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饼屋的秘密

“唉！”紫小虫站在镜子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每天自然会花不少时间在镜子前，仔细观察一下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说不定，女孩的内心正在悄悄地向镜子许愿施魔法：“请把我变美丽吧！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如果你觉得我太贪心的话，只要把我变得再好看一点点就好了！”

可是，一块普通的镜子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魔法，它只会每天憨厚老实地照出紫小虫这张平凡苍白的小脸，还有偶尔冒出的一两颗青春痘。瘦小而迷茫的她，好似一个依然青涩却渴望落地的小苹果。

这张苍白的小脸平生只获得过一次赞美。一个年轻女顾客来梨花饼屋买饼，紫小虫和好朋友茹洋在门前玩跳皮筋，当时，茹洋调皮地戴着紫盐的厨师头巾。

顾客指着茹洋问紫盐：“这是你女儿吧，长得好漂亮呀！”

紫盐平静地微笑，指指紫小虫，又指指自己，还向小虫传递了一个温暖的眼神。

“噢！”年轻女顾客尴尬地说，“你女儿也蛮清秀的！”

就这样一句迫不得已的赞美，都被紫小虫深深印在心底。

“哪怕让这脸上有一点点血色也好呀！”紫小虫暗暗埋怨着镜子，想起了自己因为从小得怪病，被折腾得一脸病容，心情越发沮丧。

“咕呱——咕呱——呱呱——”一只乌鸦飞到院子里的梨树枝上，发出聒噪的叫声，那声音仿佛一阵阵嘲笑。

“哪来的乌鸦？”紫小虫往雕花木窗外望去，乌鸦的头顶上有一缕红羽毛，它微微歪了一下头，黑亮的小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它也盯着紫小虫呢，不，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紫小虫的心一样，紫小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咕呱——”乌鸦尖笑一声，张开羽翼，竟像变魔术似的消失了。

紫小虫看着空空的枝头，怔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咣当一声，好端端的镜子瞬时如冰花似的碎裂，散落一地。

浴室外传来焦急的敲门声，紫小虫才如梦初醒地去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她的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用手比画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紫小虫急忙用身体挡住镜子的碎片，说：“妈妈，别担心，只是杯子把镜子撞裂了！”

“真的没事吗？”紫盐又比画了几下。

“妈妈，别担心，我洗完脸就去送外卖！”紫小虫给了紫盐一个甜甜的笑。

“不要忘记微笑呀，脸上的笑，最终会回到心里的。给别人的笑，别人都会送还给你的！”在紫小虫很小的时候，妈妈紫盐总是用各种方法，让女儿明白这句话。虽然生活一直辛苦，紫盐的脸上总是有比她的平凡外表更为美丽的微笑在闪耀。

在水乡镜花源^[1]小镇里，紫盐和紫小虫母女俩住在一个小小的庭院里，紫盐在门外临河溪的街面上经营着一间梨花饼屋。

庭院里有一株两百多年的梨树，每当春风拂过，梨木沧桑的枝丫上总会开满冰雪般晶莹的花朵，它们是那样热烈地喧腾着，旁若无人地向天空伸展。促狭的庭院，却承载着这棵庞大绝美的古树，恰似女孩小小的内心，装满了对美的无限渴望，真是令人动容，却又让人感到无力承受呀！

在深蓝色的夜空下，紫小虫和妈妈紫盐凝视着那一树繁花，冷冷的月光为梨花抺上一层银辉。她们静静地坐在树下，这深夜的梨花，像一阵波涛，将她们推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这世间，美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着魔，虽然身临极致之美，却又难以让人欢愉鼓舞，甚至让人心牵扯着一丝丝不明的痛楚。

“妈妈，如果能像梨花一样美，像梨花一样有闪闪发光的人生就好了！哪怕是那样短暂！”紫小虫不由自主地呢喃。

紫盐温柔地看着紫小虫，摇摇头，用手语说：“小虫，人也可以有梨花这么美，你长大后也会像梨花一样美，而且不用那么短暂……”

一阵夜风吹过，梨花花瓣似飞雪，翩跹飘落，坠入尘土……

紫小虫低下了头，不再看妈妈的手语。

紫小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全然相信妈妈说的话了。孩子有时是不能接受谎言的，在她追求极致和真相的世界里，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是不可原谅的。

