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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克丝婷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好久,克丝婷都没吭出一声。克丝婷回过头来瞅着我,咧嘴一笑,摇摇头,随即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大呵欠。克丝婷抱着膀子趿着凉鞋,漫步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时不时挑起眉梢,睁一睁眼,监看她手下的割胶工人做活,随即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踢跶踢跶,边走边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呵欠。猛抬头,如梦初醒,克丝婷慌忙伸手抓起身上那条晨褛的襟口,往胸前匆匆一拢,迈步迎上前。克丝婷抱着胳臂,板

七月初一 初识克丝婷

房龙庄园的一天

破晓 普安·克莉丝汀娜

清早的橡胶园好似一口大铝锅,闷蒸了一夜,霍地,被揭开锅盖,满锅热水气登时腾冒上来,蓬蓬勃勃四下弥漫开去,笼罩住这整个园子。天色待亮不亮。这时园中只见几十条人影窜动游走,个个弓起背脊,手里握着尖刀,不断来回穿梭在那一排排、一株株高耸如鬼卒的橡胶树之间,梦游般蹑手蹑脚,沉静得好像一班子哑剧演员。雾中灯火点点,眨啊眨,随着这几十条人影四处飘移,像一群流萤,给破晓时分这片暗沉的胶林,诡秘地带来些许轻快活泼的律动。静。无边无际没声没息的寂静。丫头,在北婆罗洲古晋城,我家乡,我虽然见识过也住过橡胶园,可从没体会到晨早的胶林原是这般安静。偶尔,非常偶尔,你才会听到哒的一声,一颗樱桃般大的露珠忽然从头顶枝叶间坠下来,直直降落在你脚跟前,迸地,绽开一蕊子皎洁的水星。有一两次我看着它,恶作剧似的,啪哒,不偏不斜,正好滴落在克丝婷腰上那把乱蓬蓬、四下怒张、清早起床还没工夫梳理的发梢头,瞬间,融化成一滩露水,穿透过她的晨褛,湿答答黏附在她胸罩的扣带上,乍看好像一团汗渍。

好久,克丝婷都没吭出一声。你看她一径低着头,自顾自扭摆着腰肢走在前头,心事重重,一步一磨蹭,脚上两只红凉鞋轮番踩着胶林小径上的枯叶,卡嚓卡嚓。昨晚半夜醒来,往窗外望去,我看见她独个站在屋前那条长长的空洞洞的回廊上,披头散发,环抱着两只胳臂,拢起身上那件鹅黄雪纺睡袍,紧紧裹住她的胸脯,风中扬起脸来,凝着瞳子,嘴角勾着一抹谜样的冷笑,怔怔瞅望椰树梢头那枚月亮,出了神,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但今天大早,她就把我弄醒,带着命令的口气叫我陪她到胶林走走。她说,一个外国女子独身在坤甸,经营八百英亩橡胶园,若不盯紧,谁知这帮鬼灵精、乐天知命的爪哇工人背着她——慷慨仁慈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又会想出什么样的花招来偷懒。所以,这会儿我趿着一双硕大的男拖鞋,半阖着眼皮,亦步亦趋,跟随在她屁股后头,陪伴她巡查房龙家族传承了四代的庄园,监看工人割胶。林中晨风骤起,哗喇哗喇卷起落叶,沿着园内上百条小径一路狂扫下去,勃然,撩起克丝婷的晨褛。我煞住脚,本能地往后退出两步,缩住鼻尖。一股气味浓浓稠稠朝向我的脸孔直扑过来,蓦一闻,好像一块陈年干奶酪(就是你最讨厌、打死都不肯咬一口、说闻起来像死尸的荷兰“起司”)曝晒在赤道大日头下,蒸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有点腐败呛鼻,却又那么的诱惑,叫人忍不住硬着头皮凑上嘴巴,狠狠咬它两口,细细咀嚼几下,屏着气品尝它那独一无二的说不出名堂的滋味……是的,丫头,就是这样的一股幽秘的气味,随着清早的胶林风,从我眼前这个三十八岁白种女子身上那件水红晨褛的下摆,汗湫湫蓊蓊郁郁,一阵一阵不住飘img21传送出来,逗弄着我的鼻尖。恍惚中我想起今早被她叫起床,走过她的卧室到屋后去盥洗,从半掩的房门中,一瞥间,看到里面那张庞大、坚实、阴暗有如棺椁的欧式宫廷睡床,以及——我偷偷揉着眼睛瞧了两三眼——床上铺着的那条幽深的双人红凫绒被。蓦地里,我闻到一丛浓稠的气息,甜甜的,羼混着一股陈年汗酸,仿佛一场不醒的放荡的春梦,在赤道线上一颗硕大无伦的太阳下,这座闷热难耐的橡胶园中,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伴随着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那游魂般在闺房内来回走动的身影,一袅一袅,穿透虚掩的房门缝,不住流泻出来……

——永,醒来!你在梦游吗?差点撞上路旁那棵芒果树

克丝婷回过头来瞅着我,咧嘴一笑,摇摇头,随即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大呵欠。晨曦泼照她的脸庞。那一瞬,我发现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两只眼瞳子灰茫茫,映着天光,失神地闪烁着血丝。昨晚她果然没睡好,弦月下独自个趿着凉鞋,拖着她身上那条鹅黄雪纺睡袍,屋里屋外只顾来回逡巡,走动了大半夜,踢跶,踢跶踢。

破晓喽!晨雾一下子消散。曙光中一座巨大的橡胶园赫然显现在我们眼前。

你看天空下那成百排好几万棵高耸的亚马逊橡胶树,葱葱茏茏,在露水中浸润了一夜,天亮了,一棵棵生气勃勃,只管抖动着浑身露珠儿,笔直地,伫立在婆罗洲西岸卡布雅斯河三角洲平野上,蓦一看,好像一整个军团的士兵列队参加校阅,严整的队伍一路排列到壮阔的校场尽头,四下鸦雀无声。好大一座胶林!我在古晋看过的橡胶园,规模最大的不过两百英亩,房龙庄园的四分之一而已。这会儿身在胶林深处,依傍着克丝婷,踮着脚放眼瞭望,看见那亭亭盖盖绵延不绝的绿荫下,露水丛中,几百颗头颅汗潸潸面目黧黑,四处闪忽、窜动。这群爪哇工人打赤膊,手里揝着尖刀,弓起腰杆急疾穿行林中,每走到一棵橡胶树旁就停下脚步,刉——擦——往那刀痕斑斑的树身上操刀一割,身手十分利落,仿佛一群鬼卒夜叉,马来人敬畏的丛林精灵“峇里沙冷”,凌晨纠集在森林,光着身子举行某种血祭仪式。满园子刀光闪烁飞迸,刉擦刉擦。滴答滴答,晨曦中只见一条条皎白的乳汁,潺潺地,从新割的刀痕中冒出来,有如千百只巨大的白蚯蚓,沿着树身蜿蜒流淌,滴落进胶杯中,等另一批工人前来收集,一桶桶送到园中的熏房,压制成胶片,熏晾干了,成捆成捆打包装船远渡重洋,运送到阿姆斯特丹,制造成轮胎奔驰在欧洲的公路上……

