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县产茶地之旅行

南京之行，本希望遂予夙志，素所主张之教育计划，与夫改良政治之赞助，二者有所借手，可以为中国福也。不图此行结果，毫无所得。曩之对于太平军颇抱积极希望，庶几此新政府者能除旧布新，至是顿悟其全不足恃。以予观察所及，太平军之行为，殆无有造新中国之能力，可断言也。于是不得不变计，欲从贸易入手。以为有极巨资财，则借雄厚财力，未必不可图成。然毕竟营何种商业，以为致富之资乎？

某日予方徜徉某茶肆，值素识之茶商某某亦在品茗，遂相与闲话。谈次及予前至两湖江西各省调查产茶事，已复及南京之行，议论纷歧，语乃愈引而愈远。已而众茶商言安徽太平县茶，或谓该处有绿茶百余万，已装箱准备出口，不幸尽落太平军之手。此时设有人能冒险向彼军取回者，巨富可立致。予闻言若有所触，心识之。众人旋散，予亦徐步归寓。且行且思，适间茶商之言，宁非绝好时机乎？第处此乱离时势，前途之危险与困难，不问可知。又况盗贼横行，随在而是。稍有经验之商人，谁复肯以金钱冒奇险，图此毫无凭借之事业耶。然予以为事有可图，不愿坐失时机。因商之予友曾苗（当即第八章所述之曾继甫），即一年前介绍予往内地采茶者。其人商业经验极富，交游亦多，且于我亦非泛泛。曾曰：“此事当深长思之，未敢贸然遽答。君苟能少待者，数日后当有以报命。”已而果然。曾谓：“予已与公司主人讨论至再。”予所提议之策，已决定实行矣。

此事进行之初步，为余受公司委任赴太平调查，毕竟有无此项茶叶？设有此茶，以巨金向太平军中购出，有无危险？购得茶叶后，雇民船运出，更以汽船载之来申，其间有无困难？盖必如是先期筹备，然后亿则屡中也。自上海赴太平有二途：一由芜湖直达，一在芜湖上游百英里处有地曰大通。当时芜湖至太平县，在太平军势力范围中；大通则为官军所驻。由芜湖入内地，舟行二百五十英里。大通虽较近，然须陆行，殊不便，旅费亦巨。且经大通，沿途有重税，芜湖则否。权衡利害，遂决计取道芜湖。濒行邀四人为伴。此四人亦业茶，皆太平县人，故乡在劫火中已两年，因避乱来上海者。既首途，溯江上行。途中经大城三，尽为太平军所占据。居民甚少，田园荒芜，芦苇高且过人。多数市镇，亦寂无居人。惨淡情状，不堪属目。若在平时，此长途所经地方，至少当有五十万户，今则不知流离何所。存者才数十人耳，亦复形容枯槁，衣裳垢敝，憧憧往来，生气萧索，远望之几疑骷髅人行也。

舟行一星期，抵一镇曰山口。于此复遇茶商三人，亦四年前在上海相识者。此三茶商者，在漫天烽火中，可谓硕果仅存。见予等至，如他乡遇旧，愉快之情，不可言喻。盖当此时此地而有余等，不啻空山中闻足音也。于是于焚毁未尽诸屋中，择一最完善者居之，作为办事地点，以从事调查，并邀所遇三茶商相助为理。渠乃示予某处某处，有存茶若干。并谓山口地方，至少必有绿茶五十万箱。合太平县全境计之，当不下百五十万箱，每箱装茶重可六十磅云。予居此一星期，遂返芜湖，函上海报告调查情形。略谓：“由太平县至芜湖，水程尚平安。以予意度之，当不至有生命财产之危险。予在太平县境内，曾亲见有无数之绿茶。但能携款至芜湖，并雇用数人护送以往，款至太平县，茶即不难运归。”函外并附茶样多种。已而上海复书来，谓茶种良佳，命予速往购办。谓能得几许者，尽量收购，不厌多也。

公司汇钱既至，予偕同伴诸人，运资赴山口，复由山口装茶返芜湖。仆仆道途，往返不知几次。犹忆某日伴予行者十二人，中有欧洲人六，亦素业茶者，有银八箱，共四万两。尔时市价，每银一两，约易墨银一圆三角三分。故予所携者，殆合墨银五万三千圆。予雇运茶之舟八，分所携银为二，择二大舟之最坚固者载之。同行之人，亦分为两组。每载银舟，以三西人三华人守之，并将手枪、腰刀及消防具，所以防意外者。吾侪并舟人计之，人数可四十馀。然虽多，皆不习武事，设遇警实不足恃。可为缓急之助，惟此数西人耳。虽然，此辈大半皆冒险之徒，或为逃亡之水手，不过在上海受公司佣雇，遂来此为护送之人。究竟能否临难不避，此时亦殊不可必。就中有一英人自言为兽医，身高六英尺，状貌雄伟，望之精神烨然。后乃知此人之心志，亦不坚定，则知人之难也。

