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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斯洛特戴克的犬儒批判与球体三部曲

时间:2022-02-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不过,彼得·斯洛特戴克的出现,还是为我们带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彼得·斯洛特戴克,从这个明显具有荷兰语特征的姓氏来看,他有一个尼德兰的血统。而在布洛赫降生的半个多世纪之后,这种乌托邦精神感染了河对岸的彼得·斯洛特戴克。不过,严格来说,斯洛特戴克并非师出名门。21世纪才是彼得·斯洛特戴克真正登上德国思想界舞台的世纪。


在我们哀叹德国批判传统的远离,只能在博物馆和故纸堆里悼念这种曾激励过一代人、并成为许多青年学生精神家园的批判传统时,一种新的思想,一种全新的批判传统在卡尔斯鲁厄诞生了,在那里有留着金色长发的彼得·斯洛特戴克。


文/九月虺     摄影/Philip Phorak


横空出世的剑客

彼得·斯洛特戴克是谁?或许对于今天的很多中国人来说,这个名字十分陌生。有些读者从那个有些火的,坐头等舱在全世界乱窜的斯洛文尼亚大胡子那儿了解到这个名字,对于他的著作的阅读和深入了解,近几年才在中国兴起。不过,彼得·斯洛特戴克的出现,还是为我们带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这并不是由于齐泽克的大力推介,而是因为,对于那些长期关注于德国思想界的发展的朋友来说,在品鉴完法兰克福学派的饕餮大餐,并且已经感到有些食而无味的时候,彼得·斯洛特戴克的出现的确给德国的批判思想带来了一点点小清新色彩。

实际上,早在齐泽克推介斯洛特戴克前,他就已经在德国声名鹊起。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了一部叫做《犬儒理性批判》的书,也不仅仅因为他不客气地批判了哈贝马斯及其不争气的弟子霍耐特(Axel Honeth,法兰克福学派最新代表,曾长期担任哈贝马斯的助手),更重要的是,彼得·斯洛特戴克还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法兰克福学派恢弘基业的奠基者: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斯洛特戴克看来,尽管他们合作完成的《启蒙辩证法》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资本主义下的工具理性,一种受到污染的理性(在批判对象上,斯洛特戴克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是一致的),但是,那个对自己头发都带有否定性的阿多诺把一种否定的态度绝对化了,简言之,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实际上就是纯粹消极的否定,最后的阿多诺要么蜷缩到一个狭小的领域(如斯洛特戴克所说的气泡)中自保,要么彻底沦为一种目空一切的虚无论者。也就是说,这个从卡尔斯鲁厄蹦出来的达达尼昂,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挑战了法兰克福学派的三剑客:霍克海默、阿多诺、哈贝马斯,并让自己在这场挑战中也获得了剑客之 名。

不过,在进入斯洛特戴克的思想之前,还是让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近乎草莽出身的剑客的成长历程吧。彼得·斯洛特戴克,从这个明显具有荷兰语特征的姓氏来看,他有一个尼德兰的血统。1947年,他出生于德国莱茵河畔的工业城市曼海姆,隔河相望的路德维希港就是带有左翼倾向的犹太思想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诞生的地方。据说,比布洛赫小18岁的阿多诺曾经在读完他的《乌托邦精神》后拜访了布洛赫,并承认在自己的《启蒙辩证法》和《否定的辩证法》中承袭了布洛赫思想中的某种精神。而在布洛赫降生的半个多世纪之后,这种乌托邦精神感染了河对岸的彼得·斯洛特戴克。按后者自己的话说,布洛赫和尼采、海德格尔都是指引他前进的精神力量。