克丝婷抱着膀子趿着凉鞋,漫步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时不时挑起眉梢,睁一睁眼,监看她手下的割胶工人做活,随即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踢跶踢跶,边走边举手遮住嘴巴悄悄打个呵欠。刀声霍霍,催眠般此落彼起,连绵不绝,刀光中只见几百颗黝黑人头四下飘忽晃荡。太阳出来了。天光白雪雪,渗透我们头顶那罗伞似的一簇一簇树梢,沙沙价响,直泼进胶林里来。林中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闷热潮湿,窒人欲息。沸沸扬扬,胶园底下那口巨大的蒸锅又烧起一锅滚水。阴历七月初一,鬼月天气,大早就热得叫人打心里忍不住诅咒天公。蹭蹬蹬,我踩着泥巴路上的碎石头,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克丝婷屁股后头,边走边打瞌睡,眼睛半睁不睁地,只顾盯着她脚尖上那只皎白的、鹌鹑蛋般大的拇趾头,还有——丫头,你仔细看了——她趾甲上涂着的一蕾子殷红如血、勾人心魂的蔻丹,和那一颗巧不巧,正好滴落在她拇趾头上,只管停驻在那儿,好久好久都不肯消融的晶莹露珠……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路旁杂草丛中倏地冒出一颗花白小头颅,一脸露水迎着晨曦,嘴一咧,绽放出两支黄黄尖尖的老鼠牙,笑齤齤操着马来语,朝克丝婷毕恭毕敬道声早,请个安。

猛抬头,如梦初醒,克丝婷慌忙伸手抓起身上那条晨褛的襟口,往胸前匆匆一拢,迈步迎上前。两个人就在小径上,面对面站住。克丝婷抱着胳臂,板起脸孔等着。贼眼溜溜,老头儿却只顾挤弄他那两粒血丝眼珠,睨着我,满脸诡秘的谄笑,好久才回身跂起脚跟,端整起仪容,把他那张苍黄脸孔挨凑到克丝婷耳畔,举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向她讲起悄悄话来。我站在十几步外,假装观赏胶林晨景。这老家伙模样看来是个工头,华人,六十来岁,操得一口流利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话,带着浓浓的邦戛(西婆罗洲)客家腔。我竖起耳朵努力谛听半天,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伯尔阿纳(生孩子)……阿纳血兰尼(欧亚混血儿)……达勇(巫师)……伊布·梅尼帖基·阿纳(母亲给孩子喂奶)……说到兴头上那老头儿忽然嘟起嘴巴,朝着旭日,呸地吐出一团黄黄的烟痰,两粒眼瞳子滴溜溜一转,又往我脸上斜睨了两眼,回头瞅着克丝婷吃吃笑起来:帖帖克尼雅·比萨尔(她的乳房很大喔)。克丝婷不声不响只管抱着膀子抿住嘴唇,聆听工头的报告,越听脸色越凝重。老头儿踮着脚,往克丝婷身旁一挨,附耳又嘟哝了一长串悄悄话,忽然拔高嗓门,伸出手臂,回身指着胶林深处树梢头一笼袅袅升起的炊烟,霍地整肃起脸容,厉声说:阿纳伊度·苏达马蒂(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身子猛一颤,克丝婷咬着牙闭上眼睛悄悄打出了两个哆嗦,脸煞白。她举手制止工头说下去,低头沉吟半晌,脸一扬,甩甩肩上湿漉漉沾满露水的发梢,拢起晨褛襟口,使劲把腰带束紧,挺起胸脯回头朝我招招手。

旭日初上,满园露珠滴答,一行三人沿着小径鱼贯前行,迎着那一群群腰系纱笼,手提铁桶,吱吱喳喳赶早前来收集橡胶乳的爪哇女工,一路擦肩而过,此起彼落互相打招呼,朝向胶林中的甘榜聚落走去:

——史拉末巴吉!普安·克莉丝汀娜。

——哈啰,葛迪丝葛迪丝莎兰姆!姑娘们好。

老头儿一路只管扭过头来眼上眼下打量我,满瞳子的疑惑、好奇。他忽然叹口气,望了望披着晨褛快步行走在前头的克丝婷,竖起拇指对我说:普安·克莉丝汀娜,欧郎摆夷!克莉丝汀娜夫人是个大善人。我没搭理他,因为我讨厌这个老华人一副小眉小眼、逢人就哈腰谄笑的德性,殷勤得叫人心里直发毛,于是我走开两步,紧跟在克丝婷身旁。身形一闪,老头儿又挨过来,噘起嘴巴凑到我耳边悄声问道:伊雅·伊布安凯·阿瓦?她是你的养母吗?没等我回答,老家伙就蹦地闪到一旁,滚动着眼珠狐疑地望望克丝婷,回头又瞅瞅我,那两粒血丝瞳子映着晨早的天光,狡黠一亮,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唔。不声不响,克丝婷骤然伸出手来捉住我的手腕,牵着我,命令我跟她一起走在前头。老头儿深深哈个腰,拿下那半根夹在耳朵上的罗各卷烟,把火点上,自顾自悠悠吞吐起来,边走还边扭头端详我,贼笑嘻嘻,一径点着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胶林深处终于出现一小块空地,露水萋萋,五六条粉红纱笼湿答答,迎风飘撩,晾晒在一根竹竿上。杂草窝里栽着几十棵木瓜树,果实累累,旭日下一坨一坨黄澄澄,环绕着空地中央小小一间高脚铁皮屋。这晨早时分,四下悄没人影,屋顶上只见一缕炊烟升起,盘旋在树梢头,无声无息。屋里有个年轻女人摇着小儿床在唱歌:

