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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起三公我就王响亮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村里人却不叫我王响亮,而叫我王哑巴。后来,我们南山村只剩下一个人叫我王响亮。当时三公坐在竹椅里,夕阳落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偷啃过的玉米棒子。我吓得抱住头逃离三公的屋子,在村子里东奔西跑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后就跑回家,并把门紧紧地拴起来。从我记事起,三公就一个人生活,身边只活着一条黑狗。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硬着头皮向三公家走去。应该说,吃饭对于三公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

向彩虹奔跑

我叫王响亮,我喜欢叫这个名字。

村里人却不叫我王响亮,而叫我王哑巴。是的,我生来就不会说话。我父母亲曾带我四处求医,结果一无所获。这使他们感到悲伤而恼怒,总是提高音量叫喊着我王哑巴。村里人也跟着叫,连三岁小孩都那样叫。后来,我们南山村只剩下一个人叫我王响亮。

那个人是王三公。他是个老光棍,八十九岁,嘴里已经找不到半颗残牙。然而那张风烛残年的嘴却时不时地叫唤着我的名字,使我始终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响响亮亮地说话,因此我打心底喜欢这个老光棍。

所以,我路过王三公的屋旁,总把手中握着的鞭子、石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击打路边的树木,弄出叭叭的响声。王三公那颗瘦小的脑袋便会从糊着旧报纸的窗口里冒出来,叫喊着王响亮。我就向他点点头,然后心满意足地蹦跳着离开。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赶着牛经过三公屋旁时还没甩响手中的鞭子,三公的脑袋已经从窗口里冒出来,叫喊着王响亮,王响亮,你过来一下。我就在牛屁股上很响亮地拍一下,让它自己回家,便得意洋洋地走过去。

当时三公坐在竹椅里,夕阳落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偷啃过的玉米棒子。他想从竹椅上站起来,双脚却如同风中的麻布不停地颤动,椅子也跟着颤动,结果人和椅子一起跌倒在地。这时三公的黑狗窜到他的身边。他就攀着狗站起来。这使我心里很不好受,还不如一条脏兮兮的狗。他终于瘫坐到竹椅子里,说王响亮,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我连忙用劲地点头,想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就行,才不愿意被一条狗看扁。他说王响亮,你到井里打一碗水来吧,我想喝一口井水。

这事一点也不难,我端着碗向水井奔跑而去,却在路上跌了两跤,把碗摔成八片。我没有沮丧多久,就从路边捡起一只白色塑料袋,继续向水井走去。后来我就用那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水回去。三公很高兴,没有问起那只大碗,清亮亮的井水使他忘记了那只大碗。

我正把塑料袋提到三公的嘴边,黑狗就挤到我的脚旁,向我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狗眼,随时扑上来咬断我的脖子,似乎我在谋害它的主人。我的脚不由得颤抖起来,手也跟着打起颤来,水就泼到三公的脸上。三公就哎哟哎哟地叫。我想让手停下来,反而颤得更厉害,把整袋水都泼到三公的脸上。三公就咳起嗽来,咳嗽声越拉越长,最后像根绳子一样扯都扯不断,终于跌在地上背过气去。不动了——死了!

我吓得抱住头逃离三公的屋子,在村子里东奔西跑也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最后就跑回家,并把门紧紧地拴起来。后来父亲和母亲在门外叫喊王哑巴,你干什么啊你,天都没黑,你拴门干什么。

我便迅速拉开门让父亲和母亲走进来,又迅速地把门关上。父亲怪怪地望着我,说你见鬼了啊你。我就比划着告诉他三公死了。父亲的眼睛斜了我一下,说去一边去,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没出息。母亲也附和着说,明天又轮到我们家给他送饭了。

我听懂他们的话。

从我记事起,三公就一个人生活,身边只活着一条黑狗。现在他老了,身子一天比一天坏,日子不长久了。村里人不忍心让他寒心上路,于是王姓家族的人就轮流给他送饭,还帮他端屎端尿。好几回,他几天吃不下东西,已经奄奄一息,命如琴弦。人们以为他熬不过漫长的夜晚,便纷纷准备他的后事。然而在第二天清晨,他的咳嗽声总和阳光一起醒来。人们就渐渐失去了耐性,要是他再活上十年八年或者更长的岁月,那么送饭的日子就会像河水一样流不到尽头。

现在这个问题不是问题了,因为他死了,被我用水呛死了。我非常害怕,瑟瑟地站在那里。

父亲看了我半晌,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情,说那我们去看看。父亲就带着我向三公家走去,还没走到三公的家门前,已经听到三公的咳嗽从那扇破窗里连绵不断地传来。三公没有死,居然还活着。我高兴得跳了一下,又连续跳了五下,终于跳到路边的小土堆上。

父亲却生起气来,狠狠地拍打我的脑袋,把我从小土堆上拍打下来,说他死了吗?他还在咳嗽啊,牛叫都没有那么响,你什么时候学坏了啊?没出息的东西。

我的脑袋一阵疼,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现在我跟着父亲离开了那里。我不想呆在那里,三公今天没有死,总有一天会死的,他那么老了,似乎一片随时从树上落下来的枯叶。我不想和快要死的人待在一起,那样他死了变成鬼会纠缠人的。

然而父亲和母亲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情,第二天就让我去给三公送饭。我摇摇头,告诉他们我心里害怕。父亲的手就在我的脑袋上叭地拍打一下。父亲总喜欢拍打我的脑袋,似乎拍打多了我就能开口说话,他都把我的脑袋当成一只篮球了。父亲说我们今天到镇上去赶圩,家里只有你了,你不去送饭,难道要到广东去叫你姐姐来送?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硬着头皮向三公家走去。三公见了我,有些难为情地说今天你来送饭啊,麻烦你了,辛苦你了。他没有提起昨天的事,似乎忘记了,似乎根本就没有过昨天。他现在只想吃饭,往嘴里扒一口饭,腮帮便像只石磨一样动了起来,好半晌才咽下一口饭。应该说,吃饭对于三公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

我缩在一旁不敢离开,似乎过了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他才吃饱,然后望着我说,把剩饭喂狗行吗?我点点头。他就把碗里的剩饭倒在地上,黑狗闻了闻张开嘴就吃起来,还使劲地摇着那条脱了很多毛的尾巴。它懂得感激人。我抓过碗正想往回跑,却被他叫住了。他说王响亮,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我不愿意帮他做事,就是比蚂蚁还小的事情都不愿意,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纠缠,然而我的脑袋却不听使唤地点起来。

他点了点头,说王响亮,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会帮我的,你帮我写封信吧,寄到派出所里,告诉他们我想去坐牢。我知道你读了小学,懂得写信,你三个姐姐从广东写信回家,都是你给她们回信的,你父亲说你写过二十封信,你还帮邻居李奶奶写过两封信,现在你就帮我写一封吧。你就说村里人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们,特别是在农忙时节的时候,他们那么累了,还要来照顾我。你知道,人们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受,这熬人啊。要是到了牢里就好了,就不用麻烦大家了,我心里也就平静了。嗨,你一定要好好写这封信。还听说城里人死后就会推进火炉里,然后烧成灰,就不用埋了。那样好啊,我没儿没女,埋了将来谁来给我剪掉坟头的草?所以啊,王响亮,你就得帮我写这封信,我已经想了好多个夜晚,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

写信并不难,我便点头答应,然后回家坐在门槛上等待父亲归来。父亲有一本滑溜溜的信纸,那是用来写给我那三个在广东打工的姐姐。现在我要向父亲讨要一张,毕竟写给派出所,那是一件严肃的事。那天父亲和母亲像是忘了回家的路,太阳都已经西下,还不见他们的踪影。我终于坐不住,便摸进他们的房间偷出一张信纸。然后我跑到房间里把门紧紧拴上,在父亲和母亲走进家门之前写好了信。

林荫镇派出所的警察们:

你们好。我是南山村的公民王三公,我老了,又没儿没女,时常拖累村里人,

我想了很多夜晚,觉得还是到牢里去的好,你们来抓我吧,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南山村:王三公

我信拿给三公看,他不识字,却满意地嘎嘎笑了两声,接着就无休止地咳起嗽来,足足有十五分钟才渐渐地沉默下来。三公用手揉着胸口,然后从床底下摸出一张五块钱说王响亮,你帮我把这封信拿到镇上去寄吧,五块钱够买一张邮票和一碗粉的,你不喜欢吃粉吗?