不过,严格来说,斯洛特戴克并非师出名门。他在慕尼黑大学和汉堡大学学习了历史、文学和艺术,最后于1975年在汉堡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们今天从斯洛特戴克的东西里读不到太多德国哲学的道统味道,反而感受到很浓的法国式的浪漫气息。在2013年出版的自述著作《我的法国》中,斯洛特戴克坦然承认,相对于德国思想传统,法国人的思想更多地影响了他,像卢梭、托克维尔、伏尔泰、瓦莱里,乃至现代的拉康、齐奥朗等人对他意义十分重大,以致后来有人评价他是“最有法国味的德国哲学家”。在80年代,他主要是担当一些报纸杂志的自由撰稿人,也正是在这期间,一个革命情绪和红色狂热退潮的年代,一个被视为新自由主义复辟和胜利的时代,斯洛特戴克完成了其代表作《犬儒理性批判》。之后,他陆续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哲学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他在90年代到21世纪初完成的《球体》三部曲。《球体》三部曲之后,他还撰写了一本对球体问题延伸探讨的书,叫做《资本的内部》,其问题领域和理论结构都可以看成是三部曲的继续展开,甚至有人戏谑地将这本书称为球体的第四部曲(很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居然成为了登陆中国大陆的第一本斯洛特戴克的中文版译本)。

21世纪才是彼得·斯洛特戴克真正登上德国思想界舞台的世纪。尽管他早在80年代就如同年轻的达达尼昂一样横空出世地亮剑,但直到20年之后,他才奠定了新一代宗师的地位。2001年,他被任命为卡尔斯鲁厄艺术与设计大学的校长兼教授。随后,2002年,德国电视二台设计了一个哲学对谈的节目,正好邀请了这位新任剑客担当主持人,这个节目被命名为“玻璃屋:哲学四方谈”(Im Glashaus: Das Philosophische Quartett),在栏目中,斯洛特戴克经常会邀请一些政治界和学术界的大腕们(其中就包括了哈贝马斯),到这个小小的玻璃屋里对谈。

不过,这个早年锋芒毕露的达达尼昂,在获得了巨大名誉的同时,也遭到了一些评论者的恶毒攻击,这些攻击既有来自于德国本土的,也有来自于法国和英国的,如1999年法国《世界报》的一篇文章就将他称之为“德国的恶魔”,而哈贝马斯的一些拥趸们也将之形容为“可恶之至的右翼分子”,甚至说他是“真正的法西斯”。不过,这些带有侮辱字样的咒骂,似乎在映衬一个不可抵挡的事实,彼得·斯洛特戴克已经成长为德国思想界不可忽视的一极。

无论是喜欢还是仇恨他的人都无法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斯洛特戴克已经不是那个在乡间小道上随意亮剑的毛头小伙了,他有着自成一脉的带有浪漫清新气息的全新批判路数。正是这个新路数奠定了他在当代欧洲复杂的思想地图上的地位。

古典犬儒(Kyniker)VS现代犬儒(Zyniker)

春秋时期,孔子为了匡扶天下之仁义,来拯救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曾周游列国。孔子的理想在于用自己的大道理来说服列国的国君和当权者,以仁义和礼教来治国,最终达到恢复仁政和礼治的程度。不过,当孔子游历到楚国时,他遇到一位叫做接舆的楚狂人。他在面对孔子时所赋的一首诗,诗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这首歌后世被记载为《接舆凤歌》,其中的意蕴是,天下大道沦落至此,孔子不知天道,强行扭转乾坤。《论语·微子》和《庄子·人间世》同时记载了这个故事,《庄子》完整地载述了接舆的凤歌,而《论语》中对凤歌后面讽刺性的部分进行了割舍,变成了“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为了避免孔子的难堪,《论语》强调了孔子曾下车想同这位楚狂人说话,但接舆很快躲开了。无论是《论语》还是《庄子》,实际上都概括出这样一个事实,楚狂人接舆是一个狂者,不循常道,不遵大礼,性情散漫随性,并出言反讽辛辣,一幅典型的浪荡不羁、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样子。不过,这种形象在被道统的儒家知识分子批判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些同样具有此等性格的才子的欣赏。唐代李白就有“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诗句,而王维也曾写道:“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于是,接舆和楚狂人,成为了这样一类人的代表性形象,这些人玩世不恭,通常会在自己的言语中带着辛辣的讽刺,对平常人的生活充满了嬉笑怒骂,对于权贵以及所谓的知识权威都有着不敬的一面。所以,我们看到了李白会让高力士为其脱靴,而宋代之柳三变才会吟得:“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西方,对于这样的楚狂人,有另外一个词来形容,这就是德语里的Kyniker。这个词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早在古希腊,一位名叫安提斯泰尼的老师,在一个名为库诺萨格的竞技场讲授自己的学说,由于这个竞技场的词根中的库诺(Kuno)有着狗的意思,所以后来由安提斯泰尼所创立的学派也被称为犬儒学派,或按音译为昔尼克学派。不过在这个学派中最有名的不是安提斯泰尼,而是他的弟子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古希腊罗马名人传》里面,记载有第欧根尼和他那个著名的木桶:他没有房子,居住在一个木桶中。他也没有鞋子,只有半块布包裹着身体,以至于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在创作《雅典学园》这幅名画时,第欧根尼仍然是以半裸的形式出现的。第欧根尼面对亚历山大大帝的一句话使他名垂千古:“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与楚狂人接舆一样,第欧根尼同样不把任何权威放在眼中,他成为了西方世界中不拘小节又玩世不恭的典型形象,也正是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让“犬儒”这个词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

