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的“某”字

书生们想问题总不免带点书生气。譬如对于杂文，就很有几位书生对其常用“某”字啧有烦言，说是你杂文既是批评的战斗的，何不敢对权势者指名道姓，总是“某单位”“某某人”云云？又要骂，又要包住人家，实在缺乏英雄气！

每听到这指责，惭愧之余，总又不免想到：如果不是别有用心，想看杂文作者倒大霉，就是他看人挑担不腰疼。你道杂文家都是八面玲珑、膝盖发软的老滑头？恐怕也未必。多数情况下，乃时势使然不得不然也。不信你试试看，如果指名道姓批评某首长某书记，他不跳脚骂娘才怪；单是跳脚骂娘倒也无妨，麻烦的是，自此以后，他算给你挂上了一号，像黄香膏药贴身上，看到你的名字就有气，遇到增薪评奖提职晋级准得请你靠边儿站，不找个理由整治整治你，他这官儿就算白当了。这样一来，你那杂文还能顺顺溜溜写下去，铁饭碗还能风雨不动安如山么？用了这个“某”字就好办了，能攻能守又能溜，他如要“对号入座”，我可以赌咒发誓：此处之“某”者，别地别人也，决非首长阁下；他如不“对号入座”也很好，旁观者清，自有读者去“挂钩”。这样也可杀鸡儆猴，也算达到了部分目的。

再说，用了“某”字，不仅可以保自己，有时候也可以护别人。比如某报曾透露某地某人曾揭露泸州市税务局一些领导干部利用职权大量私分公款，该局领导班子因而改组，全局上下私分钱款也全部如数退赔。这本来是某人干了件好事嘛，可你杂文就不能将他大名捅出去，你知道为何？据悉，该局一直有人对全体工作人员“排队”，猜测揭发人是谁，声言查出后对他决不客气。人家成了生怕暴露的“地下工作者”，如果在咱杂文上给撂出去，他岂不要吃不了兜着走！

或有人问，难道杂文就只能捉迷藏、打哑谜不成？这要看什么情况：如果面临“特别能战斗”的血盆大口吊睛白额虎，自然打不得，因为如没有武二哥景阳冈打虎的好本领，却硬碰硬地迎头撞，那就只能作牺牲；而如果系苍蝇、蚊子类的小玩意儿，则全不妨指鼻子指脸捅一捅，别怕人说柿子拣软的捏。此外，鞭长莫及够我不着的自可指名道姓慷慨激昂一下子。如果是顶头上司，直接首长，那就最好是小心点。自然，如果你决心当敢死队，愣是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那也不妨试试看，但最好别忘了，许褚斗马超，因为赤膊上阵，连中几箭，吃了亏还有人说风凉话，骂他“活该”。仔细算算账，还是穿上盔甲好。“战斗正未有穷期”，不必要的牺牲还是尽量避免好。

当然，有时候，将杂文批评的对象冠以“某”字，也未必有什么惧怕或顾忌，实乃网开一面，留有余地，给人放把梯子，好让他自个下楼；有时候则又是出于大局大体计。譬如某首长的儿子要当官，女儿要发财，批个条子换点钱什么的，你能把他的大名点出来？点出他的大名，让他今后如何在台上讲“端正党风”、“治理环境”，如何号召大家“反对以权谋私”，教育干部群众“廉洁奉公”呀？这种事，即使你杂文家不称“某”，斗胆写上人家大名，他编辑老爷为了求太平，保准也得大笔一勾，仍然让你“某”下去。

所以我一认为：“某”字实在是个宝，时下杂文离不了。今天“某”，明天“某”，恐怕还得“某”个若干年一直“某”到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健全时，谓予不信，咱走着瞧。

1989年

安文江（1942年生），

浙江定海人。1967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1993年加入中国作协。主要杂文集有《真话直说》《男人咖啡》《大爱若恨》《重读鲁迅60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