我当然喜欢吃粉,比米饭好吃多了,我却没有接过钱。三公就把钱硬塞到我的手里,说快去吧,如果我去坐牢了,床底下这些钱全归你,你就可以天天买粉吃了。

说着,三公就掀起床被,底下铺散着花花绿绿的钱。有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一块的,好像还有五十和一百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更没想过自己会拥有那么多钱。父亲最多给我五块钱。他说五块钱可以买五十颗糖,可以吃上一个月。所以他一个月只给我五块钱。现在我就要有很多钱了,不由得激动起来,脚都颤抖了,接着身子也颤抖了,后来我像只颤抖的风筝向小镇飞去。我来到镇上把信塞进邮筒,又跑到米粉店里吃了一碗粉,然后小跑着回家。我跑到半山腰就累得不行了,不禁怀念起我们家的牛来。以往累了的时候,我就会骑到牛背上慢悠悠地回家。

现在我们家的牛却害了我。它钻进王二家的菜地,把半块地的大白菜吃进肚子里。王二就赶着我们家的牛找上父亲。父亲就找上我。他把我按在杉木做的长条椅子上,用竹鞭抽打我的屁股,说你放牛放到哪去了,啊?让牛钻进人家菜地,现在要赔人家三十块钱,你有钱吗?三十块钱,够我喝一个月的酒,现在被你赔完了,从现在起每个月扣你五块钱,直到扣完为此。

也就是说父亲将在半年内不会给我一分钱,我心里不由得痛一下,然而很快就好了。我才不稀罕他的钱呢,我很快就会拥有很多钱。所以我伏在长条椅子上,一点也不反抗,还在心里按着父亲抽打的次数默念:五块钱,十块钱,十五块……父亲抽打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有钱,所以从始至终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就是父亲最后一鞭子用了两倍的力量,似乎抽打着别人家的儿子的屁股一样,我也一点都不生气。我就要有很多钱了,还生气干什么。我想等我有了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林荫镇上买车票,然后像姐姐们一样远远地离开南山村到广东去生活。虽然我不会说话,但是我会干活。我可以帮广东人放牛,也可以帮广东人砍柴,或者洗碗。反正我要远远地离开父亲,离开父亲的鞭子,让父亲大吃一惊,就算要我天天照看广东人的小孩也愿意。那样母亲会伤心哭泣,泪水会打湿她的胸襟,然而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担心的是我走后没人照顾我们家的那头牛。要不然把它一起带走?可是人家让它上车吗?再说也没有那么大的班车。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就不想了,还是先等到有钱了再说吧。

现在,我和三公心情一样急切地等待警察的到来。我们天天向着村口的那条路张望,结果张望了十三天,那条路上连警察的臭屁都没闻到。

警察忙吗?还是他们没有接到信?我不知道,三公也不知道。后来,三公猛地拍打自己的脑袋叫起来,说王响亮,我知道了,知道了,派出所没来抓我,那是他们只抓坏人,不坏的人他们不会抓的,你就再写一封吧,把我写成坏人。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又摸进父亲和母亲的房间偷出一张信纸,把三公写成坏人。三公又从床底下摸出五块钱。我再次跑到镇上去寄信的时候,先找来一根绳子把我们家的牛套住,拴在一棵松树下,所以父亲不知道我又跑到镇上去寄信还吃了一大碗米粉。我寄出第二封信后,村口的那条小路仍旧寂寞无比,从早到晚都没出现一个陌生人。看样子派出所那群警察到下辈子都不会来到我们的村子里。

三公很失望,整天陷在苦恼里,苦苦地想着警察为什么没有出现。信上都把他写成了一个坏人,警察却没有出现在他的希望里。他想,也许是自己没做过什么值得警察抓的坏事吧。他的确没做过什么坏事。虽然当年国民党抓壮丁把他抓去当兵,但是那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对我说,我要做件什么坏事才行,不然写再多的信也没用。该做什么坏事呢?这让三公感到为难。他做不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待他那么好,总不能以怨报德吧。

后来三公想到了全村人都离不开水井——把水井弄脏。这样警察自然会找上门来,而事后水井一样可以清洗干净,水井还是滋养全村的水井。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弄脏水井。他连走路都要借助木杖,又如何弄脏水井呢?结果他又想到了我。

几天后的黄昏,他站在家门口一边招手一边呼喊着我。那样子就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在风中摇摆。我心里感到有些酸楚,于是跑到他的面前。他咳了两声,说王响亮,我想到办法了。你帮我捡牛粪吧,想坐牢就得用牛粪。

我不知道牛粪和坐牢有什么关系,但觉得三公那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就做了。何况这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难,我天天上山去放牛,捡牛粪就像用刀砍掉一棵小树一样容易。不到三天时间,我就捡了半箩筐。

三公望着那半箩筐牛粪,说王响亮,我要把这些牛粪倒到水井里,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要让村里人吃牛粪,水井脏了可以洗的,我只是想让派出所相信我在做坏事,他们才会来抓我的,那样他们一定会来的。

我没等三公说完话就跑到井里,喝了一瓢水,正想喝第二瓢的时候,看到三公拄着棍子,背着一只黑色的麻袋,瑟瑟缩缩地走来。他真的要把牛粪倒进水井里,我便慌忙跑回家。

家里只有母亲,她正在喂猪,没空理我。我便跑到鼓楼,父亲正在打牌。我挤到他身旁告诉他,三公把牛粪倒到水井里,水不能喝了。父亲的嘴巴就海碗一样大起来,说三公老糊涂了,把牛粪倒进水井里。鼓楼里顿时一片哗然,人们骂骂咧咧地向水井奔去。此时,三公蹲在水井旁,望着一支怒气冲冲的队伍涌到面前,一点也不慌张,脸上反倒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指了指水井说我把牛粪倒进水井里了。

父亲的巴掌立即飞过头顶,终于没有向三公甩过去。他发现三公不是他儿子的脑袋或屁股,不是想打就能打的。所以父亲的巴掌最后变成了一根手指,说三公啊,你老糊涂了,这水是全村人喝的,做什么都不能做这坏事啊。

三公说,我做了坏事,叫警察来抓我吧。

人们就把老糊涂的三公架起来,送他回家。三公在人们手里变成一只动弹不得的青蛙,便不停地叫喊,我没糊涂,我是故意的,我是个坏人,抓我去坐牢吧,我是个坏人。

人们没理会他,把他架回屋子里,按在床上,然后都跑去冲洗水井,留下三公一人在房间里不停地咳嗽。父亲站在水井旁指挥着人们冲洗水井。人们光把井里的水和牛粪全舀出来,接着洒下石灰,然后用稻草扎成把子,涮着水井的井壁。不到半天时间,水井又是水井了。父亲舀起一瓢水想都不想就往嘴里送。人们就看到他突起的喉结在不停浮动,于是哗哗地拍起手来。父亲喝完了水,说三公老糊涂了,今后要注意点,不要让他再把牛粪啊什么的倒进水井里。

老光棍王三公老糊涂了,全村人都知道。

我却知道他没糊涂,他比谁都清醒,他只想坐牢。现在他又叫我帮他写信。我本来不想再帮他的忙了,可是看到他那双枯叶般的眼睛时,心里不由得痛了一下,终于又拿起笔。

林荫镇派出所的警察:

你们好。我是南山村的公民王三公,我写过两次信,告诉你们我想坐牢,你们

却不信,也没来抓我。现在我把牛粪倒进水井里,你们快来抓我吧,不然我又做别的坏事了。

南山村:王三公

这封信终于把警察招来了。那是五天后的上午,两个警察走进了我们村子。我觉得三公有了危险,便跑去告诉他警察来了。三公的眼睛顿然闪出一道光亮,像支小火柴在燃烧,说王响亮,你说的话是真的吗?我告诉他那两个警察已经来到村头。三公的眼睛又闪出一道光亮,说王响亮,你帮我收拾几件衣服吧,我到牢里穿。

我就把三公的衣服包起来,还把一双鞋子也包了进去。三公静静地坐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个角落。他在和这只破落的小屋告别。这一去将不再回来,他的眼里闪烁着泪水。后来他说王响亮,等警察把我抓走后,你就把床底下的钱全拿去,还有这条狗,如果警察不让带着一起去坐牢,那你就照顾它吧,别让它饿死。

那条狗就窜进来,用脑袋轻轻地拱着三公的膝盖,两眼泪汪汪的,它听懂三公的话,知道将要生死离别。三公抚摸着狗,泪水就下来了。我看不惯这样的场面,便跑去看警察。警察正走进村公所里。父亲也跟着走进去。我知道父亲想当村长,早就想了。现在村长和想当村长的父亲一起坐在村公所里。他们的对面是警察。我和一群孩子挤在村公所的门外,等待着警察从里边走出来。我们想看看警察腰间的枪和手铐。

警察拿出三封信丢在村长面前,说你看看,村里是不是有这个人?村长拿起信,说有,有,老糊涂了,哦,不,是疯了。警察说我们知道他疯了,不疯怎么写这信啊,只是来看看这疯子有没有伤害村民,以后要注意着点。村长点点头,接着却摇起头来,说不对,不对,他那么老了,是不可能跑到镇上去寄的,何况他又是个文盲,不会写信。警察说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告诫一下你们要注意安全,别弄出什么乱子来。

父亲把三封信抓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发现信纸是熟悉的,信纸上的笔迹也是熟悉的,于是拍打一下自己的脑门,说警察同志,请把这三封信留下吧,我能查到谁是写信人。警察说那最好不过了,叫他以后不要再写这种信了。

不久,警察就走出了村公所大门。村长和父亲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像一支武工队。我们却没看到这支武工队有枪和手铐。我想他们根本就没带枪和手铐,对付三公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根手指头就已经足够。我们跟在警察身后,想看他们怎样对付三公。警察却跟在手里提着一条草鱼和十瓶漓泉啤酒的村长身后。我们便知道这个中午警察要做的事不是抓人,而是喝酒。

父亲没有跟着走向村长的家,而是盘问我,说王哑巴,房间里那叠信纸为什么少了三张?

