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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母子俩各怀心事地吃好饭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母子俩各怀心事地吃好饭,方晓伟意外地提出要帮妈妈洗碗。在打破两个碟子,弄丢三只筷子后,方晓伟的家务事宣告一段落。方晓伟支棱着耳朵,捕捉母亲说的每一个字。情之所至,令李汉森感动不已,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陈盈。”每月十八日,是陈盈检查身体的例行日子。这天,方晓伟仍陪着陈盈在医院里检查。方晓伟挤在长长的人群里挂号,一旁等待的陈盈却心神不宁地张望着什么。

第三章 如果真的无法逃脱凋谢的命运,那就来吧,我拥抱,我接受。坚实的大地对落叶说。

方母和方晓伟一前一后从外面回来。母子俩似乎在闹着什么别扭。迎面遇见了陈家二老,老两口聊着什么。

“大阿姨大伯,你们出去?”方晓伟过去打招呼。

“晓伟。”陈父很喜欢这个讨人欢心的男孩子。

“阿芬,刚才从你家门口走过,好像听到了电话铃声。”陈母对方母说。

方母对她的招呼似乎显得迟疑了一下,遂即恢复常态,“喔,珍姐,那我不跟你们聊了,我先回去,晓伟快走快走。”她急急朝家的方向赶去。方晓伟回头对陈家二老做了个鬼脸,无可奈何地跟妈妈走了。

“怎么回事?这些日子阿芬看见我老是要躲开的样子,早上练木兰拳也不跟我在一块儿了。”陈母大惑不解。

“对呀,前几天她明明从对面过来,一眨眼看见她从另一条小巷里出来,好像有心要避开似的。”陈父也深有同感。

“到底怎么回事?”老两口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回事?”一进家门,方母关上门,生气地看儿子,“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女孩子?”

方晓伟嬉笑地看着差点五官挪位的母亲,“妈,干吗老是急着要我去相亲,我才刚成年,又不是没人要的老大难,追我的女孩子不要太多喔,你儿子不要太吃香喔。”

“嘴上别说得太好听,你倒是带一个回家让我看看,就你这付吊儿郎当样,如果我是女孩她妈,才不会把女儿——”话未说完,她心里一阵难过,“如果晓倩在就好了,她肯定不会像你这样三天两头气我,她是个好乖好乖的囡,我也早抱外孙了,我可怜的晓倩——”

方晓伟最怕这一招,忙扯了纸巾给母亲,又倒来一杯水,“妈,你别这样,我又没气你。好了好了,喝口水,心平平气和和。”

“晓伟,妈不是一定要硬逼你找女朋友,妈是怕——”她忧心忡忡,“家里只有我们母子俩,什么时候我血压一上来不省人事,妈再不能看见——”

“妈,你别胡思乱想。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比如说先做好自己的事业。我还正想跟你商量商量,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方母喝口水,警觉地瞥了儿子一眼,心想你又想动什么坏点子。

“我想自己开个广告公司,给自己打工,做自己事业的老板。”

“你现在做得不好吗?老板不要你了?”她有些紧张,差点把水洒出去。

“也不是不好,怎么说呢,毕竟是给人家做事,有些时候有些想法啊,创意啊,不能尽遂心意,不能充分释放最大限度的潜能,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嗨,跟你也说不清,打个比方吧,就像在我的房间里,我想把东西摆放得有个性,你却说是乱七八糟像狗窝,处处限制我。我有时真想搬到外面租个小屋住,让耳根清静几天。”

“嫌我啰嗦,好啊,你搬出去住上几天试试。”

“鱼儿怎么离得开水,孩子怎么离得开妈?我是打个比方。”他讨好道,“事业有了眉目,才能考虑下一步,喏,娶老婆生孩子,你抱孙子,哈哈。”

“我以为你忘了做人的本分。”方母哼了声,“娶老婆当然要生孩子,妈妈当然要抱孙子,不能生孩子娶了又有什么用?”说完,扔下怔忡的儿子走进厨房。

方晓伟呆立在客厅里,有那么一大段时间,他脑海里一片混沌,不明白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

母子俩各怀心事地吃好饭,方晓伟意外地提出要帮妈妈洗碗。“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方母大为惊奇,“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他打着哈哈,勤快地拾掇碗筷。在打破两个碟子,弄丢三只筷子后,方晓伟的家务事宣告一段落。“累死我了。”他夸张地捶着腰。

“就洗了两个碗喊累,可想而知你妈一天到晚忙里忙外是不是很辛苦啊。”

“对对,妈妈最伟大。”他殷勤地给母亲捶背,“所谓事非经过不知难,有些事不尝试过可真是无法体会的。”

“尝试过了体会过了,才会晓得老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方母闭着眼享受儿子的亲情,“其实我儿子还是蛮乖的嘛。”

“妈,这段时间你跟我说话老是话里藏话似的。”他实在受不了母亲的旁敲侧击,“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别说半句藏半句,让我心里爬着一只毛毛虫。”

“我儿子会动脑子了。”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快说嘛。”

“好,妈跟你说清楚。”方母猛地直起腰身,倒把专心致志的方晓伟吓了一跳,“我心里也憋得难受。”母子俩面对面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方晓伟支棱着耳朵,捕捉母亲说的每一个字。

“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本分人家的女孩子,要有礼有节;娶老婆一定要娶健康健全的女孩子,能为方家生下健康可爱的宝宝。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话不多,却重重叩在方晓伟心里!一直以来,他以为妈妈看不出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会喜欢他所喜欢的。谁知,妈妈断然拒绝了,连一丝余地也不留!

他一下子站起身,脸涨得红红的,“妈,我以为你是很喜欢她的。想不到这么多年来的喜欢,竟会是假的,虚伪的。”

“不,晓伟,你错了。”方母冷静地说,“我也喜欢她,真心真意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女儿一样喜欢她,但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不是一回事,喜欢并不是可以包容一切的。”

“我爱她。”他动情,“我爱小盈,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爱护她,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一生一世爱护她。我不可违背自己的承诺。”

“那时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但现在我懂了,我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该伤一个母亲的心吗?”

