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反腐的理论利剑

袁恩桢

（上海社会科学院）

当前，中纪委加强了反腐力度，老虎、苍蝇一起打，取得了极其显著的效果，社会上普遍叫好。反观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腐败情况，真是触目惊心：一是成堆成串、一窝一窝，如山西的干部腐败，似乎在煤堆中发酵；二是前仆后继，特别是一些房地产与建设领域，频频出事；三是能人腐败，腐败者往往前有政绩；四是移地曝光，长期在一地为官，容易盘根错节，一旦调离他地，盖子迅即揭开。

近两年揭示的腐败案件，有增无减，大案增多，这当然与中央的决心、中纪委反腐力度加强、措施得力有关，但是，却也显示出当代中国腐败问题的严重性。在清除腐败过程中，严厉的党纪国法尽管重要，但是还需要从治本的角度，从制度建设上来防微杜渐。这就需要从理论上弄清腐败孳生的原因以及防治腐败的条件，也就是说要从源头上制约腐败的孳生与蔓延。

一、揭示腐败经济根源的商品拜物教理论

腐败贪欲，为钱丧志，古已有之。公元三世纪西晋的鲁褒写了一篇烩酌人口的《钱神论》：“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园。”它能“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正是寥寥几笔，写尽了金钱的魔力与人间的贪欲。

无独有偶，16、17世纪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在他的《亚典的泰门》一剧中，同样描绘了金钱的魔力：“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1]

从西晋的鲁褒到英国的莎士比亚，从金钱的权势与威力角度，写出了人们追逐金钱的情景，但这也只是现象上的描述。至于它的原因呢？绝不是什么“人性险恶”，而是马克思所揭示的商品拜物教所导致的贪婪。

马克思认为，金钱的魔力是由于劳动产品转化为商品，或者说来自商品形式本身。对此，马克思作了详尽的分析。首先，商品的魔力不是来源于商品的使用价值即商品的物质属性，作为使用价值，商品的具体物质属性，如面包供吃、衣服供穿、房屋供住、车马供行等，都是一目了然的。其次，商品的神秘性也不是来自形成商品的劳动一般，因为作为人类劳动一般，无论是它的质即生理意义上的体力与脑力的支出，或者是量即按劳动消耗的持续时间来计算的劳动量，还是人们之间为对方而劳动的相互关系，都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从而，商品的神秘性质，只能来源于劳动产品所采取的商品形式：人类劳动质的等同性，取得了价值等同的价值对象性的物的形式；用劳动持续时间计算的劳动量，取得了劳动产品价值量的表现形式；人们在生产过程中相互交换劳动的社会关系，取得了劳动产品之间物与物相互关系的形式。于是，商品形式就把人们劳动的社会性质异化为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这正如在宗教世界的幻境中，人脑或者说人的意识的产物，表现为具有生命力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2]

在商品世界里，人们对商品、货币、资本的狂热追逐和顶礼膜拜。物与物的关系反过来掩盖人与人的关系，支配人与人的关系，最终使人们拜倒在商品的脚下，这就是马克思商品拜物教的基本含义。

马克思分析的商品拜物教，是一种经济关系，是一种商品社会中现实存在的经济关系。正是在这种经济关系基础上，才产生与形成“金钱至上”、“金钱万能”等商品拜物教意识。

马克思有关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其意义还在科学地指出了商品、价值、货币、市场、市场经济等一系列经济范畴的社会作用与影响的两重性。马克思是首先肯定了商品货币关系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社会发展所作出的重大贡献：“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所创造的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3]我们既要充分肯定商品、价值、货币、资本等经济范畴在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包括在冲击与否定封建体制的专制与封闭，协调资源有效配置，以及激励人们的积极性等方面所发挥的极其出色的作用，但也要看到它所可能产生的消极影响，特别是商品拜物教的影响。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引用英国《评论家季刊》的一段相当精彩的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4]这是对商品和资本拜物教的最形象的诠释。

改革和开放促进了商品与市场经济的发展，这是30多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主要原因，但是也不可不看到商品与市场关系的消极影响，特别是商品拜物教的影响存在。货币质的无限性与量的有限性的矛盾，对金钱的无限追求，不能不是腐败的主要经济原因。