我知道辩解已经没有用,便乖乖地伏在长条椅子上,等待父亲熊掌一样的巴掌落下来。父亲高举的巴掌却搁在半空中,说算了,警察都喝酒去了,我还打你干什么,我傻啊我,我不成了疯子啊我。

父亲离开后,我来到一个小土坡上,面前是几棵小树,小树下是我们家的牛在吃草。不远处是村长的家,他们家的门敞开着,却没看到警察的影子。我多么希望警察从门里边走出来。三公在家里一定等急了,不应该让他那样等,那样对老人不敬。

这时三公走出房外,手里提着一只包,黑狗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向村口走去。三公是那么瘦弱,如同一片被风刮落的枯叶,一晃一晃的。他被什么绊一下,跌倒在地,咳嗽声便响起来。我便三两步跑到他面前,把他扶起来。

三公说王响亮,你来得正好,快把牛牵来吧,让牛背着我到村口去吧,我的双脚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走不动了,让牛背着我走吧,我在那等待警察,我知道他们在村长家吃饭。

我望着越来越瘦的三公,觉得他可怜极了,便比划着让他不要去坐牢。三公急了说快去啊,不然警察就走了,我就不能去坐牢了。说着咳嗽又窜上来了,憋了好半天才说王响亮,我只有到牢里去才过得安宁,将来也死得安宁,村里都是好人,可我心里越加难受啊。

三公的眼睛红了起来,满脸的难过。我便跑到山坡上把牛牵下来,然后给牛挠痒痒。牛就望着天空一眼,于是蹲下来。我把三公扶上牛背,然后牵着牛往村口去。我们坐在村口的桂花树下等了半天,许久才看到满面红光的警察跟着村长向村口走来。

三公转身对我说,王响亮,别忘了还有这条狗。我心里酸酸的,便用劲地点点头。

警察来到三公面前,瞟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调到别处,似乎三公只是一棵陌生的树而已。警察与村长握了握手,便转身走向村外。三公连忙叫喊起来公安局,公安局,我就是王三公啊,就是那个把牛粪倒进水井里的人啊,快来抓我呀,我已经准备好了跟你们去坐牢。

警察回过头来,说老人家,你回家去吧,我们了解过了,再说你把牛粪倒进水井里也不至于要坐牢的,以后别干这种事就行了。警察说着就走出村口,再也没回头。三公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警察远去的背影,眼里布满了失望。

水井事件后,人们并没有因此记恨他,唾弃他,反而更加悉心地照顾他,不时对他问寒问暖,准时给他送来饭菜。他做了错事,人们却只认为犯了糊涂。这让他更加难受,他老了,但他并不糊涂,想的只是想离开村庄。然而连把牛粪倒进井里这样的事还不构成犯罪使他感到茫然。难道要杀人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立即拍着自己的脑袋,拍掉了那个不吉祥的念头。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开始失眠。每当醒过来,四周静极了,有响动的必定是老鼠。家里只有老鼠在出没。那些老鼠在角落里瞪着绿幽幽的眼睛,让他感到心酸和绝望。他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偷吃村里人的善良和宽容的老鼠。

他对我说起这些话时,眼角处不声不响地溢出了两颗浑浊的老泪。他说,王响亮,我觉非得做点什么不可。他终于想到了放火。他说那是我能做到而又构成犯罪的事。我吓了一跳,想三公真的犯糊涂了,烧房子的事情能做吗?整个村庄都是木板房,烧掉一间,就会引起火烧连营。

我狠狠地瞪着他,把手中的一根木柴砸到地上,然后比划着不要那样做。三公却笑嘻嘻地望着我,似乎我不应该感到奇怪一样。他真是疯了,绝对疯了,烧了房子他倒如愿以偿到牢里去蹲饭,但是村庄里的人们到哪里去?他们只能站在废墟上伤心哭泣,变成一棵棵在风中摇曳的树木。我便又用脚跺着地,比划的动作更加大,告诉他不能那样做,我宁愿不要他的钱,宁愿一辈子不吃米粉,宁愿永远让父亲抽打屁股,也不愿意房子被烧掉。

三公的脸动了一下,又咳了两声,说你不要惊慌,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了,我不是真要烧房子的,本来连这种话都不该说,不吉利,但我只想到这个办法。就是在起火之前就把火灭了,村庄不会有事的。那样的话,虽然火烧不起来,可我成了纵火犯,就能坐牢了。

我望着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心里难受起来,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啊,连去坐牢的心愿都那么难以实现。他太可怜了,我得帮帮他。我跑回家去找父亲和母亲,告诉他们三公要引火烧房子。他们就用四只充满疑虑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我是一只忽然闯到他们面前的猴子。后来他们没有理会我,挑着笸箩向田野走去。我便跑去告诉三公,我的父母亲不相信,也就是村庄里没人相信。

三公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去帮我买一瓶煤油,村子里没有,要到镇上去,你就去吧。

我就到镇上买回一瓶煤油。于是去送饭的人们,便常常看到三公在拨弄那瓶煤油。起初没人把那瓶煤油和火灾联系起来。后来我拉扯着父亲,告诉他三公准备用煤油烧房子。父亲的脸上就严肃了,又望着我比划半天,才半信半疑地向三公的家门走去,果然看到三公把煤油倒在墙板上,一阵煤油味扑面而来。父亲冲过去把那瓶煤油夺了过来,抛到河里。

然而过了几天,三公手里又出现一瓶煤油。这瓶煤油不是我到镇上买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太奇怪了。人们看到了就把那瓶煤油夺去,丢掉。可是没过几天,三公手里又出现一瓶煤油,变魔术一样。村里人感到不安起来,谁知道三公会在哪个夜晚犯起糊涂来,一把火把房子点燃。人们便议论纷纷,三公为什么喜欢玩起煤油。父亲想到了我,便把我从人堆里揪出来。我害怕了,便比划着告诉他们是三公自己想坐牢,才想要烧房子的。然而人们怎么也没明白我说什么,连父亲也没明白。我便抓起一枝树枝在地上写出来。

人们发现三公有烧房子的思想,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村长说,三公这么老了,怎么办呢?村子里便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成全他,让他去坐牢。一种是他太老了,只是一时糊涂,不必送去坐牢。后来村长和几个村庄里年老的人商量,最后决定把三公送到派出所去。因为村庄里没人能够保证三公不再犯糊涂。

人们做了一只轿子,那是在电影上学来的,三公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一点也看不出是去坐牢,倒像是去亲戚家串门。我在半山坡上望见他们穿过阳光,然后隐没在山腰上,心里涌起了一阵说不清的滋味。我狠狠地扯了一根猫尾草叼在嘴里,想三公终于去坐牢了。

现在三公的钱是我的了,那么多钱全都是我的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不知道拿着钱离开南山村,离开小镇,离开县城,最后应该走到哪里去。直到太阳落山,我还想不出答案来,于是很生自己的气,还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又狠狠地拍了老牛一巴掌。老牛就转过身来,不解地望着我,看到了我满脸的愤怒,就讨好地蹲下身去,让我骑到它的背上,我们就回了家。

回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人们像一群沉默的蚂蚁抬着食物一样抬着三公回来,连忙从牛背上滑下来,跑过去拉扯着父亲的衣角问为什么把三公抬回来了?父亲没有说话。我又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极不耐烦地说三公没罪。人们就抬着三公走回家。我望着人们越去越远,心里顿然涌起流水一样轻柔的东西,慢慢地充溢整个身体。

几天后,三公坐在房子前叫住我,说王响亮,你帮我做件事吧,那些钱总有一天都会归你的,现在你还愿意帮我做一件事吗?

