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的一个侧影

辛笛诗风、身心的一个侧影

王圣贻

人们喜爱九叶诗派老诗人辛笛的诗。读他的《航》《印象》在瞬间印象的捕捉中，在光色动静的描绘中，满蓄着人生的感受；人们推重他的《手掌》，显示了理性与感情融合的丰美厚重；也忘不了《蝴蝶、蜜蜂和常青树》，在一系列意象的组合变幻中，蕴藏着爱的衷情。但几乎没有人提及他的儿童诗，也许因为那是属于孩子们的世界，不引人注意。可它，同样展示了辛笛的诗风，是他身心的另一个侧影。

1981年新年前夕，诗人把《大年夜》献给孩子们作为新年的礼物，刊登在《小朋友》上。当时辛笛已年近七十，但他兴致勃勃地写道：“妈妈，你听，/爆竹劈啪响，/我听见了春天的声音！”大年夜，放爆竹迎春的热闹氛围，自然界冬去春来的季节变化、孩子重幻想的心理稚趣，一下通过“我”的抒情声音，自然、生动地传递了出来。

因物起兴，抒情的声音由跟母亲的对话转向自言自语：“新的一年就要来临，/在床上要躺得笔笔直，/踹出一脚，/我的年龄就会大一岁，/我的身体也会长一寸。”孩子幼稚可笑的心理表现得那么活灵活现，自然引起读者共鸣，使我们想起了生活中的一幅幅图画。不是嘛，晚上孩子在床上躺得笔直，恳求我们帮他拉拉脚。据说临睡前每晚拉一下，人就会长高；再不，我们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总喜欢在床上躺得笔直，一旦做梦跨楼梯或者爬山跌了下来，醒来是那么得意，因为听老人说，那么就意味着长高，我们不也是一骨碌地爬起来找自己在墙拐角画的身高暗号，比比是不是长了……啊，童年时对长者的迷信，盼望自己长成大人的迫切心情，一下就由这些从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感官印象化成了含蓄的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出来，让读者感到诗人观察、体验的深切，虽年事已高，但童心不减。

诗人的童心，对孩子的拳拳的心，也真切地表现在点点滴滴的日常小事上。

记得诗人的妻子曾讲过，年轻时炎夏中的一天，她回到家，却不见诗人和长女，以为出去了。忽然听见澡房里好像有什么声音，推开门，只见诗人抱着女儿站在浴缸里，手里打着伞。淋浴用的莲蓬头正抛出一道道弧形的水珠，轻轻洒落在伞上。女儿伸出小手，欣喜地接着从伞上流下的一滴滴、一串串晶莹的水珠。诗人却在喃喃地念着什么，似乎是“润物细无声”。澡房内的各种物件，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水珠，地上的水正由一条条小溪汇成河。此情此景叫贤慧的夫人说什么呢，只好请一大一小从浴缸里走出来。

中年以后，工作偶有余暇，辛笛爱和孩子一起度过。最让孩子们兴奋的是，他跟孩子们玩杂技，大家轮流当观众。诗人躺在床上托举，孩子们则爬在他的身上，表演着各种动作。平时父亲的严厉，使孩子产生的畏惧感，此时随着爱的长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国没有过圣诞节的习俗，但大城市里学校、少年宫的元旦晚会上，总出现新年老人为孩子们祝福，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那么深，对诗人来讲却不啻如此。它激发了诗人的想像力，给家庭生活留下了充满诗意的温馨一页。

每年除夕，待孩子们熟睡后，诗人和妻子总要在每个孩子的新年衣物里，放上几粒糖，再不就是五颜六色的铅笔，可爱的动物型卷笔套等等孩子喜爱的物件。星移斗转，孙儿女绕膝。诗人家中这春节的习俗变了没有呢？小孙孙刚懂事。年初一穿新袜，一下发现了糖，欣喜地去推醒表姐：“快看，糖。新年老人来过了。你有吗？”外孙女从枕头下新风雪帽中拿出了她的一份，并且告诉小表弟，她发现的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们家的新年老人是外公！”“爷爷？”“嗯，我一直想看新年老人怎么进来送礼的，可像童话中那样。但两个春节等到一半，我就睡着了。这次我是下了决心，才发现的！”小姐姐神秘地点着头说。小孙孙激动了，他噔噔地跑到爷爷房里，在爷爷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湿湿的小嘴印。

充满诗趣的生活，激动着诗人的心，他要把对儿孙的祝福，对后代的希望真切地表达出来，让孩子们带着美好的希望进入新的一年，于是他在诗的最后一节充满深情地写道：“妈妈，/别忘了/在我的枕头边，/放上两粒糖，/甜甜我的心，/甜甜我新的一年！”

浓郁的氛围，明丽的意象，随着抒情声音展开想像，叩动着人心。江苏农村一位小读者来信了，他告诉辛笛爷爷，他们喜欢他的诗，希望爷爷能给他和他的小诗友们写一首。当时老诗人正生病住院，捧着年轻的心，诗人忘记了“祖父般的年龄”，“心上响起驼铃，隔代人共同来找生命的支点”，那是在《“代沟”上握手》，是1981年5月诗人为学生的女儿在加拿大多伦多市写下的互相沟通的诗页，诗人正出席那里举行的第六届国际诗歌节。但是现在诗人病了，他无法亲笔去满足孩子一颗真挚的心，于是他嘱咐女儿替他给这个小读者写封信，并再三关照抄一首明亮的诗，甜甜心。

原载香港《星岛晚报》1991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