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爱_阿尔贝・加缪自述

天堂之爱_阿尔贝·加缪自述

我在佛罗伦萨是幸福的，就像在我之前的许多人一样。但幸福不就是一个人和他所过的生活的简单的和谐吗？但是人与生活的和谐，最合理的莫过于既意识到生存的渴望，又意识到死亡的命运。至少他学会什么也不依靠，学会把现在看成“额外”给予我们的唯一真理。我常听人家说，意大利呀，地中海呀，都是古老的地方，那里一切都无愧于人。但到底是指哪里呢，那条引领我们的道路又在哪里呢？让我睁开我的双眼，寻找我的力量和我的满足吧！或者也可以说，我已看到了：菲耶索莱、杰米拉和阳光照耀下的港口。其他种种，俱往矣！

不过，这还不是结束。因为没有人说过：幸福应该永远同乐观共存。它同爱情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可不是一回事。我知道在有些时候和有些地方，幸福是如此苦涩，以至于人们宁愿要未来的幸福。不过，那是因为在这种时候或这个地方，我心情不够好，不愿去爱，也就是不愿享受权利。在这里必须说的是，人已参与大地和美的节庆。因为在此时此刻，如同新教徒摘去他最后的面纱一样，人在他的神灵面前抛弃了自己的身份，视之为小事一桩。是的，在幸福显得无足轻重时，是因为存在着更大的幸福。在佛罗伦萨，我爬上波波里花园的最高处，直达一个阳台，从那儿我可以看到奥利韦托山以及直达地平线一样远的城镇。在每座小山上，橄榄树像一缕缕的烟雾，茁壮的柏树嫩芽在薄雾中站立着，近一些的是绿色的，而远一点儿的则呈现出黑色。厚厚的云层中间的一个一个斑点，是深蓝色的天空。下午快结束了，在寂静中，万物沐浴在银光下。山顶起初隐藏在云里，但一阵微风吹起，我在脸颊上感到它的呼吸。我看着它走向远方，内心平静了一点儿。如此壮观活跃的景色快结束了，在最后一眼，我看到目力所及的所有山峦步调一致地呼吸，慢慢消失。

我知道，千千万万双眼睛观赏过这番景象，对我来说，它就像天空的第一个微笑。它的的确确把我带入忘我之境。它使我确信：没有我的爱情和这些石头奇美的呐喊，一切都会归之自然。尘世是美好的，而除了尘世就没有得救之路。它耐心地教给我伟大的真理，就是精神不顶用，就连心灵也是如此。被阳光晒暖的石头或放晴的天空突现的柏树，限定了唯一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有道理”才具有意义，也就是那没有人陪伴的大自然。这个世界使我变得无足轻重。它把我带到生命的尽头。它一点也不气恼地否认了我。在那笼罩了佛罗伦萨田野的夜色里，我正走向一种智慧：如果不是我突然热泪盈眶，如果不是诗一般的泣诉突然涌上心头，使我忘却尘世的真理，那么我本会被完全征服的。

要研究的正是这种平衡：在这个奇特的时刻，精神拒绝道德，幸福从绝望中生出，思想找到了在肉体中存在的理由。如果说一切真理都包含着自身的苦涩，那么一切否定也含有许许多多的肯定。从静观中生出的绝望的爱情之歌，这首歌也可以表现出最有效的行动规则。当他从坟墓中出现时，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笔下的基督走出坟墓，他的眼神并非人的眼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人的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带感情的庄严，我不禁把它当作生存的决心。因为聪明的人同白痴一样，表情极少。这复活令我感到高兴。(www.guayunfan.com)但这一课到底是意大利给我上的，还是发源于我自己的心灵呢？当然我是在意大利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这是因为意大利如同其他圣地一样，为我提供了美丽的景象，而人在其中仍不免作古。在这里，真理也还是要化作腐朽，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鼓舞的吗？即使我要这种真理，那么对于不会化作腐朽的真理，我又何以处之？它与我不相称。爱它的行为只会是矫揉造作。人们很少知道，人抛弃构成他的生命的东西，从不是由于痛苦。冲动和痛苦导向其他方式的生活，并且仅仅表示对尘世的教训无限眷恋。但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达到一定程度的清醒之后，他会觉得心灵关闭大门，可以无怨无求地反对此前他认为是生活内容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不再烦躁不安。如果兰波一句诗也没写就死在阿比西尼亚了，那不是因为他更喜欢冒险，或者他已经放弃了文学，而是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当我们的认识达到一定程度时，我们就会终于承认一些事情，当然是按我们每一个人独特的天赋。

在波波里的花园中，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悬挂着金黄色的柿子，那爆裂开的水果流出浓浓的汁浆来。从这小山到这些多汁的水果，从连接我和世界的神秘交谊到由于饥饿使我抓住橙色果肉之间，我懂得了那种平衡：它将一些人从禁欲引向享乐，从贫穷引向舒适和丰盛。我过去和现在都赞赏这在尘世间联结人们的纽带以及这双重的反映。我的心灵可以参与并在一定程度决定其幸福，将它完成或者将它毁灭。佛罗伦萨呀！你是欧洲少有的地方，在那里我明白了：在我内心的反抗里，栖息着某种认可。在那交融着泪水和阳光的天空中，我学会认可尘世，并在它节庆的火焰中燃烧。我感受到……怎么说呢？多么不合分寸！怎样完成爱情与愤怒的和谐共处？尘世啊！在这神灵逃离了的伟大庙宇里，我的所有偶像都是只有泥塑的双脚！

——《婚礼集·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