我摇摇头,远远地跑回家,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

三公的狗却跑来找我,它抬着鼻子对我笑。我讨厌狗对我笑,就抓起一块石头,狗就跑掉了,等我把石头丢在地上,狗又蹿到我面前。真是见鬼了。我不得不又抓起石头,再也没丢下,有时候在床上睡觉都抓在手里。父亲说你见鬼啊你,抱着石头睡觉。是的,三公的狗就是鬼,阴魂不散的鬼,缠上了我。

后来我忍不住了就气冲冲地跑向三公的家门。狗站在门口那里向我使劲地摇着尾巴。我真想踢死那条狗。我讨厌死了这个老光棍,讨厌死了他的狗。三公却艰难地撑着身子靠在床头上对我笑。他的笑和狗的笑一样让我生气。我想跑过去甩他一巴掌,把他的笑甩掉。结果我只站在门口那里对他怒目而视。

三公说王响亮,是我让狗去叫你的,这村子里就你相信我,也只有你愿意帮我忙,房间里有很多老鼠,你去帮我买几包老鼠药来吧。这些老鼠老是窜到我的床上来,要吃掉我的脑袋,我不想死后没有脑袋,你想那样吗?

我想了想就到村口的商店里买来五包老鼠药。三公就把老鼠药拌在剩饭里,洒在墙角里。我想这下没我的什么事了,便走了。然而第二天上午,三公的狗又缠上了我,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我忍无可忍了,便在身上藏一把刀,想别怪我了。等到三公的狗来到面前,我掏出刀就砍过去。狗闪开了,刀落下去把邻居李奶奶的母鸡砍死了。我连忙丢下刀躲进房间里。不久邻居李奶奶就站在路口不停地叫骂。三公的狗却蜷缩在不远处的墙角里,死死地盯着我们的家门,像个战乱年代的特务。这条该杀千百次的狗。

我最终磨不过那只狗,便又向三公的家走去。三公看到我出现在门口,一脸苦相,说王响亮啊,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这几包老鼠药毒不够用,老鼠太多了,也可能是这种老鼠药的药性不够强吧,昨天夜里老鼠们还在四处奔跑。你到镇上去帮我买老鼠药吧,多买些。

我是不愿意去的,村子里有那么多人,凭什么要我去呢?结果我还是跑到镇上去买回来三十包老鼠药,只有这样才能甩开三公和三公的狗。我把老鼠药拿给三公时,偷偷把一包藏在身上,想要是那条狗再缠着我的话,就毒死它,让它永远消失。三公看着那堆老鼠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眼角里还隐隐出现一丝泪痕。

我的心终于放下来,想这下总算天下太平了。我回到家看到父亲背着手在门前踱来踱去,便知道是某一个姐姐从广东寄来了信。父亲在等我给某个姐姐回信。果然父亲向我跑来,说王哑巴,你跑到哪儿死去了,你姐都来信了,快给她回信。

信是大姐来的。大姐说她今年春节不回家过年,她在广东过年。大姐说她看上了一个广东人,她要嫁给那个广东人。父亲对大姐不回家过年可以接受,但是却无法接受大姐要嫁给一个广东人。他在房子里踱来踱去,都把我们踱晕了。母亲就说你别老这样踱来踱去,弄得我心里慌慌的,像爬着蚂蚁。父亲说你心里爬着蚂蚁,我心里还爬着大象呢。

我心里没有什么在爬,只是在想要是大姐真的不回来就不给我买新衣服了,也不给我零钱花了。这时候我有些怀念起钱。我要是有了钱,就买车票去广东找大姐。对,就去找大姐。她喜欢我的。每次她去广东那天,总在我的脸上吻一下,二姐三姐从来都用手捂着嘴巴,说哑巴,你就不能把鼻涕擦干净吗?你看看你都像什么了,简直是个垃圾筒。我没有擦掉鼻涕,想你们才是垃圾筒呢,是全世界最大的垃圾筒。

父亲跑到房间里拿出滑滑的信纸,气呼呼地说,哑巴,王哑巴,给我回信,就说不同意她嫁广东人。母亲说,是啊,那么远,飞都要飞半个月。父亲却不满意地说,要是我们能坐飞机飞来飞去就好了,现在我们去赶圩都要步行。王哑巴,写吧,快写吧,不要嫁给一个广东人,广东人没一个好人,叫她回来吧。

我就坐下来写信,哗哗两下子就写完一封信,递给父亲。父亲接过信,看了一眼就把信卷成一支烟卷,叼在嘴上点燃,说再写一封吧。我当然高兴了,于是又写了一封。父亲看了一下就撕掉。我又写一封,他看都不看就撕掉。我接着写,父亲接着撕,最后把那十八张信纸全撕完。父亲说,那就明天再写吧,我今晚要好好想想。

第二天,父亲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说快起来,我想好了,就说你妈病了,很重,快不行的那种重。母亲就不满意地说,你才病重呢,你才快不行呢,你怎么不说自己病啊?孩子回来了,你让我没脸见人吗?父亲说,不就是想让孩子回来吗?哑巴写吧。我摊开双手表示没了信纸。父亲怔了一下,说那我到镇上去买吧。父亲说着就出门去了小镇。母亲还在那里跺着脚。

那天三公的狗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它站在对面的桂花树下使劲地摇着尾巴。我抓起石块吓唬它,它没跑,便把石块砸过去,它也没动,像树根一样扎在那里。我便返身到屋里拿出老鼠药拌在一些剩饭里,然后带上狗走到河边,想别怪我了,是你自找的。狗像发现我的诡计似的,没有吃,只是两眼泪汪汪地望来。我都被它望得心里发慌,连忙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狗就使劲地摇着尾巴,闻了闻地上的饭,然后张开嘴。我知道它吃下这些剩饭,命就没了,孤独的三公就会更加孤独。我一下把狗推开,用脚把剩饭踢到河里,全流走了。狗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河水顺流而下。后来我就跟着狗向三公的家走去。

三公坐在床上,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南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王响亮,这些天晚上我总是失眠,没完没了地想起往事。总是梦见着阿娟。那是几十年前被抓去当兵的日子,那时候我一直想当逃兵,后来认识并恋上了阿娟。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我负了伤,阿娟死去了。我们从此阴阳相隔。这么多年了,阿娟一个人在那边孤独寂寞地活着,我早就应该过去和她见面了。现在,我老是梦见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我没儿没女,要是我死了,你就告诉人们把我葬在南山上吧。我想在那里晒太阳,可以每天望见我们村子。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不知道好端端的三公为什么要说这些。

几天后,三公的狗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汪汪地叫,一脸急躁。我猜想是三公出事了,便跑到他的家去,果然看到三公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身边洒着一把老鼠药。这个可怜的三公吞下老鼠药死了。那些老鼠药是我买来的,是我害了他。我吓住了,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动腿。这时王子同来送饭看到我站在那样子便哈哈笑着说王哑巴,你在这学狗撒尿啊。我想告诉他三公吃了老鼠药,然而我连头都转不动。王子同就踢了我一脚,我就倒在地上,然后就能动了。我爬起来比划着告诉他三公吃老鼠药死了。王子同却歪着嘴,说你这个哑巴到底在说什么呀?去去去,去给父亲打手势去。王子同走了进去,撞见鬼似的尖叫起来,铁青着脸一路奔跑呼叫起来,死人啊,三公死啦。

我也跟着跑了,后来跑到父亲面前,告诉他三公想让人们把他埋在南山村上,想在那里晒太阳,望着村庄,他怀念我们的村庄。

父亲哼一声,说这要看算命先生怎么说,说埋哪就埋在哪的。接着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给你姐姐的信,随便说点什么吧,她想嫁就嫁吧,告诉她不要忘记还有你这个哑巴弟弟就行,三公死了,我得去帮忙了。

后来算命先生拿着一个盘子,望着苍穹,嘴里念念有词,良久才转过身来说就埋在西山半腰上吧。于是父亲和村里十来个男人就扛着锄头在西山上挖了个比人头还深的坑。三公将埋葬于此。

算命先生在三公的床前烧香、纸钱,念着咒语,一些上了年纪的妇人蹲在三公尸体旁抹泪哭泣。母亲也蹲在那里哭泣。她们的哭声很响亮,像风刮着树木发出的声响。我忽然觉得她们的哭泣像是演戏。她们在演给谁看呢?三公都死了,这样哭着他听得到吗?