“妈,这和你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和你起冲突?你是很喜欢她的,喜欢到了把她当女儿,为什么无法接受她?小时候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岁,现在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这证明生命是会有奇迹的。这么多年来,你看着我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小盈聪明能干坚强自信,对你又那么尊重,普天之下,我不相信还会有什么女孩子适合我,适合你,适合这个家。”

“晓伟,如果不是小盈有病,如果小盈像平常女孩子一样健全,就算你不同意,妈也会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人。她的确是个好女孩,又灵巧又懂事。可她现在有这个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还经得起一再一再的打击吗?”方母禁不住潸然泪下。

“事情也许并没有你想象当中那样可怕。”

“你爸爸没了,姐姐没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是不会支撑到今天的,这个家,再也不能有风风雨雨了,再也不能了。”方母禁不住痛哭起来。

方晓伟抱住母亲的肩,内心无比沉重。爱一个人,真的好难。

陈盈在伏案工作,忙得不知朝夕,连有人站在她身旁也浑然不觉,直到李汉森轻叩桌面,她才抬起脸。

“这么忙?”他笑着。

“对不起,不知道你来了。对了,汉森,西门子公司的那份文案在你手上吗?”

“我放在宿舍里了,这样吧——”他想了想,“下班和我一块儿走,顺便带回去,你看怎么样?”他期待着她。

她思索一下,答应了。

李汉森从任远的住处搬出来,住在公司提供给单身员工的租屋里,这是一个陈旧却干净的社区。房子虽然狭小陈旧,却整洁而有条不紊。

这实在是个稳妥而实在的男子!陈盈心头掠过丝丝柔情。墙上看似不经意却颇具章法地挂着几幅山水画。她仔细看了看,落款是“李汉森”,想不到他还会画画。

李汉森手忙脚乱地泡茶,一不小心,滚烫的热水溅在手中,“哎呀。”

陈盈急急跑过来,拉过他的手,“烫伤了吗?烫伤药有没有?”

“在那边的抽屉里。”他指向一个小柜。

陈盈拿来药,一边细细涂抹他烫伤处,一边说:“想不到你还备着烫伤药,比我妈还细心。”话一出口,有些后悔了,偷眼看李汉森。

果然,他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样,还疼吗?”她温柔地问。

情之所至,令李汉森感动不已,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陈盈。”深眸中汩汩地倾诉着如许深情,她的脸颊红了,轻抽出手,目光却瞟着他红红的伤痕。

“刚才你问我怎么还备着烫伤药,那是因为小时候我曾被烫伤过。”他捋起袖子,胳膊上是一大片褐色的疤痕,他轻抚着回忆,“有回,院里很多孩子得了感冒,阿姨们照顾不过来,我口渴了想喝水,就自己偷偷跑到厨房倒水喝,个子小身体弱,一不小心热水洒了一身,就烫伤了。”他低头看伤处,“后来,阿姨们告诉我,虽然现在她们可以照顾我,但以后到了社会上,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凡事时时处处要当心,比如备些烫伤药,有备就无患了。”他笑着说。

陈盈心头却阵阵伤感,她无法想象,如她朝不保夕的生命,没有生身父母照顾的日子,该怎样过来?

每月十八日,是陈盈检查身体的例行日子。这天,方晓伟仍陪着陈盈在医院里检查。方晓伟挤在长长的人群里挂号,一旁等待的陈盈却心神不宁地张望着什么。

“小盈,你在看什么?”他见她恍惚的样子,随口问。

“没,没什么。”她脸上意外地出现了红晕。

他倒也不在意,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

“三阿姨。”陈盈突然惊叫起来,“你怎么又在医院里?”

方母笑吟吟地过来,“小盈,不用排队了,你看,我老早给你挂好号了。”

“妈。”方晓伟从人群中挤出来,奇怪地,“你怎么会给小盈挂号?”

“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小盈啊。这样好了,小盈,以后三阿姨陪你上医院,晓伟又很忙,男孩子毕竟不会很细心地照顾人。”

陈盈亦觉意外,她思索了一下,说:“其实我自己一个人来好了,不用麻烦你们大家——”

“以后我来陪小盈好了。”一个低低的男声加进来。

大家回头一看。“汉森,你怎么也来了?”方晓伟叫道。

陈盈脸上却并未有太多的惊异。

“伯母你好。这样吧,你们也不用争了,晓伟很忙,伯母又要管家里,我一个人无挂无碍,以后陪陈盈检查身体的事交给我好了。陈盈,可以吗?”他微笑着注视她。她未置可否,抿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方晓伟如刺鲠喉,浑身不舒服,看看母亲,方母如释重负的样子,让他又气又急。

“该检查了,我们进去。晓伟,伯母,回头见。”李汉森对他们招招手,两人说说笑笑极亲近地进去。

“检查完了告诉我们一声,别忘了。”方母拉儿子的衣角,“晓伟,走了,还傻愣着干什么。”

“我的好妈妈啊。”方晓伟苦着脸一下子蹲在草坪上,捧住头,就差把脸埋进草皮里。

“晓伟,不是妈妈说你,你看小李长得斯斯文文,学问又比你高。你呢,文不文武不武傻小子一个,怎么比得过他?还是小李适合小盈,听妈话,趁早退出这个漩涡,不然,将来有得苦给你吃。”方晓伟仰望着医院三楼心血管专家门诊发愣,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

方母又心疼又生气,忍不住唠叨:“你有没有听妈在说?妈妈有好几个理由,你听着:第一,小李性格温和文气,会体贴人照顾人,洗衣做饭收拾整理的样样行,小盈需要的正是这样能够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人。你呢,连洗个碗都要打破,还指望去照顾别人?第二,你性格外向活泼,动不动就激动,虽然现在口口声声说爱小盈,将来过日子难免会磕头碰脑,一不留神激动了大吼大叫,小盈不病倒也被你气倒吓倒。小李不同,你看他的脾气多好,多有修养,就算是火烧眉毛的事,他也会从从容容应付自如。第三嘛,你也别生气,我看这个小李,那眼神那举止,爱小盈爱得恐怕比你还深呢。”

