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之由来[]

今天我很快活到贵校来讲演，因为这个学校，是专门研究教育的，教育这一科，又是我平日所注意的。今天所选的这个题目，我以为不甚恰当，因为关于这个题目大家知道的谅已很多，不待鄙人再加申述；不过贵校有人终认这题目与师范教育关系密切，很想一听鄙人对于此题的解释，所以勉强答应了。

从美国教授的眼光看来，中国的教师对于书本上的教育确有相当的研究；对于实际应用上的教育，不免多所忽略。这种情形，在我们美国也是一样。美国有许多研究教育和心理学的人，若要考试他们，或者个个可以应对如流，但一到了实际应用的时候，教育和心理学的原则都被他们不知不觉地破坏尽净，我希望大家不要学他们。

现在第一我们要问，学习是什么?学习包含什么意义?关于这种问题，大家暂且不要联想到书本上的原理，且想实际的生活，让我先问诸君两件很平常的事：（一）大家吃葡萄的时候，怎样吃法？怎样会把肉吃下去，把核留下并吐出来？请大家把此中经过的动作想一想（讲到此处，克博士停讲一分钟，让听众想），大家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困难。我现在再问一个比较容易答复的事：（二）诸位每次扣纽扣的时候，是用哪一只手？用哪几个指头？怎样扣上的？再请大家想一想，希望人人都能够查出（又停一分钟）。我看在座当中有许多人并没有想。请想一下，这两种动作为什么不容易省察呢？因为习惯了的动作不期然而自然地会发生。虽然，这两种动作还有一个比较容易省察的区别——扣纽扣这个动作，就比较吃葡萄容易省察些。因为扣纽扣这个动作来得简单些，容易试验些，并且属于外部行动，所以也容易观察些，总之，习惯的动作都不大容易省察的。所谓学习，就是把一种行为或动作，反复练习，直到这动作，成为自动的为止，学习乃动作成为习惯的过程。我现在要在黑板上写个算学式子“5×3= ”。 大家知道它的答数吗？（此时听众声答15）现在我再写个式子。请大家看了之后，千万不要去想它有答数；并用方法制止答数在心中呈现，大家预备好了没有?所要写的式子是“6×2= ”（此时停讲约半分钟）。现在我要问，在座诸君有哪些没有想到12的。凡没有想到12这个答数的请举手（此时全场无一人举手）。由这样看来，习惯的行动（按：思想为内部行动）遇着适当的机会，或在必要时，想不发生也就不可能了。习惯的势力竟有这般大!

几分钟前，我到贵校来。贵校当局预备了好多茶点，其实这个时候离午饭不远，我并不饿。贵校当局定知道我方才吃过饭来的；但是为什么还预备茶点呢？因为中国素重款待，每次有客来的时候，就以茶点相待，这种行为久已成了习惯。所以不问客的饱饿，概待以茶点。这不仅招待如此，就是真诚、忠实、举凡思想上、道德上、技能上，各种特性，都可以根据一样的原理学会。

我们生活必需的行为，有许多是要学习的，所谓教育，就是教人把各方必需的行为学会，遇着相当的时候，自动地发出来。自然我们先要考察吾人生活必需之行为是些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学习的必要了，现在要问学习是怎样得来的。行为发生的时候，经过什么历程，心理学家已经告诉我们几件事，现在我们就讨论这件事。第一件是练习。学习非练习不可。无论打球、写字等等大家都承认非练习不可。但是办学校的人们和家庭的父母，却不给学生和子女以充分练习的机会，这又怎样解释呢？这就是知行不合一的地方。

昨日我和贵国的一位教育家谈话，他说中国现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强有力的政府，来维持全国的安宁。但是他又说中国是不会有这样一个政府的。他对我说——并不是我对他说——为什么原因呢?就是人民不能合作，譬如有十个人来讨论建设政府的计划，十个人就有十种意见。只要其余九人肯赞助，任何意见都能实行。但是无一人肯把自己的意见牺牲，来赞成他人，结果一种也不能实行。今天我又和一个人谈起这事，他以为某教育家的话未免过甚。或者十人相聚有三种意见。其余七人各附和一种罢了。但在我看来，无论意见有十种或仅三种，大家各不相让就难实现，中国目下不安现象，其根本原因或即在此。总之，我们知道合作精神为立国之大本，平时在学校里就当学习这种精神。

