捉赌”的场景描述一遍。然后叫女儿回自己房里去，关起房门和丈夫说：看样子，阿二是嗜赌成瘾，屡教不改了。如果把这个赌棍请进家门，做了我家的女婿，说不定哪一天，老婆也要被他卖掉了！不久老夫妻便将阿二赶出家门。

从此，阿二索性破罐子破摔，并且又在赌台上结识了一个姓张的赌徒，据他介绍，以卖血混日子“日脚”蛮惬意的。卖一次血“赚”的钞票不但可以还掉一点赌债，还能拷点老酒，再炒盆猪肝下酒。阿二听了便跟姓张的到医院，也干起了卖血的行当。由于他们赌习成性，经常要等钞票用，不满一个月又想去卖血。医生看到他们来得勤，出于人道主义对他们说：你们要来卖血，每次间隔至少要三个月，因为人身体中的红血球生长周期是一百天左右，否则对健康是有害的。听了医生的话，虽然相隔时间比以前是长了一点，但是无知的他们却总以为卖血的钱来得便当。

吴家官官由对门的沈家阿娘引领，找到了阿二家，说明来意后，阿二也有点同情他。第二天就带着他到红十字会医院，经过化验合格后，通知吴家官官三天后去医院抽血。在抽血前一夜，他早早地上床，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胆战心惊。为了活命，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宝珍一直送他到弄堂口，从老西门乘上头班二十四路电车，到瑞金路下车后又换乘十路公共汽车赶到医院。第一个坐在抽血间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们陆续来上班。

过了一会儿，当听到叫他名字时，便走进了一间房间。抬头一看，墙壁是白的，窗帘是白的，台子是白的，凳子是白的，再加两个医生身穿白大衣头戴白帽子，在白口罩上只露出两只眼睛！顿时吴家官官觉得头有点晕，刚刚坐下医生就让他挽起袖子，待涂完消毒药水他紧张得闭起眼睛，感到有一个细长的“洋钉”那样的东西往血管里刺，睁开双眼只见鲜血涌了出来，心里一阵慌乱便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医生们说：快！快！拔出来，不要抽了！于是他被人搀到门外的一条长凳上躺下。一个穿制服的工友给他喝了一杯糖水。过了大约半小时，吴家官官自觉头昏好了一些，就慢慢坐了起来，一位头戴馄饨帽的护士来到了他的面前，吴家官官胆怯地站起身，这位小姐生着一副吊梢眼，眼珠骨碌一转，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尖着嗓门，冷冰冰地说：你不适合抽血，以后不要再来了！并递给他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告诉他里面有钞票。吴家官官接过纸袋，待她走后打开一看，只有两元钱。他的心好像一下子收紧了，默默地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一个扫地的人过来叫他让开点。这时，他才蹲下身去把鞋子穿好，走出医院的大门。

已经是阴历十二月的天气，寒风凛冽，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突然发现对面走来一位少妇，穿着貂皮大衣，手推童车，里面坐着一个男孩，身上裹着毛毯正在摆弄着漂亮的玩具。与他们擦身而过，他不禁感叹：人的命运真是天差地别啊！一阵冷风吹到他的脊梁骨里，吴家官官打了个寒战，他伸出一只手摸到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两行清泪，冰凉，冰凉。一路上他还是紧揣着衣袋里的两元卖血钱，步履蹒跚、神情沮丧地回到家里，口裂舌燥地倒在床上睡了一天。到了晚上，邻居告诉宝珍，你男人去卖血，要买点猪肝补补血！宝珍次晨起早到曹家街菜市场的肉店里割了半斤猪肝，烧了一锅汤，盛了一大碗给丈夫，吴家官官叫妻子也吃点，宝珍说：这汤留着，你明天再吃吧！第二天吴家官官把剩下的一点猪肝汤又喝了下去，总算缓过气来。

二号里的阿二得知吴家官官“卖血不成”的消息后，特意走过来看他，阿二对吴家官官说：“侬”主要是在抽血晨光太紧张，下次我来陪你一道去，保证没有事体！吴家官官回答他：是医生叫我不要去了。并告诉他自己胆小也不想去卖血了，便谢绝了阿二的好意。阿二临走时没好气地说：侬这个人，真叫“拎勿清”。

15. 忍痛割爱

吴家官官得到人民政府安排的劳动就业机会，他被分配在老北门一个百货店做营业员，宝珍则当上了扫盲班的老师。因为生活趋于安定，1957年他们有了女儿玲玲，隔了二年又生下了儿子，取名文文，希望儿子将来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在这几年里，他们日子过得很舒心。天有不测风云，后来宝珍突然染上肝病，并且病情发展迅速，肝硬化，腹水……

吴家官官与宝珍这对患难夫妻，也许因为经历了长期的贫困，在日常生活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变得相依为命了。特别是在宝珍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她腹水严重伴有发烧，仍然拖着疲乏不堪的身躯坚持着料理家务，为的是可以减轻丈夫的负担。夜里她不能躺平，经常咳嗽，丈夫惊醒后开灯，给她倒茶、捶背和扶她下床小便，然后替她掖好被子，自己再睡下。白天吴家官官外出回来，踏进门第一句话就问：今天你药吃过伐？但是宝珍心里明白，再好的药对她的病也是无济于事了！为了不让丈夫伤心，她总是强作笑容说“吃过了，今天要比昨天好些”。事实上，她经常暗暗地啼泣，有一次吴家官官见着宝珍这样悲切，想寻点话来安慰她：你的病到来年春天会慢慢好起来的！宝珍是一个性格既温柔又内向的人，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趁现在还能说话，应该把心愿托付给丈夫……

十五的月亮爬上了树梢，一轮明月格外皎洁，那晚宝珍半卧在床上，月光勾勒出她的侧影，面颊上有两朵“红晕”，古人说，将要死的人会有一种“回光返照”。果然如此，宝珍显得恬静而美丽，她招呼丈夫来床前坐下，眼圈已经发红，她说：阿官，我走了以后有两桩事体你要记牢：第一，好好培植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如果没有钱可以向我的哥哥去借点，一定要让他们上学，希望玲玲和文文将来能成才。你我的吃亏就在于读书太少了；第二，我们结婚多年也没有好好过夫妻生活，希望你能续娶，家里要有个女人照应才是，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们的……吴家官官听到宝珍交代后事，心如刀割，不禁伏在她胸前失声痛哭，一遍一遍重复着：你不能离开我们！他的热泪浸湿了她的衣衫，房间里的黑和静，令他恐惧，夜里噩梦缭绕。

过了三天，宝珍带着终身的遗憾和对一双儿女的无尽依恋，离开了人世。玲玲和文文跪在床前呼号着：我要妈妈呀！我要妈妈呀！宝珍去世后，吴家官官到邮局打电报到湖州通知她兄弟。大舅子进门就一把拉住吴家官官的衣襟，怒火突然爆发出来：我妹妹的病是给你气出来的，今天我要跟你算账！吴家官官哪里招架得住，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我……只听得啪啪两记耳光，吴家官官掩面而泣。玲玲在一旁哭着说：舅舅！你不要打我爸爸呀！邻居们闻讯后都走进来解围，其中一位赵师母说：他吴家官官，生活困难，宝珍又有病，也够可怜的。另一位林阿姨说：我们看到他对宝珍服侍得蛮好的，你就不要再捉弄他了。经过邻居们的好言相劝，事情总算平息了。接下来就是靠亲戚和邻里帮忙，草草办完丧事。

大约过了三个月，有一天他的小舅子林根来到上海进货，顺便来看望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他见吴家官官丧妻又失业，生活没有来源，便劝说姐夫把文文送给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亦姓吴，叫吴志祥，原先在八仙桥那里开了一爿弄堂毛巾厂，解放后人民政府对私营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后，他成了私方经理。因为林根在湖州做毛巾生意，货就是从吴老板那里进的，时间一长也熟悉起来了。见面后时常一道去小饭店吃老酒，来了酒兴，天南地北、社会新闻、家庭琐事无所不谈……吴老板曾透露出自己已到了不惑之年，膝下无子想领养一个男小囡。林根心领神会记在心上，其实他早就想到姐姐家生活困难，将外甥文文抱给吴老板倒是很合适，不过阿姐在世时不好开口！

这次林根将吴老板的情况介绍后，却立刻遭到姐夫的拒绝。吴家官官心想：我再穷也不送掉儿女，宝珍临终前特别嘱咐过，更何况文文还要留着传宗接代呢！当时吴家官官很不高兴地回答：我们就是饿死也要捆在一起。林根见姐夫态度坚决，将心比心他不肯也就罢了，可回过头来还是加上几句：姐夫！我是为你好，文文如果送给吴老板，他们家没有孩子，肯定很喜欢，给他念书，将来会有出息。而且也姓吴，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吴家官官听了，仿佛妻子宝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要读书才有出息！他想：小舅子讲得有道理，所以有点动心了，如果我要培植他们读书，钱在哪里？向别人借谈何容易？此时林根见他神色有转机，便进一步因势利导地竭力劝说着：小孩跟“侬”受苦，还不如让他去过点好日子。他见吴家官官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心想可能会成功了！至于林根为何如此热心要促成这桩事情，他还有一层不便于表白的道理，以往从吴老板手里批发的毛巾是打八折，他希望事情成功后，吴老板会给他更多的优惠。不过，林根临出门时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关照姐夫：这事也不急，“侬”再好好考虑考虑……给我一个回音就可以了。

自那以后，邻居们见到吴家官官在弄堂里走进走出总是紧锁双眉，心事重重，嘴巴里还不停地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他反复地想着：如果文文跟着我受冻挨饿，我是对不起他娘的，送到另一个吴家，照他娘舅说的，有吃、有穿，以后还有书读。宝珍若在天有灵也会原谅我的。一周后吴家官官给小舅子寄去一封信，主要意思是：同意将文文送给吴老板。三天后，林根如约来到他家，还带来吴老板给吴家官官的一百元作礼金。

这天早晨，吴家官官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宝珍生前给文文织的半新旧绿颜色的绒线衫，替儿子穿上后告诉他：待会儿小娘舅来带你去买糖吃！文文只有三岁，他全然不知将要发生的一切，就欢天喜地地等着娘舅来领他。林根来了之后话不多，只对姐夫说了一件事，吴老板有言在先，从今以后不能去探望，他们不准你们与文文有任何联系……吴家官官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牢儿子，小舅子在察言观色中感到这种时候是绝不能耽搁长久的，如果多停留一分钟可能会发生变化。他不等吴家官官开口，一个箭步抱起站在地上的文文就往外走，这时，文文却睁圆双眼看着爸爸和姐姐，走下楼梯口还伸出一只小手叫：姐姐快来呀！你也跟“阿拉”一道买糖吃去！玲玲已经有些知晓了，呜咽着又不敢哭出声来，用手抹着眼泪追到弄堂口，看着弟弟被小娘舅驮在背上，他们远去的身影留在高低不平的台硌路上……

再说文文被领走后，吃饭时台子一边，平时是弟弟坐的凳子空着；到晚上睡觉时，枕头边缺少了弟弟，玲玲变得沉默寡言。吴家官官作为父亲，儿子走后想想越发肉疼，觉得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宝珍，变得心烦意乱，脾气急躁起来。他看到玲玲站在角落里哭着想弟弟，就冲她发起火来，“侬”哭啥？再哭，我也把你送掉！玲玲被吓住了。只得拉着父亲的衣角摇动着说：爸，你带我去看看弟弟好吗？吴家官官转过身来没好气地说：送人了，到哪里去看呀？！玲玲扭过头来突然喊一声：我要弟弟！便哭闹不止。吴家官官又气又恼，使劲朝她屁股上揍了几下，玲玲跌倒在台子脚下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顿时吴家官官紧张起来了，上前一看女儿的额角上撞出一个大包，幸好没有出血，他心疼地抱起她，这时玲玲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在这以后，吴家官官领着玲玲几乎天天到八仙桥附近的“黄金大戏院”门口去等。因为他只知道，领养文文的这家人家，住在八仙桥附近，具体地址不详。只能猜想着毛巾厂老板可能会带文文来看戏，希望能见上一面。可惜他们的侥幸心理在茫茫人海中不能实现，总是失望而归。从来不喝白酒的吴家官官因为思念儿子便以酒浇愁，每晚到弄堂口的小店去拷半斤烧酒，买一包花生米，边喝边叹气！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梦话连篇。玲玲听到爸爸梦里叫得最多的是，儿呀！我做爷的对不住你！邻居们见吴家官官白天也不出门，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住在吴家官官同一幢楼里的张家姆妈走到七号的灶间对沈家姆妈说：真叫作孽！娘刚死三个月就把儿子送掉了，她应声道：是呀！文文爹也够狠心的；正在烧饭的李师母听到后却反对着说：人心都是一样的，哪会舍得呢？！这叫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比饿死好；曹家阿婆接着说：送给有钞票人家也要碰到良心好的，否则有得苦头吃！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此时，一直斜靠在后门上的王老伯则若有所思地说：照我看，还是送掉好，人家要领小囡一定有经济条件，会好好培植他读大学，说不定将来文文要比“阿拉”大家所有的小囡都要好！

16. 父女情深

住在同一楼里有个宁波“阿叔”在菜场里摆鱼摊，他看到吴家官官家里生活困难，便叫玲玲去帮忙刮鱼鳞。鱼摊主要是早市，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床，中午前收摊。吴家官官想：女儿要起这么早，心里舍不得。但玲玲听了却说：爸，我起得来让我去吧！于是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玲玲跟着“阿叔”去到摊边刮鱼鳞。冬天一双小手冻得像紫萝卜，眼睛睫毛结起冰丝；夏天汗流浃背，身上还长了很多“痱子”，又痒又痛；她用红头绳扎起两根羊角辫，不声不响地做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事情，引来了路人的同情。尽管表情“一本正经”像个大人，可毕竟是一张充满稚气的脸，住在附近的人到菜场买小菜见到她便猜测：为什么不读书？是“阿叔”乡下来的亲戚？要么是孤儿？唉！不得而知。一个阿婆出于好奇，走过去问：喂！小姑娘，你几岁啦？玲玲只是埋头刮鱼鳞，并不理睬，阿婆又问：侬住在啥地方？玲玲警惕地望了她一眼，仍不说话。有一次住在一条弄堂里的邹阿姨又听人在议论着，便上前说：她的母亲不在了，父亲又没有工作……别以为刮鱼鳞是不起眼的小生意，但抢这份“工作”的人还不少呢！有五六十岁的老太，也有三四十岁的妇女，几乎每个鱼摊边都有一个人在做这份差事。

“阿叔”摆鱼摊的曹家街菜场，商贩摊点俱全。天蒙蒙亮菜场里就开始喧哗起来，鱼摊、肉摊、牛羊肉摊、各种时鲜蔬菜，还有豆制品摊、咸菜摊等。随着季节的变换，阿叔鱼摊上的带鱼、黄鱼、鲳鱼、梭子蟹轮番上市。在河鲜摊上亦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鱼桶：鲤鱼、鲫鱼、花鲢鱼、青鱼、河虾……活蹦乱跳让大家随意挑选。

买了鱼的主妇们看到玲玲年纪虽小做事却很认真。她利索地将鱼两面一番，鱼鳞刮得干净，鱼肚肠和头腮也从不遗漏，因此主妇们都会放心地交给她去做。“阿叔”收摊时，每次都数给她两三角钱。玲玲就可以买一斤面条，或两个烘山芋，父女俩午饭也就有着落了。她知道父亲喜欢吃肉，便把刮鱼鳞的钱一点点攒起来。有一天她走进肉店里，老板问：“侬”要买哪一种肉？因为猪肉分很多档次：腿肉、肋条、夹心、肋排、大排、小排，还有蹄膀、脚爪，当然最便宜的是猪头肉了。玲玲说：我只有五角钱，那老板就给她割了一块肥瘦参半的肋条肉，拿回家里，着实让吴家官官高兴了半天。邻居们见后都夸奖说：这个小囡真乖，这么小就懂得孝顺父亲了。别看现在她爷穷，将来福气可好着呢！

老式里弄的灶间有七八只煤球炉。烧饭、烧鱼、烧肉，香气直冲他们的亭子间，玲玲就把门关紧。邻居们包馄饨、包粽子也会给他们送一点去，每逢这种时候玲玲自己也很想吃，但总是想到父亲便往他碗里夹。他们很少吃荤腥，有时吴家官官带着玲玲到姨妈家去吃顿饭。由于姨夫已病故，生活也靠变卖一点首饰维持，当年黄金只有九十元一两，卖掉一只金戒指只不过十元钱。有一回姨妈把一只镶有绿翡翠的嵌宝戒拿到老西门银楼里去卖，一个职工用一把老虎钳将翡翠钳了下来，称了一下戒指说：九元钱，并问：这粒翡翠“侬”还要伐？如果不要卖给我们两元钱。姨妈觉得有点可惜，但回过来想，戒指没有了留着这颗翡翠还有什么用呀！那次共卖了十一元钱，她计算着回家可以开销半个月。

姨妈尽管生活拮据，可是吴家官官是自己娘家的外甥，来了绝不能拒之门外，除了留下吃顿便饭外，还找些衣服送给他们。姨妈是多子女的家庭，最小的女儿芳芳，见到他们来很高兴，叫吴家官官哥哥，并拉着玲玲一起“玩家家”或到弄堂里去跳“橡皮筋”，但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就不耐烦了，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嘀咕，老是到我们家来吃饭，我们吃什么呀！所以一见到他们来蹭饭就不理不睬。吴家官官不以为然，可玲玲已经懂得姑姑和叔叔看不起他们，她觉得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很难受。回家后便对父亲说：爸，我们以后不要到姨婆家去吃饭了。之后他们去的次数逐渐减少。

玲玲因家境贫困，该上学的年龄却在为生计“忙碌”，后来由于里弄干部的关心，帮她联系进了蓬莱路梅溪小学读一年级。吴家官官想：别人家的小孩要开学了，都穿得漂漂亮亮，我家玲玲没有新衣服，觉得对不起女儿。那天他走在路上见到货郎担里有红颜色的“蝴蝶结”，于是决定省下小菜钱，买了一对蝴蝶结。回到家里从衣袋里摸出来给女儿看，玲玲高兴得跳了起来！她说：爸，你真好，我老早就看到小朋友戴蝴蝶结，只是家里没钱买，所以我也不想了。9月1日，玲玲清晨起床，自己先把头发扎成一束，让爸爸给她把蝴蝶结戴在发结上，她对着一面小方镜，照了又照。父亲站在她后面，镜子里的父女俩都满意地笑了。吃过早饭，玲玲背上书包，吴家官官把她送到校门口，父亲看着女儿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学生的人流中，他希望从女儿身上能实现宝珍的遗愿。从此，玲玲一面读书一面做家务，又因家里没有一只钟，为做家务，上课常常迟到。老师不知情，在一次班会上批评她：生活懒散，不遵守纪律。玲玲气得面孔通红，但也不辩解，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孩子，咬紧牙齿跑回家里大哭一场。自那以后她起早摸黑把家里的事情做好，每次去学校前总要到隔壁王阿姨家里看钟点。有时王阿姨对她说：今天中饭米我来帮你淘吧。一年读下来，玲玲学习成绩优异排在班上第三名，吴家官官感到十分欣慰。

