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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几家人

时间:2022-01-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为她是秦唯外公的最小妹妹,理应称呼为姑外婆,平时就简称叫姑奶奶,以示意亲近些;不过说实话,她与秦唯家关系并不亲密,特别在外公去世后,来往就更少了。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人家是干部,住县城,拿薪水,吃定销粮,自家是乡下人,去麻烦人家,会让人家瞧不起。那位已退休的表舅,在老姑奶奶所住的县城家里,还是热情的接待了他母亲的娘家人。

烟村几家人

2010-4-28下午

久不回乡了,家乡的事也就慢熳的淡忘了些,可那片荒瘠平常的土地,永远会魂牵梦绕在游子的心里。

这里是广阔的苏北平原,是万顷良田的鱼米之乡,到处是无边沃野树、绿花红,可在秦唯的脑海里有着与人不同的记忆。

谁不说俺家乡好,谁都会记着家乡曾经出过的今古名人、圣贤英杰、还有当代的大款富豪、厅处要员等,事业如何的成功、成绩如何的辉煌、为家乡铺路修桥的贡献等都编篡成书,传誉乡里,家乡引为荣耀,故土因彼而风光,让无为者汗颜惭愧,让有志者楷模效仿。穷潦败绩之辈为所不齿,嫌贫羡富才是人理常情。

由于顽冥不肖,只能自食谋生的秦唯,不能为家乡引誉,而对出生在故乡的诸多高官贵吏、大款财董的惊世业绩也是一片茫然。

却无聊的记住了:水旱无收时,那片白花花盐碱地上寸草不生的穷村荒里,世代生存着的穷人、地主和土匪,以及他们后人那鸡零狗碎的那些破事……

如果有人问:在解放前全国或某地区有多少地主?恐怕很难有人说清楚,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权,在农村实行的土地改革,是彻底根除千年封建剥削制度的一场革命,在这场席卷全国农村的运动中,是以各家拥有的经济实况为主要依据,相应评定出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四个成份,这就是后来阶级斗争的政治依据。

由于区域差别,各成份的认定也没有统一经济标准。也只是在本乡土相比较而言确定的,不合理、随意性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只要背上这个成份就终生不变,就如《西游记》里孙行者头上的紧箍咒的帽子再也摘不了了。凡是地主、富农成份的,不只是自身一辈子是阶级敌人,受监督、管制、改造,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碰到运动时还要批斗……而最受累的是子女———上学、工作、参军、入团、入党、婚姻,一切活动都如影相随几十年,做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要说的秦唯他们村里只有唯一的一家地主:土地、良田、河沟、港叉、苇滩、荒地等一草一木全都是他们家的,外村外乡还有多少就不知道了,听说在上海苏州还有住房股票什么的,也说不清他们家有多少财产。

听老人们说:老地主天生一副寡妇脸,个子不高瘦瘦的,黑长袍,蓝马褂,顶个瓜皮帽子,拿个文明棍,和老电影上形象一个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老财黑心肝,没什么不同。

怎么说,也就是心狠手辣的个土财主,下面说他事,这个曾梦天他还有一件让人毛骨悚然、惨无人道的事情,成了当年阶级教育的典型材料而传遍全国,曾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会想起这个事的。

事情就从秦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接到他弟弟的电话:“说老姑奶奶去世了……”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况且这位老长辈是八十好几的年岁了。自然的客观规律,活这么岁数也该满足了,也没什么遗憾和伤心的。

人吗,到了时间,该走就得走,管你是草介百姓;还是什么这“官”那“长”的,在这里却是一律平等,权力再大也不管用,钱再多,买不到阳寿。人生在世,该你的几年活头,过完了就赶快走“路”,地球太拥挤了,让出空间给孩子们,不要贪心想多占,说地球要十亿万年以后毁灭,你又能赖占几年?

