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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残者,心有疾

时间:2022-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也愿意以身试验,为了重新能够走路,我豁出去了,死马当活马医。然而,几个月过去,这左腿不但没有实现活动能力,反而慢慢又长死了。中间去医院拍了X光片,根本不是胯关节拉开了,而是胯部骨折了,并且骨折部位像锯齿一样开裂,医院的医生嘲笑说:这咋会有活动能力吗?我明白,这就是十年前把胯部掰骨折造成的后果。吃到嘴里,好吃不好吃,这是我说了算的。

八、肢残者,心有疾

18岁瘫痪,在铁床上躺了将近两年,我的大腿肌肉萎缩,已经和胳膊一样细了。我看到过三哥皮包骨的骷髅般双腿,有三哥的前车之鉴,我知道自己再躺下去就是那样。三哥曾经想站起来,但他是当家里人不在身边时偷偷尝试,摔倒了,彻底失败了,我不能再失败!

我要站起来!

请父亲母亲在两边保护我。想从躺在床上实现站在地上,是非常艰难的过程,脚尖抵脚尖,脚跟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挪,好大一会儿,我才把整个身躯斜到了床边。父亲搂抱我的腰,我扳着母亲的肩膀,三个人一起慢慢站起来了。

我不记得当初站起来时是如何剧痛了,我一直极力想忘掉曾经的痛楚。但我无法不记得当时站起来后,天地旋转倾斜,我晕眩得老是感觉头向下扎,身子要歪斜摔倒。

等天地端正了,我也累了,这才过去几分钟时间。

而躺下,同样是极端艰难的反过程,是需要一点一点去完成的事情。

总之,我站起来了。高兴!

有一就有二,有三,我还要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从站立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后来能站半天。在铁床与老式大木柜之间,有个尺把宽的空档,这正好让我抓牢床头栏杆,胳膊肘儿拐着柜顶板,保证安全了,不会摔倒。虽然我的肩膀关节也肿痛过,但好在没有僵硬,之后这么多年我的行动主要依靠一双手臂。

站起来了,人不是树,无法直挺挺杵着。踩在高跷上的人,死呆呆原地矗立是不行的,必须动起来,双腿双脚要不停地错搭,挪动,才会平衡站得稳。我呢,腰胯骨关节长死了,弯不了腰,抬不起腿,但我能跷脚尖,双脚一替一换,上半身左右轻轻摇摆着。

后来事实证明,我这一次站起来,是拯救自我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这跷脚尖的简单动作,令我腿部的肌肉没有完全萎缩,保留了运动功能,才得以在十八年后重新学会走路。

从瘫躺床上两年站起来,这是我为康复做出的第一次重大努力,在病瘫第八年,为了重新实现走路的康复梦想,我又做了一次重大的努力、重要的尝试:1996年春,姨家二姐的一个朋友,原本是木匠,但后来跟人学习了摸骨缝,当上正骨游医。出于好心,二姐接我去治疗,那医生也愿意对我这重病号“试试吧”。我也愿意以身试验,为了重新能够走路,我豁出去了,死马当活马医。

这民间正骨医生的治疗想法很纯粹,以为既然是关节长死了,骨头长在一起了,那么掰开就“活”了嘛。在那一天,我躺在炕上,他带着徒弟,两个小伙子年轻力壮,坐在我身体两侧,他俩脚心对脚心,互相蹬着,然后一人扳住我一条大腿,两人一齐用力,我就听到身体里沉闷的咕咚一声,然后,我痛得嗷一声喊!

医生师徒高兴地叫着:开了,开啦!

我老母亲和二姐也高兴,我自己更高兴:虽然很疼、很剧痛,但长死了八年的胯关节,可算开啦!