“我爱小盈。”方晓伟在草地上站起身,红头涨面地大喊,“没人比我爱得更深更真。”周围的人被他爱的表白吓了一跳,指指点点起来。

方母挂不住脸了,“我说你激动了不是?走走走,先回去了。”

从医院出来,陈盈和李汉森走在街心公园。橙色的瓷砖地面上堆满了厚厚的红红黄黄的枫叶,仿佛是谁遗弃了一生的色泽。薄薄的近乎若无的阳光穿过云层,淡淡地涂在叶面上,泛着微温的斑斓。

“医生说了,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陈盈,不要过分透支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也就是珍惜一切。”

陈盈点头复摇头,“我要和生命摆赌局,看看最后谁赢。二十年来,我赢了无数次。”

他摇摇头,不予认同,“没有人最后能与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赌注,你会输掉本钱的。生命真的很可贵,有了它,我们才可以拥有一切,比如,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陈盈一时无语。风吹来,拂乱她的发梢,遮住眉眼,面前一片茫茫然。心中有淡淡的悲凉。她何尝不想拥有一切,包括亲情友情,还有爱情。但,她能有吗?以她对生命的傲然与不羁,就可以与它抗衡吗?生命真的能震慑于她的强悍吗?以她羸弱的孤独的双肩,就可以面对莫测的风雨吗?

两人走了一段默默无语的路。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边。

爱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两旁。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边,仿佛护翼。是谁说,爱她,就走在左边吧。走在左边,就能护得了她生命中种种意外、惊悚与挫伤了吗?

李汉森停下脚步,面对她。她不由得也看他。他伸出双手,一手落在她消瘦单薄的肩头,一手轻轻拂去她遮眉的一绺头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眼底深处,有着平日难以窥探的隐忧。这是个特别的男子,他的忧患藏在心深处,给别人的却是风淡云轻。

或许,因为他们都曾经呼吸过贴近死亡的沉重生命气息,承受了别人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意识到生命于他们是一个特别贴切的话题,他们才会彼此接近,至而吸引。

夙世旧侣的感觉涌上陈盈心际,她的心神游离在意识之外,其实并不坚强的心泫然而悸动。一阵晕眩,她的身子一晃,他及时扶住她,她支撑着想推开。

他深深看她,“陈盈,你是我生命中最诚服的女性,生命于你,真的可以是一种全新的创造与演绎。一直以来,我为自己的身世而悲苦,一直在想,今生今世,再不要与亲爱的人分开,再不要有生离,死别。认识你之后,我否定了这个本来就无法能为人所掌握的定律。”他看着稀疏的树叶自树冠纷纷飘坠,落在坚实的大地上。地上的落叶更厚,挂在枝头的更稀,树木举着光光的枝杈,突兀地朝着冷寂的天空,似乎在询问什么,探索什么。

他缓缓地说:“其实,死亡只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着,却是很艰难的,何况是羸弱的被遗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终无法逃脱生死离别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树叶在北风的絮语下坠落得更多更急。如果真的无法逃脱凋谢的命运,那就来吧,我拥抱,我接受。坚实的大地对落叶说。

“两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胜过一个人孤独面对,不是吗?”

“你——”

“陈盈。”他把她纤冷的手捧起,一片彤红的落叶飘然落下,缓缓跌落在他们的掌心。李汉森轻轻地爱惜地合拢两人的手掌,“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北风吹来,无边落木萧萧下,卷起一大片红黄杂陈的枫叶,在半空中飞舞。

晚上,陈盈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在一张白纸上毫无章法地涂写。白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李汉森的话在耳边回响。

“没有人最后能与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赌注,你会输掉本钱的。生命真的很可贵,有了它,我们才可以拥有一切,比如,亲情,友情,还有,爱情。”

“死亡只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着,却是很艰难的,何况是羸弱的被遗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终无法逃脱生死离别凄凄的安排,那么,我愿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两个人面对生命的威胁,胜过一个人孤独面对,不是吗?”

“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

她凄然地摇头:“不——不——不。”她——怎么会和爱情有缘呢?她——可以和爱情有缘吗?

门轻轻推开,妈妈端着药和水,“该吃药了,小盈。”陈盈喝水吃下药,把杯子递给妈妈,妈妈欲言又止。

“妈,有事吗?”妈妈点点头。

陈盈放下笔,“什么事?”妈妈犹犹豫豫,摇头又叹气。

“到底怎么了?妈。”

“小盈。”妈妈谨慎地挑着字眼说,“晓伟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和阿芬也是从姑娘时要好的,看着你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游玩,我们做长辈的,很高兴。但是,小盈,你知道,毕竟,你和别人家的女孩有些不同,有时候,我们——不可以——和别人平起平坐,应该晓得——自己的短处——”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自轻自贱?”她有些激动,“或许在体格上我是不如别人,但在人格上,我和别人是平等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人格上我们是有尊严的,人家不可以轻视我们。”妈妈急急说,眼里汪着光。

“是谁在轻视?”

“也——没人轻视你,轻视我们。但是,小盈,前提是我们必须有自知之明,也省得听人家的闲话。”妈妈有些哽咽。

陈盈沉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承受了很多压力,不然,绝不会跟她说这些。“妈,你说吧,这么多年来我承受了多少大的风雨,还在乎一些风言风语吗?”

“——你和晓伟做兄妹也好,做朋友也好,但是,不可以做——人家媳妇的。”妈妈终于说出来,然后紧张地看着女儿,唯恐一语不慎酿成大祸。

陈盈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神情怪异。妈妈吓了一跳,以为女儿受了刺激,抱住她,“小盈,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妈知道你心里的苦。”

陈盈忽然笑起来,她觉得先前一番“人格”、“尊严”的话有点自说自话的味道。

“小盈,别这样,你别吓妈妈。”妈妈越发惊慌:“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个方晓伟,有很多优秀的男孩,就像——像那个小李——”

她心头微悸,“妈,我没事,真的没事。”

“没事?”看女儿平静下来的面容,不像受伤害的样子。

怎么回事?

“你和——晓伟真的没事?”妈妈仍狐疑着。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兄妹啊邻居啊朋友啊同事啊,你说呢?”