人世间平常的红、白之事,本不须一说什么;可她老人家比其他亲戚有些不一样。

因为她是秦唯外公的最小妹妹,理应称呼为姑外婆,平时就简称叫姑奶奶,以示意亲近些;不过说实话,她与秦唯家关系并不亲密,特别在外公去世后,来往就更少了。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人家是干部,住县城,拿薪水,吃定销粮,自家是乡下人,去麻烦人家,会让人家瞧不起。这个秦唯祖上都是靠耕稼为业立世的穷人,没给子孙留下什么财富,却遗传了一副傲骨自强、刚正不阿的秉性。人可穷,志不可短,没钱没地位不要紧,各过各的日子;但决不可没有自尊,欠了人家钱,会还清;可欠了人家情,因为无价,就难还了。有些会负债终生。所以,虽是出于尘壤荒野中的草根一族,始终矜持品节,不落市利俗流,也难能可贵。

这样秦唯他们家多年来,碰到任何困难,从来也没找过这门干部亲戚帮忙。

光阴过到了如今改革开放的年头,生活水准、城镇差别都在缩小,日子好了,亲戚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念及外公老人家,秦唯在家的兄弟排行中是老大,风俗规定必需到场吊唁;秦唯就约好弟弟们分头而去。

那位已退休的表舅,在老姑奶奶所住的县城家里,还是热情的接待了他母亲的娘家人。叙谈中问及老人家一些生前病因时,表舅见无外人在场,才把老姑奶奶去世的情况详细的告诉了秦唯他们:老人家其实没什么大的毛病,身体一直很好,精神又不错,平时就是爱管闲事,这一次是因为县里招商引资的事。

秦唯不解的问:“这些都是在职干部们热衷的事,要你这位离休多年的老干部管闲事干啥?”表舅接过话题说:“这一次她管的不是闲事了,是为我那牺牲了许多年父亲的事……”

“啊”这一说,就扯到了家乡过去一些尘封往旧的解放前。

淮阳地区是共产党新四军抗日时的老革命根据地了,为了统一战线,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服从于民族团结的大局,实行在农村最早的政策是减租减息,艰苦的八年抗战,等打走了日本鬼后,国民党回来了,把那些投靠日寇的“和平军”收编为国军。原来同共产党合作抗日的地主、富农等有产阶级全都与共产党分道扬镳了,与人民为敌。在国民党蒋军重点进攻解放区的形势下,人民解放军为避敌锋芒,实施了战略大转移,放弃了创建多年的淮阳老革命根据地,留下部份力量坚持原地斗争,主力全部北上。

祖祖辈辈的穷庄稼汉,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筐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凭一颗翻身农民的心,跟着共产党打走了万恶的日本鬼子,指望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一夜间,和平军变成了头戴青天白日徽的国军。

国民党反动派占领了淮阳老区后,过去那些曾投靠日本人的恶霸地主等反势力,继续与人民为敌,其中就有本村地主羔子曾老三,带着还乡团下乡到处抓人,并发话给乡邻:凡是在土改时,分走他家的东西、土地、浮财、那怕一根针、一只筷子都得如数给送回来,否则就加倍还;没钱、没地、没财产归还的,就拿命来抵……

回到各乡各村反攻倒算,他们发明叫什么“翻身棍”的酷刑,凡是分了他们家土地和财产的贫雇农们,除限时退还,还要挨打,好多人被当场打死,残酷的杀害干部和革命群众,一时间,到处流血、天天杀人;疯狂的阶级报复一时甚嚣尘上。

由于都是些出身在本乡本土的地头蛇,情况熟悉,造成违害特别大。有好多的不坚定、对革命失去信心的人,也大批反水,白色恐怖一时间笼罩在这片曾翻了身的土地上。

坚持斗争的同志们,经历了最困难时期,党组织转入地下,住无定所一夜换几个地方……

这时期的老姑奶奶和她那任区长的丈夫洪群同志,分别坚持斗争在这一带活动。白天隐蔽,夜间出来,贴标语打敌人,镇压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天又变过来。随着军事斗争的胜利,坚持地下斗争的革命者和人民群众重新恢复了政权,又该同敌人算帐了,老百姓比喻这叫“翻烧饼”,理所当然的有仇报仇、以牙还牙,后来搞了历史也称做“大镇压”的斗争运动。听老人们说,那也是一场空前的屠杀,比敌人的做法毫不逊色,在那么一个晚上,整个地区统一行动,枪声响的同除夕晚上的爆竹声,整整一夜未断。有的人晚上从家里被人叫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有的人莫名其妙的没了,家人天明找到时,已被打死在路旁、沟边、田埂、桥头等。规模之大、人数之多,实为罕有!每乡每村没有空白,少则几人,多则十多人。在当时就是各村几个党员和骨干群众一商量就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与共产党为敌的罪大恶极的有血债的反动分子是首当其冲的,肯定跑不了的,是必杀无疑,就是一些平时对革命不满的不三不四的分子,和一些品行不端不务正业有劣迹的人,只要有人提出,也被杀在其中;但妄死鬼也有,其中因得罪过人、私仇、偶尔一件事、一句话,也白白丢了性命的冤魂屈鬼,不在少数,当年一个县一个地区乃之全国有多少人,永远是个谜。