不过,斯洛特戴克的《犬儒理性批判》( Kritik der zynischen Vernunft)中所批判的并不是接舆和第欧根尼,他指的是当下完全不同的一种犬儒主义。在拼写上,这个词与之前的犬儒主义只有一个字母的差别,即Zyniker。在斯洛特戴克看来,古代的犬儒嬉笑怒骂,讽刺权贵,从而在反讽中形成了对权贵以及由权贵奠定的社会秩序的批判态度。接舆之凤歌,在于讽刺孔子为了一种根本不合时宜的政治体制去奔走,而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大帝的橄榄枝不屑一顾,所不屑的也是整个社会体制。他们髡首也罢,住木桶也罢,表明的是他们对现存社会秩序的绝对拒绝,同时以完全异于常人的生存方式去寻找自己超越人间世的道路。因此,这种带有古典精神的犬儒主义,是一种带有精神指向的犬儒主义,他们不是为了嘲讽而嘲讽,而是指向了一个超越于此生此世的、更高阶的生存方式。

在斯洛特戴克看来,今天的犬儒主义完全丧失了古典犬儒主义的精神追求。或者说,他们徒具其形而不具其实。今天的犬儒主义,最经典的形象是沃卓斯基姐弟在《黑客帝国》中表达出来的那个背叛了反抗组织的西弗(Cypher,这个英文名字非常有意思:一方面,Cypher的词根与现代犬儒主义的英语Cynic是一样的;同时,Cypher也有密码的意思)在面对Matrix制造出来的程序监控员史密斯说道:“眼前这块牛排,我明知道它的味道、颜色、柔嫩,包括送到我口中的感觉都是数字编写出来的,但是我还是很享受它。”是呀,Cypher的角色是,我明知道这个事情是不好的,明知道意识形态是带有欺骗性的,但我还是很享受它。齐泽克说道,以往的意识形态是大家不知道在做什么,所以大家才这样做;而今天的犬儒意识形态是,大家明知道在做什么,但还是热衷于这样去做。也就是说,对于80年代(斯洛特戴克写作《犬儒理性批判》的时代)的那一代人而言,大家并不是不知道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欺骗性的(正如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那样),而是大家仍然去享受这种欺骗性带来的感觉。这就是一种现代的犬儒主义,它在根本上是与古典犬儒精神相对立的,今天的犬儒主义恰恰是在反讽、怒骂的同时,又积极地与现存体制融为一体,并享受着这种融为一体的感觉。在当时的欧洲,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和青年已经选择了现代犬儒主义,他们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的启蒙下,已经知道统治资本主义社会的工具理性和消费意识形态,但是,80年代的知识分子同时也知道,这种工具理性和消费意识形态并不完全与他们的旨趣相背离,倘若如此,何苦去折腾呢,还不如安安心心享受这种奇妙的幻觉吧!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现代犬儒主义仍然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主导,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在一个个体身上,在网络中的嬉笑怒骂,对当局的反讽,与现实生活中的顺从态度天然地结为一体。他们知道,但他们仍然这样去做。所以,有人说,“你懂的”成为了当今中国最具有犬儒性质的词汇。是的,“你懂的”,在“你懂的”下面掩盖的是我们对意识形态的人造天堂的沉迷。