住在一条里弄的同龄小姑娘多数穿得花花绿绿，有的还依在爸妈怀里“撒娇”呢，而玲玲穿的是一些别人送的旧衣服，往往是长一截或短一段。有一年过年，她爸带她到老城隍庙去烧香。老城隍庙地处南市的中心地带，常年香客不断，一到过农历年，附近的居民几乎都扶老携幼全家出动。那里各种吃、穿、用的店家纷纷打出过新年大减价的招牌，卖玩具的摊位，一排接着一排，人声鼎沸。吴家官官的心愿是：自己这辈子也就算了，希望他心爱的女儿以及送掉的儿子将来能有好日子过，所以早就打算好正月初二去拜城隍老爷。

按习惯，再穷的人家到了城隍庙有两件事是必定要做的：一是买对蜡烛和三支香，向城隍老爷磕头祈求一年太平安康，或有愿望倾诉以获恩赐；二是要到开设在九曲桥旁的“南翔小笼馒头”店里去吃一客小笼包子。这种包子皮薄、馅多、汤汁多。老吃客的经验是：“轻移、慢提、开窗、吮汤。”鲜美无比，也算是过年的一大乐事。吴家官官带着玲玲，拜了城隍老爷，可是小笼包子却没有去吃。春节前居委会补贴困难户过年的几块钱吴家官官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舍不得用，今天他下决心要给玲玲买条新裤子。他对女儿说：我们把省下的钱给你买条裤子吧！玲玲高兴地抬起头来问：爸，钞票够伐？父亲笑眯眯地点点头，父女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着，要么价钱太贵，要么颜色不中意，后来走到一个中年妇女的摊位前，摊主见父女俩想买又拿不定主意便主动介绍说：小姑娘穿紫绛红既好看又耐脏，他们终于把它买下了。玲玲很喜欢这条裤子，除了过年穿几天外一直不舍得穿，还把这条裤子压在褥子下面，人睡上去后会压出二条线缝。她有时拿出来看看，觉得很漂亮，心里很满足。

玲玲天生具有一种非凡的观察能力，只要见父亲愁眉苦脸，她就会说：爸，学校里教了很多歌，我唱给你听听好伐？于是就在亭子间里又唱又跳。此时吴家官官也会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地洗耳恭听，并禁不住拍手大笑起来！还引来了邻家一帮看热闹的小孩。

17. 遣送青海

吴家官官失业在家，后来受到里委照顾被安排在陆家浜路的一个厂里看门。这是一个专门生产各类棉布的纺织厂，织布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同去报到的还有隔壁弄堂里的老王，他们去上班的第一天，厂里出来一位身着中山装、身材魁梧、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干部，他自我介绍说：我是保卫科科长。他们马上恭敬地站起来，接着这位科长说：门卫的责任，顾名思义是要看牢大门，我们厂是区里的先进单位，要保护工厂的财产以及职工的安全，不相干的人不能进到厂里来；你们还有一个任务，要收发职工上下班的牌子，以配合人事科统计出勤率；上班时不能看报、看小说、聊天等。话音刚落，老王就站起来问：科长，要是几个坏人一道冲进来，我一个人挡不住怎么办？这位科长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知道，这实际上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停顿一会儿，很不乐意地回答：打电话到保卫科！说罢扬长而去。

门卫是三班制，厂里原来的几个老门卫有点欺生，经常把夜班派到吴家官官与老王头上，因为夜班“风险”要比日班大，可是为了这只饭碗也只能顶了下来。吴家官官因为要上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可弄堂里小贩们的叫卖声接连不断，加上房间下面灶间里的汰菜、剁肉、烧饭和主妇们的嬉笑声扰得他无法入睡。有一次还遇到苏州阿婆和宁波阿姨为争用水龙头吵起“相骂”，吴家官官便下楼去说：谢谢你们勿要再吵了！我实在困不着。苏州阿婆因气还未消，冲着吴家官官说：“侬”天天上夜班，“阿拉”只好变哑巴？

这天夜里吴家官官上小夜班，老王上大夜班。因为老王乡下的母亲千里迢迢来上海看孙子，要去北火车站接老母亲，所以与吴家官官商量请他代班。到了下半夜三点刚过，吴家官官见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厂门口晃动，想出门看个究竟，却被迎面走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拖住。他们用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吴家官官绑在传达室的椅子上，嘴巴还被贴了橡皮胶。接下来两个小偷就大模大样地跑到仓库前，把堆放在地上准备改造电路的一大捆电线放到黄鱼车上。这一切吴家官官看得一清二楚却无能为力，看着他们逃之夭夭……

第二天一早，来接早班的门卫发现后，马上去报告保卫科，还是那位科长，他走到吴家官官面前说：你写个事发经过。吴家官官本来就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回到家里没有心思睡觉就伏在台子上，他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了又扯，扯了又写。用了一整天时间总算把“材料”写好。交上去后，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结果。直到第三天，等来的却是开除他的处分。《告示》张贴在厂的布告栏里，开头第一句话：吴荣官，家庭出身官僚地主……吴家官官觉得很不服气，但这是讲“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即使你生十只嘴巴也讲不清，何况他有严重的口吃。

解放后政府对城市里的孤老、残疾人员及丧失劳动力的人发放“救济米”。吴家官官他们家虽然困难，但不在这个范围内，当时街道里委组织成立各种生产组，诸如会编织各式毛衣的可以参加绒线编织组；会踏缝纫机的可以参加缝纫组；如果会缝纫又会裁剪的则更受欢迎。另外也有最简单的手工——糊纸盒，张阿姨是糊纸盒的生产组长，她便把吴家官官吸收进去做这份工作。糊纸盒是计件制，糊得质量好、数量多，钞票就分得多。可是吴家官官往往是这个组里糊得最慢的一个，一道做生活的阿姨阿婆，有时候会帮他糊一些。张阿姨索性照顾他把盒子带到家里，晚上还可以多糊几只。这样房间里的一盏电灯，既可让玲玲做家庭作业，吴家官官又可以糊盒子，它是一幅父女为生存、为前途的“挑灯夜战图”。虽然冷寂，却也凄美，让人看了别有一番韵味。

在“四清”的时候，按政策规定，凡居住在各弄堂里的逃亡地主、地痞流氓、各类闲散人员，均遣送到黑龙江、青海或新疆等边远地区去务农，让他们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吴家官官及女儿玲玲亦被列在遣送对象里。

出发时间决定后，吴家官官来向姨妈告别。他说：我们要去青海了！姨妈问他：你们去有事做吗？他回答说，详细情况还不知道，听户籍警沈同志说，去劳动改造。姨妈又问：玲玲去了有书读伐？他也回答：不晓得。吴家官官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姨妈安慰他说：只要有口饭吃，你要好好劳动，你年纪还算轻，做了“生活”后，睡一夜，力气又来了，不过自己冷热要当心，玲玲这小姑娘蛮乖巧，同你一道去我也放心。第二天姨妈到“老同盛”南货店里买了一斤糕饼送到吴家官官的家里给他们路上吃，因为吃“糕”与“高”字谐音，表示要高高兴兴，并将准备好的五元钱用红纸包着塞进他的衣袋里做零用钱。

临走那天，姨妈还煮了几只鸡蛋，走到老西门问来问去，有个路人指点她说，好像在邮局门口集合。姨妈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到了吴家官官，只见他身上背了一个被袱包，一只手拉着玲玲，另一只手拎了一个旧的网线袋，里面装着瓶瓶罐罐的杂物。玲玲背着一只书包袋。吴家官官来不及跟姨妈说上几句话，他怕掉队就拉着玲玲赶紧去排在遣送的队伍里。

姨妈忽然看到了住在二号里的陈中林，他和小老婆素珍也在遣送之列。陈中林老家在常熟，他是地主又开红木家具厂，后来带了大小老婆来到上海，因经商蚀本，靠变卖家中的红木家具为生，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大老婆翠娣性格温柔，生有一子，平日里对人和气，但陈先生嫌她半老徐娘看厌了，对她十分冷淡。所以当小老婆撒起泼来，翠娣总是忍气吞声，从不与她争吵。邻居们都看在眼里，向户籍警反映。这次清理阶级队伍时，翠娣与儿子扬扬，就留在上海仍住在二号里，也算是与丈夫划清了界线。但是她想：自己毕竟与中林夫妻一场，他此去何时再相见……便决定带着已读初中的儿子扬扬去送行，待他们急急忙忙赶来时，维持秩序的纠察手里拿着一个喇叭走过来吼叫：送客让开，让开，要上车了！翠娣母子只能与陈中林挥手告别。

在一片喧闹声中，被遣送的人一个挨一个地爬上一辆大卡车，姨妈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吴家官官和玲玲的身影。卡车开出老西门弯进方斜路，飞驰而去。姨妈意识到这将是一次生离死别！禁不住老泪纵横，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不断地擦拭着泪水，拖着一双小脚，有气无力地走进家门。以后每次送信的人来，姨妈总是要问：青海有信吗？邮递员两手一摊。据姨妈讲：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吴家官官的音讯了，这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二十年后玲玲重访升吉里与姨婆的小女儿芳芳见面，才有了故事的下文……

18. 荣官谢世

吴家官官带着玲玲随着被一同遣送的人群，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了青海。他们先是集中在一个军垦农场，后来分期分批地派到各个生产队，他们父女俩被安排在“星光”生产队，分到一亩二分地和一间草房，这才算安顿下来了。那里气候寒冷，每年春季播种秋季收割。种的粮食主要是高粱、玉米和荞麦。他们去时已过了播种时节，所以只能种点土豆和大白菜等生长期短且耐寒的作物。对于患有哮喘病和从来没有拿过锄头种过田的吴家官官来讲，差点没有累死，镰刀还常把手割破。父女两人，起五更、睡半夜，省吃俭用，其艰辛常人难以想象。队里有劳动力的人家都在十边地里种些豆类、蔬菜、茄子等。玲玲也学着想种点青菜，可种子种下去，什么也长不出来！是施肥不当还是浇水过多？也搞不清。后来别人告诉她，无论种庄稼、瓜果、蔬菜，都得按季节。错过了，等于误了生长期，就可能颗粒无收。

玲玲知道心疼父亲，因为他发哮喘病时，身体弯不下去，常常是跌坐在地里。女儿见状总是劝说：爸，你回去歇着吧，我来做。更犯愁的是，辛苦一年收上来的粮食还不够糊口。一日，陈队长来到他们家说：队里要盖猪棚，照顾你去挑砖头，也可以拿几个工分。吴家官官到工地时见到已有十几个人在挑砖头，他知道自己的体力不行，每次在担子里只放十来块。队长见了说这是在磨洋工！接着就把吴家官官叫去与他合挑一副担子，并把砖头装了满满一箩筐。吴家官官说：队长，我恐怕吃不消！队长回答：这叫做压担子，临上肩时还把重心往吴家官官那头移一点，吴家官官咬紧牙关上了肩，没走两步，只听得“哐啷”一声，便倒在地上，砖头顷刻间都落在他腿上，痛得吴家官官连滚带叫。众人围了过来一看说：他的大腿骨被压断了！此时陈队长一脸不高兴地说：散开，散开，干自己的活去！完了还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玲玲得知爸爸被砖头压伤后，急忙奔过来，听到陈队长讲这样气人的话就回敬一句：要是砖头压到你身上呢？陈队长瞪着眼睛并扬起手来要打她，旁边一个支部书记见势不妙，就打圆场说：好了，好了，玲玲你快去请杨医生来吧！

杨医生，是从上海下放到青海来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他还兼做兽医，当地人都知道他以前在大医院里做医生，有点“本事”。一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凡自己或家属有病都要找到他。这时陈队长听支书讲，找杨医生，也算给他下台阶了。吴家官官被抬到家后，杨医生来一检查：是胫腓骨骨折要上石膏。于是向一个木匠借了一辆板车，杨医生亲自送吴家官官到卫生院，待上好石膏后，算是固定了！此时杨医生又关照他：在炕上要躺两个月不能起床。在这段日子里，玲玲给父亲端饭、递水、倒尿，毫无怨言。好不容易过去了六十天，腿疾确有好转了。吴家官官撑着拐杖自己能下地慢慢走几步，命运之神似乎在捉弄人，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的哮喘病又犯了。吴家官官来青海后，每次发病，玲玲都去请大队里一位叫王妹的赤脚医生，十八岁的她一身花布衫裤，扎两根长长的辫子一直拖到背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招来一群小伙子的喜欢，听说还有人争着愿意做上门女婿。王妹曾做过大队会计，因为办事认真，后来被派往农场卫生所培训过半年，回来后当上赤脚医生。王妹对吴家官官的病有点了解，因为老师上课时曾讲过哮喘病的治疗方法，她常常免费给吴家官官吃点解痉药，就这样大约拖了两年。

那天夜里大雪纷飞，吴家官官因气喘，吃过晚饭就早早上炕休息了。玲玲收拾碗筷时发现给父亲煮的一只鸡蛋仍放在台上，吴家官官知道这是家里剩下最后的一只鸡蛋，因为前几天玲玲养的一只老母鸡被邻队的一个叫“小三子”的偷去了！这个“小三子”是木匠的儿子，从小就有坏习气，好逸恶劳，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经常偷鸡摸狗。那天早晨玲玲刚要开门，这只老母鸡就从门缝里飞了出去，哪知“小三子”正好路过她家门口，顺手捉了去。待玲玲赶过去，他已跑得无影无踪，为此玲玲伤心了好几天，差点泪水也掉出来。因为鸡下的蛋是她给爸爸唯一的营养品。吴家官官知道后，反而安慰起女儿来：待来年开春我们到集市上去多买几只小鸡……鸡被偷走了，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因此想把这只蛋留给女儿晚上做了功课以后当点心，可是玲玲不舍得吃，仍然把它放在碗里。睡下后，玲玲在梦中听到父亲的呻吟声便立即起身，点了一支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父亲坐在炕上张大嘴巴呼吸，透不过气来，胸脯不停地起伏着，额头上冒着汗珠。她意识到父亲这次发病比任何一次都厉害，就披起一件棉大衣要去请王医生，吴家官官却摇摇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去，陪着我！

玲玲拿起一只电筒冲出门外，但电筒却没有电了！在漆黑的夜晚踩着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到了赤脚医生的家门口，使劲地叫喊：王医生，我父亲要不行了，求你去看看他吧！王妹的娘听到叫声后，不耐烦地回答：寒冬腊月，半夜三更来叫什么呀！你爹是老毛病不碍事。但王妹还是毅然从热被窝里起身，背上药箱和玲玲借着一点月光来到吴家官官的家里，刚踏进门，玲玲就觉得不对劲，怎么没听到父亲的呻吟声？她俩走到炕沿前一看：吴家官官半睁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炕墙上，衣服敞开着，一只手还按在胸口，那只鸡蛋已掉在地上。这些现象说明，玲玲走后吴家官官想喝水，但又没有力气去拿水瓶，顺手从台上抓起这个碗……最后把扣子拉开，自己捶胸想解闷，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王妹给他按了脉搏，发现吴家官官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再用手电照他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玲玲看着王医生的一系列动作，从她的脸部表情知道爸病得很严重。当王妹告诉她：你父亲已经断气了！玲玲，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更不相信父亲就这么死去，她不停地摇着父亲的身子叫喊：爸！爸！你醒醒呀！然后双手抓住王妹的衣服哀求道：王医生，我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吧！王妹看到玲玲发疯似的哭喊，很同情地安慰她说：人死了，是不能复活的。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父亲安葬吧，他生这种病是很痛苦的，现在也好解脱了。于是，王妹连夜跑到大队长和会计的家里商量着料理吴家官官的后事……

王医生走后，玲玲便扑倒在父亲身上悲痛地号啕大哭起来。门外的雪越积越厚，似乎为吴家官官送行。这一夜特别冷，也特别长，只有玲玲坐在炕边陪伴着已经去世的父亲。台上的一支白蜡烛仍在慢慢地流淌着蜡液，一滴，一滴地滴到盘里。烛光摇曳，吴家官官的遗容忽暗忽明，但玲玲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仍然像往常一样，安详地睡着了！玲玲哭着哭着，朦胧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妈妈带着她还有弟弟到海边去玩，灰蒙蒙的天，雾茫茫的海，天连着海，海连着天，海天一色，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一家人在海堤上追赶着奔跑。跑得她喘不过气来，天空出现几只翱翔的海鸥，妈妈对爸爸说：这是它们在放飞自己的希望……

邻家公鸡的啼鸣声把她从梦境中惊醒了！天亮前王医生又来到她家里，帮着玲玲替吴家官官穿好一件上海带来的藏青色的中山装，然后大队长带了几个老乡也来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吴家官官抬到一座小山坡，草草地埋葬了。第二年春天，玲玲在父亲的坟前种了两颗小松树，一颗是代表她自己，用小刀子在树上刻着：女儿永远怀念你！另一颗是为弟弟种的，她想弟弟虽然送人了，但父亲一直在想念他，因此在这棵树上刻下这样几个字：爸爸安息吧！落款是，文文。

玲玲常常会跑到山坡上去看爸爸的坟墓，她想，不管爸爸逝去多少年，一脉相承的血缘无法改变，对他永久的思念也无法改变。看到这两棵她亲手种的小树，随着四季的变化，慢慢地长大，变得挺拔翠绿。她抬头仰望天空，希望自己的人生不要再重蹈爸爸妈妈那样的悲凉，理想之光渐渐地在她脑海中升起……

19. 逃离虎口

玲玲孤身住在一间破旧的草房里，胆战心惊地睡在炕上，她尤其担心黑夜来临时眼前隐约出现父亲痛苦的面容，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再回来哟！可是定神看看却什么也没有了。爸爸的身影一直在她心中魂牵梦萦，她身心备受折磨，与此同时，生活更加困难，有时一天三餐没有着落。玲玲是一个求知欲望很强的孩子，她从悲痛中重新站起来，每天踩着泥泞的路去上学，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人生。晚上，仍然是一支白蜡烛陪伴着她做作业，当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时，把门帘掀开，一阵风吹进来把蜡烛吹灭了，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毛骨悚然，生怕坏人进来，下意识地抱起炕上的被子蒙在头上。再听听没有动静，她又摸起火柴点亮了那支蜡烛，继续做功课。

陈队长突然找上门来，和颜悦色地对玲玲说：我看你一个小姑娘住在这里蛮可怜的，况且不安全，出于对你的关心，我和老婆商量决定收养你。玲玲听了不吱声，她想：我爸活着时，你非但不照顾还要欺侮他，现在倒要关心起我来了，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便抬起头来问：为什么？这个陈队长，年近五十，矮小的个子，胖胖的脸，凭着他曾经读过三年书，也识几个字，知道一点国家大事，加上能说会道，最近刚从小队长提拔为大队长，可是周围的老百姓都知道他是个笑面虎，在领导面前“阿谀奉承”，是个马屁精。现在，陈队长看玲玲不马上表态，还要问为什么，他想这个小姑娘倒是挺难弄的。不过，老子对付你这么一个黄毛丫头还没有办法吗？！于是他走到灶前，揭开锅盖一瞧是空的，便说：哟！玲玲，你真是，怎么不早说呀！我陈队长自己没空也会派人给你送粮食来，我当大队长要照顾孤儿，这是党的政策也是我的责任。他见玲玲还不作声，又继续开导她：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多不安全，万一晚上来了……这句话正好点中玲玲的要害，他见玲玲低下头去，想她可能有点动心了，便紧接着说：到我家去，第一吃住不用愁，第二还可以继续上学，第三只要帮助家里干点杂活就行。玲玲听了觉得这个陈队长真是要照顾我了，尤其是到他家后仍然可以读书，再说干活是应该的，也不算白吃他家的饭。这下玲玲抬起头来，陈队长见她的一双大眼睛噙满泪水，马上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往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接着他帮玲玲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装在一个上海带来的网线袋里。