二、当前我国市场经济的三个维度

商品与市场关系是商品拜物教的存在基础。当前的中国经济既然仍是一种市场经济，也必然会有商品拜物教的存在基础。对于这个基础，我们既不能无视它的存在，也要对它作出客观而完整的分析。

当前我国的市场经济，可以从不同的维度上进行分析：

第一个维度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们的市场经济不只是市场经济一般，更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特殊的一面，即我们的市场经济是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多种所有制经济形式的存在，包括全民所有制本身的不完善，即在全民所有制中有地方与企业利益关系的存在，从而由众多利益主体所构成的商品与市场关系，成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际内容。其中由全民、集体与合作经济所构成的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主体，也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所以称作社会主义的主要依托。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前提下，特别是在公有制经济范围内，经济运行方式出现了双重运行机制的特点，如运行目标是企业目标与社会目标的结合，即不再出现“为了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为了300%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的行为。在激励机制上，不再只是单一的物质刺激，而且还要提倡精神激励，采取物质激励与精神激励相结合的综合激励措施。

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存在，就必然会削弱商品与市场经济所固有的商品拜物教存在的基础。这不仅在公有制经济范围内，会削弱商品拜物教的影响，而且其作用还会传递到非公有制经济领域，使商品拜物教的影响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收敛。这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优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优于市场经济一般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特定的经济范畴中，“社会主义”几个字是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无论如何不能丢。

第二个维度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当前中国的市场经济的完整表述应该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即既要看到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特点，更要看到市场经济的初级阶段特点。这是因为当前中国社会是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个初级阶段有两重含义，即既是社会主义本义上的初级阶段，又在相当程度上含有市场经济初级阶段的意思。这是因为我们是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也是在商品和市场经济发展不充分的基础上进入社会主义的。从而，我们面临着一个补商品与市场经济发展之不足之课。特别是广大农村，长期来是处在自然或半自然经济的贫困状态，所以，农村改革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使农村由贫困落后的自然或半自然经济走向富裕的商品和市场经济。20世纪70年代末实施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大包干”、以乡镇企业大发展为中心的农村产业结构变革、大幅度提高农副产品收购价格等农村改革措施，都是环绕这一目标而展开，并收到了极好的效果。

在农村商品化、市场化过程中，可以看到广大农民的巨大潜力。20世纪80年代的温州乡村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例子。以个体与私营经济为基础，遍地开花的家庭工厂，数目繁多的专业市场，加上奔走于全国各地的十余万购销员，构成了独特的温州模式，迅速使温州农村走上了富裕之路。但是与此同时，也可以看到当地市场经济的初级性。当时温州农村已逐步形成由小商品专业市场、原材料市场、劳动力市场、技术市场乃至金融市场所组成的市场体系，但是，那是一种相当初级的市场体系：劳动力市场在桥头、树下自发形成；原材料市场所交易的多是从城市企业搜集来的边角废料；金融市场多在地下运作。这些粗放的、低层次的市场体系，尽管有力地推进了温州经济的发展，却也伴生出相当多的乱象，如地下金融往往与高利贷甚至欺诈相连，产品的假冒伪劣、经营中的贿赂行销盛极一时等。这就是初级阶段市场经济的基本态势，既充满了市场的活力，商品拜物教的基础与影响也大量存在。

第三个维度是体制转轨时期的市场经济。当前中国是处在从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转轨时期。新旧体制的交叉甚至空隙，是转轨时期的一个重要特点，这就必然给寻租特别是“权钱交易”留下许多机会。如价格改革中，贩卖计划产品批件、外贸额度批件等，以追求计划价与市场价的利差。当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以及房地产业兴起，建设项目与土地指标更成为权钱交易的主要目标。

应该说，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市场经济的三个维度中，唯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个维度，有利于制约或者说节制商品拜物教的作用与影响，而其他两个维度，无论是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还是转轨阶段的市场经济，都只会放大商品拜物教的作用与影响。而以往这些年来的实际情况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维度，或者说市场经济社会主义的特点，受到了多种干扰与冲击，而市场经济初级阶段与转轨两个维度或者说特点却相当显明，这就是多年来，商品拜物教影响蔓延、腐败现象严重的重要原因。

