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爱使人变成人_阿尔贝・加缪自述

真正的爱使人变成人_阿尔贝·加缪自述

我们迎着爱情和欲望走去。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人们向伟大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对于我，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来到这里。我经常和我喜欢的那些人一起来，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明媚的微笑。这里，我把秩序和节制留给别人去说。这是自然的大放纵，这是大海的大放纵，我整个儿地被抓住了。

我知道我接近世界永远是不够的。我应该精赤条条，然后带着大地之精华的香气投入大海，在后者之中洗刷前者的精华，在我的皮肤上牢牢地系上一条纽带，为了这纽带，大地和大海嘴对嘴地呼吸了那么久。进入水中，先是一阵寒战，然后是一种又凉又销魂般的上升，然后是两耳嗡嗡作响，流鼻涕，嘴里发苦——这是游泳，两臂出了海像添了一层水，再在太阳底下晒，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磨炼；水在我身上流，我的腿在一片骚动中占有了波浪——天际消失了。上了岸，跌进沙滩，委身于世界，重新回到我的血肉的重力之中，太阳晒得我昏头昏脑，我渐渐看见胳膊上水流了下去，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沙砾。

我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光荣，那就是无节制地爱的权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抱紧一个女人的躯体，这也是把从天空下降到大海的那种奇特的快乐留在自己身上。刚才，当我想扑向一丛苦艾，让它的芬芳进入我的身体时，我应该不顾一切偏见地意识到，我正在完成一桩真理，这既是太阳的真理，也是我的死亡的真理。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海上，是中午的无边的寂静，任何美的东西都为自己的美感到骄傲，今天的世界让它的骄傲在各个方面流露出来。在它面前，我为什么要否认生之快乐呢，如果我知道不能把一切都包容在生之快乐中？幸福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到羞耻的。然而今日蠢人为王，我把那些怯于享受的人称为蠢人。(www.guayunfan.com)感受他人对某地的独钟之情，对某类人的依恋之爱，知道总有一处心安平和之所，对于一个单独的个体来说，这些正是生命的种种必然。然而这还不够。总有一刻，一切都会渴求精神的家园。“不错，我们必须回到那里——是的，就在那儿。”在世间寻求普罗提诺所向往的融合统一，难道荒诞不经吗？此间的统一便在阳光和海洋里。凭借着某种体香，人的内心敏锐地感触到统一，而这肉身就构成了这其中的痛苦和壮丽。我体会到，除岁月飞逝以外，没有什么超人的幸福，更没有永恒。这些细微却紧要的财产，这些与之关联的真实，才是唯一让我激动之物。至于其他什么“完美的”真实，我没有足够的灵魂来了解它们。这并不是说人应为禽兽，但我却觉得天使们的幸福于我们无益。我只知道，苍天会比我活得更久。那除了这些我死之后依然长存之物，我还应该称何物为永恒呢？在此，我并非要说我对个人境遇心满意足。这完全是两码事。人之为人尚且不易，更何况做一个纯洁的人呢？然而，力求纯洁无异于恢复精神的乐土，在那里，人们能体会到这世间的关联；在那里，人的脉动将会与正午二时太阳狂暴的震动同时发生。众所周知，故土之情，往往等到客在他乡之时，才会领悟。对于那些对自身存在深感不安之人，乡土正是否定他们的东西。我不愿显得野蛮或也不想看似放肆。但终归一句话，否定我此生之物，首先，必是扼杀我存在之物。每件称颂生命的事物同时也增加了生命的荒谬。这阿尔及尔之夏，我感到，唯有一事比历尽苦难更具有悲剧色彩，那就是快乐之人的生命。但它可能也通往更加宏大的生命之途径，因为它教导人们诚实无欺。

事实上，许多人假装热爱生命，进而逃避爱之本身。他们磨炼享乐的技巧，“纵情于种种体验之中”。但这不过是一场虚幻。做一个享乐之徒，需要有罕见的才能。只要他能做后退与前冲的运动并兼有生命的落寞与存在之感，那么他的生活不必依仗心智，就能获得满足。亲眼目睹着贝尔库的人们辛勤劳作、保护妻儿老小而不生怨言，我想一个人会因感到心底的秘密而羞愧。当然，这并非是我的错觉。我所提及这些人们之间没有太深的爱情。或者，我应当说他们之间已没有多少爱情，但至少他们从不逃避。有些字词的含义我从来就没弄懂过，“原罪”便是其中之一。但我相信，这些人不曾犯下过有违生命的原罪。因为，倘若确有一种违背生命的原罪存在，或许在其构成要件之中，生的绝望还远没有期盼来世和逃避今生难恕的壮美重要。这些人诚实无欺。他们二十岁出头便因生命的激情而成了夏日的神癨，现在他们却依然如昔，只是失去了希望。我曾目睹他们当中两人的离世。他们皆充满了恐惧，但依然默默不语。这样倒是不错的结局。人性中的一切邪恶自潘多拉的盒子之中蜂拥而出之后，希腊人从中取出了希望：那万恶之中最为可怖的东西。当然，据我所知，也没有比它更激动人心的象征了；因为，和一般信念相对，希望等同于隐退，而生存却不应如此。这至少是阿尔及尔之夏的苦涩训诫。季节正在更替，夏日已步履蹒跚。历经如此的狂暴和磨难，九月第一场雨就像这大地解放后的第一滴泪水，仿佛几天里这国度将伸出它温文的小手。然而，此时，角豆树散发出爱的芬芳，这氤氲之气弥漫在整个阿尔及尔之中。黄昏时分或阵雨过后，这片大地带着湿气，孕育着有苦杏仁味芳香的种子。在迎合了这长夏骄阳之后，她会恬然休憩。那种芳香再一次地将人与大地的统一奉为神灵，并唤醒我们，让我们认识到这世间唯一生生不息的阳刚之爱：它短暂而高贵。

——《婚礼集·蒂帕札的婚礼》《婚礼集·阿尔及尔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