英玛·伊萨——嗳——伊萨

曼巴哟·卡德·兮·安丹……

树影沙沙,我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原来她唱的是马来民谣,舂米歌。我在古晋马来甘榜民答那峨人婚礼上听过,好好听。艳阳下村中广场上,一群穿着各色纱笼,打扮得花枝一般的马来姑娘手里握着杵子,对着新郎和新娘,边舂米边唱歌,歌声中充满喜乐,而今,丫头你听,同样的曲调从小屋内年轻女人嘴里流转出来,一下子变得好幽怨、好凄楚,带着小母亲特有的温柔,好像在对她那夭折的娃儿唱最后一首摇篮曲,或挽歌。

古玛士·苏·葛苏喂·丹

英玛·伊萨——嗳——伊萨……

克丝婷揝住我的手,硬生生拖住我的脚步,把我牵引到屋外一棵老大的橡胶树下,命令我坐下来乖乖等她。我看见克丝婷拢起晨褛襟口,整整头发,在工头哈腰引领下迈步走入木瓜园中去了,就在树根上坐下来,乖乖等她。树梢的曙色渐渐明亮起来。日头完全露脸了。四下眺望,只见胶林中蓦地浮现出几十条纱笼花裙,东一朵西一簇,缤纷摇荡天光下,飘忽树影间。那群爪哇女工边干活边扯起嗓门,隔着偌大的一个空间,清脆地,聊起家常来,吱吱喳喳好似一窝快乐的麻雀。我坐在大树下,背靠着树身,让整个人沉浸在阳光中,耳畔只管聆听那一声缠绵一声,凄凄凉凉不断从小屋窗口流转出来的摇篮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母亲,想起她平日最爱唱的那首儿歌——小白菜哟天地荒哟,两三岁死了爹哟……心一沉,不知不觉就阖上眼皮,蜷缩起身子,双手抱住膝头,倒卧在老树根窟窿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就在这当口,我做了个怪梦:克丝婷姑姑教我开吉普车。白晃晃一颗赤道大日头下,汗潸潸湿答答,两个人厮搂着挨挤在驾驶座里,一起掌握方向盘,两双手紧紧交缠,又笑又闹癫癫狂狂碰碰撞撞,奔驰在橡胶园周边水田中小路上,盘旋一圈又一圈,风猎猎腾云驾雾似的好久好久只顾不住兜转,再也停歇不下来。英玛·伊萨——嗳——伊萨……沙贡·喀德·笛的曼巴哟……克丝婷把头伸出敞开的吉普车顶篷只顾格格笑。哗喇哗喇,一头赤发鬃映照着坤甸城头的斗大落日,火红红,飞撩在那不断从海口卷进来,一涛一涛横扫过卡布雅斯河大三角洲的狂风中。啊伊萨尔纱笼·吉耶克科……英玛·伊萨——嗳——伊萨……一条花色纱笼悠悠漂荡在卡布雅斯河滚滚黄浪里,满城火舌摇曳中,一钩新月指引下,朝向大河尽头的石头山,逆流而上,红滟滟载浮载沉忽现忽隐……

哈鼽!我打个大喷嚏,睁开眼睛,看见克丝婷俯身站在我面前,手里拈着一根猪笼草,眯笑嘻嘻只管逗弄我的鼻子。日正当中。大把大把的阳光从树梢直泼进胶林中来,整个园子白灿灿,悄没人声,那群爪哇姑娘收集完胶汁,早就下工了。摇篮曲停歇了。林中小屋忽然就变得死寂一片,只剩下那五六条粉红纱笼,半干半湿,依旧飘舞在屋前晒场竹竿上。

天光下只见克丝婷满头蓬松,一脸灰败,整个人好像骤然衰老十年。好一会儿她只顾弓着腰,俯身瞅望我,白精精两只奶子冒出了好几条蚯蚓样的青筋,就在我眼前,晃啊晃,沉甸甸地垂落在她那松开的晨褛襟口。一股子汗酸挟着浓浓的陈年奶酪香,从她胸窝深处迸发出来,蓊蓊郁郁直扑我的鼻端。我感到一阵晕眩,本能地缩住鼻尖,咬着牙偷偷打个哆嗦,垂下眼皮来。克丝婷笑了笑,抓起腰带把襟口束紧了,一转身,双手扶着膝头,慢慢在我身旁树根上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静静坐在中午的橡胶林中,听着蝉声各想各的心事。忽然,身子一颤,克丝婷捋起衣袖举起左手,就在天光下端详起来。我这才发现她膀子上有五六条鲜红的爪痕,看来是新抓出的,正要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却竖起食指,回身按住我的嘴唇,瞪着我摇摇头:“嘘!”我没敢再问她,悄悄探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她那条膀子上只管揉着。克丝婷沉沉叹口气,身子猛一歪,把她那张苍白的脸庞汗湫湫地贴靠到我肩膀上来,好久依偎着我,呆呆坐着想她的心事。霍地,她坐直身子,反手抓起她那满头满脸蓬乱的发丝,一古脑儿扫拨到耳脖后,随即整整身上衣裳,伸出手来,往我肩胛上猛一按,支撑着膝盖颤颤巍巍站起了身,回头乜起眼睛,望着我咧嘴笑了笑。

——永,我很累,扶我回家吧!我好想、好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沉睡个觉。

正午 英玛·伊萨——嗳——伊萨

赤道的中午,整座林子狂风骤雨般迸响起蝉声。不知多少只蝉儿,这当口纠集在橡胶园里,拔尖嗓子声嘶力竭竞相鼓噪,那一涛一涛的知了——知了——知了——不断从树梢下浓荫中汹涌而出,铺天盖地四面八方扑来,霎时间,淹没了这幢坐落在房龙农庄中央山岗上,居高临下,挺气派,挺优雅,可有点破落味道的荷属东印度式孟加拉国平房。

