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芤·布拉赫的选择

本杰明·N. 卡多佐：美国著名法学家

我不得不违背雄辩家们世代相传的古老准则，以道歉开始这场演讲，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是这次演讲的合适人选。我觉得，做演讲的这个人应当能够说，你们的信念也完全是他的信念，年华的流逝并没有熄灭青年时代的信念，在宇宙的茫茫黑暗之中。他能够清晰无比、确定无疑地看到一道慰藉心灵的光芒。如果不能这样说，我就怀疑自己的演讲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是否有价值——因为你们正准备四处传播宗教教义；怀疑心怀善意的你们也许会抱怨这种鲁莽行为；最低程度上，怀疑因为这次的教训，格调与高尚品位也许会迫使你们寻求另一个人再作一次演讲。不过，你们伟大的精神领路人，那个一直向这个学院贡献领袖的尊贵和荣耀的人，同我谈到这些事情，他令我相信，这些疑虑是不切实际的。他说。任何人，无论多么无知，只要能坚守某些超越物质与世俗之上的价值，其启示都是受欢迎的。他向我保证，这样的演讲会被倾听而不会招致抱怨。甚至怀着虔诚之心的人们会欣喜莫名，因为人们领悟到，那些高贵、显要和神圣之物会通过多种形式来展现自己，蹒跚学步的儿童更能发现它们的诸多侧面。六十多年前，赫胥黎出版了一本令人难忘的小册子，名为《外行人的布道与演讲》。你们今天听到的，正是一个信念与赫胥黎相差无几的外行人的布道。为了秉承你们领袖之言，笃定地庇护于他的威望之下，我准备和你们探讨一下有关“价值”的问题。

这儿的主题不是一小时的片言只语所能涵盖的，而需要一次冗长的演讲，一系列冗长的演讲，一本书，甚至可以说一个图书馆。我们应当选择什么样的价值，今天、明天、触手可及的未来或是那深不可测、如海洋一般无踪可循的未来？每一种价值都是一种善，不要诋毁其中任何一种以免铸成大错。禁欲主义不时犯这样的错误，因为对不断转换的现实认识片面而饱尝苦果。今天的价值是美好的，明天的价值也是美好的，那并不遥远的将来以及那深不可测、如海洋一般无踪可循的未来的价值也是美好的。如果我们能拥有所有这些价值，这当然好，但我们很少能做到这样，我们需要做出抉择。但如何指导这一抉择呢？所有人不可能也不应当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有一个人对宇宙的秘密比他的同辈理解得更深切，他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你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告诉你一段轶事，一个人在四百年前做出的选择——提芤·布拉赫（Tycho Brahe）的选择。

提芤·布拉赫生于丹麦的一个世袭贵族之家，青年时代就读于哥本哈根大学。儿时，他立志研究法律，后来却将研究兴趣转移到了天文学。他年纪轻轻即发现了一颗新恒星，使他不但在家乡享有盛名，且声名远播。那时的丹麦国王乐于赞助学问研究，他在一个小岛的中心为提芤·布拉赫建成了一个观察台，提芤称之为乌拉尼贝格（Uraniborg），意为天堂之城。岁月流转，提芤夜以继日地在此工作着。在夜里，他透视苍穹。在白昼，他演算观察所得。直到他的天文图上精确细致地记下了一颗又一颗恒星。但是弗雷德里克，那个国王，死了。年轻的克里斯蒂安王子登上了王位，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大帮善于搬弄是非的朝臣，对于那些为了维持观察台和绘制毫无用处的星图而慷慨施予的财富，他们十分痛惜。他们全然看不出观察台的价值，最终，使者以新国王的名义拜访提芤·布拉赫，以了解（如果他们有此能力的话）他所有辛苦工作的用场，他们盘问他，用自己的价值来衡量他。

