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研究英语

°林语堂

（十二月十五日在光华大学英文文学会演讲）

一、玩味二、默诵三、文法四、浏览现代文

诸位是英文文学研究会会员，料想是比较爱好英文，须知爱好英文就是不爱国，但是爱国不爱国且勿论，凡人能爱好一种学问，已经是孺子可教，比任何科目都不好已高一等。而且嗜好是不可勉强的。圣人教人循循善诱，便是投其所好。国文固然也应该注重，但是一人英文会念好，国文自然也会念好。读书的说理差不多，能精能勤能好，都必能成功。

尤其是国文、英文，同是文字、文学的研究，所用方法相近，学者气质亦比较相同。所谓文，就是文彩文理。研究英文国文的人，必先对于文彩文理有相当趣味。在两种句子，能辨别哪一句好，在两个形容词，能分辨哪一字妥当。有人英文好，国文不好，不是脑部有专主念英文及专主念国文的两系，只是英文念得多，国文念得少而已。真有文学天才的人，英文国文必定都好，你们同学中必有这样的人。

一、玩味。所谓文学天才，第一根本要着就是对于文字之意义能特别精审的体会。所以第一样便是玩味字意。看见佳句妙语，自己会喜欢，会吸收，英文国文都是这样。譬如表示“美”的字，中文有秀丽、佳丽、壮丽、华丽、富丽等不同意思，读时能留心，将各字之个性详细辨别出来，作文时自然不会用错。例如西湖景致只能说是秀丽，绝不能称为壮丽。英文中亦有pretty, handsome, beautiful之区别。若有学生，遇着pretty，听说解为“美”便认为满足，不再玩味其神气，后来看见handsome, beautiful，听说亦解为“美”，不求甚解，这样英文必读不好。有人说日本山景物只有清幽（pretty）却没有壮丽（beautiful），日本美术用品亦只有细巧玲珑，没有雄奇瑰伟，这只有知味的人能够辨别体会出来。下定义解释其不同，很难，只在阅读时随时留心观察而已。字之用法是很特别的。无理可讲。譬如“无理可讲”，若易以“无理可说”犹可，“无理可谈”便不通。“不可以理喻”意思便稍为不同，指人之呆笨顽固。为什么可以说“谈天”，而不能说“讲天”，可以说“应声道”，不可以说“应声讲”。下定义很难，但时时注意吸收，自会明白。同样的，英文talk, say, speak之分别亦相同。可以说talk French, talk nonsense, talk philosophy, talk business，但不能说talk a story，可以说he was speaking to me，而不能说he was saying to me saying，之后总必加一object, saying something。但演戏的人念剧文，叫做speaking his lines，而不说talk his lines。由此可见必须阅读时细心玩味吸收，才有办法。

二、默诵。凡认字有两种，主动的与被动的。被动只要明白意思，主动要能使用。比方平常一句文句，虽然已经懂了，却未必能出之于口。读书时，须常常试将一句说出，看说得出口，不再与书上对勘一下，如此容易进步。只要心中默诵，不必朗声高唱。比方一句话“我要出去看看人来齐了没有”，试讲一下，便可以了悟，此句必用see if两字：I want to see if the people are all here。此句字极平常，讲得顺口不误，却另须一番工夫。默诵，不必诵全篇，亦不必选妙文。随便通顺的文中的一句，都可以拿来练习。

三、文法。文法是教员所最高兴教的，因为可以耍他的伎俩，其意味，如同教数学，问题愈难，愈可显出本领来。而且很便于考试。只因教员有此种心理，所以学生视文法为畏途，遂有人主张只要多多浏览，文法可以不念。这也是错误。

我以为文法应该念的，只是现在文法书之一小部而已。此种文法书中很多是关于文法名词之解释，及名词之分类，除去作文字的哲学的系统的研究，是毫无用处的。譬如a名为indefinite article [41]，the名为definite article [42]，实际上并没有增加你的知识，及帮助你对于此二字之用法。所以文法书上有此名词，是因为在通常文法上八个词类，这二字都不容易归进去，似乎是形容词，又不是形容，所以另起名称为article [43]。这能使你学问有什么进步？其实a, the叫做article，为什么some, any不可叫做article，因为some boy, the boy用法是相等的。精细讲，这分别是没有意义的。事实上亦有将article归入形容词中的，将此名词取消并无不可。这definite article, indefinite article名词之唯一用处，是作文法规则时，可以说得好听，不必说明a, the二字而已。而念好这两名词的学生，并不见得能用这两字。幼时念商务一本“文法初步”（书名忘记）共约五六十页，内分三大部分叫做orthography, morphology, syntax [44]。其实不懂这三个字，一人仍旧可以把英文念得好，仍旧会长大起来。而且syntax一字之意义，在语言学上越讲越糊涂，我就不大清楚。这些文法书都是学究编出来的，招人的恨是应该的。