这天，她进了陈队长的家门。他的老婆看到玲玲由丈夫陪着走过来，便热情地迎了上去，玲玲面颊绯红，叫了一声阿姨。可她却自我介绍说：我姓蔡，以后你就叫我蔡妈妈好了！陈队长在一旁接着说：不要蔡不蔡的，就叫妈妈不是更好吗？就这样，玲玲在她家吃了第一顿饭，台子上除了白面馒头外，还有几样炒菜：蒜苗肉丝、酸菜粉条、红烧鲤鱼，加小米粥。受到盛情招待，玲玲感到这是她来到青海后最好的一顿饭菜了，可是她吃得并不多，因为她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家里有个二十来岁的儿子，陈队长向她介绍：我们“来富”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玲玲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原来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而且这个“来富”面孔与他的父母正好相反，脸上没有一点肉，像“瘦猴”似的，乍一看怪吓人的。在饭桌上陈队长与他老婆没话找话地瞎扯一通，那个儿子呢，两只眼睛盯着玲玲看，竟把手里拿着的饭碗也抖落在地，她娘生气地说：又要我扫地了。玲玲乖巧地拿起扫帚……

他们安排玲玲住西屋，来富住东屋，但一到晚上玲玲发觉他探头探脑地在门缝里张望，玲玲害怕得把门闩上。有一次玲玲正在做饭，来富过来动手动脚地调戏她，玲玲气愤地说：你再这样，我要去告诉你爸爸了！这小子便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态，还装腔作势地说：告诉我爸？有什么用，我爸就是把你接来做我媳妇的呀！玲玲气得几乎晕了过去，她跑出门外到地里去找陈队长，她倒想要问清楚是否有这回事？陈队长听玲玲这么一说，便拍拍玲玲的肩膀，老奸巨猾地把话岔开：别急，别急，这事嘛，不一定，慢慢再说。玲玲无奈之下只得往回走，半路上遇到大队会计林大叔与她打招呼，他也听说陈队长收留了玲玲，现在见到玲玲满脸愁容，便主动问她：你在队长家里过得好吗？现在玲玲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她见到林大叔“呜”地一声哭了起来，把刚才去找陈队长的事说了一遍。林大叔安慰她说：你还是要设法逃出去！未等林大叔说完，就见陈队长远远走来，他们便各自走开了。

玲玲回到队长家里，闷闷不乐，又不肯吃饭，况且陈队长在路上又见到玲玲与林会计在嘀咕什么，便心存疑虑，他估计玲玲可能要逃跑了，立即与她老婆商量对策，决定先下手为强，索性把玲玲反锁在房里。他那个刁老婆还说：饿她三天三夜，看她服不服！所以任凭玲玲怎样哭喊，就是不给开门。可怜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次日一早，老林来到陈队长家，他一进屋就听到对面房里传出的哭声，便问：是谁在哭呀？陈队长板起面孔应道：玲玲这小姑娘在使性子，咱们不管她，你归你报账好了。老林因为前一天遇到过玲玲，所以心存疑虑。他是个有心人，回到家中对自己的老伴说起这桩事情。老林的妻子是大队小学的邵老师，恰是玲玲的班主任，因玲玲学习成绩好，又懂得尊敬师长，因此学校的老师都喜爱她。现在邵老师听丈夫一讲，便说：噢，怪不得这两天吴玲玲没有来上学！凭着她当教师的敏感，立刻想到他们一定是把玲玲关在房里，于是夫妇俩决定去救助她。待到天暗以后，他们来到陈队长家的堂屋前，往里看空无一人，可能都上南屋睡觉去了吧，又来到靠西面的一扇窗户向里望去，只见玲玲一个人依在炕上，哭声模糊不清，好像睡着了。他们轻轻地敲了一下窗，玲玲警觉地跑过来，一看，是林大叔和邵老师，他们通过给玲玲打手势说明来意，老林用力拧下门上锈迹斑斑的挂锁。因为夜深人静无人觉察，他俩就带着玲玲逃出虎口……

这天夜里，玲玲就住在林大叔家里，因为筋疲力尽所以睡得很香，但是他们夫妻俩却一夜没有合眼，商量着：为了玲玲的安全还是要赶紧把她送到“红星”大队去。看到玲玲睡得很熟，还打起呼噜——她实在太累了——邵老师不忍心叫醒她，可林大叔讲：不能误大事！趁天还未亮，一定要护送玲玲到红星大队的徐队长家里。这位徐队长以办事公道著称，而且心地善良，颇受群众的信赖。他们没有儿女，徐队长的妻子也是会计，与老林早就相识，因此当老林夫妇领着玲玲说明来意后，徐队长很同情她的身世，他们夫妇俩当下就决定收养玲玲。邵老师叫玲玲向徐队长和他的妻子道谢时，玲玲便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自那以后，玲玲每天上学回来亦勤快地帮着干些家务活，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再说，星光大队的陈队长次晨早起一看，门锁被拉掉了！屋里玲玲也不见了。他心中已经明白：十有八九是被林会计接走了，但他是个明白人，自知理亏怕声张出去影响不好，更想到自己刚刚被提升做大队长还不到两个月，经过一番考虑，此事还是不了了之为上策！哪知他的老婆却还纠缠丈夫去追问，她说：你这样就让她跑了？太便宜她了！难道白吃我家的饭？陈队长突然站起来，拍着桌子骂道：你懂个屁！扣人是犯法的，你知道吗？这桩事情要是闹大了，我非但当不了大队长，说不准还要去吃官司呢！说得他老婆目瞪口呆，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敢吱声了。后来听说，那位老林还是受到陈队长的打击报复，以他年龄偏大不合适当会计为由给撤职了。

20. 跳龙门

“文化大革命”中，各级学校都停课闹革命。玲玲所在的红星小学也天天唱“语录”歌，跳“忠”字舞。后来几个大队的小学联合成立文艺小分队。玲玲因为在上海梅溪小学读书时就有点跳舞的基础，所以被吸收成为小分队的队员。起初小分队里不分男女和年龄大小，唱、跳、做都集体上场。名义上是打场子，其实是凑数。自从县里调来一个文艺辅导员，开始将小分队的成员分成几组，有唱歌、跳舞、打鼓和拉琴的。玲玲嗓子好，身材又苗条，辅导员让她进农场举办的京剧学习班学唱“样板戏”。回来后她就扮演《白毛女》中的“喜儿”，《红灯记》里的“铁梅”，《红色娘子军》里的“琼花”等主要角色。她从唱腔到做功学什么像什么，一招一式演得活灵活现，每次演出都为小分队争光。

有一次在公社革委会召开的大会上，造反派头头当众宣布：吴玲玲是跟随其父来青海劳动改造的，根据她的积极表现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一类。从此玲玲穿着黄军装、戴着红袖章经常到各个生产队去表演节目。有一次去农场大礼堂演出，玲玲扮演《红灯记》里的“铁梅”，出场时穿一件红花布袄，把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从背后绕到胸前。当她开口唱：“听奶奶，讲革命，英雄悲壮……”清悦的音色和极具张力的表现让人惊异不已，台下的掌声和喝彩声响成一片。

那天县里来的“头头”也坐在下面看戏，他们早就听说农场小分队里有一个上海来的小姑娘，不但人长得漂亮，唱歌、跳舞、演样板戏样样都行，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趁来农场检查工作的机会也早早地赶到礼堂。农场的领导知道这是奉承上级的好机会，便安排他们一行五人坐在礼堂第三排中间位置，这是观看台上表演的最佳距离。其中一个大胖子是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看到精彩的地方还站起来拍手，引来后排观众的一片唏嘘声，因为这些老乡并不知道前面坐的是县里领导，所以只顾骂骂咧咧，有一个干瘪老头也站起来，用手指着骂道：他娘的，是谁呀！在要紧关子挡住咱的眼睛，要不你跑到台上去看个够呗！在场内维持秩序的一个“纠察”听到后，马上跑过来打招呼：小声点，这是咱马主任！演出结束后，县里几个“头头”特意到后台，接见了“铁梅”并赞不绝口，问长问短，还捏着她的手不放，这样玲玲与五个人轮流握手，手都疼了。

一周后县里就下达一个文件：松鹤县原广播站广播员因工作调离，经县革命委员会讨论决定，将吴玲玲同志调往我县担任此职。玲玲到了县里才知道，做广播员是兼职，主要是让她参加县里的文艺小分队，这样上午她在广播站上班，下午和晚上就经常去演出，这个马主任几乎场场必到。还有一次他让秘书去找吴玲玲说：马主任叫你去一次。玲玲以为又要调动工作了，就赶紧到了他办公室，见面后他佯装问寒问暖，还走近玲玲身边搭着她的肩膀，玲玲觉察到他的行为不轨，便扭过头去说：马主任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支吾着，没要紧事，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干女儿？玲玲听了顿觉不对劲，就反问他，啥叫干女儿？他笑嘻嘻地说：我没有女儿，你就好比是我的女儿了。玲玲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她只听得身后的一扇门“砰”的一声响，并传来了“不识抬举”的骂声！在以后的日子里，玲玲在这里的名气似乎不再响亮，还招来了很多人的白眼，她心里很清楚可能是得罪了马主任，她也考虑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苦于没有“路”啊！

三个月后的1976年10月，我国一举粉碎了“四人帮”，玲玲也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的新起点。她上夜校如饥似渴地补习文化课，同年，就考上了青海省西宁市的文工团，到了那里，学习环境比原来优越多了，特别是能得到较正规的培训。在专业老师的指导下，她努力刻苦地学习五线谱、声乐基础和舞蹈技巧。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每次上台表演都发挥得很出色，在班上玲玲的表现出类拔萃。

改革开放之后，在一次全国性的文艺会演中，玲玲随团到天津参加比赛，担任《黄河大合唱》中“黄水谣”的独唱演员。她拥有天生美妙的歌喉和表演才华，不但音色圆润甜美，节律顿挫有致，而且声情并茂，在情感方面展现了对壮丽河山和美好家园的无限依恋，对凶残敌人的万般仇恨，获得台下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当时的评委之一，北京新星歌舞团的高团长一眼选中她，当即决定破格招收她去北京。玲玲回西宁后才得知这个好消息，真是又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希望真的要来到了。连周围的同事都议论着，吴玲玲要“跳龙门”了！着急的是，她正在热恋中。

有一位来自辽宁拉二胡的演员叫李杉，他与玲玲相识与相爱还要感谢青海湖，那是去年春天三四月间，剧团组织大家到青海湖去春游，春日的青海湖，天光云影倒映在湖中，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玲玲和同事们兴高采烈地乘上汽车，沿着青藏线一路开去满目青翠。到了目的地，下来一看，巍峨的大山环抱着青海湖，湖水涌着一层又一层波浪，它们不停地拍打着岸边苍茫千里的草原，大家的心情无比的愉悦，不约而同地唱起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不远处有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藏胞孩童，手里拿着各种纪念品在向游客兜售，他们走过去一看，还有几只小狗在中间跑来窜去，不停地摇着尾巴，瞧着他们在挑选它主人的商品。正要离开时，一只小黄狗还抬头看玲玲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李杉带着照相机主动对玲玲说：给你照张相吧！玲玲不好意思地点了头，待李杉选好景后，闪光灯一亮，一个靓丽的倩影定格在一幅美丽的自然画卷中。接着李杉又为玲玲从湖畔边的小店里租了一套藏服，雪白色的袍子，头冠上点缀着各色宝石。玲玲穿上后，她乌黑发亮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风采出众，细纤的手指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来，半遮半掩。李杉喊了一声：“准备！”此时她摆出一个造型。照片印出来神采飞扬漂亮至极。李杉为了表示自己的爱意，要在这张照片背面题词，可想了半天竟写了“心心相印”四个字，并对玲玲说：你不会嫌我俗气吧？她笑着回答：还不到时候呢！

从那以后李杉就公开地追求玲玲了，开始时她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可能是因为她从小失去母爱，后来父亲又离她而去，心情孤独又苦闷。她逐渐地就觉得有人爱她很幸福、很甜蜜。他们俩经常有说有笑地一起去食堂吃饭，到开水房打水，一同往礼堂看电影。在并排坐着的时候，李杉有意地去拉她的手，玲玲心跳会加快，害羞地把手缩回来。但时间长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竟莫名其妙地怪李杉怎么不亲亲她。李杉兴奋地贴近她的耳朵说：我不敢呀！她却点着他的鼻子亲昵地说：我爱你！李杉一把将玲玲抱起来转了几圈……他们俩一起进进出出，成了公众视线的亮点，单位里的老大姐更是饶有兴味地评头论足：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玲玲听了心里乐滋滋的。现在她却要调到北京新星歌舞团去了，李杉的第一反应是有一种失落感。当然他心中也明了这是玲玲“飞跃”的一次好机遇，可是今后他俩的关系可能会陷入难以预料的境地！行前他们多次谈心，李杉也流露出此次分手，不知何时再相见的叹息。玲玲则一再表示，我不会变心……临走这天李杉早早来到她的宿舍里，帮她拿行李。玲玲见周围没人时，便主动地上前亲吻了李杉，并告诉他：你放心吧，我到了北京会经常给你写信，如果那边缺少二胡演员，你也可以调到北京嘛！李杉怀着无奈而复杂的心情把玲玲送上了远去的列车。

玲玲初到北京人地生疏，特别是离开了李杉，心里空荡荡的，带去的几本小说翻来翻去也无心阅读，看着北京人说话京腔味很浓，还相互逗闹着玩很是羡慕。她的月工资虽然比原来涨了一倍，但她还保持原来的习惯，包括衣着打扮都很朴素，偶尔跟人说话也显得有些拘谨，到食堂吃饭很少打荤菜。一些老资格演员在背后评论着：别看这个西北来的姑娘生活俭朴，上台表演还挺“耀眼”哩！

李杉每周都会给她来信，但玲玲似乎感到信走得太慢……常常跑到传达室去看有没有她的信，连看门的老王也知道吴玲玲一直盼着男朋友的来信。他开玩笑说：别急，待信来了我马上给你送去！弄得她面孔也红了起来。玲玲把李杉的信放在枕头下面，总要看好几遍，仿佛在字里行间能找到他的身影，这是初恋少女的情怀。只要有空隙，玲玲也及时地给李杉回信，在那段时间里鸿雁传书，将他们的爱情与无限的思念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玲玲渐渐地适应了新的环境，她时常提醒自己：来这里工作，仅仅是“希望之路”的第一步，同时还清醒地认识到，我吴玲玲没有正规学历和名师指导，单凭天赋和机遇要走上成功之路谈何容易！要实现当“舞蹈家”的理想，一定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艰苦努力！因此她工作认真、刻苦，无论寒暑，在练功房内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所以在舞蹈技巧方面有显著的进步。剧团领导在研究人才培养的方向时，有人就提出：对于吴玲玲与其说从声学方面培养她，还不如在舞蹈专长方面给她创造施展才华的空间。这时高团长还加上一句，她天生丽质，扮相出众，作为舞蹈演员，一定会受到观众的喜爱！另一方面，玲玲来北京一年多的时间里也逐渐地结识了很多新伙伴。

21. 重返同里

文文送给吴老板做儿子一晃已经八年了。吴志祥因染上急性黄胆型肝炎，虽然花费了巨额医疗费，家产耗费殆尽，最终还是撒手人寰。毛巾厂由上级领导另外派人接替。他妻子姜梅芳苦苦挣扎了一段时间以后，生活变得无着，上海又无亲无故，她只得带着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文文回到自己的娘家——苏州同里。同里地处太湖之滨，四面临水，八湖环抱，是一座有一千余年历史的水乡古镇，一条碧绿的水带，串起了同里水路交汇、水景交融的美景。

梅芳娘家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古朴雅致的石桥横卧在河面上，每当夜幕垂下，明月高悬，夜色中的桥又多了几分神秘之感。她家窗前的小东溪桥上还镶刻着“一弘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说明历史上同里读书之风很盛行。娘俩乘上开往同里的长途汽车，一路上车外的天空从阳光满地骤然变得阴沉，后来索性下起雨来。这雨越下越大，梅芳心想天公不作美，担心着铺盖卷被淋湿，待到站时，雨渐渐地停下来。下车后，她领着文文踩着青石板路，沿街的青藤绕在古老的瓦墙上，细雨又淅沥地下起来，他们边走边看，见每户住家屋前都种有梨树和桔树，树叶长得密麻翠绿，还夹着些粉色的蔷薇花交叉缠绕。院墙南边有一大片梨园，正开着洁白的梨花，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娴静、幽雅，一路走去远远近近的房屋，透露出一份枕河人家的惬意。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从房门里探出头来张望，唷！是梅芳回来了！原来，她是梅芳家的远房亲戚。打过招呼后又转了一个弯便来到了一扇黑漆斑驳的大门前，门框上方书有“姜宅”两个大字，檐下砖雕层次分明，极富表现力。

梅芳的父亲是一名专治妇科顽疾的老郎中，早年他在镇上开一家中药铺，并在药铺里坐诊。据说对不孕不育的医术特别见长，有“送子观音”的雅号。凡方圆百里求子心切的妇女都摇船来找他看病。他开出的药方必然就在他的药铺里买，可谓生意旺两头，自然是一个殷实之家。她父亲有一次应邀去一个姓张的朋友家吃寿宴，归来时可能喝醉的缘故，手里打着的灯笼被风吹灭了，一脚踏空掉进了河里！由于没有人发觉，沉入河底被淹死了。再说梅芳娘在家里左等右盼不见丈夫回来，以为是又被张家留宿所以就熄灯睡觉。次晨一早，岸上有人见到一具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就急忙打捞起来，经过辨认竟是老郎中！一个船夫自告奋勇到姜家报讯，待到他们全家老小赶来，为时晚矣。

老郎中尸骨未寒，兄弟三人吵着要分家，梅芳娘知道儿子媳妇之间平时不和，加上丈夫突然去世，现在又为分家不得安宁，悲愤交加一气之下投井自尽。后来在老娘舅的主持下，将家产分成三份，继而托人做媒就把梅芳匆匆嫁给上海一家毛巾厂的小老板吴志祥做妻子。吴志祥长相一般，但为人风趣，口若悬河。梅芳与之结婚后，感情甚笃，也算过了一段美满的日子。