我想三公一定听得见,瞧他的手都掀掉盖在脸上的黑布,然后抓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块糯米粑,含在了嘴里。算命先生看到三公的嘴巴在蠕动,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说你还不想走啊?算命先生就脱掉头上的那顶黑帽子,说大伙别忙了,三公还没走。

人们听了就拥到门口,看到三公的鼻孔又呼呼出气,便把头上的白布扯下来丢掉,接着骂骂咧咧地走掉,最后剩下几个小孩好奇地往门里张望。我挤在门边看到三公的眼睛睁开,还流出泪水。他真的是个活人。三公终于坐起来,说我还没死吗?几个小孩就吓得叫喊着有鬼啊有鬼啊四处逃窜。我没有跑,如果是鬼的话跑也没用,鬼跑得比飞机还快。

三公说王响亮,我真没死吗?我点点头。鬼是看不见的,所以我相信三公还活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吃了老鼠药吗?怎么没死呢?我摇了摇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让我把剩余的老鼠药找出来,端详了好半天,然后把狗叫唤过去,让狗吃起来。狗一点也没事,还使劲地摇着尾巴。他终于泄了气,说这老鼠药是假的。

怎么会呢?老板都说这些老鼠药能毒死十头牛。

三公忽然想起了什么,说王响亮,我死了几天啊?我告诉他两天了。三公说,那人们已经给我挖坟了吗?我告诉他挖了,不过不在南山而是在西山。他脸上抽了一下,像被黑蚂蚁咬了一口似的,说怎么还活着呢?怎么还没死呢?死了也就不知道被埋在西山上了,嗨,死了也就不知道了,看来以后就得埋在那了。

三公还在冥冥自语的时候,我已离开小草棚,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想说点什么似的,却没开口。父亲有些生气,说三公也真够折腾的。村里人也有些生气了,有些人故意忘记给三公送饭。父亲却一次都没有忘记,还夹起一块大大的肥肉盛在碗里,说王哑巴,给三公送去吧,你可别偷吃了这块肉。

我点点头就端着碗走出家门。我走在路上开始觉得父亲很可爱,像个爸爸,愿意给他当儿子。要是他不再抽打我的屁股,我就更加愿意当他的儿子了。现在三公面对着那块肥肉,眼角又滚出两滴浑浊的老泪,落在地上,破碎了。他说王响亮啊,你是个好人啊,你们家都是好人啊,还给我肉吃。要是我的声音能够转让,我想都不会想就让给你,让你也和别人一样响响亮亮地说话。

虽然三公终究不能把声音让给我,但是他是个好人。我想不明白的是,像他那样的好人为什么没女人嫁给他呢?难道和阿娟有关?我想问父亲,也想问母亲,终于没有问。三公已经那么老了,再问这样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现在他已经枯瘦如柴,乍一看,如同一具不能动弹的死尸。每次望见他,我心里都不由得发起酸来,真不知道这样的三公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事实上三公心里总是盘着死去的念头。他对我说,王响亮啊,你知道我现在每天最怕的是什么吗?就是睁开眼还能够看到阳光清清楚楚地落入窗口来。我不想这样活着,一点也不想,又让人们白忙乎一场,心里难受啊。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只是个孤独的老光棍,还把人们折腾得够呛。人们不会把我当成他一个骗子吧?骗取人们的同情。我不想背着骗子的骂名死去。那样的话,到那边去见阿娟都不知如何解释好。

我比划着告诉他,不要想那些事情,好好活着,没人嫌弃他。三公并不理会我的话,也不看我的手势,他的目光落在山谷里。他想到山谷里去,想和树木、小鸟们为伍,想化作一堆泥土。

那年的冬天来了,天越来越冷,下起了一场大雪,积雪没过膝盖,从窗口望出去,到处都一片洁白。我想跑到雪中去玩,又怕父亲抽打屁股,便只好缩在房里望着一大群孩子在雪地里打雪仗。这时候三公的黑狗出现在雪地里,并往我的窗口奔跑而来。它来到窗口下仰头望着我,使劲地摇着尾巴,又汪汪地叫,见我缩在窗口里不动,就在雪地上转来转去,着急万分的样子。我便知道三公又做了什么事,便跟着黑狗走向三公的家。

三公在横梁上挂着一根带子,系成一只圆圈,正站在椅子上把脖子往那只圆圈钻进去。他的手臂没有足够的气力把他的躯体吊起来,所以他的脑袋怎么也够不上那只圆圈。后来他的脚开始颤起抖来,椅子也跟着颤抖了,最后整个人便从椅子上摔下来。狗就跑过去,三公攀住狗撑起身来,终于看到我站在门口,说王响亮,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扶我吊上去吧。我一听便跑去找父亲。他不在屋子里,也不在鼓楼里,最后在村公所里找到他。那时他和几个小组长在听村长说话。村长说,镇上来通知,说今年的天气特别坏,要我们做好防寒防冷准备,特别是那些孤寡老人、五保户和困难户,要照顾好他们的生活,总之不能让他们被饿死或者冻死,这是上级的精神。

我听到这话就壮了胆,跑过去比划着告诉他们三公在上吊。村长不明白我比划什么,父亲已哗地站起来,说三公又在寻短见。村长说那快走,不能出什么事来。人们跑到三公的家里,看到三公在挣扎着往圆圈里钻。父亲跑过去把那根带子割断了,说三公啊,你别做这傻事。村长说,三公啊,现在都快要过年了,你不要想多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吗?

三公就愣在那里,没有说话,他感激人们,但是没人知道他的想法。正因为快要过年了,家家都要团聚了,而他将又一次在大年夜的鞭炮声里品尝孤独和寂寞。他想的是阿娟更加感到孤独和寂寞。他要去看她,不想抛下她一个人。

村长让人到村部去拿炭,烧火,屋子里暖和起来。村长还是放心不下来,担心三公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父亲就扛来一张小桌子,然后叫上一些人围着桌子打牌。村长见他们在赌钱,心里并不愿意,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从此三公的房子里每天都有人在打牌。起初三公偶尔望着他们一眼两眼,脸上总是浮现出说不清的神情。三公告诉过我,他对周老师有些意见。他说在一年春耕时节,他离开了村庄,到达阿娟的城市,他愿意活在阿娟的城市里,在城里当乞丐也比在村里当累赘强。后来却被来到城里学习的周老师发现,硬是把他带回村庄。他回到村庄后就生了一场病,治愈后人也老了许多,腿脚不灵便了,再也离不开村庄。

现在三公想到另一种离开村庄的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却怎么也找不见刀、锄头什么的。人们早就把这些东西收藏起来了。

后来的一天晚上,王子同和李果两人为了一张牌吵起来,差点打起来,结果都气呼呼地离开三公的家。他们一走,李树和王强也走了,家里只剩下三公一个人。三公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寒风在呼啸,便把被子掀开,接着又把衣服脱下来,最后赤着身子横在床上,在寒风中渐渐地冰冷。

那天晚上父亲到三公家去打牌时发现三公冻僵在床板上的,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本想跑去告诉村长,结果却剥掉衣服躺到三公的床上,盖上两床被子,把三公捂在胸口里。不久李树走进来,看到父亲紧紧抱着三公,说三公又不是女人,你抱着他干嘛?父亲抖着嘴,说你没看到吗?三公差点就给冻死了,你们不是在这看着他吗?怎么让他一个人连被子都不盖呢?他都差点被冻死了。我现在也差点被冻死了,你来接替我吧,我冷死了。李树感到有些难为情,父亲说,这是救人命,你还想着什么?李树就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抱着三公。

三公醒过来后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蜷缩在被子下,如同一个瘦小的孩子。村长弄来一些草药,熬着给三公喝,三公的病却一点也不见好。村长都急了,在房间里团团转。人们便建议让巫师来驱鬼。村长想了想,就同意了。人们就把巫师请来。巫师端来一碗水,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忽然睁开,然后用手指在碗里粘了粘水,轻轻地点在三公的额头上,接着巫师画了几道符并用火点着,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终于放入碗中,融在水里。最后巫师让三公把那碗水喝下去。三公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

周老师知道后,说真是胡闹,哪来鬼啊,要想治好三公的病,只有给他打针,吃药。村子里只有王朝天会打针,可他是阉猪的,只会给猪打针。后来人们想到了去读卫校的王小珊,虽然她只读两年,应该算是半个医生,就把她叫来了。王小珊伸出一双雪似的手给三公把着脉,又翻看着三公的眼睛,最后诊断三公的病是着凉引起的,要给三公吊葡萄糖。村长说村里没有,那就把三公抬到小镇上去吧。王小珊说那不行,三公这样的病最不能着凉,何况现在又是大雪封山。后来,人们就建议让人到小镇上把葡萄糖拿来。父亲从人群里冒出来说,我和王朝天去吧。

