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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微笑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上午,来到水源村,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支部书记宋宝贵。现在居住的主要是张家人,80户,有十几户迁到兰州做生意去了。卖完自己的瓜,再贩卖外地的瓜,大多数农户每年要卖两个多月的瓜。有3个医疗点,3个村医,都在自己家里看病,治一治头疼脑热,大病去县城,去兰州。

上午,来到水源村,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支部书记宋宝贵。他站在村委会门口笑着,露出几颗黄牙,一根纸烟在手里捏着,没有点着。

这沟叫小沙沟,从前是官道,一直通到靖远、银川。现在是便道,去年花了两个多月修成了沙路,今年要硬化,是“村村通”项目。沟底里流着一股咸水,人不能吃,牲口不能喝。水源水源,流的就是这水!咸水沟里泛着白花花的盐碱,杂草都躲到两边干燥的山上去了,不敢把根扎到沟底里有水的地面上。包兰线从沟里穿山而过,有两个小站,停一趟慢车。

从沟口往里走15公里,分散着5个小村庄。进沟就看见的是马家铺,过去一户姓马的人在这里开过一个杂货铺子,就这么叫开了。现在居住的主要是张家人,80户,有十几户迁到兰州做生意去了。过了马家铺就是水头,有一眼泉从地下冒咸水,中看不中用,雨季里水头很大。再往里走就是甘井沟,有一眼水井,水能吃,做饭不用调盐。用这水煮出来的羊肉特别酥,香得很。210户人家只有2户别的姓,其他的都姓宋,是一个祖先的后代。先人们早先住在盐场堡,很早以前来到这里烧盐,慢慢地发展到种地,人也就撵着光阴来,定居下来了。这村委会的地方叫朝泥沟。最里头的就是邵家塘,邵、张、魏三大姓。全村3096人,比去年减少了30人,都迁到沟外面度日子去了。

全村耕地7500多亩,水地只有250亩,全部是苹果树和梨树,去年还有一些收入。1100多亩旱土地全部撂荒了。6000多亩旱沙地,种的都是西瓜和甜瓜。都扎的是小塑料弓棚,亩产量3000斤,毛收人1000来块钱。种地完全靠天,天不下雨就死挨着,一点办法都没有。以前有900多亩水地,包产到户后引水隧道塌了,弃耕了。吃水靠屋面集流,天不下雨就没有水吃,就要从沟外面卖水。一吨水得40块,光运费就是35块,根本吃不起。今年正在从沟外面引安全水,这个问题就要解决了。

村里400多人出外打工挣钱去了,都是40岁以下的年轻人。自己种的瓜,自己拉到城里去卖。以前沟里的道路撵着水路走,洪水一发就冲掉了,没有办法走,急得卖瓜的人们站在沟口上,眼泪都要淌出来呢。卖完自己的瓜,再贩卖外地的瓜,大多数农户每年要卖两个多月的瓜。这是村子里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抛开这个营生,没有办法生存下去。

村上要建一所寄宿制小学,预算了30万,正在筹备着。现在有两所完全小学,一个教学点,12个老师,5个是临时代课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有办法的家长都把学生转到沟外面的好学校念书去了,已经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转出去了,现在家长们都重视得很呐。有3个医疗点,3个村医,都在自己家里看病,治一治头疼脑热,大病去县城,去兰州。村上没有文化设施,过春节了,闹个社火,打个太平鼓。平时的文化生活就是晚上看看电视。

宋宝贵说:“我当过11年社长,又当了2年村主任,这书记也当了4年了。这些年来,我想的就是两件事:道路的事情,今年就能办成了;水的问题还是困扰着我们。要是把引过来的安全水的量放大一些,用来浇地,把喷灌建起来,收入就能翻两番。现在天旱几个月都不下雨,太阳晒起来,人们的眼睛都红了。幸亏种的是瓜,还有一些收人。要是种麦子,早就把多少人饿死了。没有水,水源人永远富裕不了。铺压沙田是抵御干旱的好办法。现在沙石资源少了,土层厚,不好取出来。前些年打井取沙,一次就压死了两个人。这两年没有人敢取了。靠天吃饭的日子不好过啊!

