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航空事业我无怨无悔

罗荣怀，1961年12月出生。199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2年毕业于南京航空学院飞机设计专业，获学士学位；200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工商管理学院，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1982年在成都飞机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工作以来，先后担任公司转包车间主任、生产指挥长、公司副总工程师、副总经理、董事长、总经理。曾担任歼十飞机、枭龙/FC 1飞机现场总指挥。后任中国航空工业第一集团公司总经理助理兼上海航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中航商用飞机有限公司总经理。现任中国商用飞机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党委委员。中共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代表。曾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中国科协西部开发突出贡献奖”、“国防科技工业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全国国防科技工业系统劳动模范”、中国航空工业第一集团公司“航空报国杰出贡献奖”、“四川省十大杰出青年”、“四川省第六批学术和技术带头人”等奖项和荣誉称号。

口述：罗荣怀

采访：张水晶　孙雯静

整理：黄中元

时间：2011年3月11日

地点：中国商飞总公司

其实航空院校并不是我自己当时的选择。70年代，我父亲在空军，他希望我报考航空院校。为了尊重父亲的意愿，我进了航空院校。

我印象深刻的两件事

我从1978年开始在航空学校读书，到今年，严格意义上来讲是33年了。在此期间，有几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件事是1980年，学校放了一部片子，叫《现代空军》。从中我得知，当时国际上第三代飞机已经出来了，而我国装备的还都是第二代飞机。第三代飞机具备优越的造型设计、机动性能、飞行品质以及火控能力，使战斗力大大提升。当时我看了很惊讶，我们学飞机设计的几乎都被震惊了，感觉世界的航空工业都已经发展到一个全新的领域了。毕业以后到工厂一看，我们国家都是第二代飞机，整整差了一代多。我们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失落。

从1985年开始立项到歼十飞机开始研制，到1998年歼十飞机的首飞，这个过程我都参与了。这种飞机的问世对我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感觉到这辈子工作没有白干。因为它已经具备了现代飞机、或者说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的这么一个态势，其背后凝聚着我们设计人员和技术人员大量的心血和智慧。后来开发枭龙飞机时候，过程就很快了，只花了23个月，同时也应用了一大批新技术。

ARJ的研制过程很短，速度很快。从2002年国家批准立项到2003年成立中国商飞公司，从开始正式设计到2008年首飞，这之间花了不到5年时间。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航空技术相对薄弱、或者说工业技术相对比较薄弱的国家来讲，这是很了不起的。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充分感受到了老一代人科技人员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以及对我们这些后来者无微不至的帮助和教育。

这些年里，我认识了一大批优秀的试飞员，无论是飞军机还是民机，他们的勇敢无畏都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如《龙腾东方》节目采访过的雷强，枭龙战斗机的试飞员梁文俊，包括ARJ飞机的试飞员赵鹏、赵申还有陈明，这些同志都具有非同寻常的勇敢和献身精神。他们的献身精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很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当第一架ARJ下线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激动的。2007年，我从成都到上海，主要是抓ARJ项目。当时中国航空第一集团在上海成立了中航商飞公司，这个公司是一个项目公司，按照全新的模式来重拾我国新型支线飞机的研发和制造。2007年我过来的时候，该型飞机已经进入了大部件的装配和总装研制阶段。2008年11月28日这天，我们完成了首飞。这是我们国家除“运十”外第二种喷气式大型民机的首飞，也是第一种大型喷气式支线飞机的首飞。可以想象，包括我在内的全体参研人员以及在场的上级机关领导和同志们都是非常激动的。

从2007年3月28号开始，ARJ的大部件在上海进行交付和组装。到了2007年9月20日，我们组织了“百日会战”。当时，习近平同志担任上海市委书记，他亲自来对我们进行动员。我们感觉到地方政府对我们是很支持的，确确实实给大家带来很大的鼓舞。12月21日，飞机下线，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曾培炎也来到现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到了2008年，原来我们计划是在3月首飞，但由于当时系统供应商的飞控软件不能按时到达，于是我们对外宣布推迟半年。那时候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开电话会议，我们派出的技术骨干长达三个月驻扎在Hollywell（音译）公司。期间我们进行了多次沟通与交流，才使得软件在2008年8月29日到达，8月30日装机，最后才实现了11月28日的首飞。