“那——为什么人家会说那些话?”妈妈如坠云雾,茫茫然地喃喃。

人家?会是谁呢?陈盈心中蓦地涌上一阵伤感与失落。难道,这就是长大了付出的代价吗?难道和晓伟连一般朋友都没得做了吗?或许,在情爱法则上,远离情感,才是不至受伤的不二法门吧。她被命运遗忘了健康,也该被爱情遗忘,或者该遗忘爱情。

只是,屈了方晓伟,他——真是一个很好的男孩。

“小盈,今天是元旦,是不是让小李到我们家里来过节?”自从上次无意中提到李汉森后,妈妈似乎有意在女儿面前重新提起他。

陈盈略一思索,“不必了,这样的日子,还是不用请人家来得好。”妈妈想想也是,便也作罢。对于方晓伟和李汉森,妈妈其实是取舍无从。一个自小看着长大如同自家孩子一样放心,一个沉蕴厚重看上去就让人心生踏实。女儿的一生能托付给任何一个,都是妈妈所期望的。

第二天晚饭后,陈盈带上一个精致的水果花篮来到李汉森住处。

意外的,李汉森不在!

她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会儿。看夕阳从楼房斑驳的墙面上一寸一寸斜下去,暗起来,天空渐渐由蓝灰色而深灰色而黑灰色。一轮橙红的圆月姗姗升起,经过一层层薄纱样的云雾的轻柔擦拭,渐渐褪成橙色,褪成水红,褪成品黄……

圆月耀天心,耀得黑灰的天空变成彻透的冰蓝色水晶,品黄色的月就是镶在水晶里的夜明珠!月到天心处,风从水面来。这剔透得人心也清朗起来的冬月!这是个银蓝之夜!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叹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植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徐志摩是不是这样说过?

潮起潮落是受月的引力。她却怀疑,月也唤起了心潮泛滥,愁绪丛生。恍然间,她心中涌起一种哽咽的感觉。

空气微湿微冷,她的眼睫已缀上了湿湿的潮气。她打了一个寒噤,决定起身回去。走过楼房拐角,才瞥见李汉森匆忙的身影从那边过来,她犹豫了下,终于没有过去。

她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回到家,妈妈告诉她:汉森等了好一会儿,刚刚离去。她才记起,那个果篮忘在了他的屋门口。

对李汉森关于水果篮的询问,陈盈以微笑的表情否认。方晓伟也怀疑,那天他看见她拎着果篮从家门口出去,那是去哪儿呢?但他不会傻到让自己拿这个问题去问李汉森,他宁愿陈盈是去看望别人的。有时,自欺也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李汉森和陈盈走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

“汉森,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她再次问。今天是星期天。李汉森说要带她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换了好几辆车,才来到这个位于市郊的地方。

李汉森脸上是一抹神秘微妙的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走到一座爬满常青藤的高墙大院,间杂悬下一长溜蔷薇、紫薇,丝丝缕缕倒挂着。他放慢脚步,她也跟着慢下来。

“这是——福利院?”她讶然。

“是的,我长大的地方。”他望她,“陈盈,事先我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带你来这儿,你不会介意吧?”他把她的手捏紧了些。

穿过幽深的小径,两旁竹木萧萧。

奇特的尖顶旧洋房,古老陈旧的廊柱,光线暗淡的屋宇,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走在里面,有种把人拉回陈年往事的感觉。一间间的屋子里,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做手工、捉迷藏。推开一扇虚掩的门,传出孩子们动听的歌声: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向李汉森点头示意,继续教歌。过了会儿,她迎出来,“汉森,你来了。”

“明霞,孩子们唱得真好。”他介绍,“我同事,陈盈。这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李明霞,她现在白天是老师,晚上是保育员。”

李明霞清眉秀目,短发清爽而秀气,脸上有种特别纯净平和的神情。陈盈看着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她是地震孤儿,老家在唐山,那对她的似曾相识,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干这份工作一定非常辛苦了。”陈盈说。

李汉森指了指墙上的工作表。

6:30起床清扫,做准备工作。

7:00做早饭。

7:30孩子们穿衣、喂饭。

8:00喝水。早锻炼。

8:30活动,学习。

9:30喂点心。

10:00自由活动。

10:30吃中饭,饭后活动

11:30哄孩子们睡午觉。

14:00~15:00孩子们起床喝牛奶。

15:00活动,学习。

16:00洗澡。

17:00吃晚饭。

18:00活动。

19:00~20:00孩子们睡觉。

21:00~21:30保育员轮流睡觉。

陈盈看得目不暇接,看来照顾孩子和逗孩子玩根本就是两回事。

“不止是辛苦。”李汉森深深地说,“最重要的是有耐心,爱心,孩子们这么小没有亲人,脾气总是怪一些,倔一些,这就要更多更好的关爱。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可怜的身世,做保育员重要的是有耐心,爱心,孩子们无论怎么样吵闹,都不能有一点点不耐烦。你别看他们这么小,有些好机灵,别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他们都记在心里。”

陈盈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李明霞,李明霞帮一个孩子理了理头发,沉默了下,说:“我没把这看成是一份工作,这是我应该做也有必要做的。因为我们能够明了那种孤苦无依渴望亲情的感受。”她回脸看李汉森,后者正以了解的目光望她。

“别人真的很难了解那无依无靠的感觉。”她抚着孩子的小脸,“你看,这么小,就被父母遗弃在公园里,那年幸亏老院长带孩子们去公园——”

“在说我什么闲话?”正说着,老院长走进来,一见汉森,很高兴:“汉森,你来了。”

“老院长。”

出于好奇,陈盈问:“福利院里的经费是来自政府拨款,还是社会捐赠?”

老院长锁紧眉头,神情凝重,“不瞒你们说,孩子们是越来越多了,有相当一部分是弃婴弃儿。太平盛世,真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起初是相爱的情侣,婚盟的伉俪,嘴上涂蜜昏头耷脑说过“永远”啊“一生”啊之类的字眼,一旦爱海骤起骇浪,爱之舟便搁浅、触礁、颠翻。嘴上的油蜜抹干了的两个人,当然可以洒脱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连一片云彩也不肯带走,又焉肯带走起初爱的结晶——残巢里的稚燕?!