死者已也,生者也慢慢忘却当年的创伤,留下的女人带着孩子也改嫁他人,也没为这些人去甄别什么。新政权建立后的长期阶级斗争和多次政治运动,随时光流逝,也没有人再愿意提到他们,这段历史将永远的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忘却是处理争议的最好办法,腐尘旧事再翻出来妄生是非,与事无补,社会在前进,历史也不会重演了。

后人评价当时也是被敌人所逼迫不得已而为之,否则就没有后来的政权的巩固等论说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一反一正的“烧饼”是以千百万人的性命为代价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新四军华东局和各级干部们都随军北撤,留下的党员们一时找不到,老百姓成了没娘的孩子,任人宰割,有的逃走了,有的躲起来,有的上江南,还有不少反水了,跟还乡团一起骂共产党;可没多久,党员干部们又不知从那里回来了,到处有标语、传单、有几个罪大恶极的还乡团地主被杀了,有的收到警告信,不敢嚣张了,都吓得躲到国民党还乡团驻扎的河关、桃源的炮楼里去了,不敢轻易再回来了,曾三少这些一看形势就先去江南后上台湾。有的难舍家业,侥幸观望,等到淮阳等几个大仗打下后,没远逃的这些人就成了瓮中之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欠血还血,成了一年河东一年河西。

好多反水的又返正过来了,只要没做坏事就不要紧,好在共产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后来也一样当干部。

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的改革开放时,各级地方干部为显耀政绩,大力招商引资,从海外归来大批企业家和投资者,其中不乏当年大镇压中的真正漏网之鱼。这次回来是客人进门,成了各处政府官员的座上宾,所到之处,视若财神,众星捧月,华庭盛宴,倾情迎奉,唯恐不周。

事情出在县里接待的贵宾中,被老烈属、老干部的老姑奶奶认出一个人来,就是同村的解放前大地主曾梦天的三儿子,当过日伪时期的“和平军”,后是反动派的“还乡团”团长,他手上有好多条人命案,其中洪群同志时任我成坎区长兼民兵区队长,正带领群众坚持在淮东地区,同敌人进行难苦的斗争,一次突围的战斗中,负重伤被反动派抓住后,就是被他亲手用大刀砍下了洪群同志的人头,掉在棉花田里滚了好远,还啃一口泥土在嘴里,那个惨景,让人心肝崩裂……

在场的乡亲们多少年后回忆时,仍让人心惊肉颤。

这血淋淋的阶级深仇,怎么能忘记?

老姑奶奶当时就昏死过去,亏乡亲们转移保护下,未被反动派发现,带着两岁大的儿子(就是眼前正说话的表舅),在群众们掩护和组织保护下,躲过敌人铲草除根要杀他们娘俩的阴谋,跟着共产党毛主席直到今天。

若干年已过去,老姑奶奶虽已离休,但仍经常参加政协人大的活动,把一生命运与革命事业紧紧相连。

她儿子是烈士遗孤,从小到大,从穿衣吃饭,全部由人民政府包养包送,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参加工作,重孙子如今也上了高中,苦尽甘来,老太太感到无比的幸福;越是幸福越忘不了丈夫他们那些没能看到今天的先烈们,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幸福生活和改革开放,永远不能忘记过去老辈们那艰难困苦流血牺牲,阶级仇民族恨,毛主席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老太太多年来给青少年和各种传统报告中讲过无数遍。

传统教育不知是过去讲多了,还是现在人们淡漠了历史。

干部们一心抓经济,对那些曾经作过贡献的老同志们慰问关心也少了,老太太还不觉得什么。老人理解他们:地主早没有了,就是有几个没死的也翻不了天,现在也没有什么阶级斗争了,忆苦思甜早过时了,抓经济是头等大事,无疑是对的。

