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虚的理由
作为一个读书出身的人，最近我越来越不敢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了。最直接的原因是，博士生、研究生的数量实在太多，增长速度也太快了，与他们相比，我十几年前在大学里读的那点书，还值得一说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内心深处还能给自己找到的唯一安慰只能是：算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恐怕还不能光看你读了多少书，读得精不精，还要看你真正读懂了多少，有没有真切的体会，你这个人有没有发生变化。后边这一条，恐怕更为重要。
拿这个标准来衡量，我感觉读书实在太难了。说得绝对一点，无论哪句话，要真正读懂都不容易。
比如，“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就不容易懂。只要是能够从内到外认真考察自己生活的人，绝大多数恐怕都不敢说真正把它读懂了。
我们的确在经常做梦。
记得我从镇中学领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一位姓黄的老师让我到镇南二十多里以外的乡下去，通知另外两位考上大学的同学。我当时在乡间大道上骑车飞行的情境就跟做梦一样。熟悉的玉米地，比什么时候都绿，路旁的白杨树，分明是在夹道欢迎，迎面吹来的风，以前也没有这样的柔情。在不由自主的欣喜之中，我察觉自己，感觉周身是那么轻快。古人诗中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真是不假！我的大学，不知该多么神圣而又美好；我的人生，从此将出现无限的希望；从此以后，一切烦恼都将不成为烦恼！
但是，大学的实际生活唤醒了这个梦，我才知道这是个梦。
最先让人感觉失望的是住宿。作为一个从小镇上长大的农家孩子，原先得到的关于大学的情况居然全是正面的。在我的猜想中，堂堂北京大学，起码一人住上一间房子，还应该配上书架、衣柜之类学习生活用品，才像个样子。实际上却是八人同住，睡觉还是人上叠人，上下床。在首都读书的大学生，竟是这种待遇，简直不可思议！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这种落差，我当时有句很激愤的话：不到北京，不知中国之穷。
最让人失望的还是人。我以前把大学生看得非常神圣。但是人的距离一近，毛病就出来了；各种毛病互相碰撞，矛盾就产生了。今天你回来得太晚，影响了我的休息，明天我动了你的东西，让你感觉不快，都能引起宿舍里的战争。
这种幻灭给人带来不少痛苦，但也带来了新的觉悟，以当下的觉悟回忆以往，自然会有人生如梦之感。不过人类是那么容易把眼下的境界误以为一种彻底的觉悟，所以所谓的觉悟也就成了一种新的梦境。
有时候，在塘边垂钓，鱼非常多，也非常傻。你就是不在鱼钩上放任何东西，往水里一扔，它也马上张开大嘴来吞。你顺手一拽，就是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鱼。钓着钓着心里产生了疑问：这别是梦吧？现实中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这么想着，真的就醒了。原来真是一个梦！清早起来就把这个梦告诉家人，全家就笑着扛上锄头下地干活了。路过梦中那个池塘，发现里边真是有鱼，由于天气炎热，都浮上了水面。于是挽起裤腿，站在浅水处伸手去抓，一抓就是一条！突然间一脚踩空，滑入深水之中，呛了一口，醒了过来，发觉还是一个梦！
梦后又梦，梦中说梦，这是很多人都有的经验。其实，真实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种道理，也可以当做警钟。因为梦后还可能有梦，所以在我们自以为觉醒的时候，就不要那么牛气，要小心一点，莫把新的梦境当成了大彻大悟，莫把相对真理误认为绝对真理；因为人有可能梦中说梦，所以就有可能出现“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情况，我们就不要轻易把自己说的话当成万古不变的金科玉律。因为人生之梦是不断变幻的，所以我们就要注意，得意之时不能太猖狂，而失意之时也不必太沮丧。
不过，真正的哲理都太通俗了，所以人们往往容易轻视它，也就不容易理解它的伟大，于是人们就只能在梦游之中胡作非为，折腾别人，也折腾自己。
严格来说，只要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不能说是彻底懂得了“人生如梦”。
在乐观的唯物论者看来，这句话还算是有问题的。一句有问题的话就这么重要这么难懂，没有问题的话恐怕就无法理解了。
（原载《中国经济时报》1997年1月24日，署名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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