“妈妈，您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么多谎言！”紫小虫有时真想对着妈妈大吼一声，可是那个最爱她的人，总是用爱挡住嘴唇，让人发不出声。

“我的爸爸是谁？去了哪里？”紫小虫从小总爱追问。

“你爸爸是最勇敢的人，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但他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他的坟墓在哪里？我要去看看！”紫小虫追问。

“他没有坟墓，他被困在一个雪山上，再也没有回来！”

“哪个雪山？我要去找！”

“那里太寒冷了！呼出的气马上就能结成冰霜，闯入那里的人都变成了冰人。等你再长大一些，到十八岁时，我会全都告诉你的！”从不流泪的妈妈，却总在提起爸爸时泪流满面。

紫小虫感觉到事情并不是这样，镜花源的人说，从没有见过她的爸爸，紫盐一个人来到镜花源，生下了紫小虫。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爸爸，或者，他离弃了我们？或者……紫小虫在设想着许多的可能性。

紫小虫不再相信妈妈，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关于紫小虫的怪病。

紫小虫从出生起就总会犯一种病，有些夜晚，她的胸腔里好像有一团着火的硬块，仿佛要爆开她的心脏，从里面奔逃而出。这种感觉，让她全身疼痛得颤抖不止，高烧不退，汗如雨下，她只有蜷曲着身体，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或者躺进放满冷水的木头浴桶里。

这个时候，妈妈总是陪伴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度过痛苦的夜晚，可是，妈妈从没带她到医院去看病。

紫盐告诉紫小虫，这是一种遗传病，是爸爸遗传给她的，没有方法可以治好。时间一长，紫小虫发现了事情有奇异之处，每次她犯病一定是在满月之夜，她每次看着蛾眉月一点点扩张到满月，内心的恐惧就一步步加深。圆满的月亮却带给她剧烈的痛苦，这让她感到惶惑。

紫盐还有太多的秘密，紫小虫不知道。她总是对紫小虫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可是，有一次镜花源里的一个船工伯伯却和紫小虫这样说：“你妈妈很聪明呀！才来小镇时，她都不会手语，可是很快就学会了，点心也做得很棒呢！”

紫小虫想，如果是从小就不会说话，为什么那么晚才学手语，这不合理。而且她还能听懂别人说的话，就更奇怪了。

紫小虫觉得最最奇怪的是，妈妈从不在她面前换衣服和洗澡。可是越不给她看，她越好奇，最终，秘密还是被紫小虫发现了。

有一天，紫小虫醒来不见妈妈，听到浴室里有水声，妈妈在洗澡。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妈妈背对着门，紫小虫看见一道奇怪的疤痕赫然出现在妈妈的背上，疤痕有手掌大小，如一只昂首的猛虎。显然不是普通的伤痕，似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生生烙出来的。紫小虫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仿佛那红烙铁也烙在自己身上一样。

紫小虫问妈妈，是如何受了这么重的伤。

“小时候是孤儿嘛，生活困难，在厨房干活时，被开水烫的，现在已经不疼了。你别担心！”紫盐却来安慰紫小虫。但是，紫小虫发现，每当弦月之夜，妈妈背上的伤疤就会发作，夜晚，妈妈房间里还会传来疼痛的呻吟声。

“没想到妈妈受过这么大的苦！”从那以后，就算知道妈妈有许多的秘密，紫小虫心里虽然好奇，为这些谜团深深苦恼，但也不再穷追不舍了。她害怕在追问的过程中，妈妈回忆起那烙印痛苦的瞬间。

是谁这么残忍，在妈妈的身上烙下这个伤痕？紫小虫心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是谁做的，一定要为妈妈讨回公道。

紫小虫心里揣着那么多秘密，人也就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一位白发老太太的一句话，一直令紫小虫耿耿于怀。这事还得从梨花饼屋说起。

这家饼屋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在镜花源小镇里，清碧恬静的河水旖旎穿行，粉墙黛瓦的宅院此起彼伏，相互掩映。岁月的痕迹，如一卷卷写意水墨画，在粉墙上舒展开来。澄碧的河水畔，一片清爽整洁的木板门后，散发出一股如原野和山林的气息，玻璃柜里精心陈列着点心，那可是在任何地方都买不到的。不但人们会寻到这里买饼，就是河里的鱼儿，因为可以吃到做点心剩下的碎屑，也会每天徘徊在门前的小河里，这就是梨花饼屋。

