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现场

一、「第一次」现场

但凡这世间之事，都有个第一次。有些第一次是紧张激动的，有些第一次是惊喜快乐的，有些第一次是悲痛难抑的。于我而言，第一次接触法医工作，却与上述那些常见的心情都不太一样。

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法医工作是在大一结束之后的暑假。当时我通过高年级的学长联系到了未来会给我们分配实习单位的公安局法医主任，请求他给我安排一个单位，先去体验一下法医的工作。就这样，我来到某公安局当起了小跟班儿，开始了「见习法医」的工作。

刚来第一天，主任就扔给我一本《法医病理学》让我自己看，因为才大一，距离学这些专业课还早，其实也是看得似懂非懂的。到了晚上，为了不错过难得的见习机会，我选择了就住在单位里，拜托当天值班的前辈如果有事一定要叫我。然而一连几天都是「国泰民安」，那种心里揣着事儿而不敢睡踏实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某一天，我终于等来了人生的第一个现场，兴奋之中却没想到第一次的现场就颇为重口味。

那天早晨 5 点多，我正睡得天昏地暗，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窜起来，抓过手机发现果然是当天值班的主任打来的，告诉我到楼下集合，有个现场。

我快速起床穿衣，嫌等电梯太慢，直接从楼梯冲到了楼下。可是楼下只有我一个人和叫个不停的蛐蛐，等了几分钟才看到主任带着两个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们对于我的积极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同时分别回忆了一下当年刚参加工作时的激情——「年轻人就是有干劲儿啊」「真是老喽」……

事发现场位于城乡结合部，一条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家临街商铺的门前。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周围聚集了很多的围观群众，接到报警最先到达的派出所民警已经拉好了警戒线，同时一直在试图让围观的人散开，可是并没有什么用。

「去后备箱里拎一个勘查箱出来。」主任对我交代完，就先下车去了解情况了。

我拎出一个大大的印有「法医现场勘查」的箱子，弯腰钻过警戒线走了进去。想想以前遇到这种事，自己也只能是在外面当一个围观群众，这一次却能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手里还拎着一个酷炫无比的箱子，我能感觉到周围很多围观群众的目光已经聚集在了我和我手中的箱子上，这种受到瞩目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走近现场，先看到的是一把撑开放在地上的红色雨伞，雨伞下面是一床棉被，隐约可以看到棉被下有一个人，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红红白白的东西，还有一个毛线帽子盖在地上。一位自称是死者女儿的中年妇女边哭边说：「早上……我刚起来……就……就听到楼下……楼下有人在喊『死人啦』，我趴窗户一看……就看见有个人穿着我妈的衣服趴在地上……我下来看发现是我妈……妈啊……你为什么要跳楼寻死啊！！！」

趁着现场勘查的同事在拍照片固定现场，我打开勘查箱，拿出手套递给主任一副，自己也戴好一副。等照片拍好了，主任走上前先掀开了地上的毛线帽子，帽子下也是一摊红红白白的东西，有点像是红油豆花儿的样子，围观的群众看到这一幕发出了一阵惊呼。

「这是脑组织。」主任边对我说边蹲在了尸体旁边，「一会儿做好心理准备啊。」

主任刚打算挪开雨伞，死者女儿就冲了过来阻拦我们：「去世的人不能把脸露出来见阳光！」我一边在心里嘀咕「这都什么封建迷信的想法啊！」，同时看向主任。

主任站起来对死者的女儿说：「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我们要检查一下情况才能确定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万一是有人害死了你妈妈呢？」主任来来回回说了很多遍，死者的女儿却只是在不断地重复「去世的人不能把脸露出来见阳光！」

主任看沟通不太顺利，就喊来民警先把死者的女儿带到一边记录一下情况，然后转过身对我说：「你打着伞给她遮一下，棉被先掀开一点吧，我先看看情况。」我蹲下来，一手举着雨伞，一手把地上的棉被掀开了一角。

棉被下面是一张扭曲的沾满了鲜血的脸，仔细一看，鲜血中还夹杂着白色的脑组织。主任摸着尸体的头对我小声说：「你看这头已经变形了，我摸着还有好多骨折的地方，左边这一大块头皮裂开了这么大一个口子……」他边说边把手指探了进去。「唔……深达颅内，脑组织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主任之后又开始检查肋骨和四肢，死者的右手肘在主任的手下扭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看来肯定是有骨折了。主任检查完之后把棉被盖好，让我把伞回放回原位，叫上我和死者的女儿「我们去上面看一看吧」，说着往楼后面的单元门走去。