自然,也有无力抚养孩子的,只能闭闭眼咬咬牙,把孩子推向社会。

还有人力不可违的天灾、人祸,一样把苦难推向柔弱无依的孩子。

物质与欲望同步增长的现代社会,练就了那样心如磐石的男女,亦造就了一张张苍白的小脸,写满孤独写满渴盼亲情与温暖。如果无法承当另一个新的生命,那么当初的结合本身就是一种错觉,错觉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而这样的一种错误,却让无辜的孩子来承受,这是否真是生命中阴的差阳的错?!

“你们看,看看这个老房子,一到刮风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还直掉尘土瓦砾,孩子们吓得直往我们怀里钻。当年他们几个地震孩子——”老院长怜惜的目光落在李汉森与李明霞的身上,“几十年了,还是这老屋,我这个做院长的,我——”当年,治疗好地震孤儿的伤情后,晓得唐山是回不去了,那儿没有一个亲人。是老院长宽大的爱心,没把两个地震孤儿送回唐山,也算是为兄弟城市作的一点贡献吧。

……是个秋高气爽的天吧,老院长带着孩子们兴冲冲地去秋游。那是一个长长的大小不等的队伍,大的孩子十五六岁,小的孩子只有三四岁,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举着小旗,唱着歌儿,天是蓝的,风是轻的,云是白的,好快乐啊。

“是什么学校的,年纪相差很大嘛。”

“你看,那小旗上写的是什么——福利院,原来是福利院里的孩子。”

“是孤儿院,原来是孤儿。”

“没爹没娘的,唉,真是可怜。”

“小白菜,地里黄,三岁四岁没了娘。”

路人指指点点唏嘘叹息,一声声“孤儿”、“孤儿”直钻人心尖,有人还上前仔细看,拉拉头发扯扯耳朵,看孤儿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十岁的李汉森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他真想冲出去捂住路人啧啧有声的嘴。在福利院里根本不提“孤儿”这个字眼的。身边的李明霞已经眼泪汪汪了,九岁的她,也开始感受到别人的同情有时毋宁是一种侮辱。就算是一个孩子,也不愿扯开单薄的胸衣,让别人窥探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羞愧与贫寒。

“汉森,为什么我们是孤儿?”她眨着红红的眼眶,悄悄问李汉森。

李汉森攥紧她的手,摇摇头,“我们有叔叔,我们不是孤儿。”是的,他有叔叔,他不是可怜的孤儿。

“是的,他们是孤儿。”突然老院长的声音高高扬起,李汉森惊愕地发现,老院长脸色通红,嘴唇在发抖:“你们的孩子跌倒了摔倒了,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百般爱抚,可我们的孩子呢,他们摔倒了只能自己悄悄爬起来,不可能像你们的孩子那样撒娇作痴,他们向谁去撒娇?他们小小年纪要学会自己穿衣、吃饭、洗脸,小小年纪要懂得守纪律,你们的孩子能吗?他们是孤儿,但他们并不孤单,他们有这么大的大家庭,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你们有吗?你们除了付出廉价的同情,你们知道你们这样指手画脚会多伤孩子们的心吗?你们还有一点良知吗?”一连串诘问向路人泼头泼脑倾泻,路人红着脸悄悄走开了,孩子们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秋高气爽的天,也变得那样远,那样惨淡。

好端端的一个秋游,就这样被搅了……

这也是李汉森自此发誓要找到叔叔的原因,有了叔叔,有了亲人,他就再不是可怜的孤儿了。李明霞眼中已悄然浮上一层泪翳,李汉森的脸色更加凝重。

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是他们一生最悲惨的一天。那一天,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狂风暴雨,鬼哭狼嚎!刹那间,他们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爱的人!

院里年年为他们举行“七·二八”纪念活动,虽然当时他们好小,虽然亲人们的颜面在他们脑海中已模糊了,但这是唯一能够表达思念的方式。

院里的阿姨婆婆们待他们如同己出,但如何能替代那份骨肉亲情?!那无望而憾恨的骨肉亲情!那曾是血脉相连的人间天伦!让他们何处去追寻?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母亲;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有不幸!

“院长,姗姗又病了,发高烧。”一个保育员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大家连忙往婴儿部赶去,两个保育员正抱着姗姗在打吊针。小女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明霞,张开小手,“妈妈抱抱,妈妈抱抱。”李明霞心疼地抱起孩子,软言软语安慰她。孩子的手被固定在一个小纸盒上,防止她乱动。明霞搂着她,对她轻声解释为什么要打针,打了针又可以荡秋千,又可以坐滑梯了。

“姗姗是明霞最疼爱的孩子,她一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在街头。”李汉森对陈盈低低地说。

“为什么要抛弃这个可爱的孩子?”陈盈上前帮忙扶住晃悠的吊瓶,看姗姗,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因为——”李汉森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出口,顿了顿,“她和你一样,有先天性心脏病。”同病相怜之感涌上陈盈心头,她蹲下身,怜爱地抚着姗姗细细黄黄的头发,好像这个小女孩就是幼小的自己。这么小这么小,应该是在父母的娇宠与呵护里成长的啊。

陈盈心头酸涩,而身旁的人也曾是这样的孤儿,她望李汉森,他正凝视着陈旧的屋宇,目光仿佛横越阻隔的空间,逆溯茫茫的岁月,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孤幼的孩子,也曾无数次凝视陈旧的屋宇,追踪无处寻觅的亲人。李明霞望李汉森,眼中充满了依恋与深情。他们曾是患难与共的天涯同命鸟。

陈盈心底浮起幽幽的叹息,纵然深深了解,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感同身受这份命运休戚与共的患难感。

夜深了,李明霞安顿好最后一个孩子进入梦乡,才直起身,长长地舒口气。她习惯性地敲着自己的腰背,长年的抚育工作,让她早早患上腰背痛的毛病;工作的投入,又使她忘了自我。

她在福利院里长大,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个清贫、单纯而温暖的大家庭里。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同情、怜悯、扶持别人。从十几岁开始,她就学着照顾比她小的孩子;现在成人了,理所当然要把得到的回馈他人。她不以为苦,视作天经地义。如果她离开这儿去另一个地方,也许会像鱼儿离开水而无法生存。

所以,她的天性里只有自小被赋予的善良、纯真、厚道、宽容,外面世界的种种不堪,对她根本就是不沾无染。在这样一个寡欲的地方,她自然清心了。男女情感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模糊的憧憬,虽然她已经二十六岁。生活的环境里只有纯真的孩子,很少接触年轻的异性,她活得太单纯。除了——李汉森。心目中,李汉森是她的哥哥,他和她青梅竹马情同手足亲如兄妹,他们有着相同的悲惨身世相似的不幸命运。

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可亲近的人。

李汉森上大学离开福利院之后,他们才渐渐少了些联络。但李汉森的根还是在福利院的,这里有无形的线牵着他的身心命脉,无论他到天涯还是海角。

大学毕业辗转了许多地方,他又回海城来了。这次,他能待多久?

