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自己的小船

我总是非常注意我的金钱管理。快速的发展不一定是比较好的。当你开始自己的事业时，一定要记得留意成本，不要透支自己的资源。

我想她一定会想起节省不只是利己的选择，而是一种认识真相的眼光。

Ben是我在报社广告部当经理时的一位顾客。我们因为背景相似而成为好朋友，离开公司之后，我仍旧与他保持联络，在我开始寻找工作后，他更成为我的辅导者。我们每几个礼拜会同聚一次吃午餐，他就利用这段时间为我详细解说关于工作的事情，有时也会帮我检查履历表，或建议我往更好的方向前进。

“我们真是处在一个困难的时刻！”有一天，当我们在一间泰国餐厅点完菜后，Ben忽然叹了一口气。“不久之前，我的公司裁了不少人，我目前虽然守住了工作，但是公司裁掉了一些我连想都没想到的人。”

他告诉我关于一位年轻分析员的事。这男孩本来是他的助手，才二十几岁，一年前刚从大学毕业就加入Ben的公司。他充满活力，不但做了所有公司分配给他的工作，还不断找寻更多的机会。Ben很欣赏这个年轻人，觉得将来他在公司一定会出头。不幸的是，为了凑满人数，这男孩成了裁员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真令人难过。”Ben安静了一阵又继续说，“但是我前几天和他碰了面，想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当时他还在找新工作，不过看起来蛮乐观的。我们又谈起这次发生的事，谈到最后，两人都有同感：也许这次的裁员对他是件好事。”

我当时看起来一定有些困惑，因为Ben很快又解释道：“你想想看，他接下来一辈子，都会用到这次经验所为他带来的不同观点。他将知道如何面对危机，并且深信危机确实可能发生。从现在起，金钱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同了。我敢确定，他现在一定懂得了储蓄的重要——这是很多跟他同龄的年轻人还没能领悟的。”

“是的，这是件好事。”Ben又重复了一次。“也还好是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他还年轻。有些人到了中年后期才受到这样的挑战，年纪大了，就越难学习从这样的打击里再度站起来。”

每次我与Ben碰面，都有一些新的改变与他分享。在寻找工作的初期，我想要的是像我在《宾大日报》所做的工作。后来，我扩大了范围，寻找其他可能。每回认真听完我的想法与逻辑，Ben总会支持我的选择。“随着时间的探索，你会越来越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果然，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午餐时，又在同一间泰国餐厅见面。我是特地要跟他说，我不久后将搬回台湾，开始自己的事业。这次的工作寻找是个令我省思的经验。到了末期，每一次面试与每一个我被要求的妥协，都让我看清我决定驾驶自己的船，即使这艘船很小，也不总是够稳定。

Ben听后笑了。“我真替你高兴。”他说，“现在你回去，还可以和你的父母与阿公阿妈共度几年。那样的时光是不会倒流的，要好好把握！”

我问他有没有可以给我的忠告，他说其实他在搬来美国前，曾经自己经营一间建筑公司。“有好几个月我们从早工作到晚，每天都接很多的工作，却一点利润也没有。有一天，我终于停下来细看每项花费与收入。

全部的数字一起检查时，才发现我们虽然有很可观的收入，但为了要迅速成长，却超过能力不断在花费。最后我逼不得已，裁了大部分的员工。我很不愿意这么做，但唯有如此公司才能存活。在那之后，我花了一些时间重建生意，稳定后一切都很好。那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学习，从此以后，我总是非常注意我的金钱管理。快速的发展不一定是比较好的。当你开始自己的事业时，一定要记得留意成本，不要透支自己的资源。”

餐后，我们各点了一杯泰式咖啡，我喝了一点，满口的炼乳香味。

“Ben，这一切真的跟我一开始要做的非常、非常不一样。”我说道，“你最清楚，你是一路看我走过来的。”

他又笑了：“就是这样没错。我们做建筑的，从来不会把一栋楼盖得跟原本的蓝图一模一样。我们有了计划就开始工作，但是沿途不断改进。最后建设完成了，往往与我们起初的想法看起来大有不同。这是很自然的。”

妈妈的话

Abby步出校门之前，美国已卷入金融风暴了。虽然她在毕业前几个月就已经开始探寻工作的可能，四处面试，但在美国居民自己都严重失业的状况下，她的居留身份成为求职上的一大阻碍。我想过她的心情，但并没有给任何的建议，只叮咛她，不要为了身份的问题而放弃自己对工作环境的选择，或做出太多的妥协。我希望她没有非留在美国不可的想法。虽然这四年来她已经非常习惯美国的生活，但是从小我们四处为家，搬迁转移的适应力会因为需要而再生的。