小菊饼，算是最平常的一款了。秋天，把菊花瓣摘下洗净晾干，用野蜂蜜酿成菊花酱，再把菊花花粉和着面粉做成酥酥的外皮，并做成菊花的形状。在烤炉的热力下，菊花仿佛用另外一种身姿重新开放了。每个小菊饼都用一张浅褐色的半透明纸包裹，那可是用菊花叶的汁染的薄绵纸，散发着清新微苦的气味，上面用野菊花萃取出的深黄色颜料写着一个漂亮的汉字“秋”。打开纸包，轻轻咬上一口，仿佛菊花在秋天里的生命和灵魂都注入到人的身体里一般。

梨花泪，是梨花的眼泪吧！梨花刹那芳华就凋零，可是到秋天，庭院里却结满了累累果实。紫小虫爬上树，把梨子一一摘下。紫盐用梨汁和糯米一起做成梨汁酒酿，装在小小的深褐色土陶罐里，罐口蒙上一层梨树叶染的青茶色绵纸，上面粘有一朵梨花压花，那是紫盐将落下的梨花压成的干花。等到冬天万物休眠时，品尝着甜蜜的梨花泪，眼泪竟然是甘甜的，看着那安然沉睡的梨花，“明年梨花又会重生的吧！”心会不由自主地呢喃。

青团，嫩麦草汁做成的糯米团，包裹着新鲜金雀花蕾，外面包上一层浅绿色草染蚕丝纸，再用一根青麦苗捆扎起来。当咬到那金雀花淡淡的甜味时，如果没有感觉到似有一阵春风拂面，那这人也许一生都没有被春天抚慰过，他一定拥有一颗彻底枯萎了的心。青团礼盒，一粒粒青团，排列在杉木盒里，点缀着淡黄色的报春花，简直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从森林里送来的神秘礼物。

食物会温暖人的心灵吗？如果没有尝过艾蒿红豆糕，谁会轻易相信这句虚言。艾蒿的原野香气，让人为之一惊，“啊，原来不必如此盲目寻找呀！”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悄悄在嘀咕。红豆沙静静蔓延开来，“只要这样就足够了！”那个小小的声音好像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身体和心灵的流浪，总会让人感觉寒冷，而艾蒿红豆糕却能让人触摸到融融的暖意。

还有紫芋粉层饼、松尖椒盐包、冰月棠梨花、南瓜娃娃、荷香夏露羹……

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颜婆婆，常常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来买点心，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神秘又狐疑的笑意。

“你是从哪里学会做这些点心的？恐怕只有山鬼狐仙才会精通到这个地步吧！”她一双浑浊的小眼审视着紫盐。

紫盐仿佛被一支无端飞来的箭矢击中了，愣在那里不能动弹，呼吸急促，紫小虫仿佛都能捕捉到妈妈心在狂跳的节奏。

“婆婆，这些点心可是我妈妈不眠不休做出来的，要是有什么巫术魔法，何至于如此劳累呢？”紫小虫心里很生气，可是妈妈一直告诉她，说话时得理也要让三分，不能把话说满了，这是女孩子的教养。

紫盐拉住紫小虫的手，轻轻摇摇头。紫小虫压着怒火，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妖精做的，你还敢吃？

“小虫，开玩笑嘛！我是夸你妈妈点心做得好呀！”颜婆婆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以后还是来买点心，不过她总是在店里这摸摸，那看看，还不时往后院张望，仿佛紫盐在里面藏了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

“妈妈，您不用那么辛苦做这么复杂的点心，只要做可以轻易买到材料，又可以简单完成的点心，这样您也可以多睡一会儿！”紫小虫看妈妈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十分心疼。

紫盐摸摸小虫的额头，用手语说：“小虫，我没有关系，妈妈没有什么别的能力，只会做这一件事情，也只知道这一种做事方法，这是妈妈有信心可以养育你的唯一依靠。只要我把事情尽力做好了，结果自然都会往好的方向去。你知道吗？随随便便做出来的东西，可是会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哟！”

