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河堤走

村子有两道河堤，像伸长双臂的左手和右手，把村落的一户户人家环抱在胸怀里。

沿着其中一道河堤走，可以通往哗哗泄洪的水坝，路上还会经过几家商店和市集，是村子里唯一热闹繁荣的街道。

过往的人潮或去商街买杂货，或到水坝下的溪湖捕鱼，常三三两两像蚂蚁似的，游走在这只长长的手臂上。不知道它会不会发痒，想用另一只手臂抓抓痒呢？

只可惜另一道河堤筑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除了几只野鸟偶尔飞过，没有人会想去走一走，所以终年被树藤和杂草用绿色绷带包裹住，像瘫痪了似的，静静垂躺在河边。

这一天，我兴起了一个探险的念头，想知道河堤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于是，沿着这只寂静的手臂走……

来到了桥头，我看看左右，并没有人，只有两只狗。一黑一白，于桥边徘徊，似乎在商量礼让谁先过桥。

我因为并不过桥，也不想惊扰它们，所以悄悄从它们身旁经过，要在桥头就折下河堤去。没想到这样一来，倒为狗儿们提供了另一条新路的选择。它们对望一眼，竟决定不过桥了，跟着我步上了河堤。

这个无人的下午，我和两只邂逅的小狗一起沿着河堤走。堤防下的河水也一刻不停留地朝着前方奔去。

这条时光之河大部分的时候都平静无声，只有在流经大石头时，会激起漩涡的水花，咕噜一声，试图唤醒沉落的记忆。我一步步逆流溯源而上，时光也一寸寸往前倒回。

一旁的藤蔓愈来愈缠密，脚下的野草也愈来愈高。我停下步伐，驻足在一朵牵牛花前，使原本跟在我后面的白狗，现在超过了我，领先走在队伍最前头。

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像举着一面小旗子，看上去很神气的样子。但是每走几步路，便会回头，用温柔的眼神望望我，确定我还在后面，才又放心地往前走。

我也回头，看到黑狗跟随在不远处，默默守护着我们，就把脚步踏得更勇敢了。我知道自己的脚印并不寂寞，仿佛风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将我们这三艘小船紧系成一线儿，共同驶向茫茫的绿浪中。

不知走了多久，河堤的景色已换上另一幅。原来在重重草丛后面，不但有户人家，院前的铁丝栏网里还养了一群鸡。

白狗在鸡栏前停下，抬眼询望我是否继续前行。我走近它，从那双黑如潭底的瞳孔，望见了一份似曾相识的信任。我仿佛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鸡只们被突然造访的客人惊吓到，纷纷扑打着翅膀，从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好似从深邃的河底激荡出无数个漩涡，转呀转，转呀转，转到河面上，皱起了一朵朵涟漪……

我想起来了！好久好久前，我还好小好小的时候，有一只狗，也曾经这样望着我。

它叫作优力，是阿嬷养的狗。记忆中，优力的毛要更长更柔软更洁白些，那是因为我总爱把脸埋进它又长又柔软又洁白的毛里磨蹭，所以阿嬷常常得帮它洗澡。

“优力来！洗身体！”阿嬷发出命令。

可怜的优力，总是听话地眯着眼，无奈地站着，让阿嬷在全身搓满肥皂泡泡，再一遍一遍冲洗干净了，才敢走开，自己到有太阳的地方抖身体。它抖得那么用力，好像想甩掉刚才弄湿的每一根毛上的水珠，让阳光晒成一朵绒毛蓬松的蒲公英。

阿嬷总在人前人后夸赞优力的乖，消息很快传到了山脚下的姨婆那里。姨婆跟阿嬷商量，想要借优力过去帮她管鸡只。

姨婆来带优力的那天，优力并不吠声抗议，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它的狗窝。直到阿嬷想出一个办法，要我跟着姨婆走，让优力跟着我，优力果然肯出来了。

它以为小主人要带它去散步，一会儿跑在我前头，一会儿绕到我脚后，还不时拿眼睛望望我。就这样，我们走过河堤，走过水坝，一直走到姨婆住的另一个村庄。

后来优力还曾自己寻原路回来过，可是却被送了回去。隔几天，又会发现它出现在河堤上。几次以后，阿嬷也心软了，正考虑把它接回家的时候，却听到优力误吃了一块老鼠药。长长的河堤上，再也看不到它蒲公英般的身影了。

这么多年后，我和别的狗儿走在不同的河堤上，记忆的水泡儿却仍然升上来，叫我想起了它。

我和这两只狗沿着河堤走到一个转弯处，停下了脚步。从这里，可以看见被水坝和河堤区隔的河水最终仍源源相连成一片，像思念一样，无法被分割。

当夕阳余晖像片片玫瑰花瓣，撒落在水面时，我才发现，这道河堤并没有尽头，因为它会一直延伸到另一道河堤那里，这两只手，原来始终紧紧相握，从没有松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