你们可以在艾尔弗雷德·诺伊斯（Alfred Noyes）的诗作里发现这一故事，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哲理与凄美，这首高贵、富有灵气的诗名为《天空的守望者》。使者问提芤这二十五年里他干了些什么。他向他们展示了标示着700颗恒星的星图，每一颗都准确无误。“这就是你的全部工作吗？”他们问道。“不，还未达到我的期望，”提芤说，“在死之前，我想我能记录下1000颗。”你几乎能听到使者们的笑声了。是吗？所有的先知与预言家都听到过类似的笑声。当今的爱因斯坦，甚至每一个热爱真与美的人，每一个富于幻想并竭力使梦想成真的人都会听到过同样的嘲笑之声。“是什么，”使者们说，“令你废寝忘食却徒劳无益？在我们走之前，让我们看看它有什么用场。”这个熟悉的声音回荡了数个世纪，现在仍然可以听到它们。任何一个活着的哲学家，一个圣徒，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艺术家，都会被要求做出类似的验证——显示他们的成就对于今天的价值——不是对于那深不可测的未来，而是对于今天。诗中，提芤·布拉赫的回答是这样的：

“那一天的到来，”

提芤·布拉赫说，“或许一百年，

或许一千年。我们微不足道的名字

连同帝国的灰尘，都已被人忘怀

真的到了那一天。启蒙者们

也许在某些方面，可以从无序的混沌中看到清晰的光芒，

尽管我们的眼睛

永远沉入了冰冷的睡眠

他们的目光却透视着律法王国

我们未能发现的秩序。将由他们揭示——

一个新的世界从深渊升起

美丽，完整无缺

我们这些人，就像聆听着

天堂唱诗班传出的未成曲调的音符

年复一年，我们耐心记录着

竭尽所能。当遥远的一天终于来到

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将听懂它们

这一首精心谱写的乐曲。”

他们不能理解，这些前来评估价值、等着汇报的使者们，他们回到国王那里，对主人说，提芤·布拉赫是白日做梦，徒劳无益，比徒劳无益更坏的是还很危险，因为“若干年后，他带来的任何成果将会落到外族手里”。提芤遭到放逐，乌拉尼亚贝格，那个天堂之城，也湮没在尘埃里。

“是，我仍在期盼，”他说，

“是，我仍在期盼，期盼一片更广袤的领空

凑足一千，在我死前，

远远不够，我知道，这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成果

后来人的技艺更精微

他们的发现将成千上万，但是我的工作

可以为他们省却二十五年磨人光阴

令他们距离目标更接近

那我未曾发现的律法王国

我们站在宏伟发现的边缘

我探求它们，就像做梦者在睁开双眼前探求黎明

你们中间的许多人

就会看见它，那时，你们会想起

我们在乌拉尼亚贝格最后的聚会

以及关于我们这份工作

如何引导未来时代伟大胜利的谈话

或许，我们会被人遗忘，那有什么关系？

他们拥有的，是胜利的棕榈叶，以及笑语欢歌

我们拥有的，则是子孙头上闪耀的父辈光环。”

绅士们，这就是提芤·布拉赫的价值选择。如果你们忠实于作为这个宗教学院子辈的使命，从今往后，接受召唤，生活在它那最深沉的真实之中，你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某种直觉认为是高尚伟大的东西，沉浸于理想的追求之中，准备完全奉献自己。慷慨地，几乎是心醉神迷地，奉献自己，不需要任何理由——我们中间的一些人乐于相信，这就是宗教的意蕴。当信条已四处传播，分歧渐渐弥合，派别之争也烟消云散，教堂里的石碑与黄铜纪念牌最终变成尼尼微和蒂尔（Nineveh and Tyre）古老遗迹的一部分，在所有这些都过去之后，你会发现只有这些价值仍然存在，真的，我确信。