当天父亲和王朝天就裹着厚厚的棉衣,穿上高筒鞋,然后缩着脑袋向山外走去。天黑的时候,他们才回到村子里。王小珊又伸出她雪似的手给三公吊起了葡萄糖。葡萄糖不知道是什么药,却像仙丹一样,三公的病渐渐地好起来,都感到饿了。他说村长,我想吃点东西。村长说想吃东西是好事。村长就跑到家里杀了一只母鸡,给三公熬了汤。

三公病好后,村长觉得应该让三公有点别的什么来解闷。父亲想了想,说弄台电视来吧。村长说,到哪去弄台电视啊,都大雪封山的,去弄点药都天黑了才爬到家。父亲说先把我家的那台电视扛来吧。

父亲就跑回家里把我家的电视机搬到三公的小草棚里。母亲就不高兴了,说村长都没搬他们家的,你搬干嘛?你钱多啊?就你好心啊?父亲说,看看三公也怪可怜的,再说了,他和我们王哑巴还挺投缘的,就当一回雷锋吧,再说了,人们会记住我的好的,选村长的时候,就不会忘记我。

我们家没了电视机,我便常常跑到三公的家里,挤在三公的床头上看电视。三公说王响亮,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我就一天到晚地坐在那里。几天后,大雪压断电线和电杆,电视看不上了。村长担心没了电视可看的三公会烦闷,便把村子里最会讲故事的李渊拉到三公的家里。于是,李渊就在那里讲起三国演义啊西游记啊什么的。李渊的脑袋是个古怪的脑袋,不知用什么东西做成,里边装着许许多多从没听过的故事。

所以在没有了电视之后,我还是一天到晚地蹲在三公的家里。我蹲在那里不仅是因为听故事,更是因为时常能吃上一碗猪骨头煮的粥。那是打牌的人们出的主意,不管谁赢了钱,都去买猪骨头来煮粥。三公就时常吃到猪骨头煮的粥。我看着三公吃猪骨头粥时一脸陶醉的样子,口水便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就对父亲说我也要吃猪骨头粥。父亲说叫你妈给你煮,这是专门为三公煮的。我跑回家对母亲说了,母亲就走到村头卖肉的店铺,结果买回一块白乎乎的肥肉。母亲说哑巴啊,骨头贵死了,还不如买肥肉,得多吃。

我知道母亲不会给我煮骨头粥了,便常常跑到三公家里,没吃到粥,看着三公吃也舒服。后来三公发现我想吃粥,便偷偷地留下来,我端着碗跑到角落里吃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在小镇上吃的米粉一样。

那个冬天,我的三个姐姐都没有回来。我知道大姐没有回家因为她要嫁广东人,二姐三姐没回家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我并不觉得没有她们的冬天有多难过,好像只睡了几觉,春天的太阳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爬上了我们村的山顶。

现在人们不再往三公的家里钻了。春耕了,人们忙乎去了。其实也不再担心三公会死掉,因为三公在冬天里天天吃下骨头粥,人也健康起来,脸上都多出许多肉。然后三公却觉得死的那一天就在眼前,就像摘果一样,伸手就可以摘到。他对我说,王响亮,我知道我真的要死了,我也知道人们要将我埋在西山上,我不大愿意埋在那里的,但是不能由我说了算。这样吧,你就给我写悼词吧,在我的坟头念着。那样我才觉得安宁。我知道你念不出来,你可以写,然后让人帮着念。就说我王三公感谢人们对我的好,对我太好了,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我想感谢他们,不然我在阴间不得安宁。

我站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不忍心拒绝这个孤独的老人,尽管他只是个光棍,问题是我不知道如何写悼词,我从来没写过那东西,叫我怎么去写呢?

三公说,王响亮,我知道你没写过,不过你可以去问周老师,他文化高,他知道的,他会教你的。王响亮,这钱你拿去吧。

我望着那只小钱袋,摇了摇头。三公有些着急了,说王响亮,你就拿着吧,你不拿我心里不踏实的,你只有拿了才会帮我写悼词,拿着吧。

三公就把那只小钱袋塞到我的手里。我感到那只小钱袋有些沉,似乎不是装着纸币,而是装着泥巴。我看了看三公,又看了看手中的小钱袋,心里莫名酸楚起来,于是我走向学校。

周老师不在学校,他到县城里去了,听说去开会,也听说是去看望王白而顺便去开会。王白是个四年级的学生,患了病,到县城里住院。他的父亲母亲也跟着到县城去。我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但我想一定是很重的病。

我在村口等到太阳落山,周老师还没回来,便站起来离开。我感到手中的钱袋不安全起来,想了想,便把那只钱袋埋在竹林里,然后才放心地走进家门。

那天之后,我从太阳刚爬上山顶就守候在村口,望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盼着周老师从那条路走来。周老师似乎喜欢上了县城,好些天了,还没等到他回来。我只等到大姐从广东寄回来的信。大姐说春天的时候,她要带着她的老公回到南山村。大姐把她嫁的男人叫老公。我觉得怪怪的,似乎这两个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大姐在信上还说回来只住几天,然后就把小四带去广东。小四就是我。我不由得蹦跳起来,在村子里的石板路上奔跑着,想自己也快成为像姐姐一样在广东生活的人了,想姐姐把她嫁的男人叫老公叫得好。太好了。

现在我更加期盼周老师回来了。我担心周老师还没回来,大姐就把我带走了,因为天气越来越温暖,连枝尖都长出越来越多的新芽。我不由得一天比一天着急,跑去告诉三公周老师还没回来。三公就点点头。我又告诉他春天到来的时候,大姐要把我带去广东。三公怔了一下,然后就使劲地点了点头。他眼睛里出现一片遥远的神情。他说你去广东好,那是好地方,不然人们干嘛都往哪跑呢?你要是走了,就不用为我写悼词了。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当然会写完那篇悼词。答应人家的事,一定要完成。我才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我要做周老师那样的人。

周老师终于从县城回来了,他却不愿意理我,挥着手说,王哑巴,哦,应该叫你王响亮,你没看到我在这忙着吗?我这才注意他面前摆放着一只箱子,上面写着救救我们的孩子王白。

我这才知道王白得的是白血病,听说需要很多钱。我们村庄的许多人都走向那只箱子,都往里边投钱。父亲投了一百块。王子同投了两百块。过了一阵子,父亲又往箱子里投了一百二十块。

周老师对每一位投钱的人鞠躬说谢谢。那样子似乎王白是他的儿子,事实上只是他的学生。我也曾经是他的学生。我为他骄傲。现在周老师叫来几位老人清点箱子里的钱,然后让人送去县城。父亲和王子同挤到周老师面前,说老师让我们送去吧。

父亲和王子同就捧着钱去了县城,而周老师拉上村长扛着那只箱子走向邻村。他们去讨钱给王白治病。所以我没法叫周老师教我写悼词了,心里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

后来我想到了三公的钱,心里才渐渐地平静下来,于是又站在村口等待。周老师和村长在第二天回来了,他们脸上都有些疲惫。我顾不得那么多,跑上去就拉着周老师,告诉他说我要捐款。周老师说,王哑巴,哦,我又叫错了,王响亮,你到别处去玩吧,你爸已经捐了两百二十块,不会又叫你来捐的吧?我告诉他说是三公捐的。周老师的眼睛就大了,明白什么似的,说那好,我跟你走。

我就带着周老师走到竹林里,然后把那只小钱袋挖起来。周老师说,三公的钱怎么会在这呢?我就告诉他说,三公叫我给他写悼词,就把这钱给了我。周老师却怎么也弄不懂我说什么。我想了想就拿根树枝在地上写着悼词两个字。周老师哦一声,说是这样的啊。我就比划着告诉他只要他教我写悼词,就把钱全捐给王白。反正我大姐带我去广东,她会给我买车票。周老师就一只手提着钱袋,一只手搁在我的脑袋上,终于同意教我写悼词。

三天后,悼词就写出来了:

悼 词

王三公是我们南山村人。他父亲给他取名叫三公。三公在20多岁的时候被抓去打仗。没人见过他打仗。一年后,他负了伤就逃了回来。听说他是伤了男人的要害处,这使他娶不了老婆,反正他从来都是一个光棍。现在他无儿无女。他老了的时候,人们给他送饭。他不愿意整天麻烦别人,就想去坐牢,结果没去成。三公有善颗良的心,给患病的王白捐了五百六十七块钱。现在他死了,我们悼念他。

安息吧。

最后“安息吧”那三个字是周老师写上的。周老师还表扬了我,虽然我早就不是他的学生。他说王哑巴,嗨,我怎么老改不了口呢?其实你写作水平不错的,要是你能多读几年书就好了,也许能读出个作家来。