我到中国之后，参观过许多学校，学生在教室里都是坐着不动，完全听命于教师。教师说什么，他们做什么。教师从来不教他们合作，他们怎会自动地合作呢？不练习必不能学会。如以合作为必需，学校就应该供给练习合作的机会。我对于这个问题看得很重要。无论是在美国、欧洲、日本这种精神都很缺乏。在中国人民当先认定一公共的远大的目的，依据这目的，养成学生合作的精神。

合作的精神怎么养成呢？先让青年学生三五成群，作小规模合作的练习。年龄渐长，渐渐扩大范围增加合作人数。由五个加到十个，由十个加到十五个，以至更大的数目。那么到必需的时候，合作的精神自然会发生。我请问合作的精神，中国是否需要？我再问中国的男女学生，是否已经有了充分练习合作的机会？凡事不练习则不能学习，不先练习小规模的合作，将来必不能有大规模的合作。

三四十年以前，中国有改革教育的意思，于是派人去到日本，把日本的教育制度抄来。日本的教育制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从普鲁士来的。普鲁士的教育乃是军国民的教育，只要服从不要合作的教育，中国把这种教育辗转抄袭，结果一般受了教育的人，只知一味服从在上者，毫不讲究协作。但是中国最需要的是一种精神——是几个人在一处讨论决定，自始至终努力去完成这种决定的一种精神。现在中国的学校是否正在如此养成这种精神呢?我敢大声说“否”。试看一般的课堂上，教员一个人在那里讲，一点钟全被他一人占去了。他并不让学生提出问题，表示意见。他只要学生用极简单的句子，回答他的问题就够了。这种教学法分明是来自日本和普鲁士的教育，只要学生服从，并不让他们自己用思想。假如中国想要一个民主国家，中国现在的学校非根本改革不可!把课堂完全改换，让学生能够表示意见，让学生练习合作，让学生常时想到所要练习的是什么，不然真正民主的国家是不会有的。

上面我对于中国教育的这种批评，大家不要误会。我这次参观教育，足迹跨欧、亚、非三洲，我看教育事业最可有为的国家是中国。最有希望的青年是中国青年。因为中国人富于思想，喜用思想，只可惜缺乏练习的机会。

现在我重说一句：不经练习什么事都是不会做的。我们要知道学校里面学习的人并不是教师，乃是学生。若教师把学生的时间全占去，他们练习什么呢!学什么呢?

第一，我们要知道，学习有积极消极二义：有的事体我们要学得做，有的事体我们要学得不做。

现在我举个例子来说明消极的学习。曾有某心理学家对蜘蛛作了一个消极学习的试验。当蜘蛛正在墙角织网的时候，这位心理学家就在网旁边敲一声音叉。蜘蛛受了空气的振动，顷刻便由网上落下，嘴里仍然含着丝。过了一会，它看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又爬上原先的地方织网。做试验的人又把音叉一敲，它又落下来了。像这样往返十二次，以后受了这个刺激，它便不落下了。于是它学会了“不落下”这件事情，它知落下没有什么利益。到了第二天，作试验的人又照以前的方法去做，等它每上来一回，便敲一次音叉；直等它不落下为止。计第二日共敲八次，八次以后停止落下，比第一天减少了四次。到了第三天，次数更为减少，只要四次就够了。如此练习十五天；蜘蛛就完全把这事学会。无论何时受音叉的震动，也不下坠了。这是一个消极学习的例子，学会不做一件事。

人类也有这样的学习。譬如投篮球，投了十次，只有一次投在篮里，九次都失败了。请问这人所学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呢?他第二天练习的时候，五次投进篮去，五次失败，问这人经过二次练习之后，学会什么?这里有三种可能的答案：（一）五次成功与五次失败效力相消，结果等于零，即此人一无所得。（二）五次成功效力存在，五次失败不生影响。（三）五次成功教这人下次照样投去；五次失败教他下次更正投的方法，下次如有进步，乃是成功与失败双方的结果。诸位对于这三种答案，觉得哪一个恰当些？（讲到此处，克博士问听讲者：凡以为第一种答案解说对的请举手，结果无一人举手；又问第二种答案，也没有一个人举手；问到第三个答案，全场听众一齐举手）

