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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明诤臣到岭南高僧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澹归一生明显可分为两个阶段,即作为南明诤臣的金堡与作为岭南高僧的澹归。金堡知临清州虽仅短短数月,然清廉政声却被人称赏。途中会逢清兵南下,道阻不通,押解官乘乱逃走,金堡遂流入桂林依瞿式耜,于茅坪草庵削发出家,法名性因。正是这次来自他所寄予厚望的南明政权内部的打击,不仅使其备受考折,更使他深味到“无可为”时代的悲哀。然而,断发并不意味着尘缘了断,六根已净。甲午至琴川,驻锡贯清堂。

澹归一生明显可分为两个阶段,即作为南明诤臣的金堡与作为岭南高僧的澹归。[4]这两个阶段不仅有身份之别,思想、心态亦有相当的差异。明晰此,对理解其为诗、为文之心尤其重要。

澹归(1614—1680),俗名金堡,字道隐,本名浚,后更名为堡,自号唐捐、卫公,又号舵石翁、甘蔗生、隔角老人[5]、遍行道者[6],法名今释,浙江仁和人。“幼而丧母,长服父训。”[7]崇祯十三年(1640年),举廷试“二甲第四十名”,同榜者复有方以智、周亮工、陈洪绶等人。[8]崇祯十五年(1642年),除山东临清知州。时山东义军蜂起,临清州聚众数万,民情汹汹。金堡只身入虎穴,“慷慨为陈大义,盗魁感泣”,民怨遂平。官任期间,金堡亦能摘奸除猾,安抚流人,政声颇著。山东总兵刘泽清进驻临清,“骄悍蔑文吏,渔猎百姓”(《永历实录·金堡列传》),金堡直言责之。后逢大灾之岁,“旱疫洊至,民多流亡”(《舵石翁传》),金堡因安抚流人,缓于朝廷催科,被迫引疾去职。金堡知临清州虽仅短短数月,然清廉政声却被人称赏。罢官后,又得吏部尚书郑三俊交荐,屡被征召,拟于甲申复官,然即任途中,遇义军攻克北京,遂南归返乡。

顺治元年(1644年)五月,清兵大举南侵,南明弘光政权顷刻亡覆。金堡与前明杭州都督同知姚志卓等起兵欲复杭州,事败。十月,复入唐王隆武政权。唐王授其礼科给事中等职,然因丁服未除。其间,金堡奔走于浙闽,联络退居海上之义军,“经略三吴”诸地。次年五月,浙东兵败,闽中形势告急,金堡疏请唐王投湖南何腾蛟部,然王受制于郑芝龙等群小,未能采纳其建议,金堡旋赴湖南辰、沅一带。八月,唐王卒于汀州,浙闽几沦于清兵之手。金堡栖迟于湖湘,“知天下将亡,恒自祈死”,自称为“无路之人金堡”(《永历实录·金堡列传》)。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读到了《楞严》《圆觉》二经,“阅竟乃发深信,恨知佛法晚,渐有出世之想”(《舵石翁传》)。然隆武事败毕竟仍多由外部因素使然(清兵的强大与策略上的失误),尚不至于彻底击碎其强烈的复明愿望,况且当时南明尚存江西、两广、云贵大片领地,因此澹归十分真实地说:“狂心未歇!”[9]

果然,当他闻知永历监国后,复明之火顿时复燃。顺治五年(1648年)八月,金堡至桂林,蒙瞿式耜举荐,谒见永历帝,复礼科给事中等职。甫受职,即向永历帝呈《时政八疏》,针砭朝中痼疾,指摘权奸。此疏危词切论,若石破天惊,举朝哗然。受其弹劾的庆国公陈邦傅、文安侯马吉翔辈则勃然大怒,思以陷之。而与马吉翔、陈邦傅辈对立的袁彭年、丁时魁等人却颇推重之,金堡渐与其合流,“相与严抄参、徼宪纲,以裁恩幸,抑冒监,冀重主权,故忌益众”(《永历实录·金堡列传》)。金堡、袁彭年、蒙正法、丁时魁、刘湘客遂得“五虎”之号,金堡乃“虎牙”也,尤为陈、马诸人所切齿。顺治七年(1650年),粤东形势危警,永历弃肇庆而幸梧州,马吉翔、吴贞毓等乘乱内外合谋,陷“五虎”下狱。狱中,马吉翔唆使党徒对“五虎”施以酷刑,其余几人皆“叩头哀祈”,独金堡坚忍不屈,双腿致残,本拟定死罪,幸赖瞿式耜等人疏救,遂得减死,被流放于云南金齿(今云南保山县)千余里外,后改为贵州清浪卫(今贵州清溪县)。途中会逢清兵南下,道阻不通,押解官乘乱逃走,金堡遂流入桂林依瞿式耜,于茅坪草庵削发出家,法名性因。