“村子里30岁以上的单身汉有70多个呀。本村的姑娘都嫁到沟外面去了。不是我们的人不行,主要是自然条件差,住在山沟里,路不好,又缺水。站在沟里连一块平展的土地都看不着。外地的姑娘进到山沟里一看就吓死了,转身跑了,谁还跟这地方的小伙子呢。出外打工的小伙子,在外面找对象,都要在兰州租房子住。没有结婚,不敢把对象领到家里来。娶进来的媳妇,有的待不下去都跑掉了。地方养不住人,怎么办呢?”

老宋两手一摊,露出一丝笑容,没有笑声,口里像含着一块苦瓜,慢慢咀嚼。

第二次去水源村,我访问了几个农民——

魏成忠(属马的,55岁):

我家里6口人。眼睛里看着的就我们两个,看不着的4个人,常年在外。儿子是打工的,媳妇儿是随工带孩子的。孙子才一岁,就远赴新疆。他们在乌鲁木齐,是牛肉面馆里的杂工。自己租了房子,房租每月270块。都已经6年了,刚去那阵子月工资400块,现在是1000块。他们自己挣自己花,都花光了。我没有要过他们的,他们接济不上了还跟我要呢。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不给怎么办呢?他们脸一厚,我的心就软了。

媳妇儿是前年正月里娶进来的,花了35000块3干彩礼送了1万块,买衣服5000块,买家具4_块,就是双人床、衣柜、沙发,买电视机3000块,零花3000块。给亲家过事买烟酒1000块,我过事摆酒席30桌,花了9600块。现在娶一个媳妇得花四五万哩。养儿就跟养老汉一样,没有钱没处去说,只能给自己说没本事。我们这地方不好说媳妇,一没路,二没水,三没风景。种地没保障,天不下雨就能害死人。我这媳妇儿是本村的,托人硬说过来的。

小儿子正在江西上大学,私立的。大学二年级,学电子工程。学费一年18000块,我从银行每年贷5_块。这个学生供出来得7万多块钱。我把腰都苦折了,为的是他好好上学,脱离这个苦地方。上学在自己,啥道理都讲清楚了,就看他的本事了。

这8间房子是1995年盖的,花了43000块。为这房子我种了十几年的瓜,还务劳了两亩地的大棚。我是个根本闲不住的人,是一匹有性子的马,村里的人们叫我是“急性儿。”老婆子是一只鸡,天生从土堆里刨食吃的命。我苦着,挣着,借着,花着,就这么过日子。我的全部收入都是从土地上来的。我的承包地8亩,又租了别人的13亩,一亩租金120块。这21亩地种的都是甜瓜和西瓜。去年种了1座高架大棚,1.3亩。

昨天,我早上五点钟起床,和老婆子一起到瓜地里给瓜棚放风,有15里地呢。七点半,开着拖拉机回到附近的地里揭塑料,拔草,是小弓棚子。一直干到十二点多,回家吃饭。早上吃的是开水泡馍,中午吃的是浆水面,干吃干喝,没有菜。休息了一会儿,两点就一起去老沙地里追肥。车上拉的是沟里的咸水和尿素、二氨,干到五点,又到一块地里揭小弓棚子上的塑料,七点半才收工。揭塑料就是把蒙在小弓棚上的塑料取掉,把铁弓子拔掉,把沙子推平,都是用这一双手干的。我的手像椽子、像铁叉子,专门拨拉石头的。晚上吃的是长面,自己的小压面机压的。炒了一个番瓜、一个豆腐,有点肉。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吃5斤清油、5斤鸡蛋、3斤大肉。我估计这个伙食是全村最好的。晚饭后看电视新闻,四川抗震救灾的节目,死了那么多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趴在床上伤心得哭了一鼻子。十点半就休息了。一天干多少活,没有个实数,眼睛睁着就得干活。1亩高架大棚要顶3亩沙地,今年老婆子有病,没有种大棚。收人可能要减少百分之三四十呢。