坤甸八月,阴历鬼月,日头火烧。

我索性打起赤膊,只穿条小短裤仰天躺在回廊吊床上纳凉,手摇一柄椰叶扇,试图捕捉住海风,可那风有一阵没一阵从大河口吹来,穿渡过三角洲的湿地,翻越过层层胶林,抵达房龙农庄时早已气若游丝,喘啊喘,只带来一股热腾腾臭烘烘的沼气,弥漫在灿烂天光中。回廊外,四下不见人影。那群平日做活喜欢聒噪的爪哇女佣全都脱掉了外衫,身上只系条纱笼,裹住两只乳房,躲到仆人屋,躺在凉席上困午觉去了。偌大的庄宅空洞洞,只剩下农庄的建立者,普安·克莉丝汀娜的曾祖父,都安·克里斯朵夫·房龙上校一人,高坐在客厅壁炉上那幅巨大的油画中,穿着戎装,翘着两撇赭红八字胡,冷森森睁起两只海蓝眼眸,顾盼睥睨,兀自守望这座占地八百英亩的橡胶园。我,来自古晋的华人少年,十五岁,由于冥冥中某种力量的安排,暑假来到坤甸,准备从事一趟大河之旅,这会儿寄住在上校的农庄,趁着午休没人看见,光着上身,仰躺在那长长一条悬挂着百来盆胡姬花,淅淅沥沥,不停滴答着水珠的回廊上,咿呀咿呀摇荡着吊床。百无聊赖。好久,我只能和房龙上校四眼相看,一起竖起耳朵,屏着气,聆听那一漩涡又一漩涡不断从胶林中迸发出来,在这正午时刻,随着那鬼月暑气的急速上升,噪闹得越发凄厉起劲的蝉鸣:知了——知了——知了——

——㗒——唷。

丫头啊,这一声叹息,光天化日大太阳下听来,叫人忍不住从心底打个寒噤:你听,那声口沉沉腻腻,哽噎着,直似梦魇中从淤塞的灵魂深处,嘤嘤唔唔,挣扎了老半天,终于迸发出来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呐喊。我蜷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膝头,把自己整个人窝藏在小小的吊床里,像个受惊的孩童,格格格打牙战,不时偷偷睁开眼睛瞄一瞄她那颗皎白,滚圆,兀自伸出床外抽搐一两下的脚踝子。好久好久我心里只管回味着、琢磨着克丝婷这一声叹息。屋外涛涛蝉声仿佛停歇了,皓日当空,整座橡胶园顿时沉寂下来。我忽然又想起小时候——记得吗?丫头,那晚我们俩结伴夜游,在灯火高烧游人如织的台北街头,我给你讲过这个故事——我七八岁那年,一家人跟随父亲来到古晋郊外荒山小村栽种胡椒,住在蛇窝里。一晚我突然发烧,母亲把我带到她房里跟她睡,半夜惊醒,我翻个身,冷不防我父亲一巴掌火辣辣掴到我脸上:“转过去!不许看。”嘎吱嘎吱嘎嘎吱吱,一整晚我母亲的床摇船似的颠荡个不停。我乖乖转过身去,把头脸蒙在被窝里,浑身打起摆子,抖簌簌直到天亮都没停歇。那当口天地荒哟,我听见我母亲哽哽噎噎发出一声叹息,声调同样深沉,同样无奈和不安,就像这会儿,我躺在房龙农庄回廊吊床上,竖起两只耳朵,透过那扇半掩的房门,蓦地,在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幽深的卧室里,那棺椁似的豪华大床上听到的一声叹息……

太阳终于越过中天,开始西斜了,整座庄园兀自静荡荡的,那群爪哇女佣下半身裹着纱笼,一排仰天躺在凉席上,抱着两只汗湿的奶子,这会儿还只管睡她们的懒觉呢。齁——齁嗬嗬——只听得鼾声一阵紧似一阵,悠悠地不断从庄宅底下的仆人屋传上来。胶林中万千只蝉儿嘶叫了半天,忽地一齐噤声,歇口气,随即又鼓起胸腔扯起嗓门争相呐喊起来。北方天空,红泼泼,陡然大亮。我坐直身子伸长脖子眺望,看见坤甸城中火烧火燎,白幡招扬,这晌午时分起了好一场大火。烟雾一城弥漫。七月初一鬼门开。老埠头唐人街家家户户烧金纸,千盆万盆火舌摇舞阳光中,劈啪劈啪迸发出片片纸灰,金光闪闪,穿透河畔插着的一丛丛雪白招魂旗,越渡卡布雅斯河,滔滔南下,乘着海风直飘送到三角洲上的房龙农庄。鬼月烟火,越烧越旺。一群神鸟婆罗门鸢仿佛受到惊吓,纷纷从河畔沼泽窜出,漫天火光飞溅中,迎着烈日,死命扑打翅膀,呱噪着,在坤甸城头飕飕盘旋五六圈,猛一声枭叫,黑魆魆一片没头没脑朝向大河口的红树林翻飞过去。

胶林中,人影一闪。

我揉揉眼皮,凝着瞳子定睛望去。

人影消失。只过了半晌,林子边缘花木丛中伸出一张脸孔来,探头探脑,朝向山岗上的庄宅窥望。两粒乌黑眼珠骨碌骨碌只顾转动,半天一眨不眨。我又擦擦眼睛仔细一看,只见那女人披头散发,裸着身子,只在腰上扎一条粉红纱笼,高高撑起胸前两坨子肥硕的咖啡色乳房,怀里湿答答的,宝贝似的不知抱着个什么东西,用一条黄色小被褥紧紧包裹着。我躺在回廊吊床上,望着她。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她斜睨着我,端详一会儿忽然昂起头来,腾出一只手,猛抓起她那两颗黑珍珠似的乳头上、汗湫湫覆盖的两束枯黄发丝,狠狠撩到肩膀后,甩两下,眼瞳子炯炯一睁,望着房龙庄宅扯开喉咙曼声唱起摇篮曲:英玛·伊萨——嗳——伊萨/曼巴哟·瓦喀兮·帕盖矣/英玛·伊萨——嗳——伊萨/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英玛·伊萨——嗳——伊萨……