周老师的话使我的心里暖洋洋的,我便跑到三公的床前,告诉他我已经把钱全捐给了王白。起初三公没听明白似的愣在那里,后来就使劲地点头。现在三公捧着那张写悼词的纸,如同捧一块冰一样,双手啰啰嗦嗦地抖起来。他说王响亮,虽然我看不懂上面写什么,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写我的事。后来三公就向窗外望去。他望见了西山,他将埋在那里。

忽然三公说,王响亮,在埋我的那天,你叫周老师在我的坟头念这张悼词好吗?我不知道周老师愿意不愿意,就跑去找周老师。周老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回去告诉三公,我愿意,他是个好人,都捐了那么多钱。我就跑回去告诉三公。三公的眼睛里就闪出一道光来,后来那道光渐渐地暗下去。

几天后,三公就吃不下任何东西,连水都喝不下,人渐渐地没了力气,后来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在第五天的傍晚,他让人把我叫到他的床头,说王响亮,别忘了。我点点头,三公的眼睛就缓缓地闭上,呼吸也断了。他死了。

第二天,人们就把三公放进棺材里,然后往西山抬去。此时,阴沉沉的天飘着一些碎碎的雨。送葬的队伍在细雨里前行,没有笑声,也没有哭泣。周老师跟在队伍里。我跟在周老师背后。我想在坟前听周老师念悼词。那是我写的悼词。

队伍来到半山腰的时候,雨大了起来。父亲在人群中高声叫喊着不要慌,抬上去,快到了,不要松劲。雨却下起了瘾,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冰雹。送葬的队伍立即变瘦了下来,又瘦了下来。后来只剩下几个扛棺材的人。这时有两头牛从山上奔跑下来。它们看到了一幅棺材出现在眼前,想收住脚,却刹不住,直往棺材撞下来。

人们在慌乱中抛下棺材。棺材就滚下山去,最后卡在一棵松树底下,棺材上的绳子脱掉了。父亲跑过去叫喊着,快过来,把棺材捆好。王子同李果他们跑了过来,刚想拉着绳子,棺材的盖就翻了下来。一只手出现了,攀住了棺材缘;又一只手出现了,攀住了另一边棺材缘,接着一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浮现出来。

人们叫喊起来,鬼啊鬼啊。然后拔腿四下逃窜。人们并不怕天上下的大雨。鬼比大雨和冰雹更加可怕。我也想跑,周老师把我拉住,说那不是鬼,三公还活着。三公怎么会还活着呢?他都死了那么多回,这回还没死成吗?周老师走过去,把三公从棺材里扶起来,扶到一棵大树下。这时雨渐渐小了,稀稀拉拉地下着。人们却在雨中消失了踪影。三公靠在树底下,说老师啊,我怎么又活回来呢?周老师说,三公,那边还不要你啊,好好地过活吧,你是个好人,没人嫌弃你的。

三公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起来,好半晌才睁开,说老师,你能不能给我念那张悼词啊?周老师看了看三公,又看了看我,便点了点头。于是周老师整了整衣服,清了一下嗓子,便在树底下念作文一样念着悼词。三公靠在松树底下,一脸严肃的神情,如同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讲的小学生,两眼充满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此时,三公的狗蹲在他身边,似乎也在听周老师念的悼词。周老师念完了悼词,四周静极了,只有三公的泪水在响。三公把手轻轻地搁在我的头上,给我传达着一种赞许和鼓励。我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了下去,当我再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看到父亲从山下呼喊而来,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说三公,三公,有城里人找你。

我们看到两个陌生人正往山上赶来。三公说是什么人啊?父亲说,我不认识,他们带来相片,想让你认一认相片上的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两个城里人来到面前,他们伸手过来把三公扶起来,说老人家,您是王三公王爷爷吧,我们受人所托想向您了解一件事。三公神情疲惫地点了一下头。城里人说王爷爷,您老在解放战争时期当过国民党兵吗?

三公的脸上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望了他们一眼,嘴巴没有张开。城里人说王爷爷,你别误会,现在已经不是文革时期了,您老不要紧张,我们受人所托,想让您老看一张相片。

城里人就从黑色的皮包拿出一张相片递到三公面前。三公瞟了一眼相片,瞬间就怔住了,尔后饿狼抢食一样把相片抓到手里。相片上是一个穿着旧时军衣的女人在微笑。三公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地揉了揉,然后睁开眼,女人仍旧在微笑。三公的身子就颤起来,泪水纷纷扬扬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最后三公双脚噗的跪到地上,哭喊着阿娟啊,阿娟啊,我对不住你啊。三公边哭喊边用手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胸口,一点也看不出他刚从死神身边回来。

两个城里人连忙把三公从地上扶起来,说王爷爷,我们总算找到您了,您老不要难过,您和李娟李奶奶很快就可以见上面,是李奶奶托我们来找您的,我们都找了您半年了,终于找到您老了。

三公连忙抹掉眼泪,说我们还可以见面?阿娟还活着?她还活着?你是说她还活着吗?城里人说,王爷爷您不要着急,李奶奶她还健健康康的,现在在台湾。三公说在台湾?城里人说,是啊,你们那一别就是半个多世纪啊,现在终于可以见面了,李奶奶说只要得到你的消息就从台湾飞过来。三公连忙转身过来,激动地说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几十年了,几十年了啊,我要见上阿娟一面。

周老师说,这就对了嘛,三公,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就是希望。我走过去扶住三公,告诉他就算没有人管你,我管你。三公就把手轻轻地搁在我头上,我感受到他在颤抖。

城里人从袋子里掏出一叠钱,说王爷爷,这钱你先收下,是李奶奶吩咐的,我们这就回去把您的情况告诉李奶奶,让你们早日见面。三公接过那叠钱,自言自语地说,团聚,是啊,团聚。三公忽然转过身来说,阿娟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她哪来这么多钱?城里人说李奶奶在台湾开了家公司,她不缺钱,她说只要找到您宁愿花掉所有的钱。三公哦一声说,那这钱和相片我都留下。城里人就走下山去。

三公把那叠钱递给周老师,说周老师,拿到城里给王白吧,这钱对他有用。周老师面有苦色,说三公,这是给你的,好像不大好吧。三公说拿去吧,孩子需要钱。周老师才接过钱。三公把身上的寿衣、寿鞋脱下来,小心地包好,然后挺了一下腰,没能挺起来,又挺了一下腰,还是没有成功,最后弓着腰说王响亮,来扶我一把,我们回家,我现在就想回家。我便跑过去扶住三公,给他当作一根木杖。三公就拄着我这根两条腿的木杖走回家。

现在三公从早到晚都坐在家门口,手里轻轻地抚着相片,向村口的那条路望去。他在等待着李奶奶从相片走到现实里。我每次给三公送饭,他都会跟我谈起李奶奶,当我想听到更多的故事时,三公就说等你李奶奶来了对你说,你听她说,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

李奶奶却迟迟没有到来,三公等来的只是两个城里人。他们说王爷爷,李奶奶要过些日子才能来看您,现在她生病了,她说病好后就来看望您。三公说她病重吗?她以前身子就很虚弱,她要紧吗?不会有事吧?城里人说,只是风寒,不要紧的。王爷爷,李奶奶要我们转告您,一定要好好照顾您自己。

三公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胸口,说瞧,我身子还硬朗着呢,放心吧。

事实上,三公的身体越来越不硬朗了。那天三公把我叫到面前,说王响亮,你站到对面的桂花树下去吧。我不知道三公要干什么,就站到桂花树下。三公说王响亮,你把左手举起来。我就举起左手。三公说王响亮,你是举着左手吗?我怎么看你在举右手啊?