我不喝酒,就抽个烟。一包两块钱的兰州烟,八天一条子。老伴啥爱好都没有,就是一天光吃两顿饭,光知道干活。没有买过啥化妆品,就是那个棒棒油,擦个手。她还要给我做饭,手粗得吃面哩。去年我们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买,我穿的都是两个儿子淘汰的。以前也没有买过超过30块钱的衣服,儿子给老伴买过一件80块钱的衣服,可能是这辈子最好的了。

沙地一般种8年,就得换新沙。现在换一亩新沙要花1500块钱,沙子少了,不好取,危险大。我前年买了8000块的新沙。现在村子里种的大部分是老沙地,产量低,雨水不好就赔进去了,连个工钱都挣不出来啊。种地要不亏,还要本事强的人呐。这些年,我把本事使完了。我是个不服输的人,多大的苦都能吃。学新技术,已经力不从心了。要儿子接班种庄稼,看来是没有指望了,他们年轻人不下这个苦了。如果有水,可以种菜,收人可能会高一些。这村子出了沟口,就是城市,销路没有问题。一直这样种旱地,没有啥长远指望。我种的瓜,全部是自己拉到兰州走街串巷地零卖的。卖瓜的时候,早上两点钟起床就出发,开车进城。走得慢,害怕把瓜颠破,12公里路要走3个小时。天不亮就得进城。进城了就在家属区里到处叫卖,卖完了等天黑警察下班了才出城。回到家就是晚上十点了。睡不上几个小时,又起来摘瓜去了,又要进城。卖瓜时节不分白天黑夜,从摘下来拉出去卖完,再返回来,折腾差不多二十个小时呢3—般从6月初开始,7月底结束,正是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时候,天气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摘瓜、卖瓜,都是我们两个人干的。给城里人卖瓜,还要送到楼上去,我们两个人都背。不背到楼上,人家不买你的瓜。背瓜是不收费的,只要有人买就行。不赶紧卖掉,还怕天气变,担风险呢。买瓜的人讨价还价,我们心里难受得很呐。吃瓜的人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艰辛,不知道这甜甜的瓜是怎么长出来的啊!我是鼻子里钻过烟的人,下大决心把儿子的书供好,用我的一生给娃娃们写一本厚书。我给你细算一笔收支账吧。

去年14亩旱沙地收了4万斤西瓜,7亩大棚和小弓棚收了甜瓜15000斤。西瓜平均每斤四毛钱,卖了16000块。甜瓜平均每斤九毛钱,卖了14000块。合起来就是3万块钱哪。

去年的开支。一是生产支出5600块:籽种470块、塑料3000块、肥料1500块、拖拉机养路费600块。二是生活支出7700多块。主要是买面粉、大米1200块,买油1200块,鸡蛋60斤200块,大肉200斤2400块,酱醋盐蔬菜调料大概1000块,电费200多块,电话费300块,烟1000块,酒500块,买取暖炭1500块。三是教育支出18000块。四是医疗支出2200坱,主要是我们两个人的医疗保险费,平时吃药就花了300块。五是人情支出1000块。乡情礼一般是30块到50块,亲戚礼是200块。这样算下来,超支了7000多块钱。这就是我们两个人苦巴苦地挣出来的东西超支怎么办?银行贷款5000块,借亲戚3000块。生活中的矛盾太多了。我是这村子里种地最多的。种地少的人,光阴根本推不过去。我的生活水平在村里是中上等,有些经商的人,日子过得比我好。年年种地,年年贷款,年年发展。岁数不饶人啊,再过几年60岁了,苦不动了,怎么办?