胶林中这两颗乌黑眸子缀满斑斑血丝,边唱,边盯着我瞧,乍看好似两撮鬼火,幽幽闪忽在赤道晌午灿烂的阳光下。

屋里屋外,我们俩对望着。

我怔怔瞅着她的眼睛听她唱歌,英玛·伊萨——嗳——伊萨,听着瞅着,仿佛受了催眠似的,不知不觉眼皮一沉,就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鼻端一凉,恍惚中闻到一股浓冽的却挺清爽宜人的气息,好像是牙膏味,又好像是沐浴乳香,叫人忍不住耸出鼻尖深深吸嗅几口。我挑起眼皮猛一看,发现克丝婷已穿戴整齐,把满肩水亮的发鬈子绾起来扎成一球,压在头上那顶白草帽下,这会儿正俯着身子站在回廊吊床旁,背对着阳光,龇着一口好白牙,笑嘻嘻,把嘴唇凑到我耳朵上一边呵气一边叫唤:醒来醒来,永,太阳快下山了!我赶忙睁开眼睛朝向山岗下的胶林望去。日影斜斜,蝉声依旧聒噪不休,但那个咖啡色半裸女人不见了,她那勾人心魂的歌声也停息了。我霍地坐直身子,揉着眼睛四下搜望。克丝婷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两下。

——别找了,永!我已经把她打发走啦。

——这个女人是谁?眼神很可怕。

——她的名字叫英玛·阿依曼,民答那峨人,十八岁的大姑娘,不知怎么跟随五个美国嬉痞一路从菲律宾、泰国、马来半岛浪游到婆罗洲,一天晚上,嬉痞忽然跑掉了,丢下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在坤甸橡胶园打工。刚才她唱的摇篮曲,舂米歌,就是她家乡的民谣。没啥事,别再提她了。起床!我教你开车。你不是一直想开我那辆吉普车吗?我怎么知道呢?今天早晨你在橡胶园睡觉讲梦话呀,嘴里直嚷着踩油门踩油门,飙到五十哩、五十五哩、六十哩了!哎呀马路中央有一大坨水牛粪,克莉丝汀娜姑妈,糟了,来不及踩刹车啦……咦?刚才睡午觉你又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呀,永?

满脸疑惑,克丝婷皱起眉头,勾过一只眼睛,看了看我那光溜溜只系着条小短裤的下身,板起脸孔端详半晌,嗤的一声笑出来。她摇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往吊床上一抛,哈哈大笑步下门廊,迎着大河口那颗西斜的日头,自顾自翩跹着脚步,踢跶着凉鞋,摇荡起她腰下那条紧裹住两只丰圆臀子的白短裙,朝向车棚走去了,一路只管哼着歌儿:新婚那天夜晚,我和我的爱相拥床上——

晌午 荷兰低低的地

新婚那天夜晚

我和我的爱相拥床上

海军拉夫队来到床前呼喝:

起床,起床,小伙子

跟随我们搭乘战舰前往

荷兰那低低的地!

永,好不好听?这首古老的民谣是我惟一会唱的英文歌。平日,我独自驾驶吉普车在橡胶园漫游,就喜欢唱这首歌,边哼边欣赏婆罗洲美丽如血的晚霞,心中思念我的祖国。你真的觉得好听?那我就继续唱给你听:起床起床,小伙子/跟随我们搭乘战舰,前往荷兰那低低的地/可荷兰是个寒冷的国度/虽然遍地是金钱/多得像春天开放的郁金香/但我还没来得及攒够钱/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放松,永,把你的两只手放松,莫像掐死敌人那样紧紧抓住方向盘,要像搂抱女人般轻轻地、温柔地握住她的腰。记住:对待车子就像对待女人,万万不可粗鲁喔。除了你的母亲,这辈子你还没抱过女人吧?瞧你刚才抱我的时候双手直发抖,好像疟疾发作似的——唔,这样握住方向盘就对了,很好。永,现在把眼睛望着正前方,不要死死瞪着,然后将你的右脚轻轻放在油门上一点一点地踩,你看,车子沿着马路平平稳稳直直驶下去了啦。开车不难嘛。记住:放松。我现在可要松开我的手喽,让你自己试着操纵方向盘。莫慌莫慌,你的克莉丝汀娜姑妈就坐在驾驶座旁的位子上,一路看护你,随时会接手,驾驭这辆野马般乱蹦乱跳的吉普车,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现在,你可以稍稍用力踩一下油门了,不要急,慢慢加速,让车子沿着我们橡胶园外围这条笔直的石子路行驶下去。唉,永,今天下午天气多美好!太阳黄澄澄一颗,像一枚硕大的、熟透的橘子挂在椰树梢头。海风一阵阵从爪哇海吹来,带着甜甜的稻米香,跨过赤道,长驱直入婆罗洲大河口,哗喇哗喇,越过海岸平原上一座座隐藏在椰林中的甘榜村庄,暖洋洋,直吹送到房龙农庄上,钻进吉普车窗,呼飗呼飗卷起我的一头红发……我的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就在新婚那天夜晚……你说人生究竟有多奇妙?我,克莉丝汀娜·房龙,流落在新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市的荷兰女子,这天,主历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一日,阴历鬼月,太阳火烧,在卡布雅斯河三角洲绿油油一望无际的水稻田中,指导我的异教徒侄子,永,十五岁的中国少年,学习驾驶吉普车。我边教开车,边唱古老的英国民谣《荷兰低低的地》给他听,好让他放松身心。

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

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

荷兰那低低的地

荷兰那低——低——低的地!