姜梅芳带着文文回到同里，虽说是同胞兄妹，但三房嫂嫂对他们娘俩，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担心他们赖着不走，而且在邻里之间传说着：小姑子带回的孩子是领来的……文文跟妈妈来到这里，说是回外婆家，实际上外公外婆都早已故世。舅舅还好些，但是舅妈对这个外甥如同陌路人，还不时地给他们白眼。梅芳憋了一肚子气，父母在世时，她是掌上明珠，父亲还给她读书，比起三个哥哥来她读书成绩最好，所以父亲送她到苏州去读中学，一直培植到初中毕业。这在同里的小镇上也不多见。如果父亲在世，可能还有读高中和上大学的机会。她想自己这辈子没有出息了，心中便燃烧起对儿子文文的殷切希望！梅芳用上海带回来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些简单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住下后，给文文找了一个学校。小学毕业后，要升初中时，钱已所剩无几，她毅然决定自力更生。

为了把文文培养成材，她顾不得被人见笑，就在自家门口支起门板当桌子，桌旁放着十几只小木凳摆起馄饨摊。梅芳脱下旗袍，换上短袄，干练地做起这一行当来。由于她包的馄饨馅多、皮薄，盛在加有香葱、紫菜的猪油汤碗里，像一只只小蝴蝶，再撒上蛋丝，好看又好吃。街坊邻里来吃馄饨的人越来越多，每当太阳西斜时梅芳就拍拍围裙收摊了。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摸出衣兜里的钱数着、数着、数着，还自言自语地说：“今朝又赚了几块钱。”文文懂得母亲的辛苦，所以每逢星期天也起个早来到摊前，端起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穿梭在吃客之间。

转眼间文文要初中毕业了。在“文革”年代，学生有三个出路：参军、进厂当工人和插队落户。因为文文的爸是小业主，因此他肯定要下乡插队落户。她母亲托熟人去向校长求情，总算照顾他“投亲插队”。这年夏天文文来到同里乡下舅公家里。舅公的儿子纪明是村长，他看文文白天劳动，晚上还在自习高中的功课，不但长相好而且人也正派，便对妻子慧芬说：将来文文与我们女儿阿英配婚倒蛮合适，慧芬听了坚决反对，她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你还算是一村之长，连这点道理也不懂？纪明却反问她为啥？慧芬是民办小学老师，她想，自己嫁了一个农民，女儿高低也要和城里人结婚。她回答：文文父亲早死，靠母亲摆馄饨摊度日，一点家底都没有，现在又来当农民，好在哪里呀！夫妻俩你一句我一言地谈论着，正在隔壁房里的文文听到了，觉得他们真无聊。他推开窗户，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一棵柳树在摇曳，还有泥地里生长的蒲公英正在开花，借着月光能分辨出蒲公英黄色的花朵和绿色的叶片。他伏在窗台上浮想联翩描绘着心中的希望……在这之后遇到阿英来向他请教算术题目，文文解答后总是尽快离开。他插队不到三年，“四人帮”垮台了。姜梅芳又筹划起儿子念高中的事情，考虑要让儿子进一个比较好的学校。

梅芳想起了自己在苏州读书时有一个邻桌的同学叫王玉凤，而且曾住在一个宿舍里。玉凤也是同里人，独生女，下课后与梅芳一同进进出出，因为穿同样的校服，别人见了都说：她俩像孪生姐妹。待初中毕业后，梅芳因父亲亡故辍学了，玉凤则到南京第一师范去继续读书，毕业后与同学赵先生结婚，婚后双双回苏州并在一所中学里开始了教师生涯。丈夫教数学，妻子教语文，他们教学有方，成了学校的骨干力量。头几年玉凤与梅芳也有些书信往来，时间一长便失去了联系。这次梅芳自报家门找到了王玉凤的老家，出来开门的是她的母亲，老人正在吃中午饭，她放下手里的饭碗，仔细地打量着梅芳，似乎还有点记得，她说：你和我们玉凤老早蛮要好的！她听梅芳要女儿的地址，便拿起一副老花眼镜，从五斗橱上压着的一块已经碎成几块粘上橡皮胶的玻璃台板下，抽出一张王玉凤在苏州的详细地址，梅芳接过来抄好后，仍旧把它放回原处就告辞了。

当天晚上梅芳就写了一封信给王玉凤，叙述别后的经历，但更长的篇幅是他们领养文文的情况，以及希望送文文到他们的学校读书，一共写了五页。信寄出后不到一周就接到玉凤的回信，表示欢迎他们去，梅芳高兴得热泪盈眶！

母子俩到了苏州王玉凤任教的第十八中学，这是一所重点学校。玉凤因担任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正在学校里辅导学生，他们见面后，像久别重逢的老姐妹，梅芳感慨万千，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玉凤为她拭去眼泪并安慰着她。站在一旁的文文很有礼貌地走上去叫了一声：王老师好！落座之后，梅芳见到办公室墙壁上挂了好几个奖状和锦旗，因为玉凤连年被评为先进模范教师，今年还当上全国“三八”红旗手，写字台上有一条座右铭，“教书育人”四个大字跃入眼帘。梅芳茅塞顿开，立刻意识到玉凤原来是一位以心育人的楷模，她的先进事迹体现了一位平凡又伟大的人民教师的人格魅力！

王玉凤端来两杯茶，并告诉他们“文革”以后学校也露出了希望的笑容，教学设施增加了，校舍扩建了，教师们工资提高了，她自己更是如鱼得水。建立校园文学社，组织作文比赛，开展诗歌朗诵会等。她说：每当我捧起教案，走上讲台，心里总有一种自豪感和满足感……接着便陪同梅芳母子参观校园景色，操场上被灿烂的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远远望去，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在做文体活动，四十多岁的她竟然跑到学生中间托起排球来了！当空有几只小鸟飞过，像是在为她欢呼雀跃。

文文通过考试，王老师决定让他进高二插班。他的理科基础比较好，但文科成绩一般，王老师对他循循善诱，一次在交谈中她知道文文的理想要当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时，便对他说：当个普通军人还不够！文文把目光停留在王老师的脸上，疑惑不解地问：那您说应该当什么好呢？王老师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应该怀有雄心壮志，要当将军呀！接着她又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将军的，要成为将军，首先要热爱祖国，具有渊博的学识，还要掌握现代化科学技术，并且要有强健的体魄。从现在起你不但要读好数理化，其他几门功课也要学出好成绩！文文听了心存感激，瞧着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王老师，在这一瞬间她的身影变得高大起来！

姜梅芳每个月都要来看望儿子，有一次她无意中翻到褥子下压着一张测验的卷子，一看是英文不及格，当下把梅芳气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说：你本来英文成绩中等，现在索性开“红灯”了。为什么把它藏起来，是否想瞒过王老师？梅芳生气地说：你挑着行李跟我回家吧！文文知道自己错了，妈妈为培养自己吃了很多苦，觉得对不起她，此刻他站在那里似一头犯错误的羔羊，泪水顺着眼镜的镜框滴落在地上，母亲伸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把他拥入怀里，文文紧贴着她的耳朵，苦苦地哀求着，妈！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第一次高考，文文虽然付出了很大努力，但终因总分成绩不够而没有被重点大学录取。这个挫折，使他身心受到压抑，思想顾虑很重，王老师及时开导他：不要失去信心，补习一年明年再考。还给他制订了复习计划，文文的情绪这才稳定下来，决心加倍努力，潜心攻读。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同学们组织踏青游玩，他却在家里用功；夏日炎炎人们都去游泳纳凉，他搬个小凳子到园子里老槐树下背英文单词；到了秋天气候宜人时，他不去远足，而是埋头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待到寒冬腊月，他仍在斗室里挑灯夜战做习题。经过这一年的系统复习和王老师的精心辅导，第二年的高考终于取得好成绩。当文文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录取通知单，他欣喜若狂地奔到王老师面前，双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叫起来，“我考上复旦大学了！”王玉凤满脸都是笑，不断地重复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你没有辜负母亲对你的希望！文文一股劲地点着头说：我终生不忘恩师的教诲！

22. 校园生活

文文和母亲姜梅芳拎着铺盖、面盆、热水瓶出了上海北火车站，转车到外滩换乘五十五路公共汽车才到达复旦大学校门口。复旦大学是由爱国人士马相伯先生创建于1905年，“复旦”校名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以每天都充满希望的日出，寄寓着兴学救国的宏大理想。它是一座享誉海内外，门类齐全的研究型综合大学，为祖国建设事业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栋梁之才，陶冶了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

他们踏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欢迎你！我们的新伙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奋发图强，勇往直前！”等横幅标语悬挂在校园的几棵大雪松之间。有一位高年级学生热情地引领他们到了外语系报到处。那里已经人声鼎沸，队伍一直排到了打弯处，不一会儿在他们后面又接上好几个新生。他们母子两人左顾右盼耐心地等待着，紧挨着他们有一个梳长辫子的姑娘正与排在她后面的人在搭话，听口音都是“阿拉”、“阿拉”的上海话。因为排队时间长了，那姑娘打量起她们母子：这位母亲五十岁模样，穿一件半新半旧的朝阳格短袖衬衫，伴随时光的流逝，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已刻下生活的风霜，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儿子颇具书生气，白衬衫、灰色的确良长裤，穿得清清爽爽，必定是他娘的心肝宝贝。长辫子姑娘听到他母亲一口一个“文文”关照他：你进了上海这样一所有名望的大学，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吃饭不能省，钞票我会给你寄来，身体最要紧。你喜欢打篮球我也不反对，自己冷热要当心，有空给我写封信……弄得儿子有点尴尬，他生怕被旁边的人听到了要见笑，便一个劲地说：晓得了，晓得了！但长辫子姑娘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母亲不停地叫“文文”，不禁使她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原来，“文文”是乳名，自从到了吴志祥家里，为了使他不陌生，所以仍然叫他文文。到了学龄前姜梅芳还特意查了字典，夫妻俩给文文取的学名叫吴志毅。希望他长大后有志气，有毅力。后来吴志毅与这个长辫子姑娘都在法文系，而且又分在同一个班级，他才知道她叫沈燕。吴志毅是学习委员，沈燕是文体委员，两人都是共青团员，一起开班委会，又一道过组织生活。吴志毅浓眉下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米八的个头，言谈举止有一股豪气，加上成绩优秀，班里有好几个女同学都想接近他。沈燕呢？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主动追吴志毅追得蛮紧，常常借着谈班委工作的名义，约他到校园西面的“曦园”去走走。这里有一片水杉林，春秋季节周围草地上开满了鲜花，鸣禽在林中呼应，晚霞满天时学生们都喜欢来这里坐坐，看书或小憩。假山下面还有一潭清水，湖面不宽，但微波荡漾，相恋中的男女同学都爱去那儿，在石头上坐着互诉衷肠，除了树上的鸟儿没人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沈燕与吴志毅说话时总是抬着头，睫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当四目相对时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吴志毅心里想，这姑娘虽称不上漂亮，可她面孔上的那一对深深的酒窝着实给人一种甜美的感觉。

吴志毅每天在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之间循环往返，过着紧张有序的生活。他住的学生宿舍窗前种有一排梅花树，梅花是春天的使者，是寒冬将尽的象征，他看着那将要开出红、白、绿三种颜色的梅花，它们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从孕育花蕾到在明媚的暖阳中竞相绽放，展现着生命最浓郁、最艳丽、最朴实的姿态。特别是小绿萼那浅浅的绿，花色洁白如雪，它的韵味在于一个“小”字，既不争春，也不夺艳，清者自清，一片本色。站在窗前可以见到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围着含苞待放的梅花纷纷拍照，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母亲每月给吴志毅寄来二十元钱，其中十五元用于伙食费，五元零用。学校的食堂是分高年级和低年级，有时一年级的学生也可以到高年级食堂去吃饭，其实所有食堂每餐都是做一样的饭菜，但因为厨师不同，味道自然也有差别。食堂的主食是米饭和面食，多数北方同学喜欢吃面食。赶上包水饺和做馄饨，南方同学也争先恐后地排队去买。在那个食品匮乏的年代里，学生常常吃菜单上写的“红烧狮子头”。实际上就是加了很多淀粉的肉丸子，大家开玩笑说：只要吃满三百个肉丸子就可以升一级了！但是到了过年、过节，食堂的厨师们也尽量想方设法地改善伙食：油煎带鱼、牛肉炒洋葱、红烧鸡块、糖醋小排骨等，经过食堂门口，其香味使人垂涎欲滴。吴志毅将每月的零用钱除了买点日常用品之外，再就是省下来（只要凑齐五元），用在食堂里与同学们轮流请客吃夜宵了。

吴志毅从念高中开始就喜欢打篮球，进大学后体育老师发现他跑得快、跳得高，无论运球、传球，还是勾手投篮，都有一定功底。于是他成了学校篮球队队员。吴志毅投篮技巧比较好，命中率高，便让他打前锋。有一次与其他高校比赛时，吴志毅一个3分球再度确保了复旦队领先，最后以89比86结束这场比赛，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并捧回锦旗一面。直到他工作后，还常常回忆这段快乐的时光。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不能忘怀的。那年“五一”国际劳动节，他们系里几十个男同学组织到长兴岛去玩，正巧岛上的驻岛部队在举行升旗仪式，随着升旗手潇洒一挥，所有的同学都停下脚步，听着庄严的国歌，看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自豪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长兴岛海滩的热闹，在于节日期间有风筝放飞，男女老少手持各式各样的风筝，一时间，数百只风筝迎风起舞，其中由几位老艺人共同制作的一条两百米长的巨龙风筝最为壮观，吸引了众多人的眼球，它象征着伟大祖国的腾飞！

下午，他们坐上快艇，感受海岛风光，到了晚上索性安营扎寨，啤酒和着农家菜，待吃饱喝足后，几个同学争着侃大山。夜色降临，海滩上的夜空变得格外宁静，帐篷外有几只海鸟在打着转，忽近，忽远。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鼻鼾声，原来，这帮小伙子都不约而同地进入了梦乡。

吴志毅进校第二年恰逢复旦大学七十七周年校庆，在向学校献词的活动中，他作为班长，组织全班同学献计献策。最后推选出一位性格内向，平时从不愿抛头露面的男同学走上讲台献词：“今天的复旦成就明天我们的梦想”；“今天的我们将铸造明天祖国的辉煌！”他声音洪亮，献词不仅具有文采，而且立意深刻，表达了对学校的爱和对未来的憧憬。他见证了校庆并因参与而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这位同学也得了一个“诗人”的美名。

吴志毅的系主任——彭文俊老师，是一位资深的教授，他早年留学法国，高高的个子，五十多岁了走起路来却腰板笔直，在一张看来比较严肃的脸上戴一副秀郎架眼镜，颇具学者风度。吴志毅在学校图书馆门前巧遇彭老师，两人边走边谈，彭老师告诉他：国外许多学生遇到问题习惯查阅文献，而我们的学生却缺乏这种文献意识，你能经常到图书馆看书查阅资料，这一点我很欣赏。老师的话语虽短，但对他却具有指导意义。分别时还特意讲，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到我家来。

那是一个周末的冬夜，窗外飘着白雪，校园里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吴志毅来到教师宿舍，找到了彭教授的家，他轻轻叩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穿紫红色毛衣、梳一个发结的中老年妇人。从她端庄文雅的举止，吴志毅判断她就是教授夫人了！彭老师听到声音便从书房里走出来，经过介绍，师母热情地端上一杯茶，她一口地道的吴语勾起了吴志毅对“乡音”的回忆，使他备感亲切温馨。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讲究生活质感，细枝末节都能透出深厚的夫妻情感。

彭老师气质豪爽、豁达，爽朗的笑声使吴志毅紧张的心理平静许多，也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了他们的谈话，吴志毅准备选择毕业论文的课题，想来请教老师。彭老师告诉他：选课题一般要选择前人没有涉及过的题目，如果你现在想研究法国文学，不意味着将来一定要朝这个方向去发展，重要的是在课题研究过程中能够培养自己的思维方法和科学精神。根据他的亲身感受，现在的学生中，在为科学献身精神方面还很欠缺。接着老师把眼镜往上托了一下，认真地看了吴志毅一眼说：我喜欢你的纯真、聪明与勤奋好学。吴志毅有些受宠若惊，心里想着彭老师看似威严，但骨子里却善良、宽容和诚恳，难掩师生情。老师这样用心地培养学生，体现出的正是他的学以致用的治学风格。夜深了，告辞后，他走在冬夜皎洁的月光下，感慨没有人是生而知之的，人要成才都需要经过老师的教诲。

一个初夏周末的中午，吴志毅在学校图书馆看书累了，就到林荫道上去散步，树影婆娑中看到彭老师和夫人迎面走来，也许是他们也见到了吴志毅，刚才两人还挽着的手便放下了！早就听说彭老师夫妇有周末出去打牙祭的习惯，猜想他们是出去吃饭回来。彭老师看到他便停了下来问：听说你已交了女朋友，周末为什么不与她一起出去玩？还风趣地谈到自己找恋人的经验：妻子美貌固然是好，但比起外表来更重要的是内心美，你师母就是最好的典范。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四载，吴志毅与沈燕终于毕业。四年前他们带着各自的希望进入大学，经历着中学到大学的蜕变，四年后离开学校，将要踏上社会的工作舞台，角色的转换在心理上难免要经历一番磨炼，临近毕业总有一些离愁别绪。母校对一个人成长来说，犹如母亲一样，是付出了最可宝贵的心血的。毕业典礼上，每个同学都要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这是终生难忘的一刻。当叫到沈燕的时候，脚蹬白皮鞋，“博士服”礼袍下罩着一件红色喇叭裙的沈燕走上了讲台，她走回座位时开心地笑着，正好与吴志毅的眼神相遇，他报以自豪的微笑。经过一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毕业暨颁奖典礼，八五届的毕业生也由此载入了史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晚会上，他们集体演唱《母校，我会永远怀念您》、《感谢您我亲爱的老师》等旋律优美、却又略显伤感的歌曲。当带着思念还没有唱完最后一首歌词时，不少男同学的眼睛里已经闪着泪花，更不用说女同学已相拥而泣……

快要告别母校的时候，吴志毅与沈燕一同来到挚爱他们的彭老师家里话别，老师与他们亲切交谈并希望他们有所作为，为祖国的外贸事业作出贡献，使得吴志毅深感任重道远。

23. 解开谜团

吴志毅这个暑假之后就要毕业了。一天上午，当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向各自的食堂去吃午饭。吴志毅与沈燕手拿书本也并肩走来，忽然他见到母亲姜梅芳在操场一角，正在费力地晒被子，脚边还有满满一盆待晾的衣服，便快步上前喊道：妈，我来晾吧！姜梅芳直起腰，欣喜地说：你下课啦？吴志毅知道自己塞在床下的脏衣服都被母亲翻出来洗干净了，内疚地望着她说：妈，你路上一定很吃力了，看你也不休息。梅芳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文文毕业前夕她越发想念他，每当回忆起这十来年含辛茹苦地培养儿子的艰难情景，她的心与文文的心贴得更紧，所以也不顾体弱多病，就选个好天气赶来了，这已经是梅芳第六次来学校看望儿子。沈燕跟了上来，吴志毅向她介绍：这是我妈！沈燕甜甜地叫了一声：伯母好！姜梅芳看着眼前这位姑娘倒也喜欢，心里已明白，十有八九他们在谈朋友了，所以满面笑容地说：你以后与文文一道到同里来玩！沈燕听了笑得很灿烂。吴志毅在一旁插话：妈，四年前报到那天你见过她。梅芳说：噢，记不得了，我现在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沈燕又听姜梅芳说：文文，我从家里给你带了一饭盒你喜欢吃的熏鱼，吴志毅高兴地对沈燕说：我妈做熏鱼的手艺可高着呢，你待会儿也过来尝尝。姜梅芳催着儿子说：文文，我已把饭菜从食堂里打回来，你先去宿舍吃吧，要不快凉了。