前些年,我给省委书记写过信,要求修路、通水。我当过10年的社长,是10年的优秀党员。我1974年当兵,1976年人党的。铁道兵,1980年复员的。我没有念过书,在部队里认了几个字。我啥事情都想干,就是年龄大了,跟不上时代了。我是个快乐人,苦巴苦地过日子。命运不济啊。

老魏笑了,嘴像一个风干的苦杏子。

陈官雄(残疾人,38岁):

我因为患小儿麻痹,腿子不灵便,行动不方便,没有办法过曰子啊。原来和父母一起生活,现在两个老人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人爬着推日子。

这两间房子是包产到户那年盖的,多少年了,快住不成人了。前后都是山,瘦土净往下面掉。下雨天我就走掉了,怕山塌下来。人都是惜命的嘛。

我有3亩5分地,都是旱沙地,都承包给我哥种,一年给我300块钱。我吃“五保”,一个月给100块钱。这就是我的全部收入。不是国家照顾,我早就死掉了,还是国家好啊。过年的时候,救济了300块钱,还给了2袋子面、10斤清油。这年就过去了,现在还有半袋子面、5斤清油。没有吃过肉,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肉吃。300块钱,零打碎敲,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反正已经花得光光的。现在手里连个蘸眼泪的钱都没有。我还害病,就是腿子不好使,左腿短一截,没有劲,右腿正常,也是闲的,使不上劲嘛。左腿、左胳膊、左手都伸不展,干不成活。

我就这两间房子。半间大的火炕,我爹走了之后,没有填过柴草,没有热过。我天天就在这冰炕上爬着。我爹是四年前的农历八月二十六号去世的,那天下着毛毛雨,老天爷也知道流眼泪的。炕上的这两个红扁箱是我妈的陪嫁,现在装的全是我妈的衣裳。这两床被子是前几年救济的。棉衣、棉裤也是救济的,在被子下面压着,冬天穿。身上穿的这衣服是别人送给的。我没有买过新衣服。这生铁炉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三个水缸是我妈用过的。这八仙桌子、红皮子暖壶是从城里收拾来的。这八仙桌上的两个花瓶,里面插的塑料花,都是我妈在世的时候摆上去的。你看落了一层黑灰,都看不出是啥花了,但我一直没有动过,就一直这么摆放着。看着这花瓶,就想起我妈走掉12年了,还像站在我眼前啊。屋外面台子上放的蜂窝煤炉子是我买的。夏天我就在这炉子上做饭。前些天买了900块蜂窝煤,都180块钱哩。去年冬季买了180块的煤渣子,差些把人冻死,连屋里的水缸都结冰了。这几天买了250块钱的煤,早些准备过冬,听说煤炭价格要大涨哩。

我自己会做饭。一天吃两顿,早一顿,晚一顿。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都这样。早上多的吃馓饭,白面和些大米。冬天吃腌酸菜,夏天跟邻居们要些菜,自己炒上。我一天连一块钱的菜都买不起。这几天一斤番瓜都要七毛钱哩,城里才卖三毛钱。晚上吃的是一锅子面。时间长了拉上个拉条子,吃一顿,解个馋。天黑了,在小巷口上蹲一阵,回来就在这炕上睡觉,没有事干。

我弟兄4个,他们都困难,都照顾不上我。大哥家里人多地少,自己顾不住自己。二哥给人放羊,没有多少收人。三哥有病,天天花钱吃药,比我还困难。今年我们要吃自来水。我的取水井子挖开3天了,水管子还没有接上,要30米皮管子,不知道得多少钱。还要些水泥砌水井。我这几天没有钱,没有办法砲水井,没有办法接水管。天天找人借,还没有借上几个钱。哎,这日子过得没有办法说呀!

从陈官雄的黑洞洞的屋子里走出来,我才发现,院子里长着一棵枣树,歪的,冒出了土墙头。绿的叶子里,藏着许多花蕾,淡黄色,米粒一样大,还没有开放。回转身,陈官雄仄着身子,站在树下,正给我招手,一点笑容,挂在哭腔一样的脸上。

在水源村,我不能不去看看刘燕娟。前几天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要了解这位残疾姑娘的遭遇,不妨先读一下这封信:

各位领导:

你们好!