在我工作经历当中，可以这么说吧，大部分工作都是前人没有做的事情。比如ARJ，就填补了国内空白，我们把它叫作我国民机产业的开路先锋。

在很多研制工作的过程中，遇到的从管理到技术方面的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靠我们自己在摸索。举个例子，飞机要进行高寒实验，在零下40℃的低温下验证飞机的系统和起降性能，包括发动机。我们选定的机场是国内最冷的机场，在海拉尔。这个机场我们去的时候跟他们协调，机场的同志非常惊讶，说，我们国家有自己的飞机了？当时我们就对他们讲，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飞机。他们说中国国产的飞机从来没有听说要来我们机场做实验。我们飞机过去的时候可想而知会遇到很多的困难。比如说，当时飞机过去，一下去刹车就有液体流出来。刹车在低温下会出现问题的。当时有零下35℃，那个刹车就出现了问题。飞机刹车液渗漏，对飞机的刹车系统有影响，对飞机的安全会有影响。我们就询问机场的同志，结果机场同志就说，用暖风机吹一吹，先加温，它可能就不会这样。主要是刹车液里面有个密封胶圈，低温以后就会收缩，密封性不好，增温以后密封性就会好。大家知道，虽然说是一个小小的动作，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经验，但我们也了解到在低温情况下，刹车系统是怎样工作的。还比如我们到海南去做一些高温、高湿实验。我们选择做实验的地方都是在天冷时候大家不去的地方我们去，天热时人家不去的地方我们去。我们通过实验，了解在高温下整个系统的工作情况，特别是空调系统、发动机系统、其他液压燃油系统、电压系统是否能够正常工作等。这些事以前大家都没做过，我们国内飞机也很少做，所以现在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可以说是填补国内空白之举。我们在一步一步摸索着做，所获得的成果和经验都是非常可贵的。

国产新支线飞机ARJ21圆满完成转场飞行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肩上担着非常沉重的责任

我觉得我们这代人肩上担着非常沉重的责任。国家给了我们这种使命，也给了我们这种责任。因为大型民机、或者说整个航空工业，它是一个技术含量非常高的，是我们人类百年航空发明的最复杂的、最具有挑战性的机器，它是世界文明科技的一种综合。对于我们而言，这种考验是前所未有的。这条路，无论对谁，都会很艰难的。对于我们国家来讲，更艰难一些。因为飞机在国外已经不算一个很先进的东西了，但我们却刚刚起步。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必须要有自己的航空工业，必须要有自己的大型民用飞机。这个使命是我们中国商飞每个员工理应承担的，事实上我们也承担起了这个使命。现在我们看到这支队伍，这支科研队伍、管理队伍，特别是我们这些年轻同志，都在逐步承担起这个历史使命和责任。

我们原来都是搞军用飞机的。中国航空工业大概有60年的历史，原来都是在苏联的支持帮助下建立的。这个体系原来是以国防为主。现在大家都很关心的像军用航空，我们正在跟国外缩短差距。歼十飞机、第三代飞机、新的型号飞机，使国民非常振奋。我们军用航空在缩短与世界水平的差距，但民用航空几乎可以说还是零。在我们国家天空上，目前还没有出现我国自行生产的大型民用飞机。到2008年11月28日这一天有了！就是我们的“翔凤”飞机，这个飞机已经有90架。所以在2008年5月11日，我们中国商飞挂牌的时候，温家宝总理专门写了篇文章：《中国人造的大飞机翱翔蓝天》，发表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这就意味着作为党中央国务院的重大战略决策，同时启动了我们国家大型民用客机的发展。要实现这个战略目标，路还很长。我们公司要立足于自主创新，集全国之力、全国之智加强合作，以完成国家这一战略目标。这个过程当中，感觉比较困难的一个是我们的能力，是对民机产业规律性的认识。第二个是我们国家民用飞机研发的技术基础，比如说我们的材料工业、国家的试航体系、国家的动力基础，包括一些系统，像航电、飞控、电源，都需要加大力度去满足试航要求。第三个是在人才队伍方面的不足。原来我们都是在军用上的，在民机产业上人才不足。第四个就是民机产业是市场行为，它的产品要接受市场的考验，要接受最挑剔的客户的考验。像坐飞机，首先考虑的是什么？安全。我们要造一些非常安全的飞机。其次是基于经济性的考虑。航空公司作为你的飞机用户，首先是要盈利的，不能说我买了这个飞机故障率比较高，或者经济性不好，那么，在市场上是会被打垮的，是不行的。第五个是要更环保。这就对我们提出了更大的挑战，比如在声疲劳、噪音、排放等方面，我们要进一步进行探索，所以，任重而道远。