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个人，是世间最为著名的人物之一，他的名字至今仍在时间的长廊里回荡。然而，我们绝不可妄加猜测：生活于拥有这些难以言喻的精神价值的宗教团体之中，虔诚、忠诚地全身心奉献，这种恩泽仅仅属于被挑选的少数人，属于贵族天才，属于那些被历史归入超凡脱俗英雄行列的人。不，我的朋友和兄弟们，事实并非如此。对于人性的光辉而言，卑微的人与尊贵的人是同等的，都是这个极乐洪福的参与者。我是在生活中认识到这一点的，因而我确信。在座的许多人也都认识到了。在那些人来人往的普通道路上，与我同行的那些你无法从人群中分辨出来的普通人中，有些做出了与提芤·布拉赫一样的选择。虽然他们是以一些卑微的形式做出这种选择：爱、慈善、温情、虔诚。为了小家庭而自我牺牲；但他们的行为一点也没有减损这些永恒不朽的光辉。也许我们在自负与蒙昧之中，曾经对这些视而不见，但在死亡来临之际，我们将会认识到它。生活在持续过程中显得简单，我们并不总能意识到它的美丽。当死亡逼近，看哪！耀眼刺目的神圣光芒照亮了它，我们与天使同行，却懵懂不知。

今天，我用以召唤你们的，正是这些价值，这些精神的价值，经过你们的验证，将盛行于世。费利克斯·弗兰克福特（Felix Frankfurter）弗兰克福特（1882～1965年）：在澳大利亚出生的美国法官。——译者注提醒了我，使我注意到赫胥黎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揭幕庆典上那些卓越不凡的话语。“我不能说，”赫胥黎讲到，“你们的博大（比如美国幅员的辽阔）或者资源的富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然而，大小不能带来庄严，版图构不成一个国度。你们准备用这些东西做点什么，你们准备通过这些途径达到何种目的，这才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这关系到一种真正的崇高，以及悬而未决的命运所带来的恐惧。”同样的道理，朋友们，这也关系到我们所有大学与学院的学习。人们将书海中积累下来的智慧与学识灌输给年轻的一代，在此济济一堂的未来拉比们拉比（rabbi）：犹太的法学博士，犹太教教士。——译者注。然而，除非学习相应的增强了你们以后在相互竞争、冲突的价值之间作出选择的能力，除非学习增强了你们做出如提芤·布拉赫般选择的能力，否则，所有的学习都将付之东流。

我只挑选了一个人作为今天故事的主题，我还可以选择其他许多人的生活，比如我们本民族之人，比如那些先知、圣徒、英雄和殉教者等与“天空的守望者”具有相同精神气质的人。在遭受迫害与轻慢无礼的对待时，他们知道精神的价值要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价值，虽然这些价值的成果需要苦苦守候，“或许一百年，或许一千年”，虽然这些价值的成果他们可能无法得到，然而他们仍将选择这些价值，毫不犹疑，毫无怨言，充满了欢乐甚至喜悦。如果神职界不是如此生活、并宣扬这种生活方式，那又有何意义？在一年之春的这个早晨，我们聚集一堂，就是想告诉你们这群充满热望、正处于生命春天的人：从今天开始，你们要成为永恒价值的布道士。一路上，你将会遭到嘲弄与引诱，对于你们奉之为永恒的价值，有人会拿出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试图交换。阿谀奉承、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和所有耽于奢侈生活的人将攻击你们，警告你们：阳光明媚，你们正在虚掷光阴。还将质问你们：这有什么用场？就像在丹麦的天堂之城乌拉尼亚贝格，丹麦王的使者嘲笑、考验并最终放逐了那个天空的守望者。这时你就会用到这个宗教学院，这个促使生命更加完善的学院，全力教授给你的力量。这也是需要你亲自思考的时刻，思考那些曾经被以色列的先知与圣哲以及所有种族、所有地域中杰出而卓越的人物都选定的价值。在这个时刻，你一定会记起提芤·布拉赫的选择。

当你们完成所有任务，合上书，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所有价值的最后评价会揭示：上帝与你同在。

（董　炯　彭　冰　译）

任何人，无论多么无知，只要能坚守某些超越物质与世俗之上的价值，其启示都是受欢迎的。

生活在持续过程中显得简单，我们并不总能意识到它的美丽。当死亡逼近，看哪！耀眼刺目的神圣光芒照亮了它，我们与天使同行，却懵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