今天李汉森带陈盈来福利院,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她很高兴,又有些难过,接着而来的,是淡淡的失落、惆怅。她无法厘析自己的思绪为何这样错综复杂?

她烦恼、恍惚、心慌意乱,拉开抽屉,无头无绪地翻弄着。一本小相册出现在眼前。有时心情偶尔不畅,如孩子久病不愈、打架、弄破东西打破头,她都会翻翻相册,以分散心思。现在她又翻开了相册。

一大群孩子的合影,里面的自己穿背带裙扎小辫子,和一个清秀小男孩眉开眼笑勾肩搭背,一派天真无邪,小男孩就是李汉森。她取出照片,仔细地看。

福利院虽资金窘迫,每年还是抽出一部分钱给孩子们照相,留下他们无憾的童年。她好像捕捉住什么,满足地笑了。

“阿姨。”一个小男孩在睡梦中喊。

她忙放下相片过去,孩子蹬掉被子,翻个身又甜甜睡去。她替他盖好被,轻轻拍打。又逐个检查了一遍孩子,把伸出的小手小脚塞进去,掖好被角,给醒来的孩子把尿。

有孩子让她忙碌,她内心愉悦而充实,也分不出太多的心情去怀想,去失落了。她小心地藏好相册,才铺好被子睡觉。

一轮圆月耀天心,皎洁,剔透,圆满,从纱窗外透进光,把一层薄薄的银纱铺在她安静的面孔上,她带着婴孩般纯真的笑意,月光静静观望她的睡梦。

“各位员工,公司定于本月八日举行开业五周年庆典暨春节联欢活动。欢迎各位员工踊跃提议庆典活动之具体实施方案,建议可投往公司行政部。”陈盈看到了这样一份通知。大凡和平时代,人们都有热衷于这样的歌舞升平。她驻足许久,忽然快步走向行政部。

“王经理。”她绞着细细的手指,心头对自己的决定有半点犹豫。

“陈小姐。”王永明热情地站起身,“你有事?”

“公司不是要举行庆典活动吗?我有个建议。”

“很好,说说看。”他兴致勃勃地倾听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孩的说辞。

“这个建议很特殊,我不知道是否行得通?那就是,能不能把庆典活动的资金捐给慈善事业?”

“什么?”金丝眼镜差点跌下来,他忙抬起,“陈小姐,这是你建议?”

“是的,捐给慈善事业,帮助那些孤儿,他们失去了父母,只有社会才能给予他们关爱。”

“陈小姐,你这个建议很特殊,我不能定夺,这样吧,你找总经理当面向他提议,不过我看——喔,不过你的见解往往出人意料。”

“这么说,陈小姐,你建议我把庆典活动的钱扔在一桩得不到任何经济效益的事情上?”总经理靠在转椅上,遥望陈盈,心头暗暗吃惊这个瘦弱的女孩子有点不凡的味道,“我多年的经商理念似乎从未教我如此投资。”

“总经理,就我个人观点,捐助慈善事业的影响,决不会低于声势浩大的庆典活动;而作为一种社会责任感,相信风云公司亦不肯让他人专美于前的。”

“喔。”总经理开始用认同的目光打量娇小而从容的陈盈,“说说你的理由。”

“举办声势浩大场面显赫的庆典活动,或许一时绩效彰著;捐给慈善事业,不止是孩子们,不止是福利院,是整个社会都会永久铭记住一间富于爱心的机构,这样的企业,有谁会不乐于合作,有谁会不认为这是一家声誉卓著富于诚信的企业?总经理,希望我的建议能够获准,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血浓于水。相信没有人天生肯冷眼看弱小者于不顾,你认为呢?”

总经理的唇边浮上一层笑意,“陈小姐,你不止是聪明,我实在应当把你调到公关部去,发挥你更出色的潜质。你说服了我。”

快过春节了,陈盈和李汉森又一块儿来福利院做义工。自从来过福利院,陈盈似乎和这儿结下不解之缘。是因为李汉森生长的地方,还是因为这儿有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小人儿?

一进育婴室,里面传来一片哭声、叫喊声。

“阿姨,阿姨。”蹒跚学步的惠惠和英英看见两人,破涕为笑,叫着过来抱住他们的脚。“阿姨,阿姨。”惠惠乱叫着,李汉森应声抱起她,给她揩泪。

陈盈抱着英英,目光在寻找姗姗,她特别钟爱这个病孩子。“姗姗呢?”她问一旁的保育员。

“又发烧了,在隔壁刚睡下。”陈盈心里一阵难过,忙过去看姗姗,姗姗小脸红红地躺在李明霞的怀里,软软薄薄就像一只出壳雏鸡,随时随地都会小脑袋一耷拉,就咽了气。李明霞轻轻拍着她。

陈盈蹲下身,注视着她,“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只要身体一好,什么时候都能动手术。最近院里收到一笔钱,听说是一家公司原来准备用作庆典活动的资金,后来捐赠给了院里。我们打算给孩子们治病,可姗姗老是动不动发烧、生病,身子弱得能被风吹走,好几次治疗的机会都被错过。”李明霞惋惜地说。

“可不可以认养孩子?”陈盈注视着姗姗蛋胎样薄嫩的脸,突然问。

李明霞想不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说不上来。

“可以的。”李汉森肯定地说,“有一定经济基础,有爱心有责任感的人,可以认养孩子。”

