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之师范学校

天将明之师范学校
——江宁县立师范学校半日生活记

我是天将明的时候动身去参观江宁县立师范学校的，我亲眼看见这个学校天将明的生活，觉得这个学校要天明了，也觉得中国的真正师范教育要天明了。中国的师范教育过了二十多年的黑夜生活，到了现在居然要天明了，要看见阳光了，要吸收朝气了，真是爽快啊！

这个学校设在南京南门外，我由丁兆麟先生介绍，于十月五日偕本社乡村教育研究员赵叔愚、邵德馨二先生前去参观。到了学校门口，看见学生在那儿买柴。有一个学生和一个卖柴的人抬着，又一个学生在那儿看秤上的戥码。好一幅学生买柴图！走进门口，找不着号房。本来号房是城里学校装门面的，乡下要他做甚！恰好有个学生在那儿，我就把名片交给他，请他送去递与校长。校长徐卓夫先生即刻出来接见，谈了十分钟，其中最感动人的一段话就是：“我有改革本校的决心，就去聘请尧化门小学校长宋鼎先生来任本校训育主任及学生活动指导员。第一次不答应，第二次再去请；第二次不答应，第三次又去请。这次走到尧化门，凑得不巧，宋先生到了燕子矶去了。我就在大风大雨之下走到燕子矶去找宋先生，弄得像在泥里打滚出来的一样。宋先生看这情形也就答应了。”徐校长叙述这段话的时候，眼眶里泪汪汪的显出很悲壮的样子。此时一面谈，一面走，到院子里一看，宋先生正领着十来个学生在那儿整理校景。宋先生看见我来了，非常欢喜的说：“先生从前在江苏省教育会所说的乡村标准校长的三层资格，我们就拿到这里来实行了。我们每天天没有亮就起来，过这农夫的生活，大家都快乐得了不得。”是的，我看他们很像活神仙。写到这里，大家似乎愿意要晓得我所讲的乡村标准校长。九月中旬，江苏省教育会邀集研究乡村教育及办理乡村学校的人在南京贡院开会讨论标准乡村学校。我发表了一点意见说：“乡村标准学校最需要的就是标准校长。乡村标准校长应当有三层资格：一、他要有农夫的身手；二、他要有教师的头脑；三、他要有社会改造家的精神。”宋先生那天也曾列席会议，他竟拿这话来实地训练学生，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真令人钦佩不已。我看学生们在各处搬石头，挑瓦片，栽花除草，几疑学生就是农夫，农夫就是学生了。大家抖起精神来做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假借。徐先生和我说：“我请了宋先生之后，还有些人说冷话，质问我‘为何找宋先生来，他有什么资格？’我回答他们说：‘他的资格就是尧化门小学。如果我的学生个个能把学校办成尧化门的样子，我也心满意足了。’社会里办事很难，现在还有这种冷酷的论调呢。”我劝他认定主张做去，人家好意的批评固要虚心考虑，但成败利害毁誉可以置之度外。干了几年之后，闲话自然没有了。停一会大家回到饭厅上去吃早饭。这里也是师生共食，和我们的南京安徽公学一样，所以我是很习惯的。八点钟应当上第一堂课，徐校长及宋先生一定要我们演讲，我们只得遵命，赵、邵二先生和我都有演词。我一上讲台，眼见这些可爱的学生——未来的乡村校长教员——心里就想到中国农民生活如何困苦，一般师范学校如何走入迷途，裨益农民子女之乡村学校如何稀少，徐校长之三顾茅庐，宋先生之以身作则，和正统派教育家对他们的冷笑态度，以致没有说两句话眼泪就滚了下来，全堂肃静无声，数分钟后才能发言。这是我第一次在讲坛上流眼泪，当时痛恨自己，不能制止，事后一想，为农民及乡村教育流几滴眼泪也是应该的。