沈燕与姜梅芳说了再见后，径直来到学生食堂，可是她这次听到吴志毅的母亲叫他“文文”，比起刚进学校在报到处听到叫“文文”更为惊奇，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忽然脑子一片空白，心不在焉地站在卖饭的窗口对食堂阿姨说：我要一个黄芽菜炒肉丝。这个胖阿姨想：平时这个姑娘很机灵，今天怎么啦。便笑嘻嘻地对她讲：你排错队了，今天也没有这只小菜，沈燕支吾道：买二两饭吧。再说这顿饭根本没有胃口，只扒了几口就剩下了。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似乎在深思熟虑着什么，连同寝室的人叫她上课“晨光”到了，她也没有听见。说来天下竟变得这么“小”，沈燕与文文住在南市老城厢同一条弄堂里。她家住七号里，文文三岁那年送人的事在弄堂里传得沸沸扬扬，当时沈燕也只不过两三岁，根本不懂事。主要是她妈以后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侬，再不乖、不听话，我也要把你送给人家，像八号里的“文文”一样。直到沈燕十来岁时她妈还在唠叨，用“送人”来吓唬她，所以在沈燕幼小的心灵深处，对于文文被“送掉”觉得很可怕，在脑海中有一道深深的烙印。

沈燕是个处于敏感期的青春少女，她想把文文的“秘密”揭开，于是她反复想着：眼前的文文到底与八号里的文文是否一个人？既然暂且不好下定论，我一定得搞搞清楚！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便急急忙忙赶回家去，进门见母亲在灶间准备烧夜饭，她到房里大声喊：妈！快进来呀！她妈以为女儿肚子饿了，就回答：饼干筒里有万年青咸饼干，我刚从老大房买回来，先吃几块，吃夜饭还早着哩！沈燕不耐烦地跑过去把她妈拉进房间劈头就说：妈，我好像找到文文了！她妈皱起眉头，指着女儿的脑袋说：侬，这小姑娘勿要多事体，但沈燕还是刨根问底追问着，硬拉着她妈的手：您一定要把文文送掉的经过详细一点讲给我听。这时她妈拗不过女儿，便坐下来回忆着：据住在八号里的邻居讲，文文好像是送到八仙桥一个湖州人的老板那里，后来是否搬过家就不晓得了。还加了一句：照老规矩，领了小囡的人家为避人耳目，总归要搬家的。不过，她妈还是提醒女儿：你不要去惹是非，这种事体蛮复杂的，弄不好要得罪人。读书要紧，勿要去管闲事。

沈燕进大学后爱慕着吴志毅，现在一心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决定第二天再到八号里去打听个究竟。待她进到八号里时，张家姆妈正好出来看见她，唷，大学生了！现在比小晨光要漂亮多了，真是毛头姑娘十八变，临时上轿还要变三变！沈燕哪里听得进这些奉承话，随即将打听文文的事说出了口。张家姆妈倒很爽快地把当年的经过复述一遍。情况与她妈讲的类同。可她得到了一个新线索，现在亭子间里搬进来一个单身男子，好像是以前吴家官官的小舅子，张家姆妈补充说：不过现在他人不在，下月初会来的。沈燕边听边点头称谢，此时张家姆妈心里也有一笔账：侬，这小姑娘，介关心做啥？便咧开掉了颗门牙的嘴，笑盈盈打趣道：是否看中文文了，以后勿要忘记给我吃糖噢！

又是一个星期六晚上，正好是月初，八号亭子间的灯果真亮着，表明张家姆妈说得完全对了。沈燕在门上轻轻笃了两下，开门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胡子拉茬，人很和气。沈燕说明来意后那人把她让进屋，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文文的小娘舅，文文送给吴老板也是我经手的，谈话间他也不能确定现在复旦大学的“文文”就是他外甥“文文”，经过沈燕解释，这个男子半开玩笑地说：倘若你要了解这么深入，我就不接待你了。说完，扑哧一笑，嘴角弯成了月牙儿。接着他把话匣子打开了：文文是我把他抱给了在八仙桥做毛巾生意的人家，我原来与文文的养父生意上有往来，后来他养父病故。听他们的邻居说：母子两人回到“同里”。我也改做五金生意，从此没有音讯。沈燕又一次听到同里二字，就知道事情已经见分晓了。因为吴志毅曾给她提到过：他是从同里到苏州去读高中的。再说吴志毅妈也邀她到同里去玩，看来可以划等号了。连他小娘舅也说：算起年份来，“晨光”倒差不多，如果现在的大学生文文是我外甥，那我阿姐在九泉之下也要笑醒了。

星期天一大早，沈燕就起床，吃过早饭立刻要回学校去，她妈不高兴地说：为啥“介早”走？我好不容易等你一个星期回来一趟，今天我还特意买了一条黄鱼要烧给你吃呢！其实她妈心中有数，自己女儿已经欢喜上这个文文了，所以又回过头来对她讲：好，侬要去就去吧。临出门沈燕也乖乖地说：妈，下星期六我一定早点回来。

沈燕来到学校后，匆匆走到吴志毅的宿舍窗口下大声叫：吴志毅！吴志毅！没有回音，正想走，看到一个男生从窗户中探出头来说：我们要睡觉，叫得烦死了！他到图书馆去用功了。果然，沈燕在图书馆里看到吴志毅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参考书，连她走近他身边也没有觉察，沈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轻声说：我有一件要紧事告诉你，吴志毅抬头问：什么事，这么要紧？于是他们来到一条清静的小路上。沈燕用既神秘又真诚的眼神看着吴志毅说：你不要生气噢！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是从我们弄堂的八号里被人家领去的孩子！接着她把向母亲、张家妈和他的小娘舅 “调查” 的经过情况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吴志毅听了心里愣了一下，他不希望在同学中传开去……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平静地说：我自己早就晓得了，沈燕，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说罢转身想走，可沈燕觉得很委屈：我花了不少精力去了解，把这么重要的人生经历告诉你，你却用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她不肯罢休地问：吴志毅，你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他心里也是乱麻一团，七上八下。吴志毅看着沈燕急切的眼神，终于把长期以来淤积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像打开洪水闸门一样一下子倾泻出来！他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只手撑在一棵松树上，另一只手按在脑门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自从我记事开始，这事就一直困扰着我。当时是住在八仙桥益寿里，进出弄堂时常有阿姨或母亲陪同，如果我一个人走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特别是到了夏天，弄堂里乘凉的人多了，有人就会说：这个小囡是吴家领来的！我心里很别扭，有一次我耐不住问过我妈：我是否是你养的？她回答说：小囡都是娘养的。我在读小学三年级时与几个小朋友到弄堂里去踢皮球，一不留意踢到人家的窗户里去了，他们见状全跑了，因为皮球是我的，所以我还等在那里，哪知这家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奔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侬！这个小赤佬，把皮球踢到“阿拉”小菜碗里。侬，是被人家领来的垃圾货，小杂种……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邻居们听到后都围过来看，我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连那只皮球也不要了，跑回家中扑在妈妈的身上大哭起来，她问我为什么，我断断续续地讲了几句，哪知她一听，就瘫坐在椅子上，看似在安慰我，可她拿了毛巾不停地擦眼泪。这天夜里关灯以后，父母俩就商量着搬家的事，因为我的床就靠着他们的床，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屏息聆听着，母亲讲：人言可畏，看来不搬家是不行了。父亲因为文化程度低，表达能力远不如母亲，他说：家，一定要搬，否则文文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跟我们不亲了，不就白养他了？！这太不合算了。一个月以后，父亲通过朋友介绍租下上海大世界附近红福里的房子……

沈燕的情绪随着吴志毅的亢奋与低沉起伏着，她主动地拉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在出冷汗，很关切地安慰着说：你知道了，应该更坦然！吴志毅更感觉到身边的女孩不但同情他的处境，亦不嫌他是个被送掉的孩子，对他倾注着极大的关爱，两颗心于是碰撞在一起。两人手挽手漫步来到环境幽雅的“燕园”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他们在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上坐下，吴志毅心中升起了一股对沈燕的与其说是感激之情，更确切地说是爱慕之情，他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亲吻了一个女孩，沈燕扑向他怀里，激动得半晌才说：我也爱你！吴志毅听着沈燕急促的呼吸声和袅袅的话语，尽管声音轻得像耳语，但他听得是那样的清楚那样的真切，这是热恋中难以忘怀的时刻……

24. 英雄救美人

陈娟娟与吴玲玲同住在一个宿舍里，她是从江苏歌舞团调来的女高音独唱演员，中等身材，看起来人是胖了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上苍才赋予她一个好歌喉。娟娟唱起歌来，中气十足，音域宽广，非常适合唱花腔女高音。她性格开朗，不在乎别人对她说三道四，无论单位里举办什么活动都喜欢参加，与人说起话来表情很丰富，面孔上的肌肉连同眉毛、眼睛、鼻子都会跳动似的，特别是说话的声音与唱歌一样，总是那么甜润。在剧团里有些人称赞她很活跃，有些人则认为见了她让人起“鸡皮疙瘩”，年轻小伙子们说：看到她有点“吓势势”。

陈娟娟比玲玲还小一岁，但比起“资格”来，她却要老练许多。每逢休息天娟娟爱睡懒觉，起床后梳妆打扮一番就要拉着玲玲去西单或王府井逛商场，吃点心或买化妆品。玲玲每月拿到工资总是省吃俭用，而她的工资有时去买套时装，就花得差不多了，到月底还要向玲玲借几块钱。但娟娟是属于心直口快、热心肠的人，她经常劝玲玲，别那么节省，自己要买点好吃的零食，享受享受，衣服也得有几件够品牌的，我们现在的年龄不打扮，过了岁数再打扮也不会再好看到哪里去了！所以玲玲身上穿的漂亮衣服，差不多都是她给出主意挑选的。她们两个在宿舍里有说有笑，还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其中谈得最多的是追求她们的男朋友……她俩相处得犹如亲姐妹，由于生长环境、性格、爱好不同，有时也会争吵几句，但不一会儿又言归于好了。

吴玲玲到北京两年的时间里，团里已经有三个小伙子先后看上她，而且一个比一个追得紧，弄得玲玲心神不定，便讨教陈娟娟怎么办。娟娟告诉她最好的办法是：三个都谈谈看，最后选一个满意的呗！如果一个也看不中就拉倒！娟娟还现身说法，她在江苏歌舞团时也有三个男朋友，一个是青梅竹马的男友，他初中毕业去参军，复员后当了汽车司机，爱情虽然纯真，但家里太穷，嫁过去物质生活难以保证；另一个家庭条件倒很富足，但此人不求上进，没有多少文化，开口闭口谈吃谈喝，修养太差，如果和他结婚精神生活有欠缺；再有一个虽有大学学历，长相斯文，但一副知识分子的派头，自命清高，加上他的父母对搞文艺这行有偏见，如果与这样的男人结合，我肯定不会幸福。玲玲听了很佩服娟娟处事的果断、干练。玲玲心中还爱着李杉，她对娟娟如实地说：如果和现在这三人谈朋友，我觉得对不起李杉。娟娟抿嘴哧哧地笑了起来，你呀！真是个大傻瓜，近的放着不谈，却去想远的，要等到猴年马月，你们才能朝夕相处呀！玲玲当时并不接受她的观点。

不久，玲玲接到李杉来信，告诉她，他要利用休假来北京与她相聚，玲玲很兴奋，按时去接站，当她见到李杉走下火车的那一刻便飞快地奔过去，两人久别重逢紧紧拥抱。他们谈笑着走出车站，乘上公交车到了招待所，服务台安排李杉住三○二室。进到房间后李杉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关上房门，一把将玲玲搂在怀里说：我们结婚吧！玲玲觉得很突然，但她还是很亲昵地回答：再过两年吧。李杉立即变了脸，重复着说，两年？竟发疯似的狠狠将她推开！玲玲被触怒了，她大声说：李杉，你冷静点！李杉也提高嗓门说：你不知道，我的心简直在受煎熬！玲玲生气地说，事先也不和我商量……此时楼层服务小姐手提两个热水瓶准备送到三○二室，走到门口却听到房里传出争吵声，便转身去向上级报告。治保科长接到电话后，派了两个人来到他们房间，开始对他们进行查问，李杉显得很不耐烦，还是吴玲玲比较镇静地解释：他是我男朋友，我们刚才是发生口角，但没有出轨行为。来人核对了李杉的证件后就走了。李杉自觉惭愧，谦意地对玲玲说：原谅我吧！玲玲想，一年不见，李杉怎么会变得这样不可思议？对他有些失望了。但是，她还是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日夜想念的情人，和蔼地说：我不生你的气了！接着李杉由玲玲陪同出现在她们单位的公众场合，他们的身影也进入了正在追求玲玲的几个小伙子的视线里。他俩去长城游览，到了八达岭烽火台，李杉才直言不讳对玲玲说：我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要么咱们结婚，要么咱们分手。玲玲听了不能理解他的用意，她用焦急的眼光看着李杉，问：为什么？李杉回答：第一，你为了事业不同意现在与我结婚；第二，可能你已经有了比我更合适的男朋友。你有选择的自由，我不能勉强你，但是我必须如实告诉你，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在家乡已经等了我五年了！家里的父母也催着我回去办这件婚事。话挑明了，玲玲才发现自己误解了他，委屈的泪水轰然而出，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李杉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在万里长城的城砖上刻下：天地之间，李杉与玲玲曾经相爱。送走李杉后，玲玲反复思考着：既然谁也改变不了对方，趁早分手还是对的，因为李杉不是守望我的那种男人。且说团里的三个小伙子也从陈娟娟那里得到消息：吴玲玲和青海男朋友分手了！所以对玲玲穷追不舍，使她感到心烦意乱，真是想躲也躲不过。随着日常的接触，玲玲渐渐感觉到他们都还真的不错呢！论技能，论长相，都比李杉强。王军是搞舞美设计的，常在食堂门口等她，一旦被他“截获”，就会说：玲玲咱们到树荫下去溜达溜达吧！玲玲也考虑到不能老是推却，因为他与自己业务关系比较密切，总要给点面子。他们走在半路上，王军从衣兜里摸出一包口香糖，抽出一片剥去纸壳塞进玲玲的嘴巴里，玲玲问他：你为什么不吃呀？他憨厚地笑笑说：给你留着呢！她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下次再约会；新疆来的司马义·买买提是男高音独唱演员，身材高大，很帅气，黄头发，有点像俄国人。他经常到练功房去，找一个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玲玲练功，无论她练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都不出声地耐心等待着，玲玲练完了，就走过去帮她整理衣物。他看到她脚上有多处“乌青块”，便问：这是你练功摔的吧？玲玲应道：没有什么，比前一段时间已经好多了。买买提感叹：要成功就一定得付出！他从皮夹里拿出两张电影票：今天前门影院上映《日出》，咱俩一同去看吧！玲玲心想，他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不接受也说不过去，就点头同意了；还有一位潘振，虽说个儿不高，可他是团里乐团唯一的担任指挥的年轻人，对工作全身心地投入，中外乐谱很精通，上台时恰似指挥千军万马，特别出彩。团里领导经常表扬他，说他很有发展前途。潘振追求玲玲的方式与众不同，他喜欢到玲玲宿舍去闲聊，大胆、敢于冒险、不怕被拒绝。由于职业的关系，留长发、蓄胡子和穿着随意，性格粗犷，但他为人坦率，谈吐幽默。陈娟娟看见他来会说：唷，又来了，不怕到女宿舍犯规呀！任凭怎么撵他，潘振还是乐哈哈地提着一袋“狗不理包子”往桌上一放说：大家趁热吃吧！娟娟随手拿了一个，披件大衣出门了，只剩下他和玲玲面对面坐着，天南海北地聊到中午，一起进食堂吃饭。一时间，喜欢管闲事的人就添油加醋地说：吴玲玲同时轧三个男朋友，他们对她的爱，让她不堪重负……

这年夏天，天气异常炎热，单位里组织大家到昆明湖去游泳。昆明湖是北京最早出现的人工水库，是园艺与水利工程完美的结合，风景独特迷人。玲玲和娟娟特意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黑白相间游泳衣，下到水里像一对小燕子！陈娟娟本来就有些游泳基础，下去后，便往前游出五十米，而吴玲玲在青海时只去过小河里嬉戏，没有经过正规训练。这次来到水面很宽阔的昆明湖，踩下去有点怕，想站在原地不动但又站不稳，看着周围的人都自顾自地游开去，一阵心慌，脚突然抽筋，她下意识地蹲下，再想站起来却不能自主了，被一阵水流冲向深水区，恰好买买提正在这里游得欢，他一眼看到有个人在打转，急忙游过去，原来是吴玲玲，便急速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再费劲地将她托起来，玲玲得救了！被同事们扶上岸去，虚惊一场。娟娟也跑过来，玲玲感到头晕，便一同去更衣后，提前乘车回去了。

就在救起玲玲的同时，买买提由于过度的紧张和劳累四肢变得无力，一时间被水流卷入旋涡，他喝了几口水感觉喉咙呛得厉害，呼吸有些困难，刹那间又打了两个圈，便沉下去了。幸好，救生员发现有人溺水迅速跳下水把他救了上来，可买买提已失去知觉，团里的领导闻讯赶来，有人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背，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有个邵大姐在人群中看着买买提没有血色的脸，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现场乱成一片……一辆白色救护车飞驰而来，把他急送到仁和医院急诊室，经过抢救总算脱离生命危险，但医生说：脑子缺氧超过3分钟必须高压氧舱继续治疗，并住院观察。

玲玲与娟娟回宿舍休息后，邵大姐心急火燎地来到她们房间讲述了买买提“出事”的经过，玲玲顿时惊慌失措，觉得愧对他的救命之恩，眼泪涌了出来，娟娟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邵大姐是否夸大事实，会这么严重吗？吴玲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说：我马上要去看他，买买提为了救我，万一有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他啊！此时陈娟娟很镇静地劝阻玲玲不要去，还把她按在床上说：你要去，也得明天去，因为你也溺水了，需要休息，否则买买提会更不放心的，一句话把玲玲的心态拉回到他正在追求她的思绪上来……

陈娟娟想的是，她先于吴玲玲来到团里早就看中这个新疆小伙子，在舞会上他跳起交谊舞来不但舞姿洒脱、粗犷，而且有力、含蓄。尤其与她搭档跳“探戈”时走直线转直角，姿势很漂亮，受到旁边的观赏者一致好评。他俩又是同一个专业，平时上台合作的机会挺多，演起意大利歌剧《卡门》来，配合默契，他们的完美表演博得观众的热烈掌声，经常把演出推向高潮。在别人的眼中倒觉得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为此，她也一直暗恋着他，有时她会主动地去接近他，可不知为什么，买买提见到娟娟时，无论她怎么挤眉弄眼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总是笑而不语。其中的缘由大概是，他认为她的性格太张扬。用北京话说：这人逗是逗，但像直筒子，缺少女性的娴静。陈娟娟几次看着买买提那双大眼睛，觉得很难捉摸，看不透他到底是否爱自己，可她还是不改初衷对他一往情深。