你问我荷兰是个怎样的国家?木鞋、风车、郁金香——这是你在明信片上看到的荷兰,可我这个纯种荷兰人,来自法兰德斯古老的房龙家族,对这些代表荷兰的象征,印象却很模糊,因为,在我三十八年生命中只在五岁那年跟随祖父母回乡一次,就记得荷兰气候寒冷,整座城镇湿答答,天空阴阴的,一连好几个礼拜看不到太阳。那年冬天,我记得我吃了很多发霉的老起司和肥大的德国香肠,此外就只记得荷兰那低、低、低、一直降落到天边的乌云下,大海中,突然消失不见的陆地……嘿,永,慢着点!你已经加速到四十五哩了啦,快放开油门,踩刹车,莫撞上那头正在步过马路的水牛。你看,那个马来小男孩打赤膊,太阳下浑身黑不溜秋,翘起屁股高高蹲着倒骑在水牛背上,咧开嘴巴笑嘻嘻露出两排雪白的大板牙,模样多逗趣呀。安波伊!杰里达比那尔·阿纳伊度!听见我的招呼,他转过脖子睁大眼睛朝向我们望过来了,两只漆黑瞳子背着阳光,亮闪闪:莎兰姆,普安·克莉丝汀娜。咦?他向我打招呼了。你看他把两只手伸进腰上挂的竹篓子里,掏着捞着,捉出两尾刚从水田里抓到的大泥鳅,用一根芦苇串起来,高高拎在手上,活蹦乱跳,朝向我们不住地摇晃兜转。永,他要把今天的渔获送给我呢,你开车上前去接吧。特里玛卡谢,阿纳杰里达!他龇着大白牙笑起来啦,向我们扬扬手,兜转过身子猛一声吆喝,把他胯下的水牛驱赶过马路,直直走进水田中去了,还不时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望着我们笑呢。永,怎么办,我已经爱上这个漂亮的马来小男孩了。沙雅帖拉贾度钦塔·喀巴达·阿纳赞迪克伊尼!可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爱就已从我身边被偷走……永,你嫉妒了么?怎么闷声不响,紧紧绷着脸孔抿住嘴唇,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车窗前方?放松一点嘛!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小气?你说你没生气,只是专心开车?你既然那么喜欢开车,克丝婷姑妈就放手让你自己操纵喽。你很聪明,只学半个小时就敢自己操作,开车上路。嘻嘻,一个十五岁的中国少年驾驶一辆英国悍马吉普,载着个红发蓝眼、年近四十的荷兰女子,喝醉酒似的颠颠簸簸摇摇荡荡,奔驰在辽阔的婆罗洲田野一条泥巴路上——多么奇异的一幅景象呀。永,你说人生有趣不有趣,荒诞不荒诞?你现在不想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你只想好好开车?很好,那我们索性打开车子顶篷,敞开全部车窗,迎向大河口灌进来的涛涛海风,环绕着克里斯朵夫·房龙上校建立的大庄园,痛痛快快兜个十圈,不,兜二十圈三十圈,好让我手下的男女工人全都有机会观赏这幅奇景,哈哈,见识一下我的支那侄儿——来自古晋的永——的飞车技术。

日落了,黄昏终于来临啦,蝉声也停止喽。婆罗洲一年到头从大清早起就艳阳高照,一整天炎热潮湿,整座岛像一只密封的大蒸锅,但上帝仁慈,每天总会赐给我们一个美妙的时刻:黄昏。你看金黄的阳光穿透过胶林,斜斜投射下来,好似千万只萤火虫,突然间聚集在胶园里,眨亮眨亮地,闪照着橡胶树下一张张乌油油缀满汗珠的脸孔。我的工人准备收工,回家吃晚餐了。瞧,他们纷纷举手笑嘻嘻朝你挥舞。女工们全都跑到路边来了,望着你,竖起大拇指,咯咯咯直笑得花枝乱颤:支那少年郎驾驶吉普,载我们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夫人兜风,在橡胶园里狂飙!拉翁莫拉翁,登干摩多卡尔!喂喂,你已经加速到七十五哩了,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多圈了,今天下午玩够了吧?该停车歇歇啦。小心,阿瓦士!一群放学回家的伊斯兰中学女生迎面走过来了。多娇媚动人的一幅热带风情图。你看这群十五六岁的印度尼西亚姑娘,铜棕色的皮肤亮晶晶,两只眼睛黑漆漆,上身穿一件喀巴雅白长衫,下身系一条红纱笼,头上披一袭素巾,夕阳下椰林中一片红白招展。咭咭咯咯,姑娘们谈笑着从田间小路走过来,迎着晚风发丝飘飘,一路摇曳她们的窈窕腰肢:普安·克莉丝汀娜,莎兰姆!这帮大丫头嘴里向我打招呼问好,两只眼睛却不住朝你脸上瞟。喂,永,别一直闭着嘴巴,只管臭着一张脸嘛。漫长的炎热的一天终于结束,这会儿大伙都赶着回家,准备跳进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享用一顿晚餐。看到没?从我们吉普车上望出去,辽阔的三角洲水田中四处升起炊烟,一圈圈飘舞在落日下,环绕着椰树丛中每一座甘榜庄子。听到没?村中家家户户厨房里生起柴火,毕毕剥剥的声音回荡在田野间——多美妙的一首赤道黄昏交响曲!嗅到没?荷叶咖哩米饭、炭烤马鲛鱼、峇拉煎虾酱爆炒空心菜……阵阵香气随着柴烟,从那一间间高脚屋的檐口流溢出来,乘着晚风,伴着清真寺绽响起的晚祷,热腾腾,直飘送到大河口,坤甸湾,金黄波涛中几千艘满载晚霞返航的渔船上……每天到了黄昏,我在农庄上就会闻到这股气味,听到这场悲怆古老的晚祷,依夏阿拉——呜哇——一波一波追逐着坤甸城头黑压压、不住盘旋啼叫的婆罗门鸢,好久好久,回响在西方海平线上那火红红、仿佛突然烧起一把大火的赤道天空下。这时我就会从午觉中醒来,驾驶吉普车独自出门游逛,打开车篷,弄散头发,甩掉心中一切烦忧,发疯似的奔驰在卡布雅斯河口一轮美丽得宛如浸血圣饼的太阳下,兜了十来圈,心里就忍不住想唱歌:就在新婚那天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好侄儿,永,克莉丝汀娜姑妈请求你张开嘴巴,跟我一起唱好吗?

就在新婚那天夜晚

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那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我的手腕不再戴手镯

我的头发不再碰梳子

壁炉的火光和窗台的烛光

都不能消融我内心深沉的绝望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

自从荷兰的低地

那低、低、低的地

那低——低——低——的地

将我和我的爱分离!