成鹫《舵石翁传》中说,金堡“生数岁,颖悟绝伦。……尝与群儿戏逐入僧舍,案有梵帙,取观之,乃《维摩诘经》。一览至不二门,恍如故物,洞悉其义;未卒读,逐群儿去。自是心目常有所忆不能忘”。函可读其早年乡试时所作制艺,亦叹然曰:“此宗门种草也。”然而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难将金堡的出家因缘上溯至他的童年时期。金堡出家前的诗文,除《岭海焚余》中所记载的一些疏论外,少见流传,吴天任先生曾辑其佚诗数十首,但多为一些反映现实之作,决难见出有出家的迹象。[10]像《舵石翁传》中这种颇带传奇色彩的记录在一些高僧传中屡见不鲜,意图即是证明这位僧人乃天生佛门龙种而已,并不足信。金堡逃禅出家的真正根源,无疑是明季“天崩地坼”的时代情势,而更直接的原因还在于顺治七年(1650年)的那场大狱。正是这次来自他所寄予厚望的南明政权内部的打击,不仅使其备受考折,更使他深味到“无可为”时代的悲哀。故他说:“复走两粤,庚寅,得金吾一顿痛棒,乃歇下耳!”[11]出家前,金堡曾赠诗予王夫之曰:

挑灯说鬼亦无聊,饱食长眠未易消。云压江心天浑噩,虱居豕背地宽饶。祸来只有胶投漆,病在生憎蝶与鯈。劣得狂朋争一笑,虚舟虚谷尽逍遥。[12]

这首诗,相当真切地反映了他的逃禅心态。虱官作恶,云压江心,世局翻覆莫测,他唯与“狂朋”病卧舟中,挑灯说鬼;虽言“逍遥”,内心的苦闷却难以言表,似乎唯有托迹佛门,方能得到片刻的消解。他的弃儒逃禅,不仅具备一般遗民文士的“贞厥志”的意义,更反映了南明王朝“不可为”的历史宿命。

顺治九年(1652年),金堡至广州雷峰寺,依天然和尚为师,受俱足戒,更名今释,字澹归。然而,断发并不意味着尘缘了断,六根已净。对于入世既深、尘缘实重的永历诤臣金堡来说,要想淡忘世事、消泯内心的苦痛,从而体悟圆融无碍的禅境更属不易。身着袈裟的澹归,尽管与其执笏柄衡一样,亦如金刚爪牙,勇猛锐利,“誓依净侣,誓弘正法,誓成觉道,誓度群生”,但是由于身上“宰官之障未除,文士之气未尽。万行未习,六度未修”[13],他参禅证悟的过程实充满着俗缘与法缘的漫长纠葛。在他圆寂后,天然和尚作诗哭之:“每念孤怀真类我,尝于歧路愧求人。师资相构何期合,百劫千生两认真。”[14]精当地点出这位饱受百劫的“歧路人”,徘徊于世间与出世间的复杂矛盾的禅悟历程。

澹归礼天然和尚参禅悟道的过程,其《四书义自叙》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壬辰弃去,下东粤,参雷峰,入厨下充碗头,悉屏笔研。十二月,甫进戒,从止言阿阇黎出岭,为匡山长住计。过彭蠡,涉扬子江,侨居晋陵。甲午至琴川,驻锡贯清堂。冬还栖贤。明年春,谒两老人于万年,充书记。绍隆三岁中,大病三之一,奔走因缘三之一,执事丛席三之一,都不忆畴昔事。是冬归岭南,袁公特丘手封一蓝布囊,送我于雷峰者,为焚余旧稿。复见曩作,恍然一笑,如梦中耳,置之。戊戌在篁溪,张子梦回时率长公袖文来,稍稍与论圣贤之旨,及“知我罪我”,成一义。……己亥夏四月呕血,五月复还臷庵。庚子得三义。其一在梢潭夜渡时,尹孝廉右民持制义一篇见示,别去舟中蒸热,百千蚊子围绕,目不交睫,偶忆其题,不觉古人偷心一时勘破。辛丑春雨中,与海发印公谈次,乘兴得二义。印公故此间皋比雄,不复有见猎之喜习气。尽未尽置勿论,理前作合之,已二十四义矣。法不孤起,仗境方生,熟处难忘,逢场作戏,或道隐,或借山,或蔗余,或真或俗,或半或满,像法既分缁白,见地不无浅深,抛向十字街头,且要大家验看。倘有言下知归,足报尼山之德。何以故?身虽佛子,向出此老门下,念其煊赫虚空二千余年,被人埋在故纸堆中,无出气处。今日仍向故纸堆中拈出,一星之火,熏天灼地,与一切人普同供养。所愿学佛为儒,同一鼻孔;明心见性,各断命根。永无斗诤之风,共入圆通之域。毕竟澹归报佛报祖还在其中也无?[15]