可这一次竟见到的是杀害亲人的仇敌,又另当别论了;几十年梦中惊醒无数次,一直耿耿于怀杀害丈夫的恶霸地主刽子手回来了……当年大镇压原是第一必杀对象,被他提前逃脱了,一直引为终生憾事,时至今日,他胆敢偷着回来,冒充海外客商,可以蒙混过关来,竟受到干部们热情的接待。他可能没想到,国恨家仇集于一身的老姑奶奶,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别以为年老了整过形就没人能认出他了,那怕他化成灰,也会从垃圾堆里把他的骨渣子挑出来……丈夫的血不能白流,先烈们的命要用命来还,你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四十长载,我老婆子至今没死,也许冥冥中就是为了要等到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姑奶奶激动得一夜未睡,她怎能睡得着?

天刚亮,人家还未上班,就来到公安局办公楼,等局长热情接待了老人家,听清了来意及前因后果后,一下怔住了,这个事?局长光搔头,为难了,怎么能随便去抓客商呢?

县里领导正小心待候着座上贵宾,为哄得他们来投资,尽可能的提供许多优惠政策,招待得唯恐不周不细,干部们为政绩而正在绞尽脑汁,极尽能事的迎奉———是在想人家口袋里的钱,怎么能去抓人?事关地方经济发展大事,事关官员前途升迁大事中的大事,凭老太太的几句话,为个历史旧债陈账去破坏县委中心工作,与情与理与公与私,特别与目前党和国家的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背道而驰,公安局长那能去随便抓人。

但老姑奶奶言辞凿凿、有根有据,当年反动派惨无人道、罪恶昭昭至今让人心寒胆颤,局长也理解老太太此时此刻的心情,杀害自己亲人的仇敌就在眼前能不心切吗?可这个事自己无法处理。对旁人可一推了之,可眼前是一位年事已高的曾对革命做过贡献的老烈属、老干部,还是耐心的讲:“公安局管现行犯罪,对历史罪人自己无权直接抓人,要请示后,收集证据材料等手续后,才能行动,更何况对待这特殊的人,没有政策文件为根据是不能抓,请老人家谅解”老姑奶奶见公安局长这番话,气得直接找县里一把手书记去了。

县委书记王义正在为招商引资接待外商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听说吴老太太(县里认识老姑奶奶的人都这样称呼她)要来找他,心里很是反感,这些老同志们,不在家好好养老,就爱管个闲事,没事找事的;又不好得罪,但表面上还是要热情接待的,怎么也要有个亲民的形象。当弄清来意时,只是摇头,心想这些老人脑子已僵化到什么程度了。解放前的陈年旧事,早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连什么阶级斗争、集体化道路都不讲了,还谈那些干啥?现在党的中心任务是发展经济,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我们的国家这许多年让人穷怕了,要排除一切干扰,一个心思搞经济,引资开发成绩的大小就是衡量干部功绩,现在就是“不管是什么猫,抓到了老鼠才是好猫”成了升迁提拔使用的标准。多少人在千方百计的找财神爷!好容易引来外商,给人家讲了许多好听的话,提供大量的优惠政策,还要亲自陪他们吃喝玩乐累的半死才哄得人家来投资。你这老太婆太不识时宜,解放前的事,现在政策没法处理;更何况就是有政策可抓,现在也不能抓,合同未签,项目未上一分钱,阶级仇可以记着,但眼前的经济利益是最现实的财富,因他一个人,吓跑其他人。这与我们县委的中心任务是背道而驰的。

老姑奶奶多年来在县里也算一个知名老人,以前有什么重大的纪念、公益等活动也请他们这批老干部、烈军属、英模等参加。有时请他们讲演做报告;逢年过节还经常慰问;不过现在已没有了。县委书记这里第一次来,公安局长不办事,对我耍滑头,只得来找一把手,听说这年头就形成这种风气。

耐心的等了两天见还没有回复,就直接走进了办公楼大门口,门卫传达大声拦住,不让进,老姑奶奶说我有事,门卫说事先没安排约见的不能进去,这里是县委大楼,是书记领导办公的重地,不是谁想进就可进的。老姑奶奶说:“那好,你们不让进去,我还不想去找呢。”就势往凳子上一坐,把手中的拐杖往地方上戳了两下说:“去把你们小王书记叫下来,我就在这里跟他谈。”