永,你说这首歌美丽不美丽?谢谢你陪伴我唱后面这几节。你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你是个感情丰富、心灵敏锐的男孩。阿瓦士!小心!你把车子加速到将近八十哩了!踩刹车,减速,别撞上那个牵着水牛、载着两个放学的孙子回甘榜的老农夫。喂,你说什么呀?海边椰林的风呼飗呼飗响,我听不清楚你讲的话。你说我哭了?你说我刚才唱歌唱到“至死、至死、至死我都不会再穿嫁衣裳”,眼眶一红,望着大海就抽抽噎噎哭起来,现在还满眼泪花。真的吗?我怎没注意到呢?我心里其实很高兴,因为今天我教会我的中国侄儿,永,驾驶吉普车,让他载着我,他的荷兰姑母克莉丝汀娜,环绕着房龙农庄兜了十圈,哈哈,就像两个玩车的青少年,疯疯癫癫不知死活,在旷野上狂飙了一个下午。我很久、很久没那样快乐过了……你看,卡布雅斯河上那颗丛林太阳焚烧了一整个黄昏,慢吞吞,恋恋不舍的,终于沉落到河口坤甸湾。海平线上蓦地涌出一堆红云。印度洋冰蓝的波浪顿时变成一锅沸腾的血水,哗喇哗喇,呜哇呜哇,将赤道海滨马来甘榜的晚祷一涛涛传送到西方,天尽头,麦加。婆罗洲的天空才暗下来,坤甸城中就冒出一蓬烟雾,金光闪闪,唐人街又烧起鬼月香火来啦。这场鬼火霹雳啪啦,从天黑闹到午夜,要烧上整整一个月。永,我们现在把车子开回农庄上吧。今晚我要亲自下厨给你煮一顿真正的晚餐。我们用葡萄牙红酒炖一只大公鸡,可你要负责杀鸡喔。你没杀过鸡?克丝婷姑姑教你。杀鸡比开车容易,只要握住鸡头,将它拎起来拔掉脖子上的毛,看准了,刉擦一刀割断它的喉咙。十五岁的少年,野马般的吉普车都敢驾驶,还怕杀鸡?我们就点两支蜡烛,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回廊悬挂的几十盆滴答着水珠、盛开在月光中的胡姬花下,迎着河口吹进的晚风,望着城中灿烂的烟火,好好享用这一顿晚餐,然后脱掉这身汗臭衣服,换上一条纱笼,趁着天黑,跳进卡布雅斯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回家甜甜睡一觉。永,我为你安排的这样一个夜晚,你还满意吗?好,那现在就掉转车头,沿着胶园路直直开回农庄上,把时速定在四十哩,让我们边兜风边唱歌。克丝婷姑姑向你保证这次她不哭。永,我们两个一起唱:就在新婚夜晚,我的爱从我身边被偷走,留下我独个儿流浪在荷兰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的地——荷兰那低——低——低——直低到天边大海中的地!

黄昏 一条水红纱笼

晚餐后,她——普安·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西加里曼丹省坤甸城房龙老农庄四代传承、硕果仅存的继承人——果然带我去河里洗澡。

那是卡布雅斯河的一条小支流。我们先得穿过橡胶园,走一段泥巴路,来到河畔红树林密荫下一湾幽深的黑水潭。胶林中暮色深沉,落红斑斑,无声无息浸染树梢头。知了知了,那一林子万千只拔尖嗓子齐声嘶叫一整个晌午的蝉,天一入黑,倏地全都销声匿迹。八百英亩的橡胶园,魈影幢幢,顿时没了声息,炊烟飘漫中只听见园中几十间铁皮高脚屋上、高高悬挂的共和国红白双色旗,鲜艳地,迎着晚风猎猎价响。

克丝婷挽着一藤篮子洗濯用品,踢跶着脚上一双红凉鞋,头也没抬,只顾望着地,默默行走在胶林小径上,不知又在想她的什么心事了。我跟在后头,手里拈根牙签,醺醺然打着饱嗝,嘴里咂巴咂巴一径回味晚餐那锅红酒炖全鸡(丫头,那只大公鸡果真是我杀的呢!在农庄女主人普安·克莉丝汀娜率领下,一群爪哇女佣用纱笼裹住身子蹲在庭院中,叽叽喳喳聒噪着,聚拢成一圈,睁着她们那十几双乌黑眼珠子,兴味盎然地,看我满头大汗东奔西窜,捕捉一只剽悍的丛林野放大公鸡,看我手忙脚乱,死命揪住鸡的颈脖,一古脑儿拔光它咽喉上的绒毛,看我操刀,刉擦刉擦使尽力气连割七八刀,才听得噗哧一声,飕地一蓬血花喷溅,终于完成杀鸡的任务。那帮爪哇婆娘一个个看得目瞠口呆,嘻哈绝倒笑成一团,连克丝婷也笑开了啦,忍不住跑上前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腮帮上啄两下,害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丫头,说真的,她煮的那锅葡萄牙红酒配摩鹿加香料炖加里曼丹公鸡,油滋滋香喷喷红膘膘,十分好吃,如今坐在台湾花东纵谷书房里,握着笔,向朱鸰你追忆这一段情节,我还忍不住咕噜咕噜猛吞下两泡口水。那只鸡,我和她各吃半只,吃得我浑身燥热发汗,克丝婷满脸酡红,烛光下睐啊睐眼波不住流转。这会儿行走在胶林小径上,我光着胳膀子,只在腰间系一条纱笼,跟随在克丝婷腰肢后头到河边洗澡,迎着凉爽的晚风,不瞒你说,还觉得有一股子奇妙的令人感到害臊不安的气流,不住从丹田深处腾升上来,暖烘烘在我体内各处游走流窜呢。但克丝婷却一径绷着脸垂着头,自管走她的路,始终没回过头来看我半眼。

林风习习,一撩一撩,不停拨弄她耳脖上火红红一蓬飞荡的赤发丝,哗喇哗喇,鼓动她身上那条猩红色的、只在顶端打个折、掖在胳肢窝下,松松地包扎住一双奶子和两片臀子的印花纱笼。就这么样,姑侄两人各想各的心事,炊烟缭绕下静静走了半个钟头,穿过橡胶园进入红树林。夕照残霞夜色中,只见一潭黑水眨亮眨亮,隐匿在河畔一蓬子亭亭盖盖、宛如一支绿色巨伞的枝桠下。克丝婷依旧不吭声,放下藤篮子,踢掉脚上的凉鞋,两手攀住潭畔老树把身子滑落进水潭里,反手只一扯,脱掉了腋下裹着的纱笼,随手扔到岸上,整个身子倏地一沉,隐没入老树根下那一口蓄积着千百年赤道暴雨的大窟窿中,只露出一株皎白的脖子,顶着一头火红发鬃。克丝婷荡漾着潭水,溅溅泼泼自顾自洗起澡来。

我独个儿站在水边,怔怔眺望对岸那片密匝匝黯沉沉的红树林,眼一花,听得窸窣一声响,枝叶间有一条人影晃动,凝起眼睛仔细一瞧,依稀看见一袭粉红纱笼飘忽林中,穿梭在河畔一簇簇水草间,只管不住来回徜徉踯躅。忽然,她脖子上满头披散的枯黄发丝耸起来,狠狠甩两下,嘴里幽幽发出两声叹息,接着只见身形一闪,她整个人就蹲进了水湄那丛芦苇中,只剩下一双漆黑瞳子,映着水光,荧荧闪烁着两蕊子血丝,直直朝向我们这边瞅望。

英玛·伊萨——嗳——伊萨

坎嫩坎达特·巴巴喀喃

英玛·伊萨——嗳——伊萨

巴巴喀喃兮·帕盖矣……

——永,你快给我回来!不要游进那条河。昨天有个割胶工人被水蛇咬伤……唉,倔强的孩子不听姑妈的话!