紫小虫觉得妈妈说的可不一定对，她更相信眼睛看见的事实，心有不甘地咕哝：“镇上做生意的人那么多，没有谁像您这么费力费神，别人也能活下去呀！您老是出傻力，他们却在使巧劲！”

“小虫，你嫌弃妈妈傻吧？你想过吗，所有的捷径，都有可能是在绕弯路哦！”紫盐捏捏紫小虫的下巴，淡然一笑，“而且，妈妈非常喜欢做点心，做得越好，我心里就越快乐，所以累也没关系！”

紫盐不但做点心，还帮小虫做衣服。紫小虫所读的中学里，青春花季的女孩们都穿得非常漂亮，而且很多衣服鞋子价值不菲，紫盐却用最省钱的方法，给紫小虫做衣服。她从镇上布店买来白棉麻布或白色丝绸，裁剪缝制成简单的围巾、衬衣、风衣、短袖、连衣裙……再缝上木头或坚果壳做的纽扣。

在紫盐染制点心包装纸时，把衣服放进剩余的植物染料里染色，一件件独特的衣服就完成了，梨树枝染成茶褐色，茜草染成晚霞的红色，紫甘蓝的汁染出透明的紫色，用紫茎泽兰染出的黄色衣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还可以防止蚊虫叮咬，集市上被扔掉的洋葱皮，镇上咖啡店用完的咖啡豆渣，还有中药铺里受潮或过期的一些中药材，紫盐都收回来给紫小虫染衣服。

就这样，在紫小虫的衣柜里，仿佛自然界里阳光、土地、雨露赐给植物的美丽色彩，又转赠给了紫小虫。紫小虫用这些衣服搭配着仅有的两条牛仔裤、两双平底板鞋，省下不少买衣服的费用。

“妈妈，您是怎么学会做这些点心和植物染色的呢？真的好神奇呀！”紫小虫问紫盐。

“妈妈小的时候，遇到两位很老的婆婆，她们教给我的，她们像我的妈妈一样！”紫盐一边打手语，脸上却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她们现在在哪里呀？”

“她们俩在一个任何人都去不了的地方，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们了！”紫盐马上去忙手上的工作。紫小虫想，或许是因为妈妈不想和她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了。

紫小虫内心觉得这些植物染的衣服很漂亮、很耐看，可是为什么她穿着去上学的时候，心里却在打鼓呢？

中学里的女孩们穿的都是最流行的衣服，大家虽然穿着各异，却像是出自同一首曲子里的音符，而紫小虫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扔出五线谱的一个音调。与别人不同，与所有人不同的这个感受，令紫小虫觉得畏惧，她有时想，她宁愿和她们穿得一样，哪怕是最不好看的那身衣服，那样她会不会更加为同学所接受和欢迎呢？

还好，紫小虫的好朋友，也是同班同学的茹洋常常说：“小虫，你的衣服也太个性了吧！我也要弄一身这种衣服，不过，我要更炫更酷的！”

茹洋果真是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没过几天，她就穿着自己设计的如麻布口袋般的长裙，自由自在地在学校里穿行。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呢，她漂亮，却又像个男孩，自信，还有些横冲直撞。

紫小虫从小有茹洋这个好朋友，给了她不少的勇气。

“难道我是受了小虫这个名字的诅咒吗？如此平凡、怯懦、没有自我！”紫小虫每当察觉自己的外表和内心都如此平凡时，会有种难言的痛楚，却又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整个人总像一朵被晒蔫的花。

“我不想这么平凡！”即使是睡梦中，她都会狠狠地朝自己呐喊。

月亮即将满月的这一天，紫小虫身边发生了一些怪事。

这天，紫小虫骑车从学校回镜花源。她心事重重，因为当天就是满月之夜了，她想起今夜又要经受撕心裂肺的疼痛，两腿就开始发软，自行车也骑不动了，浑身冒冷汗。她有气无力地推着自行车，快到小镇口的古石桥那儿，天边的晚霞如沉淀的黄沙，沉沉地压在天际，晚归的孤雁迷茫地在天野里哀鸣盘旋，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不管是远处的山峦，还是近处的镜花源，都被淹没在混浊的暮色里。

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十八孔石桥上，紫小虫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个身影，比她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高大，都要魁梧。

