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壶乡情下酒

天刚转冷时，我那些在乡村过冬的旧日时光，就会慢慢如水般浮现上来……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家乡昆山花桥新东和嘉定安亭一带，一种不成文的乡风依然存在。一到冬天，村上的人们凑到一起，美美地撮上一顿，热热闹闹一番。这种就餐的形式，名曰“吃讲聚”。

那时，农村的物质生活相当贫乏，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荤腥。“吃讲聚”，就是为了改善一下伙食和邻里关系。暖暖的乡情，和谐的乡邻，大家聚在一起，吃吃讲讲，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因为乡情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是很看重的，亲不亲，乡里情。

“吃讲聚”，现在也许不时兴了，就是在我的家乡，年轻人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种“吃讲聚”的会餐形式，就是像现在都市里年轻人时兴的“劈硬柴”，或者叫“AA制”吧。他们奉行的是自愿原则，张家把自家的羊贡献出来，若市面值几十来块钱，那就按人头均摊，一家先出的钱，摊上每个人也不多，也只有几毛钱，不会超过一元钱的。这在当时也是笔不小的开支，那时干一天活也只有两三毛钱。

这类聚餐最大的好处，就是促进了邻里间的和睦。乡里人，户挨着户，田连着田，碰碰磕磕，有点小矛盾，也是免不了的事。“吃讲聚”，则解决这些矛盾或问题的最好办法之一吧。因为，大家聚在一起，既联络感情，又丰富了文化生活，也给闭塞、寂寞、单调的乡村，增添了一分乐趣。

记得，我家原先养过一只羊，有只羊从圈里跑出来，把杨家的菜园给吃了个稀巴烂。杨家很生气，说是我家存心把羊放出来吃他家的菜。祖母觉得很冤，至此，两家从春到秋，关系不那么和谐，以致都互不理睬。后来，逢到我家办“吃讲聚”，祖母说，还是把杨家给一起叫上吧，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着办，有啥疙瘩解决不了的。就这样，两家的陈年旧账，也在“吃讲聚”上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宰羊煮羊的过程，也是和睦融融的。想想这图景：几个壮汉一起把150多斤重的绵羊，挂在树杈上宰了，妇人们忙着在空地上新砌的灶头上，烧一大镬的水，红通通的灶头火，把她们的脸，映得像烤红薯般冒着红光。水开了，拿开镬盖，羊肉就放在沸水里焯一下，捞出洗净后放回清水镬，搁上姜、料酒同烧。灶台上，大堆大堆的青菜已洗得青翠碧绿，羊肉烧青菜，是村里人最喜欢的吃法。也有放芋艿的，羊肉滚得烂熟，芋艿也滚得烂熟，放下几把小葱，清白肥嫩。一帮小孩最起劲，奔东跑西，踩着湿汲汲的烂泥，玩“掼纸炮”的游戏。这样的情景，难道不也是美好和谐的乡村图景?

我小时在家乡读书时，老是把“吃讲聚”听成“吃缸里”，并且还不懂为啥叫“吃缸里”。那时候，我天真地想，那是否就是围着“缸”吃羊肉啊?现在想来，若叫“吃缸里”也有意思：那“镬”字太小了，不如“缸”这个叫法来得深而且大。

羊肉煮熟了，盛在大盆里，喷热喷热地抬上桌子，顿时，满屋子芳香四溢。酒，是自家酿的老白酒——米酒，也温热了，大家还不等寒暄，筷头就像鸡啄米似的。有的索性把筷子扔了，用手抓着吃。羊肉是白烧的，只放点清淡的盐，连皮的羊肉酥软肥香，直吃得人脖颈伸长，满脸红光。那是何等的快事，何等的幸福，又何等的享受呀!

然而，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做父母的，名义上是他们去参加“吃讲聚”，实际上他们自己吃得很少。大多都是将饭菜带回家，“伺候”给了儿女们。这是我们后来长大渐通人事才慢慢知晓的，只是当时只顾了埋头大吃，哪里还晓得了别的什么?

“吃讲聚”，当然并非只吃羊肉，也有猪肉、狗肉、牛肉的，因各家而异，但那和谐而热闹的气氛，却是一样的。

外面下着雨，暮色四合，淅淅沥沥的冬雨，从屋檐上滴答滴答落下来，有狗吠之声从屋外传来。田野的寂静，屋内的热闹，充满了浓浓的香气和浓浓的年味儿，还有浓浓的乡俗村风。其实，那些日子的农家并不富裕，但吃吃喝喝中渗进了些淳朴的乡情，所以人们觉得有滋有味。

转眼，三四十年飞逝而过，生活的巨变，几乎让我们早已忘了曾发生在那个年代的陈年往事。而现在，一经提起“吃讲聚”这个词，让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遥远。如今，还有多少人会为吃饱一顿饭，吃好一顿饭犯愁呢?人们考究的只是吃多吃少问题，吃好吃孬问题，吃细吃粗问题，讲究的是挑好拣瘦，营养搭配。想要撮一顿，那也是风风光光地上饭店下馆子，只是少了“吃讲聚”那种令人回味无穷的乡野情趣。

乡情并非是虚空一切的幻想，时间的力量，理应在大地上留下痕迹；岁月的年轮，理应在大道上刻下印记。心中的文化遗产，是乡情最初的喷发点。

花开花落，生命似流水。在如今喧嚣的尘世里，在“吃香喝辣”的时尚中，我仍然怀念那些淳朴的充满民俗的那特有气氛的“吃讲聚”。

多年没有“吃讲聚”了，手痒痒，心痒痒，什么时候再能开开心心地来它一次啊?

点一盏油灯，摩挲着那些古老的文化，温壶乡情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