“我认养姗姗。”她毫不犹豫。

“你的身体?”李汉森担忧。

“我每个星期来看她。让我抱抱她。”她要求。

李明霞小心翼翼地托起孩子,放在陈盈的臂弯里,孩子睁开眼,嘤咛一声,又沉沉睡去。李汉森给孩子们做手工,画画。李明霞照顾更小的孩子们。

到了午餐时间,李明霞领着孩子们到食堂吃饭。陈盈抱着姗姗。李汉森跟在身后逗姗姗玩。李明霞偶尔回过脸,看看两人,眼中有着茫然的神情。

在食堂里遇上老院长,李汉森把陈盈打算认养姗姗的事告诉他,老院长欣然同意,“如果社会上多一些你们这样的人,孩子们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了。对了,今年除夕欢迎你们到院里来搞活动,大家热闹热闹。”

吃饭时陈盈小心细致地喂姗姗,揩嘴、盛汤、挑鱼刺,内心深深喜爱上了这个惹人怜惜的小家伙。姗姗目不转睛地看着陈盈,乖乖地吃饭,喝汤,小小的心里仿佛知道眼前的人是对自己好的。吃罢饭,孩子已完全熟悉了陈盈,撒娇作痴地把小小的脸埋在她的怀里,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胸口,不肯让她离去,陈盈几乎被感动得落泪。这个可怜的孩子,多懂得寻找依恋。

陈盈不止一次想到她无从追踪的身世,禁不住感伤得鼻酸眼热。后来姗姗在她的怀里睡着。安顿好孩子,她才感觉气短心慌,刚才因兴奋激动而红润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不由得握住胸口。

一直注意她脸色的李汉森,趋前一步,紧张地说:“小盈,是不是又难受了?”他熟练地从她的包中拿出药,“快吃药。”

李明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说:“照顾孩子是件很累人很辛苦的事。陈盈,你太累了。汉森你和陈盈一块儿回去吧。”

“也好,现在孩子们都睡下了也没什么事,陈盈,我们回去吧。”陈盈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遍孩子们,才和满脸不解的李明霞告别。

路上,她考虑了会儿,疑疑虑虑地对李汉森说:“我跟你说件事,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李明霞。”

“怎么会?你在海城长大,我们生在唐山,两地相隔千里,再怎么有缘也不大可能认识的。”他摇摇头,不以为然。

“我总觉得对她很熟悉的样子,也不是说一定在什么地方遇见过,只是,只是有种遇见——故人的感觉。”她指点着自己的额头,苦苦思索着。

“喔?怎么会呢?”他转念想到第一次见到陈盈,那夙世旧侣的感觉,暗暗惊诧,人与人之间真有着某种难以禅释的渊薮。

当福利院院长上门感谢时,李汉森才知道庆典暨联欢活动改为捐赠活动的缘由,他一激动,跑去找陈盈。陈盈正忙乎着,来不及招呼他,他就在她旁边来来回回走,想着怎么说。

他很想说些深点的话,又怕说深了她误会他侧面表达的意思,说浅了词不达意。最后,他站在她面前,微微笑着,干巴巴地说:“陈盈,谢谢你,代表福利院所有的孩子们谢谢你。”话一出口,有点后悔语言的无味。

“感谢的应该是公司是总经理,怎么能感谢我?”她转着手中的笔,有点发窘,她真的不想让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有种不那么顺理成章的感觉。

他看着她,瘦小的面孔,平淡的五官,写字桌后小小的身子,看着看着,觉得她像一只灰蒙蒙的蝴蝶,薄薄的,脆脆的,小翅一扇一翕,震颤着生命的灵秀。“陈盈,我带你去福利院,只是希望——你能够了解我,但我想不到——真的谢谢你。”

“别这样说,我最怕的就是别人对我说感恩之类的话。”

“下班一起走吧。对了,晓伟这几天不在吗?”

“他不是去北京出差了吗。明天开始放春节假了,我的事没做完,还要加几个小时班,你先去吧。”他站了几秒,醒悟似的,“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手头还有几份资料没做好。”转身,复折回,“吃晚饭我过来叫你。”就走开了。

彼此知道旁边还有个人,双方不至挂单,不由得精神焕发。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天色渐渐暗下来。陈盈正聚精会神着做事,电脑屏幕骤然一黑!她吃了一惊,呆在那儿。李汉森已快步过来,“陈盈,停电了。”

“哎呀,有两页我没有及时保存,要丢失了。”她懊恼着。

“你应该养成随时保存的习惯。”他看她,静静地看了几秒,不赞成地摇摇头,“有时,我觉得你就像个急于赶路的人,只想着目的地,而忽略了沿途的风光。”

“沿途的风光?”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放在键盘上,敲击着这几个字,屏幕还是一片黑。

“生命应该执著,但太执著了,有时会变成痴迷,你会有很累的感觉。”她陡然心惊。他能把她的心路触摸得如此阡陌分明?

因为去日苦多。因为生命无多。因为朝来寒雨晚来风。她无法做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不羁。无法不羁,是以她有所羁绊。生命里一道道难愈的羁绊与沟壑。所以,她只能匆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能看清彼此的心情。

陈盈在黑暗中闭了会儿眼,睁开眼,才慢慢适应黑幽幽的光线,暗中,她看见李汉森靠着窗口,窗外零星的灯光落在他肩头,洒了他一身的微芒,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别忘了吃饭,我去做饭。”

“电饭煲不能用。”她站起身。

“可以用高压锅烧啊。”两人走进小厨房。窗外灯光星光射入室内如淡烛,映得室内幽幽明明,倒也别有风致,风掀动窗帘,飘飘忽忽,梦寐似的。

他手脚利落地洗菜,炒菜,不让她沾手。“你别怪我不请你到外面吃饭。我实在是很喜欢这种——”他顿了顿,拿汤匙在锅中搅了搅,锅中溢出一股鲜鲜香香的味道,“家庭式的气氛,热菜、热汤、热饭,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声音低下去,带着薄薄的脆弱。

