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

“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周振甫先生称《归去来兮辞》“为未归前之想象,不言而可喻”。钱钟书先生于《管锥编》中引录之且论此抒情小赋之谋篇机杼为“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与《诗经·东山》征人想象抵家情形相似。也就是说,陶渊明人未归而心先归,赋中所记“身正一一经”之“归园田”诸事,是“归去”之急切心理投射于未来生活的悬揣之笔、拟想之词。《归去来兮辞》由序、赋两部分组成。

“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浅析《归去来兮辞》的谋篇特点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布局谋篇,前人有以为疵病者,金人王若虚之论可为代表:

凡为文有遥想而言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各有定所,不可乱也。《归去来兮辞》,将归而赋耳,既归之事,当想象而言之。今自“问途”以下,皆追录之语,其于畦径,无乃窒乎!“已矣乎”云者,所以总结而为断也,不宜更及“耘耔”“啸咏”之事。(《滹南遗老集》卷三)

王若虚一方面承认《归去来兮辞》系“将归而赋耳”,另一方面又否定其谋篇特点为“想象而言之”,完全是看走了眼——将一篇自出机杼的想象之作误识为笔法乖违的“追录”之文!

周振甫先生称《归去来兮辞》“为未归前之想象,不言而可喻”。钱钟书先生于《管锥编》中引录之且论此抒情小赋之谋篇机杼为“心先历历想而如身正一一经”,与《诗经·东山》征人想象抵家情形相似。也就是说,陶渊明人未归而心先归,赋中所记“身正一一经”之“归园田”诸事,是“归去”之急切心理投射于未来生活的悬揣之笔、拟想之词。《归去来兮辞》谋篇之法,既非“追寻”,亦非“直叙”,而是出于浪漫主义的想象。

《归去来兮辞》由序、赋两部分组成。序称:“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乙巳岁十一月也。”陶渊明自云赋作于晋义熙元年乙巳(405)仲冬,诚可信。而赋中,“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为春日景象。“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涉春季农事。陶渊明所叙之景物农事皆仲冬归去时所无,这应当被看作辞为遥想之作的重要证据。序、赋关系,密不可分,谋篇之法,迥然不同。“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序陈说“昨非”,赋则悬想“今是”。“昨非”种种,系已然之事实,故以实录之笔叙之;“今是”种种,为将然之行为,则非以想象出之不可。陶渊明构思这篇格高韵绝的想象之作,很可能是出于这一考虑。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此句振起全篇。清林云铭论其章法云:“篇首‘田园’二字是通篇纲领”,“‘涉园’一段,了却园事,而园不就芜矣”,“‘西畴’一段,了却田事,而田不就芜矣”。(《古文析义初编》卷四)斯说诚是。《归去来兮辞》行文之法,正以“归园田”三字为中心,将“归去”之事“历历”想来,“一一”写出。

首先,想象归程。“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轻舟疾行春风拂衣,此乃想象归途之愉悦。“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问途于行人昼夜兼程,此乃摹状归心之迫切。陶令踏上归途,时值隆冬,何来拂面之轻风?彭泽、陶舍,咫尺之遥,又何须问途于征夫?——此景乃作者之心而造,非实景也。

其次,想象归舍。“先生与家人有八十日之别,须尽此一日之事,方可及田园也。”(吴淇《六朝诗选定论》卷十一)“历历”想一日之事乃为徐徐状平生抱负作一过渡。想象中渗透的是“怡颜”之乐,“寄傲”之意,不失松菊之志节,宁安“容膝”之贫居。陶渊明记归舍一日之情事,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是平生之志的寄托,也是一厢情愿的憧憬。——“僮仆欢迎”,“有酒盈樽”,未必有其实也。

复次,想象归园。“园日涉以成趣”以下,揣想“归去”后生活之安逸、闲适、宁静。陶渊明以“园”为背景自塑的“抚孤松而盘桓”这一形象,是陶渊明理想中的归隐者,也是陶渊明对未来生活的一种自我设计。这位归隐者矫首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仕宦,如无心出岫之云,归园,如倦飞知还之鸟。宋叶梦得评曰:“此陶渊明出处大节,非胸中实有此境,不能为此言也。”(《避暑录话》卷上)此言“胸中之境”,即陶渊明心中蓄积已久的景象。——显然,怡颜悦色的情事,流连忘返的景色,是“园林日梦想”之“梦想”被诗人所作的诗化处理。

再次,想象归田。“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一个“请”字,明确提示读者,这是预期拟想的行为。其因盖出于“世与我而相违”。然“息交”,不息亲友乡邻之交,故“悦亲戚之情话”,“农人告余以春及”。“绝游”,不绝山川林壑之游,故驾车泛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这样的生活,直至“感吾生之行休。”——显然,这段文字折射的是陶渊明诀别官场时的轻快心境,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性本爱丘山”这种审美情趣的外化。

末次,对“归园田”生活作总体观照。“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园田”后的生活,被陶渊明想象为两个层面,即躬耕自资、赋诗作文。王若虚读此不解:“总结而为断也,不宜更及‘耘耔’‘啸咏’之事。”实不知这是对“今是”的形象化注脚——当然,也是拟想之词。

种种想象产生的心理基础是什么?陶渊明于卒章自白:“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乐天知命委运任化是陶渊明对宇宙人生的审视,“归园田”这一决断正产生于这种审美追求之上。这样,陶渊明以一篇《归去来兮辞》全面地向读者展示了他的人生观、审美观、价值观,既是幻想的,也是真实的,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既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

将归之际,陶渊明已对“归去”后的生活“历历”作了种种美妙的设想。这些设想,不是凭空产生。隐居之志,久蓄胸中,园田生活,向慕已久,故人事景物,方能“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引宋李格非语)同时,陶渊明的想象,又带有浓烈的个性化色彩。诗酒琴书,松菊林泉,为陶诗习见意象;归园田居的隐逸者形象,又与“隐逸诗人”陶渊明的形象大体叠合。于是这篇赋令读者产生审美愉悦的同时,也令读者产生了一种审美错觉,似乎陶渊明“历历想”之一切,皆为陶渊明“一一经”之事实,甚至连王若虚这样的评论家也莫名其构思谋篇的浪漫主义特色。

由于归隐前的陶渊明没有参与农业劳动,没有体味农村生活的艰辛,其想象不免带有夸大的、理想化的、田园牧歌的色彩。理想和现实总是存在着极大的落差。“贫苦”“饥冻”,“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序中的这些描叙是真实的,酸楚的、令人难堪的,而这一切,在赋中却全无反映。如果“实录”这些事实,情感就不会如此昂扬,意境就不会如此深邃,色彩就不会如此绚丽,文辞就不会如此流畅,展示给读者的隐居生活,就不免要带上苦涩的味道。正因为是一种精神活动,才能给生活的现实涂上一层明亮、绚丽、美妙、醉人的主观色彩,行文才会一派神行,了无窒碍,而这,正是想象的魅力,“追录”之文是难以产生这种审美效益的。

事实上,归田后,陶渊明理想的头在现实中处处碰壁。那种“寻壑”“经丘”“临流赋诗”、赏菊饮酒弹琴啸歌的生活,毕竟不是归隐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其中的主要部分——浪漫主义大师陶渊明不得不解决“口腹自役”这一生活的难题。众所周知,陶渊明为辞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这一角度看,视《归去来兮辞》为作者归田后之“追录”,也是不完全符合事实的。被称为“实录”的《五柳先生传》,状归隐后生活,与《归去来兮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正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归去来兮辞》所记,是作者美妙的“心造的幻影”,尽管这一“幻影”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审美愉悦。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00年第12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