由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原则来，就是有满足，有成功，我们就有继续练习的倾向；有失败，有烦恼，我们就渐渐停止练习下去。如蜘蛛下落，并没有什么利益，是一种失败，带着烦恼，以后渐渐学得不上当了。投篮十次，投入五次，得到满足，这五次帮助我们将来的成功；投错五次，感觉到烦恼和失败，下次便留心不再这样投了，结果也是帮助我们的成功。

练习的时候，我们心中假如有希望成功的意思，练习便努力，进步也就容易。譬如打网球，我们心中若没有打过线那边的意思，那么，我们打过去与否必一概不问，结果什么都没有学会，假若我们一定要打过线那边去，我们的打法就不同了。对于每次打对打错也就留心了。下次打的时候，也知有所遵照或更正了，结果进步一定很快。自然对于无心学球的儿童，我们可以用种种威胁、警告、责罚手段，强迫他去学，未尝不可令他学会一些：但因为无心去学，学习的速度和进步，就远不如那有心人了。学习预先要有个目的，这个目的还要学者自己认定。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某大学心理学教授，他有一次作过一个心理试验，测验人的记忆力。被测验的人有十位，要记的材料是十个无意义的字音。测法是由主试对每人把这十个字音念十遍，然后看每人记得多少。这十个字音他自己念过百次了。试验完十个人以后，他忽然发生试验自己的想法，看看他自己能够记得多少。他做这试验以前和正在做这试验的时候，是绝对没有打算做完以后试验自己的。请问大家你们想他的成绩比十人怎样？比那十人好十倍呢，还是好九倍呢、八倍以至于零呢？（此时克博士请听众举手表示，结果，以为好五倍的二三人，好四倍的三五人，好三倍的二倍的人数略有增加；但最大多数皆表示并不比十人好）实在的，他的成绩比任何人还坏，为什么呢?因为他念的时候，他并没有要学的念头，无目的的学习是不能成功的。所以我主张，学生学习的时候，教师应当使他知道学习的目的或方针，并且还要把这种目的常放在眼前，然后学者才肯努力去学。这种道理，是世界教育家都承认的。所以现在学校里的教学法，都应当向这方改革。学生的活动，应当成为一种有目的活动。

前几天我参观一个学校算术班，教师正在用手指头教学生们练习心算。几个学生只是看着我们参观的人，并没有看见教师的手指头。他也跟着别的学生把答案说出。请问这种回答，是不是教师所希望的?这几个学生，虽然没有学会加法，但是他们都学会了自己不能回答的时候，便随着别人一同回答的秘诀。假使他们的眼睛，没有去看参观的人，教师就无法调查他们的答案是由心算得来，还是随声附和而来，教室中让学生同时回答，这种教学法是一切教学法中最坏的。

现在我总结起来说：（一）学习非久练不可，吾人当给学者以充分练习之机会。（二）有益的事，当学得做；无益的事，当学得不做。（三）以满足成功激发正当的练习，以烦恼失败阻碍不正当的学习。（四）学习须认清目的，无目的的学习最难成功，为教师者当将目的一一指示学者，养成有所为而为之精神。关于这几点，世界各国学校办到的真少极了。中国实行新教育未久，受传统习惯的限制还少，所以革新教育的机会比较他国为大。诸位现在是研究教育的，将来在社会上所居的地位及负的责任很重大。

我希望诸位将来能够根据教育和心理学的原理，去改造中国的教育，为世界教育作一模范。不过这种重大的事业，谈何容易，决不是一时可以做到的。我希望大家持着坚强的毅力，能在最近的将来，造出一个完备的教育制度为天下式。我将祷祝以观其成。

[1]克伯屈于1927年5月11日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演讲，张耀翔译，赵演、宫壁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