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迷恋与审美经验浅表化

当代视觉文化最让人迷恋的是它带来的快感，娱乐化、浅表化的当代视觉文化给身心俱疲的当代人带来了暂时的放松和抚慰。然而当代视觉文化最为人诟病的恐怕也是它的快感：抽空了一切重量、深度和意义的快感，以及短暂满足之后无处排遣的空虚；无处不在的浅表化的审美，以及随之而来的对美的无感和麻木。詹姆逊曾指出：“在一个如此多地由视觉和我们自己的影像所主宰的文化中，审美经验的概念既太少又太多：因为从那个意义上说，审美经验随处即是，并且广泛地渗透到了社会与日常生活中；但正是这种文化的扩散（在更大，更宏伟的意义上说）使个人艺术作品的观念成为问题，也使审美判断的前提变得不甚恰当。”^[5]詹姆逊的这段话准确地概括了当代视觉文化的另一个审美特征：审美经验的浅表化。审美经验既太少又太多，即纯粹的、升华的审美经验过少和浅层的审美经验过多，美感沦为浅表的快感，美降格为漂亮的装饰，“一统天下的是最肤浅的审美价值：不计目的的快感、娱乐和享受”^[6]。前文论述到的当代视觉文化的平面化、浅白感、无距离、娱乐化等特点在审美层面上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审美经验浅表化。

美是感性的，审美经验必须以感性经验为基础，审美愉悦必然首先是感性愉快。但感性的并不一定都是美的，审美快感是与生理性快感有距离的、更高层次的感性愉悦，感性的提炼、升华、高尚化才属于审美。然而，在当代视觉文化构筑的快感化、世俗化的形象王国中，升华的因素越来越不受重视。曾经指向形而上追求的视觉如今回归到身体之中，原来的审美静观变成了欲望介入的即时投入式鉴赏，审美经验脱离了理性主义美学主张的那种纯粹的、与切身利害无关的形态，而无孔不入地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交织在一起。正如詹姆逊所强调的：美学已转移到感知的生活中，并开始转向以感觉为核心的生产^[7]。以康德为代表的自律性的“审美无利害”的审美经验论遭遇了广泛的解构，“美”从理性主义美学的理性异化走向了欲望异化，从形而上的移位和变异（韦尔施）走向形而下的控制。审美经验与一般意义上的日常经验的距离被拉近，高层次的快感与本能快感混同，“从前，人们说到‘审美’，必有高远的需求需要满足；在今天，低层次的要求亦足以敷衍。故而取悦感官的某种安排，亦被称之为‘审美的’”^[8]。这种审美愉悦的降格，是审美经验浅表化的第一个方面。

审美经验浅表化的第二个方面是审美想象的弱化、审美理解的缺席和审美体验（回味）阶段的阙如。审美经验固然是以审美感觉为基础的，但它并不排除理性的力量和反思的因素，审美经验是在感觉、情感、意志、理智、想象的共同参与下形成的。然而，这一切在影像的包围中变得难以施展，商业化、娱乐化、奇观化的影像提供快感、刺激和消遣而不提供深刻的意义，观众对影像的紧紧的被动跟随限制了独立的思考，影像过于具体、逼真的呈现方式束缚了想象，过于短促的审美过程让反思来不及展开……在当代视觉文化带来的直接沉浸的身体美学和非反思性的快感美学中，审美想象弱化，审美理解缺席，审美经验停留在降格为低层次快感的感觉层面，而不能达到深层心理共鸣。正如詹姆逊所指出的，美“抛弃了被艺术所声称的对‘绝对’或真理的追求，重新被定义为纯粹的快感和满足”，“完全沉浸在灯红酒绿的文化消费和放纵之中”^[9]。于是，当代视觉文化中的审美经验已经不能上升到它的最后一个阶段：审美体验（回味）阶段。在审美体验阶段，主体的情感、情绪开始从高潮的激动或快感中走出，趋于平静和沉稳，走向感性与理性相互交融的和谐运动、“细读”和揣摩等心理活动，从而令审美经验更加耐人玩味。然而，当代视觉文化的投入式审美是瞬间的、当下的、“即享即扔”的，随着影像带来的激动和快感的迅速逝去，审美过程也就结束了，因而不能进入回味的、揣摩的、思考的审美体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