对于Abby恰巧遇上这样的不景气，我的想法跟Ben是一模一样的：“未必不好。”真正的理由虽然说不上来，我却想起了一则引人深思的故事。

有个人在田边遇到一位农夫，问道：“今年的雨水丰沛，想必庄稼一定长得特别好！”那农夫答道：“不尽然，雨水多的时候，植物的根就不用扎得深，等连绵的烈晒一来，特别容易枯烂。”我想，这不好的景况一定是要帮助Abby把根扎深，要她懂得真实的社会远比她原先所想象的艰难。

那几个月，她一定在压力与自我的面对中不断地重整心中的计划；三月下旬，她很确定地跟我们报告要回台湾一段时间的消息，并开始积极地提出小小的创业计划。我们很赞成，既没有觉得她年轻创业太冒险，也没有觉得这样的开始格局不够大。在提醒她好好准备的同时，我们并敞开双臂真心地欢迎她的归来。

Abby在回来之前，每隔一个多礼拜，都会跟我深谈一次自己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对于她的分享，我总是认真聆听，再根据她的计划提出客观的感受，但避免强力推销具体的意见。在建议与牵着她的鼻子走之间，我努力掌握着自己的力道，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想法与主意都很多的人，如何保留足够的空间给这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是我一定要深切自省的。

更重要的是，我并不懂得她的专业，就算我比她懂得这个社会的生意运作方式，但真正的产品在她的脑中，我不能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来破坏她原创性的想法，即使要修正，也应该经过她自己的探寻与研究。我不断跟自己说，我只是她的母亲，并不是她的事业合伙人。

Abby决定回来后，我们在电话中提到合租一个空间的可能，因为我一直想为小朋友创造一间可爱的商店，而她也需要自己的工作室。如果我们合租一个空间，在各取所需的同时也能节省一些费用。原本，爸爸拟要借她一小笔创业贷款，让她自己安排工作室的装修，但后来那空间是由我的同一组工人完工的，所以我们有了新的协商。Abby除了分担房租之外，还得按月摊还装修的成本；经过精算之后，她每个月得付出两倍于原有租金平分的金额。但这是公平而真实的，如果她自己去租一个空间，还是要先花一笔钱装修设备。

不只是租用工作室，回来的两个星期后，Abby也在隔栋大楼租到了自己的小公寓，从不远处的家里搬出去。她独立照顾自己的生活延续着宾大那四年的连贯，只是现在没有学校奖学金的支持了，房子、工作室的租金与生活费，都成了生活收支平衡的第一步——一项再真实不过的人生成本。

Abby一向很有计划，几年来省吃俭用从工作薪水中存下一笔钱，原本预计毕业后去纽约工作作为生活预备金的储蓄，开始派上用场。她也第一次用中文签下自己的第一纸契约书，一个大学毕业生所要面临的一切生活问题，在短时间内都快速进行与完成。在这个阶段，我已经不把这一切视为教养的训练，而是训练后的体现了。到底，我们是把独立当成一种口号或一种生活概念？到底，她是一架永不飞离地面的模拟机，或是真能自由航行、遨游天空的飞行器，此后才是真实的考验。

Ben是一位多么好的朋友，他对Abby说的话不只共享了经验，更鼓励了迎战人生的心灵：“她接下来一辈子，都会用到这次经验所为他带来的不同观点。她将知道如何面对危机，并且深信危机确实可能发生。”

在一切都要细细思考成本的同时，相信Abby不只加深了她对努力与生存之间更清楚的认知，也会更懂得人要珍惜、感谢已经拥有的一切。

在这之前，无论她曾经做过几份工作、有过多少升迁的佳绩，在使用资源时，那当中的成本一定有很多是她无从主动感受到的。如今面对自己的小事业，无论大小资源，她都得为使用而付费，这真切的了解能唤起心里的珍惜。一旦从自身做起，以后无论去帮任何人工作，我想她一定会想起节省不只是利己的选择，更是一种认识真相的眼光。

说起来或许是很矛盾的两种想法，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做得到。她是一个成人，但成熟需要时间，我常想，如果我能同时理解这两个事实，才不会在不对的时间给错建议，或常常失落在过与不及的教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