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姥爷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乌黑的横梁，高大，我要仰头才能看全，一个神秘高大的机械。
后来姥爷换了一辆摩托，小木兰之类，老年人骑着也还安全。
隔壁的老太太有时候过来和姥爷打嘴仗，还要姥爷教她骑摩托。我觉得这老太太疯疯癫癫，多事地去给姥娘说。姥娘听了我添油加醋的讲述，笑嘻嘻地说：“没事，那老太太就是缺点心眼罢啦。”
不久隔壁老太太就去世了。
后来，姥爷连小木兰也不能骑了，出门就得靠汽车接送。他得了肺心病，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整天坐在圈椅上。在他人生的后十年，上身和脑袋越来越巨大，腿越来越细。不小心摔了一跤后，腿断了，再也没站起来。住了两年医院，中间危机过好几次，人们围在他的床前准备告别，他又奇迹般地缓过来。人生的最后两年他在舅舅给他买的房子里度过，所有人都说他有福气。
中国人对福气的理解比较独特，对“命”特别宽容臣服。
姥爷的最后十年被疾病判了无期徒刑，每一口气呼吸得都很艰难，随时要用到氧气筒。他豁达幽默，但最后还是怕死，常常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们这些从他身边走过、活蹦乱跳的人。被这样的眼神看了之后感觉很难过。黄昏时候他偶尔在轮椅上盹着了，仍旧有巨大的呼吸声。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那呼吸声毛茸茸的，让人心慌。等他最后连怕死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就死了，整个人全部从房间里消失，变成了墙上挂的照片儿。年轻时候的黑白照消瘦清秀，和晚年的照片判若两人。照片儿在房间里各处可见，我们若无其事地从它们旁边走来走去，和以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没有什么不同。
有一次我和妈妈走路，她忽然笑起来，说冷不丁想起了村子里老年人对她讲的我姥爷：“你爹吧，虽然从小没爹没娘，可天天那叫一个滋儿。穿着破衫烂裤，饿得面黄肌瘦，一个人笑嘻嘻地仰着头到处乱逛，走着走着，张嘴就瞎唱起来——啷哩个儿啷，啷哩个儿啷。”
都说老人觉少，可是我姥娘一天不知道要打多少盹。
看着看着电视，整个人都萎下去，眼睛合上，睡着了。
在阳台上边晒太阳边择韭菜，择着择着，手不动了，不过韭菜还牢牢地拿在手里，过了一会儿，手又动起来了。中间那段时间被她像择掉韭菜的黄叶子一样择掉了。
和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是闭着眼睛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忽然没有声音了，当然是又睡着啦。
所以她说的那些话也越来越像梦话。这一句在几十年前，下一句在今天，你老实跟着她回去抗日了，下一句又开始和谐社会。
有一天姥娘说：“嫁给魏春发算是倒了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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