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向往阳光与大海_阿尔贝・加缪自述

人人都向往阳光与大海_阿尔贝·加缪自述

当时阿尔及利亚所处的北非社会，尤其是贫民社会，保持了许多古希腊文明的特征：注重现实生活，热爱生命，崇拜肉体，人们赤裸地在海滩上晒太阳，在大海里畅游。

一边是沉默、孤独、死亡围绕着的贫穷，一边是阳光、大海、生活的激情，在这两者之间，也就是在是与不是之间，是无法作出选择的，只有寻求两极的平衡。

人间荒诞不经的事在哪里？难道就是这种光灿灿的太阳？还是在它消逝后对它的回忆？在记忆中有那么多的阳光，我又怎样才能肯定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周围的人感到惊讶，我自己有时也纳闷。我可以告诉他们，并回答我自己，说恰恰是太阳在这方面帮助了我；还可以回答说，由于它无所不至的光线，使宇宙万物得以在黑暗中显现，并变为永恒。但这些也可以用另一种说法来阐释。因此，在这种分明无误的黑白交织面前（因为这对我也是明白无误的真理），我不愿意简单地表明，对这种荒谬的事，我是太了解了，以致无法忍受，人们不加区别地予以评论。总之，议论这件事，又得把我们的话题重新引向太阳。

当然，采取某种乐观主义态度并不是我之所长。与我的同龄人一样，我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鼓声中长大的。从那时起，我们的历史就从没有停止过杀戮，没有停止过不公正和暴力。真正的悲观主义，则比残酷和耻辱走得更远。对我来说，我从未停止过对这种不光彩行为的斗争。我所仇恨的，只有残暴。在我们虚无主义处于最黑暗的时期，我所寻求的，只是如何超越这种虚无主义的道理。要超越它，不是通过品德，不是通过心灵的高尚，乃是通过对光明的本能的忠诚。我诞生在光明中，而且几千年来，人类在光明中学会了拥抱生活，即使在苦难的日子里依然如此。埃斯库罗斯经常处于绝望状态，然而他却能发光并且使人温暖。处于宇宙万物中心的并非我们所发现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无血无肉的荒谬，而是一个谜，也就是说，是人们破解得很糟糕的一种意义。因为它使人们眼花缭乱。同样，至今仍然生存在这个黯淡时代的希腊子孙身上的我们历史的灼烫感，似乎更让他们无法忍受，但他们却终于忍受了下来，因为他们愿意了解它。在我们作品的核心处，尽管很黑暗，却有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在发出光芒，这太阳至今仍照耀着高山和平原。(www.guayunfan.com)在这一切之后，火仍在燃烧。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我们能占据什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相干？我们现在如何，我们自己要怎样，这已足以填满我们的生活空间，也够我们疲于奔命了。巴黎是一个奇妙的洞穴，它里面的人，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躁动，便以为那是他们唯一的现实世界，于是便称这座城市是一个没有怪异现象的城市。但我们知道，在远离巴黎的地方，那里有一缕阳光正照在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抛掉身上的枷锁，转过身来，面向光明。而我们在有生之年的任务是寻找所有的词语定义这一线光明。无疑，每一位艺术家都应该追求自己的真理。如果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每件作品都会引领他越来越接近这个真理，或者至少，朝着这个中心迈进，向着太阳迈进。终有那么一天，会照亮一切。如果他是个平庸之辈，那么他的每一件作品就会带着他离真理越来越远，他会觉得处处皆是中心，而光明随之流散。然而，在艺术家的执着求索的道路上，能够帮助他的人，只有那些爱他的人，那些从自身的激情中发现衡量一切的尺度，因而懂得如何评说的人。

是的，到处都是这些噪音……何时人们才在静默中创造宁静？这必须善于等待。还需一段时间，那时候太阳会封住所有人的嘴。

——《婚礼集》《夏天集·谜语》

我在海边长大，贫苦对我而言不啻于是种奢侈。后来，我离开大海，却发现一切奢侈如此苍白，而贫苦却又是那么让人不堪。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等待那归乡的轮船、水上的家园以及海上那片明朗的白昼。我耐心地等待着它们的到来。人们常会看见我流连于高雅时尚的街道，看见我钦羡着绝世的美景，看见我像众人一样鼓掌称道、通晓礼数，可那个人不是现在侃侃而谈的我。有人称赞我，我不会想入非非；有人诋毁我，我也很少错愕惊异。很快，我便忘记了那个曾诋毁过我的人并向他微笑。我也会对我所敬爱之人充满谦恭。倘若我的全部记忆只是一种印象，那我还会这样做吗？最后他们会把我叫过来，让我告诉他们我是谁。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葬礼上，我超越了自己。我确实超脱了。我缓缓地走过有着钢铁架子的郊区，走上宽敞却冰冷的乡间大道。道路的两边满是水泥铸成的树木。那里，天空缠上了一道血丝，我看到鲁莽的工作人员把我的朋友埋葬在六英尺的尘土之下，如果我抛出一束从沾满泥土的手中接过的花，这花必会落入坟墓之中。我的虔诚是实实在在的，我也一如他们所感受到的那样。人们会因为我用词得当而敬重我，但我却不能接受这份荣誉。我一直在等待。

我等了好久。有时我会绊倒，失去知觉，成功避我而去。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依旧孑然一身。晚上，我会醒来。在半睡半醒之时，我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海水的喘息。而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那是林间的风，它在这空无一人的市镇低沉哀鸣。后来，即便用尽所有的办法，我也没能用现在盛行的时尚来隐藏并掩饰自己的失落。