我头也不回,直直游到潭口,转入那条流经庄园、穿过红树林注入卡布雅斯河的小圳,猛一头闯进了青蛙窝里。刳——刳——满江聒噪的蛙鸣中,我使劲拨开丛丛水草,死命往前游,忽听见啵的一声,臭烘烘一团烂泥巴飞掷过来,落在我头顶,接着我就听见克丝婷姑姑咬着牙,恨恨笑骂两声,叹口气,爬出她的窟窿,双手划水一路追上来。满天星靥靥,穿透过头顶那一蓬罗伞似的枝桠,蹦落到河面上来,好像一群小水精,瞅着我们只管矕矕睐眨着无数双眼睛。我舀水洗掉脸上的臭泥,又埋头游了一段路程,这才回首望去。丫头你看:克丝婷那一条赤裸的胴体,映漾着星光和水光,浑白浑白撅起两球圆臀子,一耸一荡,穿梭浮游在水草间。她耳脖上扎束起的那把赤发鬃早就松脱了,火红红漂漫水面,夜色下蓦一看,可不就像一个来自冰蓝北海、通体雪白的美丽女海妖,神秘地出没在蛮荒的赤道雨林中?

——永,过来,帮我洗身子!你心里不是想要给我擦背吗?少年人,你害怕什么?有胆就放马过来呀。

我没敢答腔,一径战抖着身子瑟缩在沁凉的河水中,伸出头颈呆呆望着她。猛一咬牙,我深深吸进两口气,钻入水里,潜行好久才敢探出头来,睁开眼睛却看见克丝婷满脸笑,倏地浮现在我眼前,乜着她那两只水绿眼眸,狡黠地瞅着我,忽然噗哧一笑。我抓过她手里的肥皂,二话不说就往她背上涂抹。她幽幽叹息了两声,耸起胸脯,一边甩晃着她那满肩沾着泥水的发梢,一边伸出手臂,凝起眼睛,指着小河口那条黑滔滔的大河,以及大河对岸,漫天烟飞中,那座黯沉沉蹲伏在清真寺巨大穹窿圆顶下,红汹汹,毕剥毕剥,群蛇起舞般摇曳着万千条火舌的城市。

——永,看,坤甸城。

——鬼月焰火!有人在河上放水灯了。

赤道星空下只见一簇桃红水灯,约莫十来盏,闪烁着烛火,乘着波涛悠悠漂荡过来。克丝婷迎上前,倏地伸手,拦截住其中一盏扎得特别漂亮、宛如一朵盛开莲花的水灯,轻佻地竖起食指拨弄了两下,正要将它捡起来,放在手心上赏玩,我慌忙伸手捉住她的腕子。

——别碰它!否则,莲花船上搭载的孤魂可就回不了家乡啦。

——是吗?好,我不惊动他们。岸上越来越多人蹲在河边放水灯了。几千艘莲花船,密密麻麻一片争相漂向大河口,进入大海洋,随着洋流四下漂散,各自回归自己的家乡。多美丽多壮盛多动人的场面呀!我们游过去看看吧,永。

——克丝婷,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一条粉红纱笼漂浮在大河上。

——天啊,那个民答那峨女人……

——阿依曼!是她。

克丝婷怔了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浑身猛一哆嗦,霍地张开两只膀子,甩起发梢,蹬起双腿,鼓动起白雪雪一涛涛乳波臀浪,水妖般泼剌剌一阵直往前划,停驻在小河口,耸起脖子朝大河眺望。我慌忙追上前。烟火迷茫,河畔树立的长长一排黑白招魂幡迎风飞扬,星光水光中只见一袭印花纱笼,水红滟滟,漂荡在卡布雅斯河滚滚黄浪里,追随那浩浩荡荡千艘莲花灯船,忽隐忽现,没声没息蜿蜒流转,好久,穿梭在马来甘榜水上人家一幢幢灯火昏黄的浮脚屋之间。满城火舌起舞。火光不住摇曳闪照中,城心大伯公庙一株红灯篙炯炯指引下,阿依曼搭乘波涛,载浮载沉,迎向西天一抹残红,长发漂漂朝向大河口扬长而去,倏忽,隐没在大海。克丝婷浑身打着摆子昂起脖子呆呆张望半天,猛一甩头,回转过身子,揉揉眼睛望向大河上游。丛林深处一钩新月初现,眉样纤细,悄悄挂在椰树梢头,只顾低垂着脸庞,俏生生俯瞰鬼夜影影幢幢灯火高烧的坤甸城。弯弯的月弧里,丫头你瞧,多奇妙,竟闪烁着一颗皎洁的星星,乍看可不就像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娃娃?赤道的夜空原是那么美,那样的纯净无瑕。克丝婷裸着身子漂浮在河中,伸手撩起她肩膀上湿漉漉的赤发梢,一把扎在头顶上。她噘着嘴睁着眼,只顾仰头眺望月娘,脸上漾亮着谜样的笑,好久好久终于回过神来,转身瞅着我的脸,不知怎的她眼眶里竟噙着一团泪光。

——永,你记得吗?昨天从码头接你到我家,经过这条河,我对着月亮向你许诺:今年暑假我要带你展开你的人生之旅,进入婆罗洲内陆,搭乘达雅克人的长舟,沿着卡布雅斯河一路溯流而上,直到河的尽头,天尽头,探访达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寻找生命的源头。明天我就先去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就出发,启航!

——克丝婷,我们会不会平安回来?

——这就得看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的旨意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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