应该有两米吧，镜花源里没有这么高的人！紫小虫心里在犯嘀咕，脚也不往前走了，她感觉到那个身影似乎在看着她。她心里一阵阵发怵，本能地想换一条路走，可是刚一转身，才想起来，眼前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回家。她咬咬牙，低着头，推着自行车，向石桥快步走去。

她不敢看那个人，只擦着石桥栏杆另一边快骑过去。

“嘿……”那个高大的身影发出雷鸣一般的吼声，紫小虫吓得浑身一哆嗦，自行车带人一起摔倒在桥顶。

瞬时间，那个人就闪到她的身边，她还趴在地上，看见面前有一双大脚，穿着皮革做的方头筒靴，像历史书上的古代军靴一样。

紫小虫的心狂跳起来，她慢慢抬起头往上看，这个怪物般的巨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裳袍子，他皮肤黝黑，阔面直鼻，面无表情，凝固的脸部还带着一丝杀气，活像一座石像，他低头俯视着紫小虫。

难道他是黑无常，我就要死了吗？紫小虫不由得冒出了这么个想法。

“原来，你是个胆小鬼！”他说话的声音像从地底下的石室里钻出来一般，嘲弄的口吻里透着寒气。

紫小虫也不知哪来的劲，一骨碌爬起来。“我才不是胆小鬼！”紫小虫向他吼道，完全把平时的温顺抛诸脑后。

那人向前迈了两步，每踩一步，石桥都被震得咚的一声巨响。他低头凑近紫小虫的脸，两只眼睛活似年画上的门神，眼球几乎跳出眼眶。紫小虫打了个冷战，脖颈发硬，都快喘不上气了，她拼命咬紧自己的下嘴唇。

“看来，事情没多大指望了，你眼里没有我需要的东西……”那人摇摇头，“等了这么久，一切都白费了！”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紫小虫强作镇定。

“你是个废物而已，干脆去死吧！活着会祸害更多的人！”那人俯视了她一眼，一脸的不屑和绝望。

紫小虫气得头晕目眩，可是因为太愤怒，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黑袍怪人从黑袍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圆球，塞到紫小虫手里，说：“这本来是打算给你的礼物，看来什么样的东西都救不了你懦弱的灵魂！”

“我才不要你的礼物，拿回去！”紫小虫把红球猛往怪人的手里塞，可是她碰到他手上的皮肤时，惊呆了，他的手如石头般坚硬冰凉。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今晚的月亮！”怪人冷冷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就在紫小虫惊讶之际，黑衣怪人的身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昂起头来，脖子伸长，黑色长袍下的身躯在渐渐膨胀，从黑色的衣服里刺出青色和暗红色的羽毛，两只长长的手臂已变成了一对强悍的翅膀。

当他的头再次低下时，他的头颅已经改变了模样，头上两根似鹿的角向天空伸展，他龇开一嘴尖长的牙齿，脸上金色的细鳞片在霞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只有两只眼睛仍似原来那样虎视眈眈。

紫小虫发出一声尖叫，那龙头怪鸟^[2]，猛然跃向昏暗的天空，张开翅膀，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紫小虫醒过来时，已经睡在家里的床上，妈妈告诉她，她昏倒在石桥上，是镇上路过的人将她送回来的。

透过雕花木窗，穿过梨树枝丫，紫小虫看到圆月正高高挂在天际。她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仿佛在燃烧，在撕碎她的心脏，想要奔逃而出。

“难道是我犯病前产生了幻觉？”紫小虫疼得神志模糊，隐约想起在桥头上的一幕。

“这是你捏在手里的一个灯笼，是谁送给你的玩具？”妈妈把一个红色球形的东西递给紫小虫。

紫小虫疑惑地接过一看，就是那个怪物塞给她的东西，她有些慌神，怕妈妈觉察到。

“我去放水，给你泡澡！”妈妈比画了一下，紫小虫匆匆点点头，转过身装作睡觉。

等妈妈关上门后，紫小虫仔细端详起这只放在掌心的小灯笼，金丝上绷着一层暗红色透明的薄纱，底座是一块如膏似脂的雕莲花白玉座，灯里面似乎蹲着一个人。紫小虫看不清楚，开灯又怕妈妈发现，她颤颤巍巍地挪到雕花窗前，希望透过月光，可以看清楚里面是什么人。