因此,这是一对互相对立的犬儒主义:古典犬儒VS现代犬儒。斯洛特戴克告诉我们,其中的差别在于血性,今天的犬儒主义,之所以在“你懂的”背后,仍然沉溺于此的根本原因在于古典犬儒的血性的丧失。斯洛特戴克想要在一个现代犬儒横行的时代重新激发起一种带有阳刚之气的血性政治,以这种血性来激活古典犬儒主义的真正的灵魂,而不是甘愿当一种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操纵的现代犬儒式的躯 壳。

子宫-气泡:降生于球体

斯洛特戴克的《犬儒理性批判》,与其说对现代犬儒主义进行了批判,不如说只是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门,一道真正可以洞悉当下意识形态运作真相的门。即意识形态并不害怕我们知道他的虚假性,现代意识形态更美妙的魔法是,即便我们知道了它是假的,还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它一起相信它是真的。安徒生笔下的《皇帝的新衣》就是对这种现代犬儒心态的讽刺,大家都知道皇帝没有穿衣服,但是当皇帝走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会说皇帝没有穿衣服。虽然在安徒生的故事结尾,这种皇帝与臣民构成的现代犬儒主义共谋关系,被一个古典犬儒主义的声音所打破(一个小孩说,皇帝没有穿衣服嘛!),但是这种古典犬儒主义在今天确实十分稀缺,不再有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喊出那句真理。

其实,这里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去说出问题的真相?如果仅仅用“不敢说”,或者说恐惧于皇帝的淫威来解释,问题就被大大地简单化了。因为在这个故事里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预设,就是两个裁缝设定的“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的衣服”的前提,承认皇帝没有穿衣服,就等于是承认自己是蠢人。如果说,屈从于皇帝的淫威只能保证臣民不敢当面说出事实,并不能保证臣民在私下里也不会说出事实。但是两个裁缝的预设却更高明地设定了意识形态的结构,即由于害怕当蠢人,私下里也不会说出事实。因为,在任何一个社会空间中,都会有一种划分,这种划分会天然地将人分成内部和外部,一部分人成为内部人,一旦成为内部人,就具备了一种意识形态的现代犬儒主义形式,他们知道真相,但是由于作为内部人的条件的限制,不会去说出真相,他们要去享受这种作为内部人的身份。而另一部分人,即童话中的蠢人,是作为外部出现的,这样的外部是遭到内部排斥的,没有任何享受,也被剥夺了若干权利。因此,为了避免成为外部人,大家选择了做一个现代犬儒主义者。

那么,这种内部与外部之分,在斯洛特戴克那里,是否有更为根本的原因?有!斯洛特戴克特别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子宫,凡是与子宫相关的东西,如胚胎、脐带、羊水、胎盘等词汇,都大量地出现在他的著作中。为什么是子宫?这涉及到斯洛特戴克自己对海德格尔的读解。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是被抛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们没有上帝的指引,没有了绝对观念的眷顾,有的只是我们自己在黑暗的世间的摸索前进。在一个没有上帝指引的大地上,我们的生存,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行为,都只能依靠自己。在上帝死了或离我们远去之后,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时时刻刻在思想上枷锁着我们精神的神,同样失去了受到神关怀的温暖和安全感。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诞生于世界,是一种被抛弃的状态,而在这个状态中,人只能依赖于自己来谋得生存。这或许是海德格尔被称为存在主义者的原因之一吧!不过,斯洛特戴克的《球体》三部曲,或许可以看成是海德格尔这个学说的升级版。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是,人不是直接被抛入到世间的。斯洛特戴克认为,海德格尔忘却了一个中间过程,即我们生命的最初感觉不是在世界中,而是在母亲的子宫中,与其说我们被抛入世界,不如说我们被抛入到一个子宫中,而这个子宫是一个球体。

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是,人不是直接被抛入到世间的。斯洛特戴克认为,海德格尔忘却了一个中间过程,即我们生命的最初感觉不是在世界中,而是在母亲的子宫中,与其说我们被抛入世界,不如说我们被抛入到一个子宫中,而这个子宫是一个球体。