这是一栋四层的小楼，我们走到四楼的时候看到上面还有一个小门，走上去发现是一个天台，天台上有几个彩钢板搭建的临时板房，另一边的一片空地上拉着几条铁丝，上面晾晒着几件衣服。死者女儿走过来给我们指：「我妈就住在那边那间。」我看到痕迹勘查的同事正在照相和检查地面情况，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房间内东西虽然有点多，不过还算是整齐，感觉没什么明显的问题。

「过来照相！」我听到主任的声音，回过头发现主任已经走到了天台的围墙边，墙边有一个翻倒了的小板凳，主任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下面，就在喊人过来照相。我也走过去探头看了看外面，发现这个位置正好对着下面的死者，但是却没发现有其他什么特别的问题。刚想再往前探得更远一点，主任就伸手拦住了我。

「注意别蹭到！你看这里有什么！」主任指着围墙边我刚刚马上就蹭到的地方。

「这是……脚印？」我顺着主任的手看向围墙，却发现隐隐约约有个不太明显的痕迹，变换一下观察的角度，发现看起来像是前脚掌的鞋底花纹一样的痕迹。

「是脚印。现在说说你的想法。」主任看着我说。

我想了想：「死者应该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主任点了点头：「嗯，说对了一小部分。可是有个细节你没有注意到，你再看看外面的屋檐上有什么？」

我再一次探出身，看到在天台外是一个琉璃瓦做的小屋檐，只伸出去差不多 10 厘米的样子，屋檐上的一小片灰尘被蹭掉了，露出了下面干净的瓦片。

「你说这人要是跳下去的，为什么屋檐上的灰会被蹭到呢？」

看我一脸茫然，主任接着说：「你现在刚刚接触这些，想不明白也很正常。这个死者是一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刚才检查的时候我就发现她身上的肌肉萎缩得很严重，这说明她死亡之前有长时间的卧床，身体应该挺虚弱的。她能爬上这个围墙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哪里有力气『跳』下去呢？而且你看她在地上躺着的位置距离这个屋檐的位置也没有远多少，所以她应该是爬上围墙之后就一头朝下，贴着屋檐滑下去了。」

「主任那你是怎么确定她就是头朝下自己滑下去的，而不是被人抱起来扔下去的呢？」我提出了一个疑问。

主任表扬道：「很好！你思考得很认真。你看着周围的地面是很粗糙的水泥地，这种地面很难留下明显的脚印，而且这旁边就是晾晒衣服的地方，有除了死者之外的脚印也并不奇怪。但是这小板凳和平台的边缘上都只有一个脚印，看起来花纹很相似，所以我推测是死者踩着这个翻倒了的小板凳，自己爬上围墙的。至于为什么头朝下，你来说吧。」

「嗯！我昨天刚在你给我的书上看到『着地的部位和受到的伤有密切的关系』。」我一边小心地说着，一边观察着主任的脸色，发现主任在慢慢点头，顿时多了一些信心。我继续说：「我们刚刚在下面看到死者的头部和四肢受伤很明显，所以您推测应该是头向下坠落的。」

「非常好！我们做法医就要把各种现象和细节信息结合起来，这需要通大量的实践来积累经验，自己也要经常用心去做这种思考。」主任露出了一点笑容，「走吧，我们这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应该就是老太太自己自杀的。我们再去问问看家属怎么说。」

又找到死者女儿，我们向她解释了我们的看法，女儿也说出了她的猜测。原来，老太太平时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半年多前被确诊了癌症，为了治病卖掉了房子却什么用都没有，在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之后更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投奔亲戚，亲戚家也住不下，就在楼顶搭建了这么个临时的房子来住。在这之后，老太太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死者女儿望向她妈妈住过的地方，最后说道：「我妈是不想继续拖累我们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出现场，第一次看到实实在在的死亡。

虽然大一在学校刚刚学完了解剖，已经见过了尸体，也亲自动手做解剖接触过，不过毕竟是经过福尔马林处理过的尸体，尽管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心中还有所震撼，可一学期下来习惯了，也就只当作是日常见到老师一样的普普通通。可是这次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身边的死亡，我亲身感受到了家属的悲痛。

在回来的路上，主任看我坐在车里有点发呆，对我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是吧？警察是一个接地气儿的工作，能看到很多社会的阴暗面。我们这警察里当法医的更是要见到与生死相关的人和事儿，人这一死啊，很多的人情冷暖就都出来了。你以后要是也来公安当了法医，会遇到更多的阴暗的、负面的东西，你要学会让自己保持一颗清明的心啊。」

我现在工作了，尽管并不是警察，但也是一名法医了。主任当年说的这段话我一直铭记在心，并一直在努力践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