澹归方参天然时,天然和尚对这位“粗直”好诤的弟子,就心存几分疑虑,将其安置在厨下洗涤厨器,以考验其诚心。其后数年,澹归以请藏经之名至江南等地寻亲访友,凭吊故明遗迹,砥砺志节。其间,他还上书觉浪道盛博山嗣法天界阆公,“谓华首心印,亲承面授,非皮履直缀之比”,阆公“得书颇不快意,咸咎师(澹归)越俎”(《舵石翁传》)。吴天任先生议及此事云:“此足征其虽处方外而每仍多直言不屈也。”[16]正因为他积蓄着如此深重的“俗缘”,因此,天然和尚虽常接其入丈室,“以本分钳锤”,然亦“未能洒然”,在禅悟的路上,迟迟未能得到天然的印可。

顺治十七年(1660年),尹右民持制义见访,在送别的舟中,“百千蚊子围绕,目不交睫”,澹归偶忆旧题,忽勘破“本来面目”。他曾作《雷峰老人至臷庵,是夕尹右民孝廉过访》诗二首,其二云:“才力君难老,身心我欲休。百年来梦觉,一息过春秋。余暑犹若此,凉风何所求。聊将不变意,儿戏阅浮沤。”[17]此诗虽未必能表明澹归已悟得禅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正渐从浮生往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以一种恍如隔世的超然态度观之,不再为此而揪心。而顺治十八年(1661年)他与海发印公的一席交谈,则更使他参悟到“法不孤起,仗境方生,熟处难忘,逢场作戏”的圆通之境,此时的“道隐与澹归”“儒与佛”“真与俗”,在其眼中似乎等无差别,只要“共断命根”,均为“明心见性”之途。禅的境界的体现,其实就是此种圆融无滞的修行方式和观照世界的态度。正是以这样方式,澹归在禅悟的途中勇猛精进,终至康熙五年(1666年),一场大病使其生命垂危,天然和尚至榻前,握手与诀曰:“汝从前所得,到此用不着,只这么去,许尔再来。”澹归闻此语,“病中返照,大生惭愤,起坐正观,万念俱息。忽然冷汗交流,碍膺之物,与病俱失。从此入室,师资契合,顿忘前所得者,老人(天然)乃印可”(《舵石翁传》)。康熙七年(1668年),天然和尚付其以大法,为第四法嗣。至此,金堡澹归才真正完成了从南明重臣至岭南高僧的漫长转变。他本人也曾慨叹:“罪臣长恋主,苦节肯由天。来唱无生曲,曾参大死禅。”[18]即表明了他参禅悟道的艰辛历程。

作为高僧的澹归,其功德主要在于构建了丹霞别传寺。顺治三年(1646年),前明虔州(今江西赣州)知州李永茂率亲友至丹霞山,见此山雄伟奇崛,遂花数千两白银购之,一来隐居遁世,韬光养晦;一来待机奋起,以图大业。但不久李永茂便死于战乱。顺治十八年(1661年),其弟李充茂见复明大业无望,遂将丹霞山舍予澹归,专供三宝。次年三月二十四日,澹归入丹霞,作《入丹霞志喜》云:“且喜到家能稳密,不妨随路会庄严。”[19]他根据丹霞山的山势谋划寺院的布局,写有《丹霞营建图略记》:“此山三重,重重涉入,一径独上,旁无歧路。卑者更显,高者更隐,奇而不危,旷而不露,若道场遂立,敢谓与曹溪、云门鼎分三足,为岭表梵刹冠冕。”[20]他呕心沥血,四方募化,惨淡经营,康熙五年(1666年),别传寺始告竣工,与云门、南华鼎足而立,成为粤北重要丛林。

康熙十七年(1678年),澹归至嘉兴请藏经,将丹霞院事委托给同门乐说今辩主持。康熙十九年(1680年),示寂于嘉兴陆孝山南园,卒年六十九,僧腊二十八。示寂前一日,澹归嘱侍者云:“汝等不得留吾臭皮囊,作扶龛回山择地建塔之局,累诸护法。随处死,随处烧,随处散骨水中,吾出岭时便有此语,非今日始作此语也。若违此语,恶同凶逆。”[21]然而,侍者不忍弃之江海,将其运回丹霞,塔于海螺岩。函昰因此有诗曰:“投江料非诸子事,归岭宁违汝夙心。既订生还三峡寺,何妨死塔五溪岑。孤衷岂植燃灯后,大愿还同楼至深。老眼泪涔挥不断,千生魂魄许相寻。”[22]颔联透露出澹归此行江南前尝有诀别之意;颈联“燃灯”“楼至”是二佛名,是说澹归的耿耿忠心和宏大誓愿堪比二佛更为深切。但函昰未料到的是,百余年后,丹霞别传寺因发现其《遍行堂集》等违碍书籍,果遭受焚寺磨骸之灾,其遗命亦成谶言。

金堡澹归博学多才,诗、文、词、书法皆有较高造诣,著述亦极为繁复,有洋洋大端、长达六十余卷的《遍行堂集》《遍行堂续集》,有《岭海焚余》《行都奏议》等时文制艺,还有《遍行堂杂剧》《丹霞澹归禅师语录》等多种杂著。[23]这些著作在乾隆四十年(1775年),因内中“语多触忌”,悉被禁毁,今所能常见者,唯《岭海焚余》《遍行堂集》及《遍行堂续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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