在母亲的子宫中,由于脐带营养的输送,同时有着羊水呵护,子宫-球体中所具有的感觉,对于胎儿来说是温馨的,胎儿在子宫环境中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子宫不仅可以为胎儿输送营养,以球体构成的子宫,同样以最佳的几何体形状抵御着外部的威胁,因此,子宫对于胎儿来说也是一个免疫系统。对于胎儿最初的感受而言,子宫就是最为完美的球 体。

不过,这种完美会被一种自然的生理过程所打破。母亲的分娩让胎儿不得不离开那个对他来说具有无限美好意义的子宫,它必须要从子宫中滑落到一个冰冷的世界中,一个到处充满着威胁的世界之中,在胎儿滑落到世间的瞬间,立即建立了一种二元对立,即温馨的子宫(球体)同充满威胁的世界(外部)的对立,球体是美好的,温馨的,充满的幻想的天堂;而世界是冰冷的、充满危险的黑色空间。用斯洛特戴克的话说,胎儿从根本上不愿意从子宫中降落到外部空间,因而,婴儿在世界中的出现是以惊恐的啼哭出现的。这种对母亲子宫的向往和对世界的惧怕构成了婴儿最初的态度。而对他们来说,更为悲剧的是,那个母亲的子宫,他们无法再次返回,那么,他们只有去面对这个世界。

不过,世界绝不是让婴儿可以坦然接受的世界,他们甚至无法直接面对这个世界。因此,在原有的母亲子宫的想象下,他们冀望于在这个世界建造一个新的球体,一个新的子宫,从而可以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自己与世界之间的一层薄膜。于是,在同世界的接触中,婴儿不断地从自我保护的立场出来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想象,在想象中,他把自己置于一个类似于母亲子宫的球体中(这个是他从母体中降生开始唯一可以想象得到的几何形体),并竭尽全力去营造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氛围,于是,一种新的由婴儿自己生产的事物诞生了,斯洛特戴克称之为“气泡”,它是透明的,居于其中的婴儿仍然可以看到外部的世界,同时又有一层将他和外部世界隔离开来的薄膜,这个薄膜模仿了母体中子宫的形象,它是一个球体形状的透明的气泡,而婴儿在气泡中竭尽全力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氛围。这样,婴儿的子宫-外部世界的二元对立,变成了气泡-外部世界的二元对立。在气泡内部,是婴儿努力营造出来的适应于自己的美好的氛围,在这个内部,一切都是那么的和煦融洽,那么沁人心脾。相反,在薄膜的另一边,则是充满各种危机的外部。故而,气泡有着同母体的子宫一样的功能,即一方面为我们提供惬意的氛围,另一方面也替我们免疫外部的危险。

作为《球体》三部曲的第一部,斯洛特戴克奠定了他整个球体学的根基。球体学存在着一个根本的二元对立:内部-外部。内部代表着温暖,外部代表着寒冷;内部代表着安全,外部代表着危险;内部代表着关怀备至,外部代表着被抛弃。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斯洛特戴克将内部塑形为球体,这势必意味着内部不可能通过扩张的方式来消除外部,相对于圆形的球体而言,始终存在着它的外部,那种存在于世界中相对于球体中的个体的危险永远不可能消除,主要我们还在世界上生存,我们就一定需要一个让我们作为内部的气泡,将我们自己同冰冷的外部隔绝开来。或者说得更明确些,面对一个外部世界,塑造出一个让我们生存的气泡就是我们自己在世界中的生存技艺,只有在气泡中,我们才能如履薄冰般的生存。相反,倘若气泡破灭,也就是我们生命终结的时刻。所以,那个气泡式球体,不仅仅是我们面对世界的一种幻想式的创造,也是一种让我们自己的获得安全感的生存的技艺。