但是文法是应该念的。名词界说这一类的文法，随便念一小册便够，不必多费精神。《开明英文第三读本》“英文概要”总共只有八九页，可以一生享用无穷。倒是另一种文法非念不可。真正的文法只是一种系统的研究字形字句之变换及其用法。主张不读文法的人不对，因为凡一字变易，必有一种意思，系统的将同类的用法归纳起来研究，比随便的阅读，易得明了。譬如present and past participles [45]之分别用法，不读文法亦可大略清楚boiling water [46]与boiled water [47]之不同，大略看得出来，但若同时举许多同样的例，drowning man-drowned man [48]，a hiding mau-a hidden treasure [49]归纳研究，岂不是更好，有什么可反对？要在文法范围放大而已。如两性之别，可以做一课很有趣味的研究。向来文法只列什么ox-cow, lion-lioness, tiger-tigress [50]，而男学生、女学生，女记者、女教员、女博士就没说清楚，所以单念罕用之marquis—marchioness [51]等，很没意思。假定外人学中文，有人能指导公母、雌雄、牝牡、男女之用法，亦必有意思。

再文法不可于一本书上求之。最好的文法也不过开导开导，教你应观察注意之点而已。最好的文法书，也不能将英文用法包括无遗。因为文法须要在读物中随时随地观察，靠几条通则，是无用的。比方婴孩之男女，不曰boy baby, girl baby而曰baby boy, baby girl，文法上未必有闲一一举出，各人随时要注意。又如假定式之be，是if it were, if it be，但是事实不是如此简单。我们说It looks as if it is going to rain [52]，而不用as if it were，绝不能呆板填上算完事。又比方主动与被动之分别清楚了，而remain“存留”一字应说主动被动，却只能靠各人阅读时用心观察。有人说so much money is remained [53]便不对，同时so much money is left是对的。又如书的销售，照理书是被卖，但假定你说the book is sold well（书销路好）便错了，要说the book sells well。这只有实地观察一法可以学来。花味香在英文是“花闻香”，其实是人闻花，并非花闻人，而英文明明说flower smells fine，不说flower is smelled；窗户“看出去”是草地，可以说window looks out on a meadow，虽然窗户并不能“看”。这些例都是证明随时审察之重要，文法不可在文法书上求之。所以读书要“精”，是这个缘故。

四、浏览现代文。最普通的疑问就是，应该看什么书？这问题我觉得没有意思。凡是看得来的书，都可以看。看得来看不来，只有你自己知道，没人能替你定。只要处处浏览，有白纸印上黑字的都要看，看得多就会好；不必什么文学名著，你都可拿来做文范。英文日报乱看，就会得很多益处，连什么连环滑稽画、按摩广告、招租广告、寻子广告、电影广告，都可以增进你的学问。

再有一层，就是文学名著多半是古人所著，格调内容都与今人不合。比方洋人要学中文，只要《申报》《新闻报》乱看，“自由谈”也好，“春秋”也好，“业余电影”……专刊也好，赁屋、招租、寻子广告也好，必定比念韩愈、柳宗元容易进步。不然，韩愈、柳宗元念好，一张赁屋广告就写不出。中国学生必定要念欧文的什么《见闻录》，虽然是极好的描写文字，无奈于你极无用处。中国学生大概难得会去写外国小说。又如课堂上念十七、十八，甚至十九世纪英文我最反对，除非是英文已念好，要念文学史。因为这种古文，无论题材、背景、文字、说法、腔调，皆与现代英文不同。读之无味，勉强学来一两字句，反难用得切当。譬如外人念好韩愈的文，要写一段平常记事文，用起“人其人，火其书”，岂不好笑？Macaulay的Essay on Lord Clive [54]，于你有什么趣味？Burke [55]的关于法国革命，号为有名演讲，但时移境迁，等于明日黄花，法国革命早已成功，英国人赞助反对，都与你无关。况且西洋现代文技巧亦常在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论文之上。

外国杂志之小说论文，都是很好的文章。就在文章的技术上，也应学现代文，不应学维多利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