此刻陈娟娟当机立断，她要赶在吴玲玲之前去探望他，也许买买提会受到感动……于是到食堂为玲玲打回了晚饭放在台子上，见玲玲侧身睡着，不声不响便走了。玲玲呢？正在为买买提担忧着，思绪万千，她从床上坐起来，不见娟娟的人影，以为她到邵大姐宿舍串门去了。

陈娟娟穿着嫩黄色的乔其纱连衣裙，隐隐露出胸前挂着的一个鸡心锁片，她想让买买提知道除他之外，她没有别的“心”。于是她紧赶慢赶换了两路公交车才到医院，踏进病房门，见买买提平卧在床，两眼望着天花板，她快步走到床前，俯下身去轻声问道：你好点吗？买买提却愣了一下，见来人是陈娟娟，表情漠然，无精打采地说：我没事，谢谢你！此时娟娟想，他因为刚经过抢救也许体力不支，便自告奋勇地说：今晚我在这里陪你！买买提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摇手说：你早些回去吧，我不需要陪……这下，娟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在他眼里自己是个陌生人，像是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她赌气地转身就跑。出了医院大门，天全黑了，脑子倒是清醒许多，体会到“第三者”不是个滋味。街上已是万家灯火，红绿灯在十字路口交替闪烁着，路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时还有对对情侣与她擦肩而过，陈娟娟触景生情，眼前一片茫然。她忧伤地拐过两条马路，还走了不少冤枉路，连走带跑地回到宿舍，已过十点。她扑在床上大哭起来，玲玲觉得奇怪，坐在她床前问：你上哪儿去了？谁欺负你啦？娟娟要发泄心中的怒火，冲着玲玲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玲玲这才明白过来了。

玲玲睡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这两年来娟娟确实待她很好，但是在恋爱问题上，人的感情是错综复杂的。她很理解娟娟此时的心情，可是在争夺恋人的情感活动中人都是自私的……当天空亮出鱼肚白，玲玲就起床了，声音很轻，生怕吵醒睡梦中的娟娟。她换上一件粉色碎花的衬衫和一条白色的喇叭裙，在西单花店买了一大束象征吉祥的红玫瑰，当她来到病房门口时，门虚掩着，从门缝中瞧见买买提半卧在床，她推门进去，站在门口，买买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是仙女从天而降！兴奋得张开双臂，玲玲飞快地奔过去，扑倒在他的胸前哭出声来，买买提不善言辞，他深情地抚摸着玲玲的一头秀发：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玲玲用一双含情的泪眼看着他说：你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来救我，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他使劲地坐起来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玲玲耳边激动地说：愿我们永远相爱！永远……

玲玲的出现对买买提无疑是极大的精神安慰，使爱情的风帆胜利地到达了彼岸。在他住院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玲玲几乎天天奔波于单位与医院之间，星期天她总是早早来到他身边，搀扶买买提坐上轮椅，推着他到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他们轻轻的话语，甜蜜的笑声，交流着炽热的爱意，买买提用歌声点亮了希望，他与她在人生的舞台上拥有共鸣。玲玲把轮椅推到花坛前停下脚步，充满青春活力的她蹲下身去抬头看着他，阳光把玲玲垂到腰际的乌发染得更加亮丽。他用一双宽厚的手把一个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爱人揽入怀里，两个人就在医院的草坪上，在鲜艳的花丛旁，还有几个正在散步的病友惊异的目光里，专心一意地亲密拥吻……

25. 新婚之旅

买买提康复出院了，九月的天气在北京已是秋风送爽，桂花盛开的季节，他们准备申请结婚。但是玲玲要把自己的苦难经历向她最亲爱的人倾诉。这天他们来到西直门大街上，傍晚时分路灯开始亮起来，映衬在一排排的松树上，整条马路像是一条淡绿色的绸带，格外清雅、怡人。他俩走进了一家饭馆，要了几个菜和一瓶五粮液，玲玲边吃边把心中郁积的苦涩一件件、一桩桩告诉买买提，在讲到弟弟还不知下落时眼泪滴到酒杯里，他不时地安慰着她：我想总有一天你们姐弟会再见面的。玲玲却失望地摇着头，这么多年了……他俩都喝了不少酒，尤其玲玲平时不喝白酒，这次也破例地喝了两小杯，不过没有醉，虽然精神亢奋，话越来越多，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听她的回忆是聚精会神的，可买买提想得更多的是今晚不放玲玲回宿舍了……

他们在单位里举行了简朴又热闹的婚礼。剧团里的徐政委穿着笔挺的西装给他们做证婚人，他走到台上对着话筒，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次从古至今享有赞誉的“英雄救美人”的婚礼！顿时博得全场来宾的一片喝彩！

婚后他们选择到新疆度蜜月，当买买提偕新婚妻子来到天山脚下小溪旁的村庄时，他的父母和家人已经在等待，还有男女老少的邻里们像看戏一样地涌到路口迎接他们的到来。玲玲穿一身桃红色的连衣裙，笑容可掬地和大家握手。买买提的双亲见儿子的新娘子明眸含蓄、甜润俏丽，如同天仙般的美丽。老两口不停地端详着，心里乐得不知说啥好！他们以新疆最隆重的礼节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媳妇。他的弟弟是烹调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已是新疆凯悦酒店的大厨师了，这回哥哥和新嫂子回来，他当然要一显身手。一对新人进门时，餐桌上已摆满了他的拿手菜，入席后，玲玲见菜肴琳琅满目，其中一盘牛排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还戴着一顶小红帽。原来，是用红辣椒精心雕刻配制的，真是画龙点睛的杰作。有一道点心带有杏仁味，口感松软又不油腻。弟媳妇在一旁介绍：这是专门款待新娘的！在烘烤时大家边看边流口水呢！席间，买买提的父亲乘兴宣布：明天还要按我们新疆民族的习俗为你们举办婚礼！

第二天早上，他们家就为办喜事忙开了。在自家门前的场地上，用十几张小方桌，拼成一个长方形的大餐台，上面是蓝天白云，前面是花团锦簇，桌上摆放着整鸡、整鸭，最醒目的位置端放一个烤熟的小绵羊，果盘里装满了新疆盛产的葡萄、哈密瓜和香梨、石榴，台子沿边用鲜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美不胜收。还请来了十几位姑娘和小伙子为婚礼助兴，他们一边引吭高歌，一边手舞足蹈，还吹起口哨，发出“嗨嗨”的欢叫声。宾客们陆续前来贺喜，气氛更加热烈，婚礼由家族中一位老叔主持，他是地道的维吾尔族老者，热情而幽默，但不失长辈的端庄。他头戴紫红呢子帽，脸色棕红，说话声音洪亮。按传统的宗教仪式，他先念一段经文，祝愿新郎新娘生活美满幸福！并根据他的口令，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和夫妻对拜。那种庄严里的喜气氛围，仪式中的虔敬，无不叫人感受到生命于此一时的美好。挥手叫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今天代表我们的家族欢迎来自北京的吴玲玲小姐成为我们大家庭中的一员！掌声过后，又习惯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新郎新娘都是艺术家，我祝贺他们喜结良缘！然后风趣地问：能否介绍一下你们两位的恋爱故事？新郎买买提大方地回答：我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结下百年之好。大家欢呼雀跃起来，他提议：请新郎新娘表演节目！玲玲今天的帽子上镶有大红、宝蓝和翠绿的饰物，帽沿缀有一排闪光的珠子，胸前的银项链与大红色的缎袄，更加美丽动人。买买提有着英武洒脱的独特气质，博学能文，弹唱俱佳，他今天穿一件白色衬衣，外套紫红色无领对襟袄，腰间系一根青色宽带，头戴圆形高统帽。他兴高采烈地挽着玲玲的手臂，翩翩起舞。他们伴随着鼓乐声唱了起来：我们新疆好地方呀！天山南北好牧羊……客人们也围着新郎新娘跳起欢快的舞蹈，他们的舞步质朴热情，看起来轻快又优美。小孩们则蹦跳着起哄，高兴地吃着喜糖。接着鞭炮声和锣鼓声齐鸣，喜庆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

买买提母亲特意为他俩布置了一间极具民族特色的新房。地上铺设了羊毛毯，墙上挂了手工织的壁毯：近看，溪水潺潺，绿草成茵；远眺，群峰叠起，彩云缭绕，还有两个牧民正骑在两匹白色的骏马上，他们的服饰和打扮与画面上的风光一样富有诗意。窗上贴有大红“喜”字，龙凤缎被煞是耀眼，台子上堆满了讨吉利的干果。当晚婆婆对媳妇说：咱祖上留下来一对和田玉镯，作为见面礼送给你吧！并亲自给她套在手腕上，还神秘地贴近她的耳朵说：戴玉保平安呢！玲玲则亲昵地在婆婆脸上轻吻一下说：谢谢妈妈！老太太笑眯眯地说：你们早点休息吧，随手把门关上。一股暖流涌上玲玲的心头，她从小失去母爱，现在有这位婆母疼她，真是百感交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买买提在一旁看出玲玲的心思，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逗她说：做新娘子不准哭，只准笑哇！赶快给我笑笑，你笑起来真美，美得我神魂颠倒……

新疆位于中国的最西部，古代曾称作“西域”，它亦是“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环节。早在两千多年前，印度的佛教和阿拉伯伊斯兰教都是通过新疆传入我国的。它不但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还具有奇特的自然景观和绚丽多姿的民族风情。买买提与玲玲游览了风景名胜：他们到了天山脚下，远远望去散落着许多白色小镇，恰如白云落在草地上。抬头仰望，险峻巍峨的天山峰顶白雪皑皑，险峻与美丽这两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山脚下泉水淙淙，清澈见底，如一轮明月。玲玲用手捧起泉水送到嘴里，顿觉甘甜沁人心脾，买买提告诉她：喝着天山泉水长大的羊又肥又壮，味道异常鲜美。玲玲兴奋地说：噢！怪不得“新疆羊肉串”味香可口！当他们来到松柏茂密、绿草如茵的天池岸边时，牛羊成群，犹如一幅风景油画，拿出相机闪光灯闪个不停……之后的几天，又兴致勃勃地到西白杨沟，这里是著名的避暑胜地。摊子上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小手工艺品以挂件居多。玲玲买了一个动物造型“牛”挂在身上，因为她属牛。它是勤劳吉祥的象征。行至幽谷中突然显现出高山瀑布、上千年的岩石壁画以及神秘的庙宇遗址，这些是这里独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山中果树成林，芳香馥郁的果实挂满枝头。他们去的那天正巧赶上哈萨克族青年开展叼羊竞赛，参加者腰系红绸带，策马扬鞭，场面壮观惊险，使人难以忘怀。在饱览了既有民族风情，又有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胜景后，来到吐鲁番的葡萄沟，它以盛产无核葡萄得名，葡萄架上的葡萄望不到边，鲜艳亮丽，肉质晶莹剔透，玲玲高兴地边摘边吃，直到肚子撑不下了，才知道什么叫葡萄的好滋味。

回到北京后，玲玲就经常出现恶心，食欲不振，买买提担心她是否到新疆去牛羊肉吃多了，把胃吃出毛病来。有一天晚上她竟呕吐不止，嘴唇发白还出冷汗，像是发生虚脱休克，便急忙拦下一辆车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他：你妻子怀孕了！呕吐属于妊娠反应，过两个月就会好起来的，夫妻俩惊喜万分。尤其是他，希望有个宝宝可以做父亲了，玲玲冷静下来经过考虑，决定不要这个孩子，因为她的艺术生命正朝巅峰迈进！如果接下来就生孩子，必将影响到她事业的发展，甚至前途……她想说服他，可买买提也有他的道理：孩子早晚得生，晚生不如早生，说了一大堆理由，玲玲还是继续耐心与他沟通，并动情地说：你喜欢孩子我理解，但更应该支持我的工作，那才是我的好丈夫！这一夜他还在生气，早晨醒来不见玲玲，她毅然走进了北京医院的门诊手术室，做了人工流产术。接到电话，买买提急忙赶到医院把玲玲接回家，歉意地说：什么时候要孩子，以后听你的！玲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26. 进入艺术殿堂

玲玲的舞蹈技巧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她不但能跳独舞、双人舞，还能在集体舞中领衔以及演出各类民族歌舞，成了剧团里的“骨干”之一。领导经过商议将她作为出演中国古典舞——《神韵》的首选演员。徐政委亲自找她谈话，他五十刚出头，是位南下干部。进城已有二十余年，山东口音仍很浓重，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俺学不好北京话，还是俺家乡话说起来最顺口。已发胖的身材肚子向前凸，前脑门已谢顶，在剧团里他代表党组织抓政治思想工作。如果他要找到谁，那么这个被找的人想必一定有“什么事情”了。他性格豪爽，但爱发脾气，大家怕与他见面，不过听陈娟娟说：他对女同志从不发火，有同情心，只要眼泪流出来，如果不违反原则，他就会批准她的要求……

这天，他把吴玲玲找到办公室，先给自己泡杯浓茶，而后给玲玲也倒了一杯水，玲玲礼貌地站起身来说：谢谢！徐政委让她坐下，先是问她近来的学习、工作情况怎样？一问一答地过去了十几分钟，玲玲心里有些紧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也不便直接问，她猜想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无非要调动工作吧？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徐政委，您今天怎么有空找我呀！只见他爽朗地笑了笑，点燃了一支大前门香烟，熟练地吸了一口，又轻轻地吐出一个个烟圈，接着关切地对玲玲说：根据你来到我们剧团以后的积极表现，以及你的身体素质和对舞蹈艺术的执着钻研，领导决定，让你出演我们剧团里的重点剧目，具有显著民族特色的独舞剧《神韵》。说完，他拿起茶杯，用杯盖漂了一下浮在上面的茶叶，呷了一口接着说：你也许知道《神韵》在我们团里是很出彩的节目，自从王丽丽出国后，争演的人选有好几个……

电话铃响了，徐政委拿起话筒，回答对方：借调演员找人事科！什么？要借吴玲玲？简直开玩笑！谁说的？是人事科让你来找我？叫你们书记听电话……趁徐政委接电话的间隙，玲玲想起了前一阵子曾听说，王丽丽的新婚丈夫在美国做生意，剧团批准她两周探亲假。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还不见回来，所以在单位里传得满城风雨，众说纷纭。有人说：王丽丽这种人没有良心，她的本事还不是剧团培养的；有人则评论着，不回来也得给团里打个招呼呀！不要说走了你一个王丽丽，就算走了一百个王丽丽地球也照常转；但也有一些人在背地里发牢骚，这种爱虚荣的人本来就不该重用嘛！做头头的自己看错人，活该！平时比较保守的人认为，像王丽丽这样属于名利双收的幸运儿一下子跑了真是不可思议。玲玲还在继续沉思着，连徐政委已经挂了电话也没有觉察，直到他笃笃台子说：吴玲玲，现在要把这个重任交给你了！她才回过神来，一时语塞，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心里当然是很乐意的，徐政委继续鼓励她，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我想你一定能把《神韵》演好。

吴玲玲经过三个月的强化表演训练，在正式登台演出前两天进行了彩排，那天排练厅里座无虚席，剧团领导都亲临观看。虽然《神韵》舞的音乐已结束，台上舞蹈的气韵依然在流动，观摩席上的掌声已迫不及待地响起来，他们一致赞扬吴玲玲的舞艺水平超过了王丽丽！为此，团长和政委上台与玲玲拍照留念。

20世纪80年代之初，恰逢我国对外开放不断深入之时，特别是经济文化领域对外交流频繁，新星歌舞团亦被列为对外艺术交流的重点单位之一，经过周密的安排准备了一台精彩的节目。玲玲的艺术人生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她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时代！领导决定让她随团出国演出《神韵》舞。根据日程安排，他们第一个造访的城市是意大利的罗马。

这是一场让玲玲终生难忘的音乐舞蹈史诗，它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首次在国外上演具有民族特色的音乐舞蹈。罗茜大剧院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入口处，观众沿着洁白的大理石阶梯拾级而上，有三层楼的观众席，可见这座剧院之大，演出厅底层为罗马多立克廊柱，二楼中厅的镏金圆顶与罗马式水晶大吊灯交相辉映，两侧包厢外墙镶有古典的浮雕装饰，整个建筑造型雄伟、庄重，金碧辉煌。

前往观看演出的嘉宾有政府官员、各界名流，西欧诸国的艺术家也专程来到这里，一睹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中国舞蹈家的风采。当《神韵》将要亮相时，台下鸦雀无声，可见观众对舞蹈这一纯粹艺术形式的热爱和激情。《神韵》取自我国大唐时期的一个神话故事，以一位善良美丽的阿依公主遭受巫术后，变成一只“孔雀”的故事作为叙事主线，着力表现公主内心从空虚无助、无奈挣扎到毅然反抗的过程，通过艺术强化，增加了威胁紧迫感。它不畏强暴，随着剧情峰回路转，“孔雀”终于赢得了胜利，恢复了美丽动人的公主形象。全剧对阿依公主刻画得很细腻，人物的舞台形象优雅动人。

玲玲的舞姿，动中有静，柔中带刚，一连串迅速变换的高难度的技巧动作，伴随配乐的节奏在激昂、委婉、舒展的旋律中，使整部舞剧展现出美妙的神话意境。在迭起的高潮过后，留下一串余韵绵长的尾音。她高贵优雅的气度光芒四射……让人目不暇接，如痴如醉！在十八分二十六秒的演出中一气呵成，掌声像潮水般响起。其艺术魄力让在座的人感叹不已：“美到了极点！”玲玲手捧鲜花，谢幕三次。新星歌舞团赴欧洲巡演二十四场，在那些容纳两三千名观众的剧场里《神韵》颇受青睐。吴玲玲的精湛表演为我国的民族舞蹈走向世界高雅艺术殿堂增添了新华章！

回国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到各地进行汇报演出，连星期天也顾不上休息。买买提与玲玲结婚后夫妻感情还是相爱如初，只要她在北京，演出无论多晚，他总要等她回来亲自给她开门，然后把准备好的夜宵端到她面前。有一天，玲玲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结束后，已是晚上十一时了，回到家里按门铃，不见丈夫出来，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一看，他已睡在床上，心想可能他累了，然后进浴室洗澡后换上了一件藕色绣花睡袍，浑身散发出茉莉花的清香，玲玲上床后发觉他并没有睡着，而是闭着眼睛在生闷气。她想到自己长时间处在演出中，即使在北京也是忙于排练，俩人待在一起的时光很少，总让他在寂寞中期盼着……做妻子的内心感到一阵歉疚，于是，她很温柔地贴过身去说：“我想做妈妈了！”买买提转过身来紧紧地把她抱住。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照亮了房间，他看着枕旁的她，其实玲玲也已醒来只是佯装熟睡，买买提自言自语地说：心想事成。还试探性地吻她一下，俩人都笑了起来。

两个月后玲玲去医院检查身体，证实她第二次怀孕了。这回，夫妇俩欣喜地想象未来的孩子长相会像谁？如果是男孩希望像爸爸一样帅气，如果是女孩希望像妈妈那样秀丽，说着说着又抱成一团……