她举高灯笼，对着月光，月光如银粉一般泻下，穿过红色的灯纱，灯笼里突然发出一点幽暗的烛光，烛光一点点变亮，紫小虫终于看清了，灯里面坐着一个女人。她脸型圆润饱满，体态丰腴，气质雍容高贵，云髻高耸，头插海棠花，身着胭脂红襦裙，外披明黄纱罩衫，手执一支金花烛盏，上面的烛火发出温柔迷幻的光芒。

紫小虫闻到一股奇特的熏香味，既不如玫瑰浓郁，也不似兰花幽香，但却清新直透人心。紫小虫猛然发觉，胸中那硬块不再突突直跳地撕扯身体，体温也奇迹般地下降了。

那仕女旋转起舞，眼眸顾盼生辉，轻轻唱吟起来：

鹤呀，鹤呀，莫知彼女！

皇呀，皇呀，住汝心房！

日与月呀，凌空却迷惘，

追逐月光，追逐月光。

归来吧，归来吧，魂灵的迷藏！

……

紫小虫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昏昏欲睡……

那烛火的光晕缓缓扩散开来，眼前是一片烟雾，紫小虫走在天青色的烟雾里，那股异香一直弥漫在她周围。

一定是那香味，奇怪的香气制造的幻觉。紫小虫拼命在迷雾里奔跑，心想：只要离开这香味，我就会清醒过来……

紫小虫只感觉到脚下都是沟坎泥泞，她如失明的人一般，重重地撞在一个树干上跌倒了。烟雾渐渐变淡，眼前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树顶没入云端，枝杈蔓延至天边，树底盘旋交错的根抓住整片大地，墨紫色的树干，繁茂的树叶，每一片树叶都像一张烟灰色的罗网，树上开满暗黑色的花朵。

紫小虫看见遥远的一根枝杈下面垂坠着一只庞大的鸟笼。紫小虫爬过根节形成的沟壑，树根上流出透明的黏液，变成一束束白色的丝线，似乎要将她紧紧捆住。她拼命地挣扎，挣断身上的黏液和丝线，爬向鸟笼……

她一点点靠近了。

金色的鸟笼似一个辉煌磅礴的宫殿，飞檐、斗拱、梁柱、窗都是用金子一样的细笼丝织就，它高高地挂在树上，悬浮在半空中……

紫小虫就如着了魔似的靠近笼子，不，是她的心让她去靠近，可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走近看时，宫殿和天空一般远。这时，不知是谁从笼子里扔出了一根金丝织成的软梯，紫小虫爬上软梯，心想，一切的谜底，都在这笼子里吧，只要我爬上去了，就可以知道心痛的原因……

紫小虫从没爬过上千节的软梯，在学校里，就算是跑八百米，她也常常半途而废，她总是对自己说：“我身体不好，不跑可能还可以保存些体力呢！”在这个借口之下，她几乎就不曾锻炼过身体。

才爬了一百级软梯，紫小虫已经汗如雨下：“我不爬了，太累了！”

可是，就在她寻思回去时，才发现脚下的软梯全都变成黑色的了。她定睛一看，那是无数的黑色眼镜蛇扭缠成的绳梯。那些黑蛇都有一对火红的眼睛，正对着她吐出蛇芯子，两颊扁平地亢张，龇出毒牙，仿佛随时准备向她扑来。

紫小虫吓得猛然往软梯上狂奔，一转眼，几百级软梯就被甩在身后，那些渐渐变化的黑蛇，还没来得及追上她……

紫小虫终于爬上宫殿鸟笼，在她摸到笼子的那一刻，脚下的整节黑蛇绳梯，刹那间化作黑色的雨坠落。紫小虫再也看不到地面了，她扒着金子栏杆一步步挪动，想要找到一扇门进去，可是没有门，宫殿里白雾弥漫，她只有紧紧抓住栏杆，以免自己坠入万丈深渊。

“有人吗？”紫小虫怯怯地小声问道，四周传来空洞轰鸣的回音，反而把她吓了一跳。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浓雾渐渐散去，上百只白色的狐狸拖着一架金丝盘成的辇，如闪电一样飞奔而来，上面有一座金丝做的房子。