她有些惭愧地想到自己家里那种融洽温暖的氛围,原来她拥有着如此弥足珍贵的财富!你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它与世界对调。她隐隐想到一句诗。写这诗的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男女之爱,想不到亲情之爱的浓重吧。

借着星灯光芒,他们静静地吃完饭。

停电了自然不能乘电梯,六层楼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能行吗?”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她。

“不然还能怎么办?”她笑。

才走了两层楼梯,陈盈就感觉头晕目眩。“我真没用。”铺开一块纸巾,她坐在台阶上无奈地自嘲,拢着双腿,下巴磕在膝盖头,样子有点像个考试不及格发愁的中学生。

他走到窗口,抬头看星空。冬夜的天空蓝莹莹的,透彻、空旷,偌大的天幕中,弹落着几点稀疏冷落的星子,一明一暗,仿佛在打冷颤。

“看什么呢?”她问。

“看有没有流星划过。”他倚着窗口专注地搜索着。

“有人说一颗流星划过就是一个生命消逝,你认为呢?”她幽幽地说。

“如果流星象征生命,那也是个伟大的生命,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会这么辉煌,只能像——烟花一样消逝。不过,当我心里有某个愿望时,我就常看星空,如果有流星划过,就说明这个愿望不会被实现。”

她讶然:“你也会这么唯心。”

他眉头一挑,笑着:“这是小时候灵魂出窍时的想法。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又自信又唯心,当然什么想法都会有。现在自然不会这样想了。”

“现在——心里有愿望时,会用什么东西去印证它?”

星辉下,他脸上竟然有几分不自然。“这个暂时保密,一说就不灵验了——”他陡然脸色凝肃,想到刚才一个愿望潜上心脉时,室内一片漆黑,一时心悚,无来由地感到失落与失措。

他似安慰她又安慰自己,“事在人为,有些东西似是而非,可信亦可不信,就看当事人怎么去尽善尽美了。做不到人定胜天,我们换另一种方式,何况我们未必欲与谁去争锋;停电了不能乘电梯,但我们可以用脚走下楼;周围一片漆黑,但有星光照着我们,一样可以抵达目的地。我们并没有失败,只是走得比较辛苦些,对不对?”

陈盈抬头看天,墨灰的天,几点弦星,眨巴着眼,有点不明所以,又有点懂得了些什么的样子。她心头蒙上一层湿润,软软地流转着。

他把她送到巷子口。

“放假了,过几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她。

她沉思片刻,微微点头,在微茫的路灯下向他挥手致别,转身飘然而去。微倦的人,微红的脸,微温的风色,在微茫的街灯里过去了。他看着她纤秀的背影渐行渐远。只怕在他心底,她不会这样轻易地微茫地过去。

晨曦初露,晓雾初开,长空澄碧如洗,是冬季里难得晴朗的好天气。一叶扁舟游泛在明澈的湖面,水柔不胜桨,搅碎了映在湖面上丹枫绿樟的倒影,错金碎银。李汉森荡着小桨,目光低低地,瞧着对面的陈盈。

陈盈俯着身,用手撩拨水面,水面像一匹光滑无骨的扯不完的绸帛,扯开,缝拢,扯开,缝拢。过了会儿她举起细细的双手,看水珠从指尖一粒一粒坠下,无声无息落在水面上,洇灭,无声地化约到最初。

小船儿泊在湖心,悠悠地转着圈儿,枫叶纷纷落在小船上。

他捡起一枚枫叶,“枫叶好美是不是?你看。”递给她。

她凝视掌声中的枫叶,苍红的色彩,纤秀的脉络,“我记得有支歌。”接着,她低低地唱起来,“片片枫叶转,它低叹再会了这段缘。片片枫叶飘,回头望告别了苦恋。爱似秋枫叶,无力再灿烂再燃,爱似秋枫叶,凝聚了美丽却苦短——”

他颦眉,“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很坚韧的。”

“——难道你不觉得——自然无涯而生命有限。面对这样令人泫然的美,你不觉得生命实在是一道太仓促的风景吗?”

他沉默,这样直询生命底基的问题,让他如何回答。

除夕。团圆的日子。天南海北的人都往家里赶,一年只为这一天,一生只为这一天。有家的盼团圆,没家的,一样盼着相聚。

街上的行人脸上的笑意堆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熙熙而来,攘攘而往,就连冬日寒嗖嗖的空气,也焙烘得暖融融起来。

陈盈几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小盈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来,帮妈妈把菜端上桌,过年了,大家开开心心的,不许愁眉苦脸喔。”妈妈在里面招呼。

父母为她又操了一年的心,这样一个家家团圆的日子,她提出要去福利院,让父母孤单单守着岁末,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

“——好,我来了。”她走进厨房,白茫茫混杂着鲜香麻辣的雾气一下子把她团团罩住。

福利院,一室花花绿绿、张灯结彩、欢歌笑语。

李汉森和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过联欢活动,唱唱笑笑,玩玩闹闹。年年岁岁,他都这样度过。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与他血肉相连的地方,他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同孩子们一起度过。孩子们就是曾经的他啊。

但是,在歌声笑语里,内心隐隐然起了种无名的孤寂和失落。有这么多孩子,他竟然感觉寂寞!

他起身去倒茶水。倒好茶,走到清冷的院子里,看远处夜色里绚烂的焰火。烟屑火花齐放后,有满地不复美丽的碎屑待收拾。他内心零乱的碎屑,又该如何收拾为好?

“汉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李明霞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剥开的芦柑,递给他。

“没什么,里面太热闹了,出来清静一下,看看焰火。”

“什么时候你嫌太热闹了?要知道,孩子们难得这样笑呀唱呀闹呀地疯玩,一年之中,并不多啊。”她似乎窥到了他内心的悸动。

李汉森不由得心生愧疚。因为心有旁骛,他竟然和曾经的自己产生了距离!他接过李明霞递来的芦柑,放入嘴中,凉凉,甜甜,带一丝淡淡的涩意,像此刻的心绪。快乐应该与人分享,那么多年的孤寂,还是独自担当好了。

孩子们涌出来,嚷着看着指着满天的焰火,欢喜得像小猴儿。

“孩子们,我们也放焰火了。”他高声说。

更多的欢笑声响在院子里,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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