同年10月，当东方刚刚破晓，玲玲产下一名女婴，生产过程是顺利的，但是足足有一天一夜，那疼痛的折磨使她刻骨铭心，记住生育的艰辛。买买提也在医院里坐立不安地守候了一个晚上，当产房的门打开时，他看到玲玲面无血色地躺在推床上，由两位护士小姐送出来，一个护士的手中还举着一个打吊针的盐水瓶，他马上跑上去，亲吻妻子的额头，却招来其中一位护士小姐的“白眼”，她不留情地说：产妇现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买买提只得乖乖地倒退两步……

当天他就去邮局打电报到老家，将喜讯告诉父母，他父亲写了回信说：咱们三代都生男娃，这回，终于盼来了女娃！全家人都高兴着呢！新疆盛产水果，又大又甜，我孙女的名字就叫“甜甜”吧！还寄去了他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婴儿用品。玲玲休完产假后，就去上班了，她热爱自己的艺术生命，绝不会因为有了孩子而放弃舞蹈事业，因此决定给孩子人工喂养，她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和自己奶水的流淌，忍着精神和肉体上的痛楚，硬是给孩子断了母奶，看似不近人情。正是出于对事业的执着追求，为了恢复体形，天天坚持体能锻炼，希望以自己的努力再铸辉煌。一年以后，玲玲以矫燕般的身姿重返舞台。她的再度崛起，使不少同行们感到惊讶！剧团领导继续派她随团出访欧美诸国。她每到一地都受到人们的追捧，成为艺术殿堂里一颗耀眼的明星。

27. 远走高飞

毕业前夕有关分配去向，老师正在找每个学生谈话。吴志毅知道自己的身世，希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沈燕呢？她早已下定决心，吴志毅到哪里她也要到哪里。这天晚饭后，在走廊上见到辅导员尹老师正在与吴志毅谈话，她走过去时只听到一句，北京还有一个名额。沈燕就去宿舍找吴志毅，他们走在这条不足二百米的路上，两边都是梧桐树，一直延伸到教学楼，二人来回踱步，沈燕说：如果你去北京，我也要争取去。吴志毅想考验她一下，便问：如果我去边远地区呢？沈燕态度很坚决地回答：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还主动地拉着他的手，两人之间完全可以互相鼓励，互相依赖，甚至倾吐心中的秘密。

后来，沈燕去找尹老师，才得知已将她分配到上海外贸系统了。沈燕却一再表示想去北京工作，最后尹老师还是很和蔼地说：如果你与吴志毅已确定恋爱关系，那么，我们再与北京方面联系，看来问题不大，因为需要外语人才的单位很多，只是不一定专业对口。沈燕听了高兴地谢过老师后回到家里，告诉父母亲，她母亲听了却板起面孔说：人家要分配在上海还分不到呢，你为啥要跑到“介远”的北京去？邻居听说小燕要到北京工作了，都向沈燕姆妈祝贺，蛮好呀！“侬”以后有机会去探亲，还可以到天安门、长城去玩呢。好啥呀！我万一生起病来叫也叫不应，女儿有了男朋友就不要爷娘了。沈燕爸爸思想很开通，他退休前是做编辑工作的。他对老伴说：侬不好拖她后腿，好儿女志在四方，鹏程万里。沈燕见父亲支持她，便飞快地跑过去亲昵地拉住父亲的胳膊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好阿爸！你再做做姆妈的工作噢。实际上吴志毅何尝不希望沈燕去北京工作呢，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坦露和沈燕的关系，现在心中踏实多了。他担心的是她家里父母同意吗？沈燕听了莞尔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闭起眼睛说：为了你，他们不同意也要同意……

吴志毅的母亲姜梅芳，是一个很理智的人。虽然多年来梦寐以求让儿子上大学，可现在毕业了要到北京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母子以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心里一阵难过。可是，姜梅芳很快从中解脱出来，她不会像沈燕妈那样，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把不高兴直截了当地放在脸上。因为她明白，文文毕竟不是亲生儿子，他们之间存在一种无形的隔阂。文文上大学后，回来过寒暑假，也没有少叫她“妈”，可表情上总有点不自在。现在他既然已经决定到外地，况且还有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可以回来看我，应该知足了！姜梅芳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自我安慰着。

临行前，吴志毅回到同里与母亲团聚，姜梅芳见儿子回来，高兴之余还是要把她早已计划好的一件事 ——有关文文的身世告诉他。梅芳信奉天主教，吃饭前要向上帝祈祷，她深信不能在上帝面前说谎、造假，否则死了以后进不了天堂的。第二天中午，姜梅芳准备了白斩鸡、清蒸桂鱼、油爆虾，汤是在煮鸡的汤里放些丝瓜和西红柿，都是儿子喜欢吃的。还特意去买了两瓶啤酒，摆满了一个小方台子，坐下来以后，梅芳先开口：今天也算妈给你饯行，希望你将来事业有成！我做娘的面孔上也有光彩，可惜你爹看不到这一天……说着，两行热泪已挂了下来。文文劝慰几句后，她又接着说：你要走上工作岗位了，妈心里有桩“事体”一定要让你晓得，否则我是对不起你的！这一刻，吴志毅马上意识到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但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端起啤酒杯：妈！我来敬您一杯！姜梅芳看着文文想扯开去，面孔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相，便顺应着说：我喝，我喝，你归你吃好了！此时她也猜测文文可能不想听，可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几次三番的话到嘴边又往下咽，过后又觉得还是要说出来！她借助一杯啤酒的力量，先是打一个饱嗝，接着泪流满面地把儿子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吴志毅听完，停下筷子镇静自若地说：妈！你别讲了，我老早就知道了！这句话，是出乎梅芳意料的，心想，你怎么会知道？却不问缘由，因为她看儿子心态平静，而且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妈，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孝顺您的。姜梅芳顿时舒展了一口气，这好比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这顿饭局，就在紧张与宽松的氛围中结束。

上海北火车站的6号站台上，立满了乘客与送客，开往北京的十四次特快列车，离开车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了，姜梅芳坚持要来送儿子上车。那天吴志毅一手提着个皮箱，一手搀着姜梅芳来到站台，沈燕也由父母陪着，他们扛着大包小包急匆匆走来，在人群中沈燕一眼就看到了吴志毅，便用手指着，对她妈说：那就是“文文”，旁边是他娘！沈燕妈眯起老花眼，踮起脚尖看了又看，唷！现在长得“介神气”了呀！沈燕爸也说：到底是男小囡，已经是俊男子了。但她并没有去叫他过来，因为双方家长见面为时还早。随着一声汽笛声，火车开动的时刻到了！沈燕父母依依不舍地看着爱女远去，但他们心里还是充满着希望。姜梅芳则一直立在站台的一角不愿离去，不由得满怀惆怅……

到了北京后，吴志毅去外贸部报到，他被分配在中法商贸处工作，沈燕到了法国驻中国商贸联络处任法文翻译。平时工作都比较忙，也只有休息天才能见面，两人有个共同点，都爱玩。冬日下起了大雪，吴志毅带着沈燕去溜冰，她身穿淡蓝色的尼龙衫，走在漫天的飞雪中显得分外娇艳。到了溜冰场各自潇洒玩开去，不一会儿他靠了过来给了她一个热吻。这让沈燕感到既高兴又浪漫。早春，相约来到北京西郊的颐和园，这里原是清朝皇室的避暑行宫，是全国园林之最，园林依山傍湖，湖光塔影辉映，风景秀丽。他俩先登上了万寿山，俯瞰颐和园的全景，又荡舟昆明湖，在船上，沈燕见到吴志毅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一条伤疤，他告诉她：这是儿时受人欺侮……她吻了他身上的伤疤，沈燕想这意味着吴志毅曾经有过的痛苦。吴志毅想是爱情给了他滋养。待游览了佛香阁、石舫、十七孔桥，夕阳已西斜才往回走。在公共汽车上沈燕玩累了，靠着吴志毅打起瞌睡。他转过头去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肩膀上，端详着沈燕那张熟睡的脸，平心而论，她还是算得上一个漂亮的姑娘，长长的睫毛、深深的酒窝，此时她睡得这样香甜，对吴志毅充满了信任。

吴志毅办事认真，思路清晰，他的领导向他交代工作往往只需一次，他便心领神会，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一年以后根据中法签署的文化交流协定，要互派留学生，名额分到外贸部，吴志毅与另外两位同事被选派到法国商学院学习。他把消息告诉沈燕后，她高兴得跳起来，不一会儿沈燕皱起眉头说：你远走高飞，我一个人……吴志毅逗着她，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娶法国女郎，不说别的，外国人身上的那股“洋味”我就受不了！刚才还是满脸愁容的她，顿时笑得很阳光，她双手抱住吴志毅的脖子说：我只有一个条件：一星期给我打一个电话！

吴志毅在法国学习非常紧张，生活节奏不同于国内，学习状态极富个性方式，他除了读选修课程外一头扎进图书馆。可业余生活还是丰富多彩，他与班上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一起游览了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和凡尔赛宫。这些久负盛名的文化遗产，华美绚丽，魅力无穷。其中尤以位于巴黎远郊的凡尔赛宫为最，宫殿气势磅礴，豪华非凡，有五百多间大殿小厅，游人进入如入迷宫。镜廊是凡尔赛宫又一美景，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著名的凡尔赛和约就在这里签署。还有一个星期天，他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坐，这家规模不小的咖啡馆没有灯红酒绿的商业色彩，粗犷又原始，多半是本地人来享受一种地道的传统生活。对面桌上的一对老夫妇注意起他，吴志毅用法语与他们交谈着，才得知他们的儿子正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研究生，老先生原是复旦大学经济系的客座教授，现在退休了。这会儿，他们发现了黑头发、黄皮肤的吴志毅如获至宝，不停地向他问这、问那。与其说对吴志毅发生兴趣，倒不如说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寄予希望……他们互留通讯地址。在学成即将回国时，吴志毅拨通了他家的电话，接听的是他太太，她一听，便提高嗓门去喊她的丈夫，吴志毅听到老太太快乐的声调在叫：快来接电话！是吴志毅打来的！老先生显然非常高兴，他说，明年春天他们夫妇将要去中国旅游，顺便去看儿子，并希望与他见面，吴志毅赶紧道谢。

回国后，沈燕主动提出：我们过探亲假回上海结婚吧！他笑而不答，她分明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同意的目光。吴志毅说：结婚后，我可以到你家去拜望你的父母，但是我不住在那条弄堂里……不等他讲完，她便接着说：我晓得你的想法，咱们住到我叔叔家去吧！沈燕的叔叔婶妈再过一周就要去美国探亲，他们的儿子在美国哈佛大学念工程管理专业，毕业后继续留校读博士。上海房子空着呢。吴志毅摇摇手，不要去麻烦人家了，我们还是回同里度假吧。沈燕应道：去看看你妈，她一定会很高兴！

婚礼的一切事宜由沈燕父母操办，他们是广东人，喜宴设在南京路新雅酒家，这里的厨师能做地道的粤菜，很受宾客的欢迎。并且在这个酒家包了一个套房作为“新房”，待到第二天吃“回门酒”，沈燕陪着吴志毅渐渐走近这条弄堂时，他抬头看到“升吉里”三个字，在别人看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弄堂名字，可吴志毅却觉得有些刺眼，心情沉重起来！他想：自己童年的苦难就掩藏在这条弄堂的老房子里。突然，弄口蹿出一只黄花猫，嘴里叼着一块还在冒热气的带鱼，从他们的脚下逃过去时，踩在沈燕的足背上把她吓了一大跳！走进弄堂打弯处，吴志毅看到“八号”的门牌，尽管亭子间的住户换了又换，吴志毅还是在这扇窗下伫立许久，慢慢地低下头来，心里默默地在怀念着生身父母，他们的身影好像陡然出现在眼前。他对自己说：我回来了！此时此刻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沈燕，她紧挨在他身边，对于吴志毅来讲，这是一次永远不能忘却的纪念。沈燕妈从七号灶间的窗户里看到他们后，急忙跑出来，噢，你们来啦！欣喜地把他们迎进屋里。

28. 民间大使

吴志毅在法国学习期间不仅掌握了进出口业务、商贸洽谈以及国际金融等一系列的对外贸易知识，而且法语基础也扎实了，他希望报效祖国。回国后为搞调研、看文献，经常饿着肚子加班，他想，趁现在自己年轻，吃点苦不要紧，关键是要把工作完成得很出色。因此凡他经手的项目既能坚持原则，又能灵活对待。在单位里无论是领导还是群众对吴志毅的印象都颇佳，他很快就被提拔为外事局王显平局长助理。有一次王局长让他与法国驻中国大使馆官员谈判有关中国在法国举办纺织品及服饰展览会事宜。吴志毅接下任务后立即做起调研、洽谈、起草方案等准备工作，把它看成是为国争光的最好时机。

三天后就把一份十几页的合作计划交给了王局长，当王显平接过去详细看了一遍之后，觉得这小伙子蛮灵的，把这个展览会考虑得十分周到，便在合同上签了字。还拍拍吴志毅的肩膀说：我很欣赏你这个助手。经过近三个月的筹备，届时吴志毅陪同王局长赴法国出席展览会的开幕式，王局长发表祝酒词后，与吴志毅轻声耳语：我还要陪同几位来宾，但是对他们的夫人决不能冷落，你先过去与她们招呼一下吧！吴志毅听说要与她们打交道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但他马上调整思绪。这也是任务，决心考验一下自己的能力。吴志毅端着酒杯来到法国官员的太太们中间，用一口流利的法语向她们表示欢迎和衷心的谢意！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着装时尚的太太们用赞许的目光瞧着这位长相很帅的中国小伙子，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随即吴志毅紧张的情绪也稳定下来，此时他灵机一动，今天适逢“三八”国际妇女节，接下来就按这个思路向她们致以节日的祝贺，还讲了一则中国妇女“顶半边天”的谚语，他说：在我们国家，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和男人一样平等而重要。她们不仅参与各项社会工作、操持家务、教育子女，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一下，眨了眨眼睛，俏皮地压低声音说：还要管住自己的丈夫！被管的男人有一个美称叫“妻管严”。因此妇女在中国足以能够撑起半边天！话音未落就引来了太太们的热烈掌声，个个乐开了怀，争相和他合影留念。

吴志毅不失时机地为构建中法合作的平台努力工作着，王显平心里惊讶他的能力和办事效率，特别喜欢他处事镇静从容的气质。这回，他并没有立刻表扬他，但脑子里已浮现出待下次提干时，要推荐吴志毅做自己的接班人了。正当吴志毅离坐上局长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时，沈燕接到她叔叔的来信，主要是告诉他们，他的儿子沈哲杉，学成归国，现在到了祖籍广东去发展事业，任广东珠江三角洲民营经济对外联络处主任，因业务发展需要，希望沈燕夫妇能前往广州协助工作……看了这封信，他俩的思想泛起波澜，处于激烈的矛盾之中。“走”与“留”不能定夺，经过反复权衡，最终他们还是顺应改革开放的大潮，毅然辞去原有的职务。行前，王局长感慨地说：青年人应该有自己的理想、抱负，我们老了，国家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代人身上。

沈燕的堂兄沈哲杉亲自驾车去机场迎接他们并设宴接风，后来吴志毅被派往法国，作为常驻欧共体的代表，办公地点在巴黎。沈燕则暂留广州办事处当译员。从此吴志毅便在中法之间往返着，成为中欧民间商贸的桥梁，也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民间大使”！沈燕虽说是广东人，可她出生在上海，从未出过远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现在又来到广州，算是到了自己的老家了。吴志毅每次回国工作再忙，也要抽点时间陪伴她游玩，广州地处我国南部，四季气温较高，尤其在冬季温暖如春，具有瑰丽浓郁的南国风光。他们来广州的第一年春节赶上了一年一度的岁末迎春“花市”，这是广州特有的传统习俗，沈燕挽着丈夫兴致勃勃地边走边看，他们在绚丽多姿的“迎春牌坊”前照相，满目的桃花、大丽花和菊花、山茶花以及玫瑰花、康乃馨，还有金桔、四季桔等，真是花如海，人如潮。在广东人的心目中，鲜花意味着除旧迎新，沈燕挑选了两束鲜艳的康乃馨和百合花，吴志毅则捧回了一大盆果实累累的金桔，把它们放在客厅里，象征着相亲相爱、百年好合和大吉大利。

凭着吴志毅的才干，他在民间大使的职务上虽然只有三年的时间，却为国家作出了出色的贡献，为自己取得了丰厚的报酬。随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的推行，吴志毅成为一个比较典型的得益者，不但在广州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而且在法国还租了一套带花园的具有欧陆风情的别墅。原先沈哲杉主任已同意沈燕调法国协助吴志毅的工作，因为她当时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所以决定生下孩子后再走。同年12月沈燕在广州妇幼保健院产下一对男婴双胞胎，吴志毅接到电话后，因为要处理手头的工作，于一周后回到广州。从白云机场急匆匆走出来，他的心情用“归心似箭”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巴不得立即见到一对宝贝儿子和心爱的妻子。正要上车时，他又想起应该给沈燕送一束鲜花，于是又折回机场的花店，平时办事很果断的他，此番花店老板问他要什么花，他却支吾着答不上来，还是老板说送妻子的花选玫瑰最合适！当他手捧鲜花跨出花店时，那老板送到门口笑嘻嘻地用粤语关照一句：不要太兴奋哇！吴志毅到了医院的产科病房，在那间布置得很雅致的单人病房里，见到了妻子和岳父岳母。当一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很精干的护士长，一双手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大家都走过去，那位护士长朝着吴志毅打趣说：你猜猜看，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他欣喜地看着两个儿子，然后用手指着：左边抱的大，右边抱的小，他不负众望，引来了一片欢声笑语，那护士长更是把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称赞他说：哦！到底是外交官，有眼力！吴志毅走到沈燕床旁亲吻了她说：燕燕，你受苦啦，但是做母亲是伟大的，你为我们吴家添丁进宝，我要感谢你！当时吴志毅可能还不知道她的祖母也曾经生过一对男婴双胞胎……现在这两个孩子的降临不但给他们带来福音，更是实现了祖辈的希望！

住在苏州同里的姜梅芳按时收到儿子吴志毅从法国寄来的生活费，从此生活变得安定，再也不用去摆馄饨摊了。可以每天清晨到公园去锻炼身体，并参加了武术队，因为她在老年人中打太极拳的姿势比较标准，有一段时间还被选派到区里进行比赛，日子过得很开心。当她接到两个双胞胎孙子的照片，高兴地拿到邻居中去传看，住在对门的一个阿婆用浓重的吴语说：“那能介漂亮哟！”一模一样，像一对洋囡囡。姜梅芳把这张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每天醒来睁开眼睛就要看看两个可爱的孙子。有天早上她发现这张照片模糊不清了，但隔壁邵阿姨看了说：“蛮清爽”的，是否“侬”眼睛有毛病？姜梅芳到医院一检查，果然得了白内障。回到家里请楼上的陈先生帮她写一封信到法国，将情况告诉了儿子。吴志毅接信后趁休假专程到同里陪她到苏州第一人民医院眼科去就医，非常凑巧这位眼科副主任医生竟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学，两人一见如故，聊得很投机。姜梅芳的白内障手术由这位主任亲自主刀。通过晶体置换手术，她的视力已经恢复到0.5，回到家里不但能看清照片上的两个孙子，还能看看报纸和电视节目，给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所以她逢人就说：我虽然经历坎坷，但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呀！