白狐狸们慢下脚步，辇停了下来，一只白色的狐狸打开金丝房子的门，一个白发老妇人走下车来，她身穿一袭精美华丽的深红丝绸长服，两肩绣着日与月的花纹，头戴金凤冠。虽然她年纪很大，可是却生得方额阔面，气宇非凡，一双龙眼更是夺人心魄。她缓缓地向紫小虫走了过来……

紫小虫呆呆地望着这个仿佛从古代画卷上走下来的老妇，心想，这下总算得救了。

“请问，可以帮我开开门吗？下面的梯子全不见了！”紫小虫焦急地问道。

老妇人摇摇头说：“这里没有门，我让你来，是让你把东西还给我的！”

“什么东西？”紫小虫问道。

老妇人举头望着金色宫殿，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紫小虫摇摇头。

“这是建木^[3]，是沟通天界与人间的阶梯，而我已被困在这里一千三百年了！”

“为什么？”

“我本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心月狐^[4]，受命下凡，化身女皇，夺取天下，制止杀戮和人类相残。可是，到了人世，我却渐渐过多沾染人性的残缺面，贪婪和欲望带来了更重的血雨腥风，最终我迷了心窍，被妖孽所骗，丢失了我从天界带来的东西。”老妇人绝望地望着天空，“如果找不回来，我就再也回不去天界了，你必须还给我！”

老妇人突然目露杀气，面目扭曲，两只如枯枝般的手透过金丝笼子，紧紧扼住紫小虫的咽喉。紫小虫两只手只得紧紧抓住栏杆，一不小心放手，就会跌入无底深渊。她拼尽全力扭动脖子，想把老妇人的手甩开，猛然发现老妇人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正当紫小虫即将甩开老妇人的手，那上百只的白色狐狸以闪电般的速度从那洞穿的胸口喷涌而出，爬满了紫小虫的身体。它们尖利的牙齿在她的身体上撕咬啃食，仿佛只要把她的身体撕碎，就可以找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强烈的疼痛中，紫小虫本能地用双手去抵挡那些疯狂的狐狸。就在她放开双手时，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断地往下坠落，身体失重，金丝宫殿笼子瞬间就缩小至消失，天青色的迷雾又从四周包裹而来。

“我要掉下去了，救救我……妈妈……妈妈……”紫小虫声嘶力竭，手脚又蹬又刨……

紫盐在床边拉着紫小虫摇晃。

紫小虫睁开眼睛，猛然挣扎而起，她惶惑地向四周张望，床单和枕头上浸满冰凉的汗水。

妈妈比着手语：“你做噩梦了吗？昨晚放好水，进来发现你睡着了，体温也不高，我就没叫醒你。你昨晚不疼吗？”

紫小虫仍旧惊恐混乱，突然想起那一阵迷魂的香气：“妈妈，我的红色灯笼呢？”

“噢！我还想告诉你呢，晚上不要点蜡烛，幸亏灯笼是掉到石板地上，才没烧到窗纱和被褥。看，它在那里，自己烧化了！”紫盐指指地上一块似蜡一样的污迹。

紫小虫奔下床去，摸着地上的蜡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疑惑道：“白玉的怎么会烧化掉呢？”

“这个灯很重要吗？”妈妈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紫小虫。

紫小虫连忙摇摇头，两只手搂着妈妈：“不重要！我现在全好了，又可以去上学和送外卖了！”

紫盐摸摸紫小虫湿漉漉的头发，用手语说：“妈妈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让你受苦了！”

紫小虫想起自己在梦境中坠落将死时，心里一直在想，自己死了，妈妈怎么办？这才是她濒临死亡时最痛苦的。她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抱紧了紫盐，说：“妈妈！”

【注释】

[1]镜花源：同音《镜花缘》，《镜花缘》为清代李汝珍所著的一部长篇神魔小说，描写了武则天科举选才女，百花仙子托生一百位才女考中。《镜花缘》是一部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小说。

[2]龙头怪鸟：《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述的山神之一，“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

[3]建木：是上古先民崇拜的一种圣树，传说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山海经·海内南经》有记载。

[4]心月狐：中国神话中的二十八星宿之一。在《镜花缘》中，心月狐受命下凡，化身女皇武则天夺唐朝李氏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