泡沫式的全球化:水晶宫及其背面

2013年上映的好莱坞大片《魔境仙踪》是作为美国童话名著《绿野仙踪》的前作出现的。不过这个融合了最现代的IMAX的3D技术的电影,再现了一个魔境版的世界。有趣的是,在南方女巫格林达将魔术师奥斯卡带离翡翠城的地盘的时候使用的是气泡,一个类似于斯洛特戴克《球体》三部曲中描绘的气泡,一个可以作为他们人身安全保护的气泡。更有趣的是,当他们抵达南方女巫格林达的地盘时,他们遇到了一个更大的气泡,一个彻底可以让方王国同邪恶的翡翠城隔绝开来的大气泡。

实际上,斯洛特戴克在《球体》的第二部“天体”中为我们也描绘出这样一个大气泡。如果说第一部中的气泡是微观的,所保护的是每一个降生于世的个体,那么第二部中形成的大气泡,被斯洛特戴克称之为天体的气泡是一个全球化的产物。与我们惯常理解的经济全球化、文化全球化的概念不同,斯洛特戴克的全球化并不是一种经济模式的全球扩张或者一种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密布。斯洛特戴克指出,全球化是一种想象的扩张,而大航海时代为这种想象扩张提供了天然的素材。在今天,我们不会否定地球是一个球体。同样,古代和中世纪的人也相信地球是一个球体。但是在今天和在古代,球体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其中根本的差别在于大航海时代的经验扩充。当一代又一代人将航行完成时,当地球这个天体的架构上的陆地和海洋的地图被逐一添加到这个球体上时,现代完成了一次对地理空间的描绘,即一种球体学的描绘。在这个基础上,作为天体的地球仪出现了,它以大航海的成就展现在我们面前。天体的想象,在许多西方人看来,是一种被称为科学的东西的胜利,因为它在经验上提供了地球是一个球型天体的充分证据,从而以这些证据为基础,我们可以创立天文学和地理学。然而,这种天体学的扩张,在世界历史上,是以文明对野蛮和蒙昧的征服来实现的,西班牙人对玛雅人、阿兹泰克人的暴行,英国人在加勒比海上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文明世界对外部世界的扩张和占领为基础的。当哥伦布登上西印度群岛上的岛屿时,就会插上西班牙国王的旗帜,并宣称这个岛屿为西班牙所有,完全不顾这个岛屿上的原住民的存在。因此,全球化的实质,在斯洛特戴克看来,就是一种“文明世界”将自己的天体观弥散到全球范围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体现为内部对外部的征服与扩张,当大航海时代的船歌响彻在四大洋上(北冰洋尚不属于大航海时代探险的范围)的时候,也是西方文明不断将自己气泡做大的过程。到今天,这个气泡已经足以以地球仪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已经制造了一个涵盖全球的大气泡。

作为天体的气泡的内部和外部的二元分裂在全球化的时代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一个内部——文明世界,当然,也会存在一个外部。不过这个外部相对于大航海之前的时代,不是那么确定。比如说,在大航海时代之前,伊斯兰的东方肯定是西方世界的外部,与东方世界道路的中断,只能通过海上贸易来寻找新的可能。而在今天,这个外部很难寻找。不过传统意义上气泡的外部仍然是外部,比如说,在地球之外的外部仍然是充满危险的,一些科幻影片告诉我们,外部可能有陨石、小行星的碰撞、黑洞、甚至是外星人的危险。在好莱坞的影片和日本的动画片中,地球天体的气泡外部是由那些试图霸占地球的外星人、ET、UFO构成的,而我们的星际科幻影片完全可以看成是大航海时代的星际版,从地球天体扩充到苍穹天体的过程。不过,在实际的外来小行星的碰撞以及来自外星的高级生物到来之前,这个外部只能在影视作品和电脑游戏中存在。

其实对于宏观的天体还存在另外一种特殊的外部,这个外部并不在那个球面范围之外,而是在球面范围之内。这里涉及到了《球体》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即“泡沫”——的内容。《球体》的第三部关心了这样一个问题,宏观的天体球体与微观的气泡球体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斯洛特戴克的答案是泡沫,由一个个气泡彼此结合而成的泡沫。在气泡与气泡之间,没有所谓的结构,而是依靠着彼此的薄膜共享着一个宏大的球体。全球化是一个这样泡沫式的球体,这个巨大的天体球体,是由无数气泡的泡沫组成的,也就是说,全球化的宏观球体的扩张,也是以泡沫式扩张为根基的。