演讲后，即参观上国文课。这天学的是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秦教员讲解得很有精神，很有趣味，所发之问也能启迪学生的思想。次一课为《中国农业历史》。也是秦先生教。乡村师范教历史固不宜以农业为限，但这是属于课程问题。秦先生教这门功课也能引学生入胜。教毕，已经是十一时了。这是学习烹饪的时间。教练的是位钟先生，就是本校的事务员，从燕子矶小学过来帮忙的。我们到厨房里去参观他们的工作，看见钟先生和轮值的学生都穿了围裙在厨房里做菜煮饭，只有一个校工在那儿帮助挑水烧火。全校只有两个工人，还有一个是在农场上做粗工的。学生看待烧饭做菜如同上课也如同游戏，大家做得有滋有味的。徐校长说：“今年有个姓程的学生，到了乡村里去做教员，饿了两天，就是吃了不会煮饭的苦楚。以后的学生大致没有这种困难了。”从前科举时代虽然考的是八股文章，但因为考举要在考场里好多日子，自己不会煮饭肚皮就要挨饿；并因为要在路上旅行很长久的时间，对于好多别的技能如骑马、打拳、舞剑、缝纫等等都要在家里学会，父母才放心给他们出去，所以科举时代，秀才们所会的不但是八股，并且还有些日常生活的本领。现今学堂里的学生简直只学得一点洋八股，连这些日用的常识常能都不会了，岂是国家办学的真意吗？这个学校冒大不韪，辞退了厨司，要教员同学生穿着围裙做厨子，这是何等的勇气！正午饭菜做好了就由学生送到饭厅上去，大家吃个快乐。我们不客气，也在这里同乐了一遭。每桌三大碗菜：一碗红烧肉，一碗炒白菜，一碗青豆煮豆腐。该校每星期吃两次荤，今日适逢荤期。这餐饭滋味很合口，材料很丰富，大家饱吃一顿。听说每月每人只费四块洋钱。学生说从前厨子做饭，既不好吃，又吃不饱，相形之下，想到昔日之苦更觉今日之乐了。我吃这餐饭要向全国县立师范学校建议一两句口号。这口号就是：“不会种菜，不算学生。”“不会煮饭，不得毕业。”

我参观之后觉得有三种感触。一是该校有贫而乐的精神，从校长以及教员学生都有这贫而乐的精神。全校四十人每月只有经费二百元，已有两个月没有发了，这不是用钱很少吗？社会待他们虽然冷淡，但是他们并不因此灰心；他们只是勇往直前的奋斗。二是该校有学小学的虚心。我曾说过“办中学要多学小学，少学大学”。办师范更应学小学。师范学校的职务是要采取优良小学的办法，训练学生，以广流传。该校聘请尧化门、燕子矶两校教员帮助训练学生，不久必生绝大的效力。他们放弃了一般师范学校的空架子，宁可虚心受小学之指导，这种不耻下问的态度实是一切进步之母。三是该校有远大的前途，影响所及可以为中国师范教育开一新纪元。他们有了灵魂，以后的发展只是时间问题，只是使此灵魂继长增高的活动出去就是了。他们有许多事业可以做。他们自从改革以来只有两个月的工夫，外面当然不能有惊人的成绩。但是照这样精神做下去一年一定有一年的功效，做下去多少时候一定就有多少时候的功效。乡下教员要做的事，他们就拿来教学生学。凡事会做则乐，不会做则苦。寻常师范生以下乡为苦，多半因为他们不会做乡下教员要做的事。我深信这个学校继续照样办了三年，凡乡村教师应做的事，学生是可以无不会做，无不乐做的了。他们的学生当能在乡村里安居乐业，负担乡村生活改造的任务。如果这种精神可以普遍全国的县立师范学校，我们全国乡村生活的改造事业就有希望了。天将明的中国师范教育！天将明的中国乡村生活改造！我晓得你们都要渐渐的随着天将明的江宁县立师范学校一一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