我们航空工业分一、二集团，我是2007年到这来的。现在我们公司，第一，制定了非常明确的中长期战略目标，制定了十二五的战略规划，制定了从2011年到2013年的发展纲要，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发展民机壮大产业，以中国商飞为核心，联合中航工业，开展国际合作，建立我国自己的民机产业。完成ARJ700和C929两个型号，也就是我们的大型飞机和支线飞机，实现国家产业一个体系的建立。我们认为目前整个研发团队也好，管理团队也好，这个目标是非常一致的。第二，这3年多将近4年时间，无论从国外还是国内聚集了大批的人才。目前我们已经吸引了400多名海外人才，列入国家千人计划的有10多位海外专业人才，同时国内近几年有上千名名校毕业生，有博士、研究生、大学生来到我们企业。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这些年轻同志，就是为了我们的大飞机，为了中国航空工业，为了中国的民机产业而来的。他们投奔、或者说投身到中国的商飞，实际上是投身到中国的航空工业，投身中国的大飞机。这一点我们也是感到非常欣慰的。我们一些年轻科技人员的理想、目标是非常明晰和坚定的。我想在今后的几年，按照党中央国务院的要求，在国家战略层面和我们公司战略层面上，我们一步一步会走得更扎实的。通过ARJ我们摸索了很多东西，比如在飞机的设计，在供应商的体系和管理模式的构建上，在整个实验设施和条件、能力建设，特别是民机试航体系的认识上，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你可以到我们公司来看，特别是ARJ团队，同志们开口闭口都会谈到试航，因为试航是以关注旅客的生命为前提的。我们在这个项目上对生命的理解和认识也得到了升华，并贯彻到了我们整个民机的生产和工作当中，我们对于支线飞机的成功和大飞机的成功充满了信心。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让中国的大飞机翱翔蓝天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让中国的大飞机翱翔蓝天，也就是以后在出行的时候，我们不再为坐国外的飞机而感到不服气。我们是能坐上我们自己设计的飞机的。去年我们ARJ参加珠海航展，飞机起飞以后，因为飞机有个编号，在中国民航航展的同志用外语跟我们的飞行员对话，我们飞行员说我们驾驶的是我们中国的飞机。航展商很吃惊，说中国的哪架飞机？飞行员告诉他说这是新支线飞机，是国产的！航展的同志很兴奋，说国产飞机我们什么时候能坐上？飞行员告诉他，快了。我们今年计划要取证，要交付。明年就将投入航线。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飞机飞上祖国的蓝天。其实在2007年12 月21号ARJ21飞机下线的时候让我讲话时我就说过，第一，我们的民机发展，将来肯定是一条曲折坎坷、而不是一条非常顺利的科研探索的道路，我希望我们国家各级部委、包括地方政府给予一定的支持和帮助。第二，希望我们全国人民给予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大家都知道，民机影响非常大，在国际上竞争也非常激烈，我们作为航空工作者立志坚定不移地完成国家任务。在这过程当中，大家应该多给予宽容，多给予理解，因为实验要容忍一定的挫折与失败。第三，通过这个项目，希望我们这个科研团队的同志们能够赢得尊严，获得荣誉，享受快乐。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我们的老祖宗讲：“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有道理的，这是人生的经验总结。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不好好学习，不立志，将来到了年纪大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些后悔的，如果当初我要是学这个就好了。实际上，人生没有如果，历史也没有如果。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很多好的长辈、学长、师长，是他们带领着我往前走的。当时，“成飞”这个企业已有40多年的历史，一代一代的成飞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一辈教给我的责任感、使命感以及奉献精神，一直帮助、鼓舞着我。所以人生有幸能遇到一个好的导师，一个好的长辈，一个好的领路人，这确确实实太重要了。一个好的领导可以通过榜样的力量来激励你实现人生的一些目标，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家庭

对我来说，我认为我们这辈子确实无怨无悔。主要的遗憾就是像我们这些人、包括我的同事，基本上没有顾上家。我们最对不起的就是家庭，很少去看望父母，很少陪自己的妻子儿女，我们的同志都这样。我们一旦任务忙，马上就飞赴祖国的各地区做实验，从国内到国外。这样工作我们叫6加1，就是六天工作制加一天。还有712，就是一个礼拜7天工作，每天12小时。为了追赶世界水平，我们用一种超常的毅力、一种超常的工作方式来发展我国的航空工业。既然同志们都这样，我和大家一样。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生活来说，对自己的其他方面，我认为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我们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样把中国的民机产业发展好，怎么样让航空工业与我国快速发展的经济速度和经济实力相适应。特别是大型飞机是一个国家综合实力的表现，如果我们要发展成一个强国，就必须把大型民用飞机搞上去，这样才能够和我们国家的大国地位、强国地位相适应，这已经成为我们的一种历史责任了。我和我的团队决心无怨无悔地来完成好这项事业。

几十年下来，我想其实我们航空人员的家人是非常可爱的，非常值得尊重。他们一直在支持着我们这批航空科技人员、管理人员，他们也在辛勤地工作。我们欠家人很多，但是家人们也还是非常理解的，这是值得我们尊重和热爱他们的地方。

对于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都学了些什么，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培养她成为对国家社会有用的人，使她能拥有一个阳光的心态，有一种责任感，好好学习知识来回报社会。

采访札记

虽然艰难，但依然要前行

从枭龙、歼十到ARJ21，从成都到上海，从由国家订货的军机运作管理到全方位、全过程负责协调和领导ARJ21项目，罗总将他的经历娓娓道来。

在采访中，罗荣怀告诉我们这样一件事，他日前与老民机专家郑作棣交流，谈起中国民机研制的历史，不禁百感交集，遂作诗一首：“昨日偶遇白头翁，史话民机数艰辛，一波三折堪回首，苍山远去水无声。”罗荣怀略为沙哑的嗓音越发让采访者感到中国民机发展的悲壮。就像诗中吟诵的，中国的民机发展可谓一波三折，一代又一代可亲可敬的航空人为了中国自己的民机能够翱翔蓝天在默默地努力、奋斗，亿万中国人也殷切地期待着中国大飞机梦想的早日实现。

罗总告诉我们，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将中国自己的飞机飞上蓝天。听到这样的话语，顿时我们也觉得热血沸腾。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坚持就一定能胜利。这条道路虽然难走，但是我们依然要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