予既部署粗定，遂解维趋芜湖。舟中诸人，咸鼓其冒险精神，有陈元龙气概。芜湖山口适中处，有城曰泾县，某日至此而泊。城中驻太平军，其主将曾验予在南京时所得之护照，并知予曾识彼中权要者。予舟泊于湖之小湾。小湾面积，适可容数舟。载银二大舟居中，馀舟环之。入夜，以枪械分予众人，令皆实子弹。又另增佣金，每舟各派一人行夜。分布既毕，始各就寝。就中一年老之茶商及予，睡不成寐。馀人因日间劳倦，头着枕，已鼾声动矣。予心既悬悬，不能安寝。卧观天际，见黑云片片，飞行甚速。一弯新月，时从云隙窥人。既而云益浓厚，月不可见，夜色乃益昏沉，黑暗中一无所睹。依枕无聊，长夜将半，耳际忽闻隐隐有呼啸声，由远渐近。乃大惊，披衣起，醒各舟人。此时声益近，听之历历可辨，似有数千人，同时呐喊。深夜静野中有此，益觉凄厉。数分钟后，已见对岸火光熊熊，有无数火捻，闪烁于昏黑可怖之世界中。幸此群匪与予舟，尚隔一河。又幸夜黑，予舟尚未为所见。

予等咸知危险即在目前，向同伴商抵御之策，如临时会议然。咸谓众寡悬殊，果对垒者，当以一当千，竟无一人主战。彼为兽医之英人，创议尽献所有勿与抗，发言时已面无人色，战栗不止：此公可谓虚有其表者。馀人议论歧出，莫衷一是。予等诚不值为此区区四万两之银而牺牲生命，但此金系受他人委托，奈何不设法保护之？慷他人之慨，资寇盗之粮，人且鄙予等为无勇懦夫，谁复以一钱相托者！计必临难不苟，庶几扪心自安。乃谓众：“诸君且勿自扰，匪果来劫，予请挺身与其酋开谈判。君等第执枪械，守卫银箱。鄙意匪众苟知吾侪为何等人物，并示黄缎护照，明告若辈：脱果取吾金者，当诉之南京，必追还原物，不虞有丝毫损失。如此或竟幸免，亦未可知。”予发言毕，众人勇气得稍振，共坐船头，静待其来。默念数分钟后，不知当得若何结果。人人自危，咸注目对岸火光不少瞬。久之，呼啸声渐低，火捻渐分作无数小队。背予舟方向，徐徐引去。行时每一队皆小作停顿，乃复前行。如是者约历两小时。予莫解其意，或谓殆对岸备有船只，此群盗匪分队登舟也。时已向晓三钟，天忽雨，果见有无数盗舟纷纷驶去，有数舟且掠予舟旁而过。直至四钟，乃不复见盗舟踪迹。予等遇此奇险，竟安然无恙，可谓天幸。设非黑夜天雨，或舟不停泊于湾僻处，则不堪设想矣！迨五钟后，一切恐惧焦灼之念，尽归乌有，人人额手相庆，感谢上帝。

更二日，遂安抵山口。予于两星期内，得绿茶十六船，六西人监送至芜湖，更由芜湖易舟运上海，是为第一批。其第二批复十二船，予自护送之。时值盛夏，河水乃干浅。有数处舟不能行，必掘深河底，乃得通过。予命舟人挖泥，舟人难之。予以身作则，躬自入水掘河，水及予腰。众乃不复观望，踊跃将事，河道遂通。

予从事贩茶之事，凡六阅月，前后共得绿茶六万五千箱，然尚不及太平县所有者十之一。乃予忽膺重疾，芜湖不得良医，则就医上海，缠绵病榻，历两月之久始愈。愈后自知体弱不胜劳剧，遂弃所业，不复为茶商。泾县夜中遇险事，过后思量，犹为心悸。当时予虽持镇静态度，然神经系已受非常震动；意此二月之病，未始不种因于此。吾人处世，以生命为基本。倘果为土匪所得，则一死真等于鸿毛。且余既志在维新中国，自宜大处落墨，若仅仅贸迁有无，事业终等于捞月。太平军当时因茶叶畅销，昂其价格。为此手续繁重之事，以博微利，即多金亦属奢愿难偿。静言思之，顿觉前此之非计。不如善自珍摄，留此有用之身。盖至此而余前此之金钱思想，为二竖子破坏无馀矣。

予于太平县之役，虽无所获，然任难事而能坚忍，遇危险而能镇定，颇受中西商人疾风劲草之知。以故余因病辞职，病愈即为某公司聘予至九江，为茶叶经理人。虽非所愿，亦姑就之。半年后，辞职自营商业。计在九江三年，境况殊不恶。而余魂梦不忘之教育计划，亦于此时获一机会，有实行之希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