我是一名残疾人,家住忠和镇水源村,名叫刘燕娟,1981年出生。1998年在皋兰县一中初中毕业,因为病情加重,所以放弃学业。

今天写这封信,是希望得到各位领导的帮助。

我九岁的时候就诊于兰大第二医院,被确诊为“先天性腰脊椎裂——马蹄内弯足”。因为医疗费用和各种不能确定的医疗因素,最终放弃治疗。时至今日,我也几次从电视上看到有疑似病例被治愈,但因为家境贫寒,面对辛劳的父母真的难以开口。我也知道,不能给我治病,他们比我还要痛苦。在这里我想拜托各位领导,请你们帮帮我,我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我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长大。因为我的残疾,我享受着来自每一个亲人的宠爱,特别是我的父母。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欠他们的太多。哥哥、姐姐结婚了,但我知道,我的生活和健康都一直在他们的生活计划中,这让我觉得很不安,因为他们生活中每个大大小小的磕磕绊绊,我都会觉得和我有关,我变得谨小慎微,胆战心惊。我爱他们,我不能影响他们的生活。上天啊!请让他们幸福吧!

爸妈更是不一样,他们让我幸福,更让我痛苦。从小到大,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他们背上度过的。小学回家的路上,初中上学赶火车的路上……没有月亮的夜晚,爸爸打着手电筒,妈妈背着我;下着雷雨的黄昏,妈妈打着伞,爸爸背着我。28年了,现在换我背负着对他们的内疚与心痛,看着他们日渐消瘦的身影和被生活压弯了的脊梁太让我心痛了,痛得喘不过气来。为人儿女,我想好好地爱他们,我想分担他们的劳累与辛酸,我更想让他们放心,甚至成为他们的骄傲。但是,我该拿什么来爱他们?

这就是我的生活——痛苦和幸福的延续。

初中毕业后的十年,因为双脚萎缩,我几乎有一大半时间坐在床上。希望过,更失望过。反反复复,我变得坚强、淡定,但决不失去信心,我比任何人都热爱生活,更明白生命的可贵。我知道,生命的价值就是自强不息。

写这封信,我不知道我有多大的机会,不知道对我的生活能有多少改善与帮助。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永远都不会放弃,我会和我的亲人一起等待。希望总是会有的,奇迹也是会发生的。这个世界洒满了爱的阳光。

爱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刘燕娟

2008年5月

联系电话:XXXXXXX

我走进刘燕娟家的时候,她正扶着门框站在台阶上。一头黑发,一副黑边眼镜,一件牛仔夹克,一条灰色裤子。一丝微笑,从嘴角掠过,沉到黑眼睛里去了。

燕娟被父亲扶过来,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笑,还挂在脸上,藏在眼睛里,没有笑声,只有笑容。

她慢慢地告诉我,她的苦难,她的希望:

我3岁的时候发病。小时候看过一次,没有办法治好。上初中的时候,又看过一次,确诊了病情,想治也没有办法治。坚持上完了初中。班上八十多个同学,我的学习排在前列。实在走不成路了,上不成高中,就一直在家里待着。前几年就在床上坐着,动不得。这两年病情稳定了,想办法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初中刚毕业的时候,有的同学来看望我。这些年没有人来过。家里没有电话,我跟他们没有办法联系,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他们也许不知道我的情况。那时候,我坚持着走,从宿舍到教室,都是我自己走去的,现在完全不能走路了。坐在床上,就是一堆活着的肉。我曾经一直在床上,坐了许多年,下不了地。自从初中毕业就待在家里,十几年了,没有走出过这个院门。我是双腿软禁起来的犯人,刑期可能是一辈子。

