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操命运的小船

经过漫长的进化，人类终于从原始丛林里披着兽皮的野人变成了如今西装革履的文明人。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对体育的爱好出自基因里的返祖情结，也是向遥远的祖先致敬。我们的祖先，在没有任何电力的情况下，仅凭水、火、木和风，就能食可果腹、衣可蔽体、远行千里。

这也是我喜欢帆船的原因。一艘船静静地停在港湾里，没有马达，等到风速合适，你决定出海，把厚重的帆从船舱里抱出来，挂上钩子，猛一拽绳，遥控船舵，小船就晃晃悠悠地载着你飘走了。四处相望，水面上只有你，你得通过风向来判断把帆布调整到哪个方向。在这里，一个人在船上四仰八叉、翘着脚喝着美酒的情景并不存在，因为你得随时保持机敏，以免错失良机，避免让船倾覆。在令人焦头烂额的操作中，你终于体会到了我们祖先的那份挥之不去的危机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获取自然之力的前提便是把自己置于风险之中。

我现在知道帆船之所以叫帆船，是因为它很容易“翻”！在上康奈尔大学的帆船课以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掌控过帆船。高中时在青岛学的单人帆船虽然由我独立操作，但有教练驾着摩托艇在我附近传授操作指令，而且学员们互相离得不远，可以彼此照应。

在康大上的中型帆船课更是让人感到安全。我们上第一节课时就得到了保证，这种龙骨大船很难翻掉。况且，一个船上有四个学员和一个教练，教练保证每一个操作的正确性，也可以力挽狂澜。

帆船课结束后，教练说我们只要有空，就可以来康大的湖上免费练习。这样的好机会我怎么能不抓住？我和我的朋友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高高兴兴地决定试水。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独自下水，教练不放心，站在湖边目送着我们。

哎呀！平时看起来那么简单的操作今天怎么如此复杂？在教练的口头指导中，我们终于摇摇晃晃地升起了帆，离开了泊位。来到湖中心，风突然大了起来。远处，教练吹了一声口哨，急切地挥着胳膊示意我们离开浅水区。我有点慌，示意朋友配合我转向。我们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船往反方向开去，但增强的风吹着小船越走越快、越开越斜。我和朋友开始害怕起来，因为她坐在下弦，后背能碰到波浪，而我坐在上弦，基本上已经和湖面呈45度角。虽然心里知道船不会翻，但是这种直观的生命威胁太可怕了，我开始病急乱投医地推拉船舵，也许某一次的推拉起了作用，小船终于渐渐回到水平面上了。

我和朋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上岸后两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要回去找教练。我们归心似箭，把船开到泊位，见到教练就像见了亲人般激动。出乎我的意料，教练没觉得我们曾遇险境，只给我们指出了几个小错误，再次保证船不会翻，然后就鼓励我们继续开。

第二次出港，我们镇定了许多，之前的互相埋怨没有了，多了几分担当。我如同一个盲人来到了原始森林，前方有猛兽，后方没退路，只能摸索着向前走，既要摘下鲜美的野果，也要警惕猛兽和毒蛇。想通这点，我反而安心下来，摒弃所有的杂念，把全部精力集中到耳边的风、手中的舵和眼前的这艘小船上。

自从我开始玩帆船，从没像今天这么累过，浑身酸痛，指甲裂了，手也破了皮。教练说我这么累才是正常的，因为玩帆船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如果我之前觉得轻松，那是因为教练在帮我承担那份重责。

再问自己，我的生活从来都是轻松而愉快的，那是否意味着有人一直在帮我承担着生活的重担呢？想了一想，还真是这样。在16年的学生生涯里，父母工作挣钱，帮我提前筹划好下一步，我只要按照既定计划前行便是。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学生时代即将结束产生了一丝恐惧，而这曾经是我万分期盼的事情。工作以后，生活完全由我掌控，我想要生活的小船往哪里走，它就会往哪里走。但我忘记了，生命有其不可承受之重。这种完全的自由意味着没有人再来解答我的这些问题：我做错了吗？那怎么样做才是对的？我现在该怎么办？船会翻吗？

就像那个懵懵懂懂闯进原始森林的盲人，我已无退路。生命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而我也半推半就地来到了人生的路口。既然如此，我镇定下来，不再害怕承担自己的责任。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从现在开始，我必须为自己计划未来的航线，独操命运的小船了。

写于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