既然全球化是泡沫式的全球化,那么对于这个球体的天体大气泡而言,不仅存在一个球面外部的外部,也存在着微观气泡之间的缝隙构成的外部,一种在全球内部中被排斥的外部。一种存在于我们周围,却被气泡或天体视而不见的外部。这些外部构成了天体中最为污秽的部分,它们被压在气泡的夹缝中,不见天日,成为了气泡之间最为肮脏的存在。而这种内部的外部恰恰是斯洛特戴克最为关心的部分。

在斯洛特戴克看来,全球化最富象征的代表是水晶宫。水晶宫是1851年伦敦世界博览会期间的主会场。这个完全透明的玻璃建筑代表了当时资本主义建筑生产的最高成就,水晶宫为人们也提供了气泡中最惬意的想象。水晶宫,在其设计师约瑟夫·帕克斯顿眼里,就是一种充满了美好想象的结合物,一切人类最美好的成就都在水晶宫中得以实现。当时的伦敦,不仅仅是英格兰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最为核心的城市,在伦敦,聚集了来自于全世界最珍奇的万物,世界上最顶尖的人才和最上乘的材料,因此水晶宫的打造不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国力的体现,而是一个全球化的天体在伦敦城的一次浓缩。不过,水晶宫的惬意,却是以水晶宫外部的冰冷为基础的 ,也就是说,在水晶宫吸纳了来自于全世界的金钱、财宝、货物、人才等之后,将它的外部变成了一个可怖的地方,水晶宫的内部的建立,完全依赖于对外部的排斥,而这一点恰恰是现代犬儒主义不愿说出的事实。在巨大的水晶宫下面,它不仅仅从外部吸纳最优秀的东西,而且将自己的秽物直接排泄到外部。于是,这个泡沫式的气泡的生存技艺在于,不断地吞噬外部,又不断地向外部进行排泄。总而言之,这样一个水晶宫,完全建立在外部之上,并依存于那个不可或缺的外部。

实际上,斯洛特戴克在水晶宫的层面上,才真正点出了他想要说的东西:水晶宫也好,全球化也好,它们都是一种内部的扩张,也就是说,全球化从来就不是所有人的全球化,它们仅仅是内部的全球化,也是内部的生存技艺,而这种生存技艺是以排斥外部为前提的。或许在这里,我们才看懂了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也就是说,大家不愿意道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原因不是在于他们害怕皇帝的刽子手,而是害怕变成外部人,一个在根本上受排斥的外部。齐泽克在《暴力》一书中,将这种害怕变成外部,或者将他者作为绝对外部的气泡的营造称之为绝对主观的暴力,而这种主观的暴力先于外部对内部侵袭的客观的暴力。好比以色列人依靠武力建立了与阿拉伯人隔绝开来的定居点,而阿拉伯人以外部的姿态来对这个内部进行暴力破坏。同样,中国式居民小区是将内部和外部充分隔绝开来的空间领域,而试图进入内部的外部人都是可疑的。

内部,那个作为子宫象形的内部,永恒地建立起一个内部与外部的对立,而这个对立是贯穿斯洛特戴克《球体》三部曲最核心的线索。内部的惬意与外部的危险成正比,当内部越舒适,外部的威胁也就越大。在今天,这个外部已经不是未开发的绝对的外部,而是斯洛特戴克所谓的泡沫球体下的包含性的外部,这些外部都是被内部吞噬后残留下来的排泄物。试想一下,当大航海时代来临的时候,同时诞生了海盗,海盗很少是由土著人构成的,最著名的海盗都是西方人(如著名的海盗黑胡子蒂奇就是纯种的英格兰人)。同样,今天的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也诞生了原教旨主义的恐怖主义。内部与外部的二元对立,一个永远需要排斥的外部,是现代犬儒主义诞生的最根本的土壤。总而言之,为了抵御那个想象性外部的侵袭,为了保存自己的气泡而实现自己的生存技艺,气泡中的个体选择了现代犬儒主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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