医生伸手到我膝盖下面一托,我的左腿真就弯曲着抬起来一些了。

医生说:左侧胯骨开了,以后再把右侧胯骨打开。

我左大腿迅速地肿胀了,医生叫我下地,练习迈步。

大家保护我,搀扶着把我拉拽起来,我的左腿依然不会抬起,但依靠脚尖儿的挪移,我的左胯关节真的能分开一些了,活动了,左腿可以向前或向外分开一些。

好!慢慢来——

然而,几个月过去,这左腿不但没有实现活动能力,反而慢慢又长死了。中间去医院拍了X光片,根本不是胯关节拉开了,而是胯部骨折了,并且骨折部位像锯齿一样开裂,医院的医生嘲笑说:这咋会有活动能力吗?

遭了多少罪,可是,我依然没有实现自由活动的愿望。

我原来也是想得天真了,因为,少年时,在一篇小说中看到“柳枝接骨”的民间传奇,说一位姑娘,腿骨折跛脚了,后来,一位青年医生把姑娘骨折部位重新打断,然后正骨接好,姑娘恢复健康,步履正常,嫁给了这医生。我以为这奇迹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也是先把长死的关节掰开“骨折”一回,然后就能长好了。

又过了整整十年,我在沈阳市骨科医院做人工双髋关节置换,医生说我左胯的骨质相当不好,只好安放了金属骨钉以加固骨骼。我明白,这就是十年前把胯部掰骨折造成的后果。

现在回想这些苦痛,真的感觉不那么痛楚了,描述来轻描淡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本以为这应该是浓墨重彩来渲染我经受的苦难,但,真的写来,我却不想那么样了。

我这种感觉,这种心态,自己也奇怪。

我好像是没心没肺了。

鞍山市郊二姐家治疗,呆了半年,母亲陪我约一半时间,因为母亲要经常回家里,还有二哥需要照顾,很多时候都是二姐和她养母(她的亲姑姑)在照料我。我躺在炕上,她们为我倒大小便,我真的非常感激!

而且,这治疗不是完全“失败”的,首先,我像蜇蜂疗一样,经过亲身试验知道了这样的治疗方法是不正确的, 应该寻找另外解决问题的途径,其次,我还有了更重要的收获:二姐了解我的文学理想后,非常支持我,她是亲人里最支持我的。家里人面对我的文学追求劝阻无效而无奈不管了,母亲因为爱而包容我,在我索要买书稿纸和邮寄等费用时,能够皱眉给我,二姐却真的认为我这理想是正事。二姐是有一些先进开化思想的人,她不仅仅是这时候认可我的理想,当初,我从锦州蜂疗失败回家,二姐去看我,给我留下三十元,当时,三十元就是很重的“礼金”了,别的亲戚来看望,留下钱时,都说:爱吃啥就买点啥吧。而二姐对我说:买两本书看吧。这是关怀到我心里了,我就是爱“吃”书!于是,我想读的书,写出书名,告诉二姐,她就在鞍山书店帮我买。她家离鞍山市内就八里路,她骑着摩托经常去。于是,一批好书被二姐的纤手送到我眼前。二姐不读书,但她尊敬书!我开出的书单,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无数次,每回两、三种或几种,我挑选的全是中外名著,后来,我自己仿“唐宋八大家”归纳了“外国八大家”,《荷马史诗》、《神曲》、《莎士比亚》、《唐吉诃德》、《浮士德》、《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如果再添加两部,就续上《约翰·克利斯朵夫》和《静静的顿河》;中国的归纳为“华夏五文豪”,有屈原、李白、苏轼、曹雪芹、鲁迅,二姐还帮我买到了名著《子夜》以及重要的刊物《世界文学》、《读书》等等。这是我文学素养提升最快的阶段,也是学识储备最打基础的时期,有了这样一批中外最高度的经典装在我心里,很多书再难入我的眼了,我心里有一把尺子,拿起一本书,简单翻阅一下,就估摸出这书是什么水准,具备了哪些新的开拓性没有?如果不能提供给读者新东西,在我这儿就淘汰了。所以,后来,我自己在创作选材上,总是有自己的与别人不同的些微东西。我清楚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努力才是“拓荒者”!我可能没写好,但我会看,就像作家范彧兄长说的,比如一盘菜端上来,我不会做,难道还不会尝吗?吃到嘴里,好吃不好吃,这是我说了算的。

