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费三块钱

清贫，是生活在这个国家那个时代我辈人生之写照。三块钱，在今日富裕孩子眼里，好比只有三分钱，随手丢弃，没人看重。我这辈子赚到的第一笔钱，只有三块钱，是写字得到的“稿费”。

1978年我在西山矿务局二中读初三，一篇千字文习作，被当时班主任杨生民老师推荐到矿山小报，用铅字印刷，登载出来。习作登在第三版中间，编辑有意在文字边画了朵小花，用一溜朴素刊花把我写的字和别的文字隔开。这脆薄的纸头，和我小时候获得的奖状一起至今被妈妈保存。

是这样一件事促使我的写作：矿山工会请了位中学日语老师，在俱乐部顶上的会议室开办日语讲座。开讲座当口，适逢“四人帮”被打倒，国家改革开放，社会上一时间兴起重视文化教育风潮,年轻人争先恐后学文化、考大学，我跟着众人去凑热闹。

讲座对象是矿工，矿工就是农民，朴实有余，修养不足。第一课，老师讲日文中的“音标”——平假名和片假名。初来乍到，矿工们注意力还比较集中，十几分钟后，就出现了小躁动，有人站起来，打断老师的讲课，问老师日语的吃饭如何讲，坐下、站起如何讲，太阳、月亮如何讲，一口气问了很多生活用语的讲法。渐渐地，顽皮的矿工胆子大起来：“老师，在电影中总能听见日本人骂中国人“八格牙路”是什么意思？”老师干笑一下，说：“八格牙路”是日本最严厉的脏话，他骂人是‘畜生’时才用。”

这矿工大笑出来，好像是解开了多年疑团，“八格牙路”原来是畜生的意思，终于明白了！他兴奋起来，左捅捅身边人，“八格牙路”，右拐拐身边人,“八格牙路”，声音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不管别人心理感受如何，他一个劲“八格牙路”，停也不停。虽说开玩笑，但经他这么一搅和，课堂秩序大乱，老师再也没法讲下去，我心生厌恶。老师皱皱眉头，把反感深埋，陪笑说：“今天就先讲到这里，明天再来。”

后来，我在作文里把那个矿工的丑样子写下来。我为这样的人如此无知而感到懊恼，一股上进的精神促使我批判他的粗俗言行。在作文最后，我还写了几句口号式的样子话：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珍惜大好时光，抓住学习机会，把因“四人帮”破坏而耽误的时间夺回来。

过了些时候，报社单据寄到学校，稿费三块钱！我很激动，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我的亲人们。后来仔细一看，奇怪，这稿费不用到当地邮局领取，而是自己要去工会办公室领取。工会？工会的四川老乡雷叔叔是我家常客，我托他帮我领取。那一天，我们俩正好同路，我从怀里的内衣口袋里摸出稿费单，交给他。雷叔叔听说我的作文登在报纸上，很高兴，先是表扬了我几句，于是就把单子揣进他裤子屁兜。我看他这么马虎，就追了一句：“别丢了啊！”雷叔叔连忙重新掏出来，看了上面的字一眼：“哦，三毛钱，我先给你垫上好了。”我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纠正道：“不是三毛，是三块。”好心肠的雷叔叔已经把手塞进了制服里的上兜，听完我的话，窘迫地望着我：“三块钱？我带的不够。我到工会给你领完，下次再给你。”

稿费三块钱，多年以后，我早已忘却它的去向。让我记住的不是发表过“豆腐块”，不是因写字获得第一笔稿费，让我记住的是难过。我难过，一位不惑之年的矿山技术员，毕业于重庆大学采矿系，辛辛苦苦工作那么多年，当着一个十六岁孩子的面，浑身上下掏不出三块钱！雷叔叔那副笑呵呵的豁达样子我还记得，半调子四川话，半调子山西话，一辈子任劳任怨，只知做事，不问收获。

前几年我听说雷叔叔家瘫痪多年的妻子死了，最近听说雷叔叔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