我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发现眼睛里浮着一层雾似的,便知道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就跑去告诉父亲。父亲又跑去找村长。然后我们一起来到三公的面前。三公说村长,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去帮我弄些草药来熬,我不能让眼睛变坏,变瞎,阿娟要来了,都半个多世纪没有看到她了,我不能瞎的。村长说三公,你是个好人,眼睛会好起来的,不要太着急啊,我们现在就去找郎中熬药。

三公咕噜咕噜地喝着草药,如同喝水,似乎一点也不苦。他说王响亮,我不怕苦的,我不能让眼睛瞎啊,再苦的药我都会喝下去,我要留着眼睛看阿娟啊,你知道我有多么想看她吗?你还小,不会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想看到她就行了,我们都五十多年没见面了,我没想到还能见到她,以前我不知道她还活着,现在知道了,多好啊。

我走过去用手抚着三公的脸,告诉他我知道他心有多想见李奶奶。三公的眼睛没有因此好起来,相反越来越坏。三公慌了手脚,让我把村长叫来。三公就对村长说,村长,我的眼睛越来越差了,也许是遇上了鬼吧,你就去请巫师来帮我驱鬼。

村长想了想就叫人去请巫师来驱鬼。巫师来到三公家里,嘴里叽哩咕噜地念着咒语,手里又不停地烧着香纸,整个草棚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三公却在这股味道中感到温暖。他始终睁大那双已经模糊不清的眼,似乎会忽然像灯泡一样发亮起来。巫师离开后,三公的心情好起来,说王响亮,我的眼睛应该很快就能看清东西了,嗨,我的眼睛好了,那样我就能看清她,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多想现在她就到来。

李奶奶还没有到来,三公的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三公慌得哭起来,说王响亮,你在哪,你在哪啊,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前全是夜晚啊,阿娟来了怎么办,我看不到她了,她来了,你就站在我身边,一定要站在我身旁,把你看到的全告诉我啊。

我跑过去使劲地握住他的手,三公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脸上挤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没过几天,三公感到更加惊恐起来,说王响亮,我的耳朵怎么了,外边的声音怎么才蚂蚁那么大,是不是没人在我面前说话,你去叫几个人来说话吧,骂我也行。

我就跑去把父亲和村长叫来。他们一起对着已经瞎了的三公叫喊,三公,三公,你听到吗?三公转过脸来,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大声些,再大声些。父亲就伏在三公的耳朵旁叫喊,喂,你听到吗?三公脸上转过来,说听到了,你说喂。村长说三公的耳朵有问题。

三公说,我又听不到你们说话了,王响亮,王响亮,这屋子里怎么又这么安静啊,又是夜晚了吗?我好像刚刚睡醒的啊,怎么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的呢?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耳朵出现了问题。三公便像个丢失糖果的孩子一样哇哇地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三公哭着说,我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坏了,阿娟来了,我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听不到她说什么,就是她在我面前哭泣,也听不到啊。

三公说着就用手捶打着耳朵,似乎那不是他自己的耳朵一样。村长和父亲连忙跑上去抓住三公的手,说三公,你别这样,我们会想办法,你眼睛看不见了,怎么着也要让你的耳朵听得见。父亲说村长,现在三公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你说再多也没有用。又说,哑巴,你过来,你有办法告诉三公的吧,就说村长说想办法让他听得见。

我就跑过来紧紧地握住三公的手,告诉他村长会让他的耳朵听得见。三公仍然安静不下来,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屋子里寻找村长。他找不到村长便跪在地上噗噗地磕头,哭着说,村长,我求你们了,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能让耳朵再听不见啊,我不能连阿娟的声音都听不到啊,我求求你们了。

村长连忙把三公扶起来,说三公,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又转身对父亲说,强大啊,把三公的事告诉城里人吧,让他们想办法送三公到城里治病,治他的耳朵,城里到处都是医生,能治的。

两天后,城里人就匆匆忙忙赶到村庄,让村里做一副担架,把三公抬出村庄。三公躺在担架上叫喊着,王响亮,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我治好耳朵后就会回来的,我的耳朵不会像眼睛一样坏掉,城里的医生有办法治好的,就算坏掉也要等见到你李奶奶后才坏掉。

三公的耳朵却和他的眼睛一样坏掉了。父亲告诉我说,城里的医生说三公的眼睛和耳朵是老死的,就像老树木一样枯掉,医药是没有办法的,这只能说是阎罗王不让他看见也不让他听见,可怜的三公啊。

三公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和眼睛一样死掉,再也治愈不了,便不愿意在城里继续待下去。他已经看到死亡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他走来,现在已经一脚踩在眼睛上,坏掉了,又一脚踩在耳朵上,又坏掉了,不知道下一脚将把什么地方踩坏。三公对城里人说,送我回去,送我回去,我不能再在这里等,要等也要在家里等。

城里人没听三公的话,而是让医院把三公转入高级病房,准备让三公长久住下去。三公急起来,说你们不送我回去是吗?好,我自己送自己回去。三公说着就躺在床上紧闭起嘴巴,连吃饭的时候也没张开。城里人便明白三公想绝食,没了办法,只好把三公送回南山村。

回到家的三公说,王响亮,我回来是想让你帮我的忙,村庄里只有你才会懂得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告诉我,除了你,没人做到,这样我死也要回到村里来,我不能让你李奶奶白跑一趟,她可是从台湾来的啊,台湾你知道吗?那是个遥远的地方。

现在三公每天都捧着李奶奶的相片坐在门口,举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向村口望去。我常常过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李奶奶还没有到来。三公的脸上就出现一丝失望,双手不停地抚着相片,一遍,一遍。

三公的声音在等待中渐渐微弱起来,不管他如何努力说话,声音都如同蚊子一样嗡嗡地响。村里的老人们说,三公的嘴也快坏掉了。没几天,三公的嘴就再也吐不出话来。他的嘴巴不停地张开闭上,却始终如同中了毒而快要死掉的鱼的腮帮在动,毫无声息。

我心里一阵酸痛,害怕眼泪掉下来就跑到村口。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仍旧寂寞。李奶奶还没有到来。连姐姐和姐夫的身影都没有出现。这世界真是奇怪,越想等的人越不到来。

三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坏,他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只有那双枯树一样的手不停地在空中胡乱舞动,如同掉进河里的人在拼命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村长让我把手放到三公手中。三公就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向我的胳膊摸来,摸到我的脸、头发,发现我不是救命稻草,便立即触电似的收回手。村长愣了一下,想了想就从床底下掏出李奶奶的相片塞到三公手里。三公就轻轻地抚摸着相片,还把相片抱在怀里,眼角便滚出两行泪,最后生气地把相片甩出去。

立在三公床前的人们就犯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三公的手要抓住什么。人们就想起三公以前的生活,然后把三公用过的锄头、镰刀、牛角塞到他的手,三公仍旧无一例外地丢掉。

最后三公的手又空了,又那样树木一样生长着。更糟糕的是三公开始不吃不喝,三天、五天、七天过去了,三公滴水未进,只有双手仍旧树木一样生长着。现在躺在床上的三公只剩下一张皮,我都不忍心看他的样子。我没想到一个人能够瘦成这个样子。我已经看到死亡像条鱼一样在三公的身上游来游去。

后来周老师来到三公的床头,看着三公那两只干瘦而顽强的手,感慨地说三公想抓李娟的手啊。人们说李娟还在台湾,怎么让他抓呢。周老师说三公是等不及了,就让一个妇女当作李娟吧。村子的妇女们却没人把手伸向三公,她们都害怕被一个死人握住,那样夜晚会做噩梦。

父亲就动员母亲,说就可怜可怜三公吧,何况他对哑巴那么好。母亲就咬着嘴唇把一只颤抖的手伸向三公。三公的左手就抓住了母亲的手,身子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三公的右手就缓缓地向左手靠拢,那么慢,似乎只一口气就把他的手吹落下来。终于三公双手把母亲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三公的嘴巴就不停地张开,他在努力地说话,却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三公的眼角里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一直往下爬去。母亲腾出另一只手为三公擦泪,然而三公的眼睛成山泉,怎么也擦不净。母亲忍不住也掉下了泪,滴落在三公的脸上。三公缓缓地举起手,伸向母亲的脸。三公想摸一下李奶奶的脸。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摇晃,如同一张落在风中的纸片。屋子里安静极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所有目光都在跟随着三公的手在颤抖、摇晃。三公的手举得高了一些,又高了一些,终于要触到母亲的脸了。不,是李奶奶的脸了。此时吱一声响,三公的手像一根折断的枯树枝一样,掉落下来,垂在床沿上不动了。三公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愿闭上。周老师走过去用手轻轻地覆在三公的脸上,把三公的眼睛闭起来。屋子里顿然传来一阵哭泣声。

人们最终把三公埋在南山上。人们说那样三公就能够日夜望见村庄,又能日夜望见那条通往小镇的山路,就能够看到向村庄走来的李娟。从医院跑出来的王白跪在三公坟前号啕大哭,哭声像一群失魂落魄的鸟在山坡上四处飞窜。我远远地躲在人群背后,坐在一棵松树下望着洒满阳光的天空。此时,干净如洗的天空下起了一场阵雨,雨水像破碎的梦一样在阳光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久雨停了,山坡上一片寂静,连立在春天的树梢上的小鸟也不叫出一声,似乎害怕打破整个安宁的世界。

我靠在松树上闭起眼睛,静静地想着三公,心里一阵阵酸起来,想哭,终于没有哭,因为看到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三公正背对着我坐在彩虹上,向远方眺望。他望见了李奶奶、我的姐姐和姐夫正向南山村赶来。我从地上倏地跳起来,我们家的牛和三公的狗就跑到我的身边,然后它们跟着我一起向彩虹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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