当然,这样一批世界文学史上的高峰经典,要想读进去,领悟一些精髓,真是很难的,但好在,我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不管别的事,就是沉溺在书里。后来,我辗转和王向峰老师第一次通上了电话,他先问我在哪儿工作呢?我说是病人,在农村家里。他又问我在读什么书?我告诉了他几部上面的书,王老师接着问了一句:能读懂吗?我心一紧,然后很坚定地说:能!

还有一批书,是洪洋侄儿高中毕业后,去辽阳打工,在旧书摊上帮我买回来的,他半个月回家一次,卖书人告诉他几本好书的名字,然后,他转达给我,我选择买或者不买。这也是重要的一批书,但不系统,比较散乱。而且,这些我认为的好书,旧书,半个月也没人买,一直在等待我“转折”去买。可见,读这一些书的人不多了,或者人家去买新书,不买旧书,嫌脏。我知道,沈阳城里,每年寒暑假都有特价书市,最低打到二、三折。而我却无法享受到这种好处,我通过邮购读到的一些书,加上邮费与丢失,真是太昂贵了!

我心里有一个文学世界、艺术地理,我日益丰盈它的版图,现实的我处在小黑屋里,可有另一个我,总是浪漫地神游在远方天地间,甚至是神话星河中。在追求过程中,虽然现实的文学界离我遥不可及,但我依然坚持,支撑我的就是盲目的自信,就是乐观地相信自己能成,在“绝望”的日子里,我依然相信自己行,等待时机,悲观与乐观总是同在我一身,就像我平时怕见外人,但真见到了又不怕,我本就是开朗人,与外人相见时,更要故作轻松。人家看到的我已经很痛苦了,我不能再把痛苦一面展示给人家看,那样会苦中加苦。我要用笑容来让面对我的人获得一些平衡,冲淡一些苦楚。

一位朋友帮我审阅本书草搞后,说,你写了太多读书的事。我解释说:那些年,我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应付病痛,二是死乞白赖地读书,而且是读书塑造了今天的我。

读过这一批好书,我又应该写了,于是,把我洪水前那三个长篇小说稿中的一篇,压缩精简重新写成一个中篇,就像老舍把毁于战火的长篇小说《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重新写成名篇《月牙儿》。然后,这个我于秋收时节完成的中篇,在满怀希望地寄出后,再也不见了,连退稿都没有。记得我看一些名作家回顾自己当年被一次次退稿,然后,把退稿重新寄到别的刊物编辑部,终于被人慧眼识中,得以成功,好多这样的例子,我记得有邵振国的《麦客》等,还有贾平凹说他的稿子在各地刊物几进几出。然而,我连退稿都接不到,时代变了!

能接到退稿的前辈作家们是多么幸福,我羡慕啊!

第一次给我退过稿的就是何启治老师。

我写一部十万字的大中篇小说稿《青春世纪梦》,以一双恋人从清朝末年,相遇初恋,然后,历经“五·四”、抗战、建国、文革、改革,一系列历史大事纪,但他们一直是青年人,他们不老,始终以青年人的身份参与了百年的中国历史生活。现在回想,这是一部在电脑还没有兴起前的“穿越”小说。然而,我笔稚拙,没写好。何老师写出了审稿意见,并给我寄来了一些现实主义小说,还有农村题材的,让我学着写那样的。然而,我在小说创作中不弄点新鲜的,真的自己就不喜欢,兴奋不了自己,就不能写下去。

对了,还有一次,沈阳日报一个年轻女编辑给我寄回了退稿,还写了封简短的信,我真是太高兴了,珍藏着!