有时也会是另一番情景，别人帮助了我。在纽约的某些夜晚，当我迷失于上百万人流连忘返的石头与钢铁之中，不知道哪儿是尽头的时候，我便会奔跑于这些钢铁之间直至筋疲力尽。那时，只有那些找寻出路的人群能够支撑我。但每一次的奔跑，那回荡于耳边的拖船轰鸣让我明白：这犹如空井一般束缚着的城市其实是一座孤岛，而若是这束缚倾倒下来，那么等待着我的将是污黑、腐臭之水。

于是，带着上天的祝福，我作出了抉择，放弃了我的所得，倾尽了我的所有，而露宿街头。我受到了人们的赞赏。我，一个绝望的陌生人，随时都可以出轨。但我知道，大海在翻腾，在我的身后支持着我。我已然濒临疯狂了。那些异地相思相爱的人可能生活在痛苦之中，但这不是绝望，因为他们知道爱的存在。这是为什么我经历苦难，流干泪水，身遭流放的原因。我会等下去。这一日终究来临了……

水手的赤脚顺着节拍，轻轻地敲打着甲板。破晓之时，我们出航。离开港口之时，一阵短暂的强风横扫过海面，卷起了细小却无泡沫的海浪。晌午时分，艳阳高照，海水业已疲倦，无力再上涨半分。当海水转而依靠自身之时，寂静开始了私语。一个小时之后，那苍白的海水撞击着船艏，那晒得发白的铁帆发出了噼啪之声。

我们通过了武仙座之门，这是巨人安泰葬身的岬角。远处是一片汪洋。我们穿过了合恩角与好望角。这里，经线与纬线相互交织，太平洋与大西洋汇合在一处。此时，我们驰向温哥华，缓缓地朝向南方航行。不远处，复活节岛、荒凉岛以及新赫布里底群岛为我们护航。忽然有一天清晨，那些海鸥不见了。我们远离任何陆地，除了船只和引擎，我们孑然而存。

和我们一道的还有地平线。海浪从神秘的东方而来，它们不慌不忙，层层叠加。它们先是不急不慢地来到这里，然后又再次出发，朝着不知名的西边流去。一段长长的海上之旅，既没有起点也不见终点……

河流与溪水流过而汇成了大海，大海川流不息而长存于此。我们就应该这样去爱，做到彼此忠诚，哪怕这是稍纵即逝的爱，大海是我一生的伴侣。

公海之外，日薄西山，太阳在触及地平线之前就被雾吞没了。顷刻间，海洋中半边红半边蓝，海水随即变得更加阴沉。此时此刻，我们纵桅船在厚重浓密、失去了光泽的金属表面滑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回归线上遇到了一座冰山。这冰山在热带的温暖水域漂流了许久，虽然不为我们所见，但确确实实对我们造成了影响：它从船的右舷擦身而过，右舷上的索具片刻就挂上了冰霜，而在港湾停上一整天也不会沾上半点水汽的。

夜晚是不会降临在海上的，它先是渲染了水域的深处，然后用厚实的尘埃染黑了业已沉沦的太阳，最后才出现在静静而苍白的天空。那一刻，维纳斯把光芒洒在黑色的海浪上。于是眨眼间，海之夜空上群星璀璨。

明月初升，它先是轻轻地照亮水面，然后慢慢地攀爬上去，在柔和的水面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最终月亮到了半空之中，照亮了海中走廊，这片繁星闪烁的星际之海。随着船的漂移，这星河的水流也不知疲倦地穿过黑暗的海洋向我们流淌过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夜晚，也是一个清爽之夜，我需要的正是这样嬉戏欢腾的月光。酒精啊，你真是让人情迷意乱。

我们穿越了广袤无垠的空间。此间，太阳与月亮以光阴和黑夜为界交替升落。海上航行的日子，日日相似，快乐永驻……史蒂文森说过：“叛逆的生活理当遗忘，然而时常驻于我心。”

在我孩童时代的一本书上，一个男孩激动地喊道：“去大海！去大海！”书上的其他内容早已忘却，唯有这句呐喊仍历历在目。“去大海！”我们的船穿过了印度洋，进入了红海。那静静的夜晚下，你可以听到白天炽热的沙石此起彼伏的结冻破裂之声。我们回到了古老之海中，那里，一切呼喊声都停止了。

是的，了解这一点会帮助我们走向死亡。伟大的海洋啊，始终在流动，永远一如往昔，我的宗教将会与大海同行！它以巨浪洗刷着我们，让我们满足，使我们感受到自由，并培养了我们正直的个性。每一朵浪花都会带来一成不变的承诺。那每一个又是如何诉说的呢？我若是死于冰冷的山间，成了一个弃儿，被整个世界所忽视，那么在我穷尽气力，仅剩最后一息之时，大海会以它滔天的洪水冲走我的身体，让我超脱我的身体，帮助我毫无恨意地离开人世。

夜半之时，我独自留于海岸。过了一会儿，我又要出发了。天空停转、轮船抛锚。在繁星的衬托下，它就好像是装饰着彩灯的画舫，此刻照亮了全世界的黑暗港湾。在我的心里，空间和宁馨有着同等的分量。那突如其来的爱，一部旷世之作，一种果断的行为，一种崇高的思想，种种这些在某一特定时刻都会带来一样的结果——无法忍受的焦虑和无法抵制的愉悦。如此这般地生活，活在生的喜悦和痛苦之中，活在无以名状的危机之中，这跟匆忙奔向命运的终点是一样的吗？人们没有耽搁片刻，再次冲向了毁灭。

我总感到我生活在远离陆地的大海，尽管外界威胁不断，但我的内心却充满了美好的快乐。

——《夏天集·大海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