这些年没有想过治病的事。我想现在的医学肯定有办法。治疗信息可以从网上查找。因为治疗费用的问题,我没有提过治病的事。我从电视上看到一条信息,四川有个专家能治好这种病,据说费用特别高,没有办法。高明的专家,据说能改善症状。我自己觉得病情继续发展着。就是病根除掉了,双腿也没有办法矫正过来,所以,我也不抱多么大的希望。但我并没有放弃。家里现在还欠着2万多块的账,主要是我们姊妹三个上学,我哥娶媳妇。我治病没有欠过钱,就小时候随便治过一次,长大后没有治过。检查了一下,光听了一下治疗费用,就放弃了。据说治疗的风险也很大。现在我不提治病的事,我考虑的是生活,主要是吃饭问题。真正没有办法治疗,还得活下去啊这几天,我看四川地震的专题节目,思想消沉下去了。唐山地震的一个幸存者曾经说,人要在不幸中死亡,在不幸中生存是痛苦的事。四川地震,救出来的人,那么多的是残疾和不健康的,他们怎么生活下去呢?那么大的小孩子从废墟中救出来,截掉了腿,截掉了胳膊,真是不幸得很。我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啊!现在,我没有啥想法了,已经从有想法的年龄走过来了。过去幼稚得很,现在年龄大了,把啥事情都想通了。就这么活着吧,生命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我爱学习,但现在没有心情学习。这几年也没有怎么看过书,就看一看《周易》,给自己算一算命运究竟往哪个方向走。看书就是安慰自己。手头也没有啥书,现在的书价超贵,根本买不起。电视机是我爸专门给我买来的,是那年把西瓜卖了买回来的。我经常看电视,啥节目都看,连广告也看。那个《百家讲坛》,还有法制节目,比较喜欢看。电视机现在是我的亲密伙伴。我的时间,除了做些家务,就是看电视节目。

我的衣服自己洗,还有爸爸、妈妈的衣服我也洗。这两只手是健康的。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还帮着嫂子带孩子。只要能动,我就没有闲着。昨天早上,我给家里人做的是馓饭,白面和包谷面,炒的是素番瓜。中午,我烙的是锅盔,喝的是开水,没有菜。晚上,我擀的是长面,炒的是莲花菜。过年的时候吃些肉,平时很少吃。肉已经断掉了,今年肉价这么高,能吃得起吗?家里的面粉、油、菜,都是买的。经常在家里吃饭的是四个人。平时没有零花钱,我除了吃饭也不花钱。我的生活用品都是姐姐给买的,她买来啥东西就用啥东西,我还能有要求吗?钱,对于我巳经无所谓了。我这一辈子的生命与钱无缘啊。

燕娟的父亲,一直陪着女儿。

他说:“我种10亩旱沙地,都是甜瓜。完全是靠天吃饭,去年收人了5000块钱,全部吃到肚子里去了。儿子高中毕业后就出外打工,前年娶了媳妇。现在两口子都打工去了,没有技术,出苦力,挣钱不容易。从心里说,好多事情都想做,但力不从心啊。”

燕娟家的院墙外面长着一棵枣树,老枝新绿,引来一片春色。一条根从地下伸进来,从这院子里冒出来,也长成了一棵枣树,小孩手腕那么粗,把头伸到屋檐上。密密的叶子,油绿油绿的。枝叶间,缀满了米粒大的花蕾,等待开放。小燕子长大了,一双翅膀折断了,窝在屋檐下,飞不起来了。

我答应要帮一下燕娟,让她重新站起来,走自己的路。过了两个月,她的父亲搀扶着去找我。说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要做核磁共振检査才能确诊能否做手术。这种检查要花两三千块钱,没有办法做,她放弃了。我答应帮助筹措这笔费用,她点了点头,笑了。一种不屈的力量在心中珍藏。她说,我想学个刺绣,想有一辆轮椅,想做一点事情。

她被父亲搀扶着走了,一步一步,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她的影子还留在我的眼前:黑头发,黑边眼镜,黑丝带项链上缀着一颗绿珍珠,白底黑牡丹花的衬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容却没有笑声,黑眼珠闪动着黑色的泪水。

太阳光下,一个黑色的影子,蹒跚地向前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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