三、扶正祛邪铸利剑

既然商品拜物教与腐败是在商品与市场经济环境中孳生，既然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市场经济可以从三个不同的维度上去进行考察，那么，我们完全可以因势利导、扶正祛邪，有力地制约商品拜物教的影响与腐败的孳生。

首先要强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维度，这是制约商品拜物教影响和腐败的关键所在。

必须充分发挥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所以具有社会主义的特色，是因为公有制经济特别是国有经济起着主导作用。我国的国有经济经过30余年的改革，已发展成为一个拥有市场竞争力的强壮肌体，足以担当国民经济主导作用的角色。尽管现在还有一些国有企业（包括国有控股企业）在经营管理上还存在不少弊端，那是进一步改革与发展的问题。有关国有经济是“低效率经济”，必须“退出竞争性生产领域等”等种种指责和说法，都是极不负责之议论。须知，摆脱了计划经济体制束缚、完成市场化改革、运行自主的国有企业，完全能够拥有充分的竞争力和良好的企业效益。以国有经济为主体的公有制经济的存在与发展，它的双重运行机制中维护社会利益一面，是制约商品拜物教和腐败的重要力量。

必须充分发挥社会主义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的引领作用。商品拜物教与腐败是内生于商品形式之中，在商品统治一切、一切变成商品的资本主义社会，是商品拜物教与腐败孳生的最合适土壤。而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尽管还有商品拜物教存在的土壤，但同时也存在制约商品拜物教与腐败的两大因素，即公有制基础本身，以及在公有制基础上所产生的社会主义上层建筑。当前所提倡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有机融合，它是制约商品拜物教与腐败的利剑。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制约干部腐败的绝对禁令。严厉的党纪国法，更是制约商品拜物教的影响与打击腐败的强有力的手段。老虎与苍蝇一齐打，无论职位多高，有腐必肃的党中央的决断与中纪委的铁腕行动，这一切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才能成为事实。

制约商品拜物教的作用与腐败，除了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个维度上着力以外，还需要进一步提高市场经济的运行水平，使不规范的市场经济提高到规范化的水平。从非规范的初级的市场经济到规范的发达的市场经济，总体上是一个取决于经济发展程度的自然发展过程，但是也可以发挥政府与社会的助力，加速其规范化的进程。改革开放30余年以来我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使以乡镇企业为代表的低层次的农村市场经济逐渐走上现代化、规范化的道路，从而也制约了商品拜物教作用的不少空间。比如，农村盛行的高利贷，尽管是当年乡镇企业生存发展的一个资金渠道，但却也是孳生腐败的角落。如今，农民银行登堂入室，民间金融成了金融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有力地制止了这个易孳生腐败的角落。

更需要加快经济体制转轨的速度。近几年来，纪检部门所揭露的大量干部腐败事件，多与权钱交易有关。从而，加速体制转轨，缩减权钱交易之生存空间，无疑是清除干部腐败的一个杀手锏。当年苏联的休克疗法，想在短时期内完成改革大业，结果不仅不能如愿，反导致了苏联的崩溃。实践证明，中国的渐进式改革方式，转轨的逐渐进行，保证了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的互相推进。但与此同时，不能不看到，由于新旧体制转轨期所形成的一些体制空隙，提供了“权钱交易”等腐败空间。这从某种角度说，也可能是为渐进式改革的成功所付出的一些代价。当然严重的腐败现象，不能完全归之于体制真空。体制真空只提供了“权钱交易”与腐败腐败的条件，问题的症结还在于我们没有很好发挥公有制经济的优势，特别是社会主义上层建筑的优势，为人民服务精神的淡薄，从而更需要在第一维度上下功夫。不过，加速体制转轨，从基础上缩小乃至消除体制真空，则是清除干部腐败的重要条件。在30余年经济发展的基础上，现在已经有条件推进体制转轨的速度，注重于改革的顶层设计，变单项突进的改革为综合配套的改革，都是加快体制转轨的有力行动。这里的核心问题还是在加快政府体制改革，要让市场真正发挥资源配置中的主体作用，让政府职能回归到更好地实行宏观调控与服务于市场，晒出政府职能的负面清单与正面清单，让政府的职能更大的透明化，是制止“权钱交易”与干部腐败的体制保证。

【注释】

[1]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155页。

[2]《资本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页。

[3]《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

[4]转引自《资本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8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