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梨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想起今天是清明节，要去烈士陵园祭奠一位姑娘，不敢再睡了，就一骨碌起了床。

这里地处东海前哨。我住的县城招待所，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山前屋后，茂竹修篁，前后不见人家，是个异常僻静的地方。天才蒙蒙亮，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吵吵闹闹，“鸟鸣山更幽”，反而增添了山林的静谧和悠远的氛围。但不会儿，风雨骤然又起，潇潇洒洒，落在梨花枝头，落在竹林叶片；淡淡的轻纱似的，雨雾在山腰、深岙，飘忽缠绵，像是仕女头上的面纱，不好意思把它揭去；空气是清新的、湿润的、氤氲中含蓄着芬芳。

风声、雨声、雷声、电闪……有的脚步轻盈，有的脚步急促，有的大喊大叫，有的倏忽逝去，谱成了一支动听的大自然之歌。她响在我的耳际，我也为之振奋起来!

江南三月，细细的雨丝。染绿了水，染绿了空气，也染绿了我旅途的梦……

我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远的山，近的水，苍苍茫茫，透明而悠远，与晴日的气势，迥然不同。那闪耀着夺目金辉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收拢翅膀的?那洁白得像浪花、柔和得像棉絮般的云彩不见了。但透过这雨雾，还能想象得出那势如奔马、纵跃如浪的群峰雄姿，想象得出那主峰的四周，缠绕着无数的子峰，像是母亲膝前一个个可爱的婴儿，趣味横生……

牵牵扯扯的雨丝，叩醒了春日里的一丝寒意。看吧，山坡上，溪流边，一树树，粉嘟嘟，白净净的梨花，一朵挨着一朵，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姿态纷呈：有的敞开花瓣，花蕊吐露；有的含苞待放，欲露还羞；有的花瓣卷闭，形如白色球状。一簇簇梨花，在春风吹拂下，白得清纯，白得玉洁，白得无瑕，如雪一般晶莹；美而不娇，秀而不媚，倩而不俗，似玉一般纯洁。梨花冰姿玉骨，比起桃花、杏花，甚至是低调。梨花的美，在于那一抹不添任何颜色的素净，在于那阵阵的幽香，似雪却是春。因此，也最容易引起人们的种种遐想。

烟村雾树，春雨梨花，山岙里起落着花的潮汐。这景物，勾起我的一缕思绪。我想起我马上要去的地方——那里有个为追求真理而不幸长眠的姑娘，她的名字叫梨花。那水珠珠，仿佛还是她明眸里的泪水，那洁白的花色，象征着一颗高尚的灵魂!她是在动乱的年代被迫害而死的。后来，党为她平反昭雪，她的名字才写在烈士陵园的墓碑上。现在，她的灵魂，才得以与革命战争年代倒在敌人的枪弹下的烈士们一起长眠吧?!我的心怪凄楚的。

我曾采写过梨花姑娘的事迹。现在我又来到这里，正逢清明节，于是决定去她墓前看一看，献上一束鲜花，以寄托我的哀思。出了招待所的大门，我撑开一把黄布伞，沿着蜿蜒的山岙公路，朝烈士陵园奔去。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一把把撑开的雨伞，摇动着，像是绿色水塘里亭亭玉立的荷叶。颜色却是各色各样：有的淡蓝，有的墨黑，有的浅红，有的紫蓝，有的深黄……伞下，闪过一张皱纹密生的脸，一张妩媚动人的脸，一张充满稚气的脸，一张热情奔放的脸，伞面顶着斜风细雨，渐渐远去了，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雨雾的深处。最后，我的心变成了落在伞面上的小雨点，被它带走了。

迎面跑来了几个孩子，赤脚仰脸，追着雨点，在叫喊，在嬉笑，浑身散发着稚气和快乐，脸蛋儿笑成了一朵红茶花。脖子上的红领巾，红的像这山岙的杜鹃花。腰肩背着用碎布条拼缝起的书包，里面装着他们向科学进军的“红缨枪”……

每个人的童年之心，都充满着赤诚，图描着鲜艳的色彩；即使是为哀愁和饥寒所迫，也相信它会像梦幻一样过去的。

我的心忽然战栗起来。我已经不是孩子，多少懂得什么是生活，多少尝过生活的甘苦!童年的梦是不会再做了……但是，这些孩子的梦……我怎能忍心去惊破它呢!

“为了明天而奋斗!”他们正在像当年的我们一样，向往着明天，追求着明天!虽然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吹进山岙不久，他们现在连一双新雨鞋、一把小花伞也买不起。他们的双脚在石板路上起落，不停地起落，有的磨出了一个个紫乌溜溜的血泡泡，尽管像辣椒粉撒在伤口上一样灼痛，但他们还是豪情满怀，兴致勃勃地奔跑着、追逐着，无忧无虑，因为“明天”在前呀!

坐在课堂里，他们依然赤着脚，那衣服湿透了，像皮一样紧紧裹粘在肢体上，任体内的温度去把它烘干……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啊，为了明天，为了理想，我们的孩子也在进行着一次“新的长征”哩!

此刻，我的眼前忽然幻现出城市里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辆流线型的小轿车，按着欢快的喇叭，飞驶而过。

黑暗的过去，需要划破夜空的星光；严寒骤至，仍有不肯死去的小草。假如在十年浩劫中的年代，有更多的早醒者，像长眠在这崇山峻岭中的梨花一样，将会大大缩短我们艰苦斗争进程，加快祖国经济建设的步伐，那么今天也许会有更多的人富起来了吧?

然而，呼唤曙光的早醒者，有的早已倒下，连骨灰都没有留下，但当年的沉睡者，并不会因有早醒者的呼唤，全部都能在沉睡中醒来的……

当今世界令人眼花缭乱，也弄得人心浮动，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司空见惯，连做人的基本品格，也被当作“旧”被“厌”受“弃”了。那梨花姑娘就像梨树那样，再贫瘠的土地，再富饶的天地，她不动声色的。古语说：“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那是山岙的景色，山里的花。山里的梨花，虽然没有妖娆富贵之态，却淳朴、亲切，在饱经世态炎凉的心目中，会得到不同寻常的珍视。虽然只有“一树”，却优雅高洁，具备一种“静美”。“一溪月”，是一轮明月在溪水中荡漾。“一树梨花”与“一溪月”相辉映，回荡一种依恋缅怀之情。

雨声淅淅沥沥，雨点越来越密了。

我的心呵，也像落在石板上的雨花，急促地弹跳着，弹跳着……

沙，沙，沙——这是春天的脚步，春天的笑声。

沙，沙，沙——春雨春风，这山林，这小径，这梨园，一片香馥的诗情诗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农民盼望着春雨，就像盼望自己第一次生孩子那样呵!

墨绿的山，墨绿的水。春雨泼发着生命的色彩，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啊，我终于看到了“明天”笑脸，正喜盈盈地走来!

沙，沙，沙……这是一支呼唤播种的歌，也是一支预示着收获的歌!

梨树枝头，雨花与梨花同开。洁白粉嫩的梨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圆润、透明，我仿佛觉得那该是梨花姑娘今天欢乐的泪容吧?

梨花乃人间之雪。人在梨花前把全部血脉做一次过滤，把自己的灵魂也做一次净化，压抑在心底的郁闷，就会排遣得一点都不剩下。

我走上前，忍痛折下一枝洁白的梨花，它是那样雍容动人，雅洁娴静，那水珠儿，圆润透明，滚滚颤颤。我要把它献给长眠在这绿色的山林间的梨花姑娘，并永远珍藏在自己的记忆屏幕上……

(2001年4月5日晚于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