吴志毅不仅孝敬母亲，而且还是一个重情谊的人，他这次回同里后备了礼品，带着内心深处那种绵延不断的师生深情再到苏州去拜望了曾经为他付出辛勤劳动的王玉凤老师。王老师已年过六旬退休在家，师生见面后激动的心情不胜言表，还是姜梅芳先开口：文文来感谢您！他们的话题才渐渐展开去……他还邀请王老师与他妈一道，明年到法国去旅游。姜梅芳回到同里时，邻里们都围拢来说：你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孝子。姜梅芳满面红光，兴奋得手舞足蹈地说：明年，“阿啦”文文还要来接我到法国去玩呢！听得这些人都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侬”还要出国！真羡慕你啊。第二年早春二月，文文知恩图报，把母亲和王老师接到法国游览了两周，让这两位饱经风霜、哺育过他、培养过他的老人，尽情享受异国的旖旎风光！

29. 绑架之后

新星歌舞团到国外演出，最吸引人的剧目当数《神韵》。对于这个有着浓郁东方风情的舞蹈，报纸、电台竞相宣传，他们一方面是出于对中国的友好，另一方面是因为青年舞蹈家吴玲玲表演精彩绝伦，令人称赞不已。与此同时一些经纪人，不仅为票房做广告还趁机垄断，甚至制造非法事件……

那是玲玲第三次到A国参加国际比赛，她获得了这次“艺术之魂”的最高奖，也是我国艺术家在国际舞蹈表演比赛中获得的殊荣之一。在颁奖晚会上，玲玲身着典雅华贵的旗袍，展示了中国演员的美丽大方，走上红地毯亮相时成了众多媒体镜头的焦点。当天就有一个人自称S国某剧团的经纪人上门来找吴玲玲，许下高薪聘用，希望她签约留在国外，更有甚者用“美美”跨国艺术公司名义在电话中以豪宅和永久居留权引诱她，玲玲当即拒绝了国外掮客的花言巧语和物质诱惑。第二天晚上A国文化部举办了盛大的招待会，玲玲成了引人瞩目、风头最健的明星，向她敬酒表示祝贺的人陆续不断，其中一位身材魁梧、黄皮肤、气度不凡的男士走到她面前，先是礼节性地和玲玲拥抱，然后把一束鲜红的郁金香送给她，并介绍说：这是我们S国的新品种，请吴小姐闻一下！玲玲出于礼貌便把花拿起来靠近鼻子，闻到了一种独特的香味……她笑着点头致谢！记者们的照相机频繁闪光。此人离开不久，又有人上前向她敬酒。

当玲玲再次站起来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了，便独自离开座位到洗手间去，然后一阵恶心，她想着自己平时不善饮酒，今天是否有点过量了？接着又呕吐起来，正在这时，一位打扮入时的小姐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吴小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可能宴会厅里人多空气不好，我陪你到外面坐坐，玲玲便随她来到大堂坐在沙发上，约过了十分钟，这位小姐发现玲玲说话含糊，神志已经不太清楚，就径直扶她进到停在酒店门口的一辆汽车里。车内早有两个男人在等候，司机加大油门，这辆车向预定的目的地急驰，到达一个名为“维斯顿”的五星级饭店门口，戛然而止。开门的侍从是菲律宾老华侨，他看到一男一女拖着一个步履十分困难的中国女子，老华侨注意到电梯停靠二十四层，心想如果是这位女子喝醉了酒，他们的行动为何如此诡秘、慌张，顿生疑团。

吴玲玲在招待会上失踪后，团领导立即与中国驻A国大使馆联系，唯一的线索是大堂总台有一个工作人员见一位小姐被人搀扶着走出门外。大使馆得知我演员被“绑架”的消息后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议解救措施。 与此同时A国的警方也迅速出动警车四处寻找。玲玲昏睡两小时后，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站着三个不熟悉的人，其中一个高个儿好像就是与她拥抱、送鲜花的男子！此人见玲玲意识恢复过来，便假惺惺地坐下来说：对不起！吴小姐，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把你请到我们国家去，成为我们剧团的明星，在那里已经给你准备好一套凭海临风的别墅……

玲玲知道自己被绑架了，怒火中烧，气愤地说：我不要听，这是你们的痴心妄想！她用手指塞住两个耳朵，表示坚决拒绝！

这个男子突然变了脸，吩咐手下的人蒙住玲玲的眼睛，还用一块抹布塞进她的嘴巴里，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后来玲玲发现自己被推在浴缸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时间一秒一分地过去，已经到了凌晨四点，门卫老华侨可以下班了，但他心里却惦记着这个中国女子，盘算着要去探个究竟。于是，乘电梯到二十四楼，假作打扫卫生，二四○六房间里传出说话声，便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拍台子的声音，一个人在吼叫着：看样子，这个女人不会屈服！老华侨的心“怦怦”跳，他确认：这是一起绑架事件！快速下楼后，好不容易才拨通了中国大使馆的电话。我使馆人员接此消息后立即与A国警方联络，他们出动了救援人员，在与歹徒交涉时，这帮歹徒变本加厉地把枪口对准了玲玲的太阳穴，还扬言：你们不撤退，我们就要与人质同归于尽！

情况十分危急，凌晨五时许由威尔逊局长亲自向歹徒喊话，但歹徒始终一言不发，还不时传出枪声，局长凭他多年的刑警经历，判断出可能要发生意外了！果断下令：实施强攻！只见几个训练有素的军警冲进二四○六房，一个反窜动作把为首的男子制服在地，不料他负隅顽抗，拔出手枪，子弹打中了玲玲的左臂。该歹徒当场被军警击毙……其他三人一举擒获，玲玲终于获救，急送当地医院救治。

一场惊心动魄的解救中国舞蹈明星的行动在A国政府配合下以胜利告终。玲玲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惊喜万分！后来，我国大使馆还特意邀请那位菲律宾老华侨来使馆作客，以示感谢，一面赠给他的锦旗上书写着“炎黄子孙，血浓于水”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五天之后，我国政府派出一个三人医疗小组赴A国，接吴玲玲回国继续治疗，当飞机在北京机场降落时，文化部有关领导、新星歌舞团的领导、吴玲玲的丈夫及同事们前往迎接，玲玲身着大红色的连衣裙，左手绕着纱布，右手捧着鲜花走在欢迎的人群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走进机场贵宾厅时，早在那里等候的中外记者一起围了上来，当问及她对这次绑架的感受时，玲玲用坚定的话语回答了所有在场的记者：我热爱我的祖国，我的事业在中国，我的家在北京！

经过医务人员的悉心治疗和护理，玲玲的伤口很快痊愈了。出院时正值国庆前夕，满街红旗迎风招展，买买提的双亲想念儿子，想念孙女，更挂念受了一场惊吓的儿媳妇。他们决定带着买买提弟弟的儿子巴拉提来北京探亲，这是两位老人第一次来到首都欢度国庆节。10月1日，国庆之夜，他们一家到了前门饭店的百花厅，宴席开始时服务员端上一个“孔雀开屏”的大冷盘，使在座的人拍手叫绝，它称得上是一个精巧的艺术品，谁也不舍得动筷子，还是孙女甜甜给爷爷、奶奶和堂弟夹起菜来，买买提和玲玲为父母斟酒，举杯祝愿祖国繁荣昌盛，祝两位老人身体健康！窗外飞向夜空的礼花和人们怒放的心花交织在一起！两个孩子天真活泼，刚才还显得拘谨的巴拉提索性用手抓起不断送上来的美味佳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笑声四起。甜甜和巴拉提，他们皮肤白皙、大眼睛双眼皮、头发微黄，逗人喜爱。巴拉提穿一套蓝白相间的童装，甜甜身着红色格子背带裙，两人搭档变换着动作跳起了欢乐的新疆舞，招来了众多食客和服务员的驻足观看，鼓掌。

他们漫步在星光闪烁的长安街，似锦繁花，美轮美奂的各色霓虹灯衬托出一幢幢雄伟的建筑，传递出人民群众迎接国庆的喜悦心情……在象征“世界和平”的主题花卉旁，买买提拿出相机请游人为他们照相：爷爷抱着孙女，奶奶抱着孙子，儿子和媳妇紧挨在二位老人的身旁，个个笑容满面，在充满希望的风韵中，摄下了这张珍贵的“全家福”。瞬间，甜甜和巴拉提兴奋地叫起来：快看呀！抬头望去，姹紫嫣红的礼花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大写着：“祖国万岁！”这是对共和国的深情礼赞。烟花时而如金龙腾飞，时而像万箭刺空，有的像彩蝶探花，还有似金蛇狂舞！将人们带入烟火缤纷的世界，使整个天安门广场亮如白昼。

30. 重逢时刻

法国巴黎大剧院的建筑具有古典宫廷风格，外墙呈乳白色，红线米黄的大理石楼梯，水晶吊灯，窗楣上方有浮雕装饰，在庄重的建筑中注入了优雅妩媚，剧场分上下二层，左右两侧设包厢，剧场顶部和四周墙上镶有18世纪著名艺术家的油画，楼厅休息处摆设着维纳斯雕像。白色藤椅、圆桌，显示出浓郁的法国情调。

对于中国新星歌舞团访法首场演出，《巴黎时报》、《费加罗报》及法国各电视台、电台均作了连续报道。从凯旋门到聚集国际著名品牌商店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不同肤色的人们都争相观看中国歌舞表演的海报，光彩夺目的海报以一位亮丽而坚毅的公主为背景，配以吴玲玲的近镜头像，她的楚楚动人吸引了来往人群的视线。演出前几天便早早有人来剧院门口排队购票，为此法国和欧洲各大演出商争相与我方洽谈。

首场演出时法国政府文化官员、众多社会名流偕夫人亲临现场观摩，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官员亦应邀出席，吴志毅作为中国珠江三角洲民营企业驻欧共体代表处的首席代表，于三天前便收到了请柬。大剧院的包厢中陆续坐满了中法两国的贵宾，特别是官员的夫人们着装都十分考究，除了华丽的晚礼服外，从发型设计、皮包的颜色、皮鞋的款式，都作了精心的搭配，甚至连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都有讲究。主要是对高雅艺术的尊重，也是她们各自亮相和媲美的时机。其中有为数不少的人，眼珠在不停地转动着，生怕别人的美丽超过自己，当然亦是借鉴别人穿着打扮的好时光。有趣的是男士们也在四处扫描，看着比自己太太更美貌的女人出神。开幕前十分钟，吴志毅偕夫人沈燕款款进场，他俩在右侧包厢第二排位置上落座后，立即引来了大家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沈燕！沈燕平时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只有出席重大社交活动时，才去理发厅做个新式发型，她今晚穿的是一套紫罗兰真丝长裙，外套一件同色系的天鹅绒外套，衣领处戴一只水钻别针，品位显得分外高雅。面部化妆柔和，刘海下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加上她与人打招呼时，一笑两个酒窝，在这个年龄段中简直是无可挑剔的美丽。

舞台上的节目，精彩纷呈，台下掌声不绝于耳，当演出进行到晚上九时左右，报幕小姐再次出场，用中法两国语言报出最后一个节目：中国民族舞剧《神韵》，表演者：著名舞蹈家吴玲玲。观众席上又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幕启时，灯光挑出一位身着优美服饰、体态轻盈的中国公主，她站在勾画有淡绿色水纹的舞台上，梦幻般的舞影与缓缓回响的民族音乐交融，呈现出纯粹和空灵的境界。但就在这一刻，吴志毅的脑子像闪过一道雷电，身不由己地晃了一下，身边的妻子沈燕发现他面孔潮红，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便贴近他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演出大厅座无虚席，静得鸦雀无声，观众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闪烁的灯光下渐次展露的剧情……

吴志毅的思潮进入了另外一个意境。他离家时，对父亲和姐姐有点印象，一次小娘舅来看他，听他与养母说：“他们去青海了。”……她？会不会就是我要寻找的姐姐？自从他进入大学以后，曾千方百计地打听有关他父亲和姐姐的下落，并多次在饭厅、宿舍或图书馆里寻找青海籍的同学，最终都使他失望。毕业分配到外贸部幸遇一位青海来的张处长，只有他向吴志毅提供过一点线索：在“文革”中他到过一个农场看样板戏，有一个上海来的小姑娘演《红灯记》里的铁梅，人挺漂亮，给我印象很深，但报名字时，姓什么没有听清楚。年龄倒与你讲的差不多，与你要找的姐姐是否对得上号，就难说了！听罢，吴志毅兴奋了好几天，因为他想只要有这么一线希望，也是值得庆幸的，心中得到了一点自我安慰。自从来到法国后，因忙于业务，与青海遥隔万里，更是像断了线的风筝……吴志毅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张处长的话语：眼前这位女演员是否与我姐姐对得上号？刚才报幕时，分明是舞蹈家吴玲玲，难道是同名同姓吗？他心里在翻腾着，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如坐针毡，根本无心欣赏台上的表演。他恨不得演出快点结束！他对沈燕说：散场后，我们到后台去看看。她心有灵犀一点通，顺水推舟地安慰丈夫，我现在的左眼皮跳得厉害，是个好兆头，你的希望可能马上要实现了！晚会在九点二十分结束。观众在沸腾中站了起来，用火爆的掌声长时间地向玲玲致敬，以至她又3次返场谢幕，才好不容易等到人群退场。

吴志毅夫妇来到后台，一位法国服务小姐守在门口，他们说明来意后，她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到会客厅等候。玲玲正在卸妆，接到有位中国先生及太太要找她的通知，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去请示团长，因为我国歌舞团有纪律，玲玲起初在化妆室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汪团长，听说他上洗手间了，她转回更衣室时，汪团长已在此等候她了，这位五十来岁的资深领导凭他的直觉，感到这么晚了有人要找她必定是有要紧事，便说：快去吧！再说吴志毅已有些不耐烦，十五分钟过去了，这位吴小姐怎么这样难请？沈燕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在一边宽慰着他：别急、别急，我知道演员卸妆要经过好几个步骤，我们在学校里演话剧卸起妆来挺费时呢。沈燕讲这些话无非想让吴志毅静下心来，可他听不进这些唠叨话，还是目不转睛地朝会客室过道张望着……

他俩从远处见到一位身穿豆绿色套裙的人从一条长廊里快速走来，越走越近，吴志毅夫妇迎上去，当玲玲站在他们面前时，自我介绍说：我是吴玲玲，请问是找我吗？吴志毅把眼镜框架往上托了一下，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定格在玲玲的脸上，足足有七八秒钟。还是沈燕接口说：是，是找你，吴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这时吴志毅才缓过神来说：我有个姐姐也叫吴玲玲，我们失散二十多年了！几乎在同一瞬间玲玲也一眼瞥见了他右侧口角边上的一颗黑痣，在她的记忆里妈妈曾说过：弟弟这颗痣生在嘴巴边是有吃有穿的“福痣”。它成了吴志毅的标志性特征。玲玲她如梦初醒，先是看着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岁月在每个人的脸上都会留下痕迹，但其神态和二十几年前丝毫未变！她“啊”的一声，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吴志毅的头，泣不成声地说：文文，文文，我的亲弟弟！吴志毅两行热泪也流到了玲玲的面颊上，他用力地拉住玲玲：姐！我们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了！沈燕深受感动也为之动容，从皮包里拿出面纸，不停地为姐弟两个拭去泪水。汪团长得到这个令人欣喜的消息后也赶过来说：我祝贺你们姐弟在异国重逢！等公演结束，我放你一天假，你们好好团聚吧！

三天后，吴志毅开车如约来到玲玲下榻的宾馆，把玲玲接回家里，这是他在法国先租后买的一幢花园住宅，坐北朝南，孟沙式屋顶十分显眼，通过门厅进入宽敞明亮的客厅，厨房与餐厅相连，二楼为二间卧室，另有一小间为书房，三间都有腰门相通，每层都有设备完善的卫生间，住宅前的花园里有花坛和草坪，还有一座由七个活泼可爱小天使雕像做成的喷泉，它是整个庭院的灵魂，水喷射在雕像上，颇具韵律和动感，有醉人的美丽。

沈燕在厨房里忙碌着，听到门铃声赶紧跑出来迎接，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拍照留念。进入客厅，吴志毅用中国景德镇的茶杯泡了两杯西湖龙井茶，茶杯上的图案是盛开的中国国花——牡丹；沈燕端来了绿色透亮的水果盘，盛满了新鲜的草莓、葡萄，果色鲜艳亮丽。待到坐定后，他们两人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气氛有点紧张起来。姐姐看着弟弟，弟弟看着姐姐，谁也不愿意勾起心酸的往事，生怕伤了对方的心。吴志毅看玲玲神色有些激动，便抢先说：我们能够在此重逢，真是天意呀！玲玲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滴在裙子上，说起了一桩桩离别留下的痛楚。他们共同怀念着过早离开人世的父母，为他们经历的人生苦难而深深感叹！他们俩各自倾诉走过的人生历程，谈话在悲喜交融中进行。对吴志毅来讲，最想知道的莫过于父亲为何会把他送给了养父母。玲玲呢，她猜想弟弟被送人，一定会不高兴，所以在涉及这个话题时，总是尽量回避。吴志毅虽然遭受了心灵的创伤，但这件往事却升华了他的宽容和大度，他非但没有责备父亲的意思，话语之间还流露出对父亲的体谅，他善解人意地对玲玲说：“那是生活所迫。”这样一来，话锋则转向这回的重逢了。

这天中午沈燕准备了几个家乡菜：一个花色冷盘，四道主菜：清炒虾仁、虾子海参、咸菜大汤黄鱼、梅干菜烧肉。还有一道甜点和火腿炖鸡汤放在餐台上，色香味俱全。原来沈燕做小姑娘时就跟着她妈学得好手艺。现在每当朋友来到家里，沈燕总要烧几个拿手菜款待他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这些客人常会称道：吴志毅呀，你不但有艳福，还有口福，今天可以说是高规格的家宴，玲玲也赞不绝口，但到了动筷子时姐弟俩又没完没了地谈着，谈着……沈燕在一旁不断地提醒他们，边吃边谈吧！两个小时下来，一桌美味佳肴还剩下一大半。

天色渐晚，玲玲准备起身告辞。她说：明年秋天，我将在北京举办个人舞蹈专场。希望你们能回国为我助兴！吴志毅听了兴奋地用手拍着胸脯说：届时，我一定陪同沈燕回来，也让你那双胞胎的侄儿一同前来见识见识姑姑的舞蹈艺术！说实话，那天在剧院里由于我想你心切，一直在走神，这回一定得好好看看我姐的精湛表演呢！他走前一步，依依不舍地和玲玲拥抱亲吻，沈燕也和玲玲亲吻话别。一辆奔驰轿车停在吴志毅住宅的大坪台上，是汪团长亲自来接玲玲回宾馆了，他们相约在祖国北京团聚！吴志毅夫妇目送这辆乳白色的汽车在夜色中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