我让母亲去县城,因为我知道县里有文化馆,好多作家开始就是文化馆的创作员,我想与文化馆建立上联系,请组织上帮助我。我的一位家族叔叔在县里当个小官,找他。那一天,母亲背着我的一包沉甸甸稿子出门了,我好期待啊,甚至盼望母亲傍晚就带回好消息。夕阳西下,母亲回来了,高兴地告诉我:叔叔很感叹,把稿子留下了,说认识文化馆的人。我高兴。等啊,等啊,没有消息。半年过去了,叔叔把稿子给我捎回了,反馈来的消息是:文化馆帮不了我,没有办法帮我。

我给市里写信,给省里写信,没有回音。

我绝望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寄回来过一纸收稿通知单,我还曾拿着这信封向别人炫耀,说那边审稿呢,我知道稿子不会被发表,水平还不够,但这等于让人明白我是在做事呢。

我的又一部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稿《永恒的女性》写完了,这是以诗人海子为原型,我不认可他的自杀,于是,我写了反对自杀的内容,一个诗人想自杀,在离世前去看望自己心中的几位女性,有母亲,有初恋,还有遭遇的陌生人,总之,最后,在女性们无意识的爱心拯救中,他放弃了自杀,选择了比死亡更为艰难的生存!

因为我战胜了自杀这种念头,所以我反思海子的事,写了一篇评论《海子是个失败的人》,反思海子所代表的诗人自杀现象,这稿子后来投到几处地方,都没有准予发表,或许在全社会对海子给予赞颂的氛围中,不适合表达另一种角度的观点。我想表述的不是对海子个人的批评,尊重逝者;我更多地是怕社会这种赞美海子的主流情绪很可能鼓励后来人效仿,别再出现诗人戈麦、余地、吾同树这般的追随者。从海子去后,舆论一直对他有一种激扬的赞赏情绪;每年临到海子的祭日,就会看到好多关于他的纪念文章,甚至会看到有疯狂的悼念举止,这种对海子不持批评性的美化意识仍在继续漫延。海子的死亡,不是一首绚丽多彩的诗歌,也不是特立惊世的行为艺术,更不是艺术作品中崇高的悲剧美,这是血淋淋的惨痛现实!是身首异处,是血肉横飞中袒露出来的白骨!在需要猛喝一声的时候,社会舆论导向缺席了。海子卧轨,绝不能与屈原怀沙同日而语!海子当时一定是有巨大的心理痛苦,然而在世间有痛苦的人不是他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既能面对欢乐又能直面痛苦的人,才是成功的人。真正的人能享受欢乐,也能承受痛苦,不逃避。海子在代表作《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中,说“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他却放弃了“今天”,人:最大的成功是活着的生命!

写完长篇小说稿《永恒的女性》,我却不敢投稿了,怕寄出后,还是泥牛入海,这是我辛辛苦苦写在稿纸上的呀。有了稿子,却无法送到编辑手中,不敢予人,这事,恰恰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来一直依靠盲目信心而苦中求索的我,彻底绝望了!

我终于认识到文学与我绝缘了。

就像我当初终于承认自己是残疾人了一样。

这是对我心理上更大的一次打击。

我咬牙切齿地恨怨地想:不写啦!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在洪水前写的几十本日记,已经都泡在烂泥中,后来全卖废纸了,这回,我把自己在洪水后写的十几本日记,全都浸在洗脸盆中,泡掉钢笔字迹,然后,再晾干,虽然还能隐约看出字痕,但也不管了。让侄儿喊住街上收破烂的,把日记本都论斤卖,一共售得几元钱,给小侄买雪糕了。

从此,自三十二岁起,我不写啦,开始了对命运抱怨的罢工——

这时,我的心态是扭曲的,是畸形的,我不光是身体残疾,因为肢体病残而带来的严酷苛刻生存状态,让我的心也在承受重压中被迫有病了!当我的双手把记录心声的一本本日记按到水里,我的脸面上故作平静,而我心里是泪与火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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