门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听老太太一说,两人相互大眼望小眼,楞了!又听老太太加重口气说:“你们听见没有?快去,多大个官,共产党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在这高高在上摆架子的。要说官大,人家地委陈书记听说我老婆子,亲自下楼到大门口迎接我。我走这么远的路来了,不让我进门,叫他下来我要问问他,共产党的干部一贯是深入群众的,他这整天躲在办公室里不敢见人,大白天在这养了这么多站岗、放哨的干啥呀?是怕老百姓谁去杀他们呀?……”老姑奶奶心里原来就有气,现在越说就越来气。

门口传达室值班的一看傻眼了,这老太太可能有些来头,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挨批评是小事,丢饭碗可就麻烦了,赶快过来换副嘴脸,满口堆笑的说:

“老人家对不起,误会了,领导吩咐,我们不敢不这样,既然你老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就请吧!可千万不能说是我们让你老人家进来的。”恭恭敬敬的请老太太上楼,让他自己去找书记。

吴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步一停的走完台阶来到二楼书记室,推开门。这时,见王义正坐在一张比床铺还要大得多的台子后面,半躺在进口真皮裹的沙发椅子上,手里抓着话筒,三七开的小分头,梳的油光发亮,满面春色的不知在和谁通话,正谈得开心高兴。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不由一惊,心想谁敢这样不懂规矩,事先不报告就敢推开他书记的门,正要发作,可见到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双手拄着拐杖正站在门口,他放下手中电话问:“你找谁呀?”

老太太停了一下说:“我就找你”“你是?”

“我叫吴产,是个已退休的老婆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不得已来打扰了……”

王书记见说,虽记不得姓什么了,但知道了是位老干部。会做官的都知道怎么接待这些老干部,他们是这一方曾经的权威者,虽离开位置,但影响是根深缔固的,而且爱管闲事。相处的方法,能躲的躲;躲不了的就哄;哄不了的就骗;既不能把他们的意见当真去办,这样将会没完没了,你就整天跟他嘴跑都来不及,这干部就没法当了;但又不能得罪他们;市里、省里、甚至北京他们都能去告状,那干扰更大,会更难应付了。

王义忙起身虚与委蛇,口里称道:“老前辈、老领导说那里话,晚辈应该先拜访您老人家,却让老人家亲自来,快请坐。”

叫公务员快给老人家沏茶、倒水、糖果、香烟,客气了一会。

口里应酬着,心里已经知道什么事了。

老姑奶奶说:“知道你们很忙,我就开门见山:这个人是我党在大镇压时期逃脱的漏网之鱼,他是大恶霸大地主曾梦天的三儿子,他老子就是那个名扬天下的要吃活人脑子的人,他父子从日伪时期就一直与我党为敌,做了无数坏事,老大老二被我人民政府除奸和镇压了,这个老三是和平军师长,长期住鬼子炮楼,下乡扫荡烧杀掠抢,后成还乡团,疯狂报复,杀我军民干部群众,他手上欠下十几条血债,我的丈夫、时任成坎区长的洪群同志就是被他亲手砍下人头的。他现在改名换姓的回来了,当年留有专题文书,立案在册,何况被害的烈属亲人大多健在。我先代表他们,向党组织和人民政府请求一定要严惩凶手,告慰为革命献身的英烈,这一次决不能再让他逃脱。”

老姑奶奶说完后,王书记停了一下吭了吭说:“老前辈,这事我第一次碰到,让我们先商量一下,再做处理”老姑奶奶听这话就有点发燥的说:“这事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更何况这曾三少的罪恶可算是在河东地区妇孺皆知,把他先抓起来,要罪证、要材料我带着你们找,当年烈士的遇难时间、地点、证人、亲人都俱全……”

王书记见老姑奶奶没完没了的唠叨,忙拍着胸脯说:“请老人家放心,您先回去,保重身体,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好容易把老姑奶奶打发走,王书记的脑门上汗都出来了。

本来准备做些思想疏导,说一说发展经济的大局和当前开放的政策,可这些老的,多年形成的政治观点顽固不化,不见到马克思他们是不会改变的,县委当前招商引资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他们能接受吗?

我既然说服不了他们,县里而又不可能同意公安局去抓人家外商。

看这件事没法解决。

老姑奶奶回去后,天天听消息,可一切照旧。县城、各乡镇、各村里,到处都建有开发区,到处圈地,数不清的项目围墙里老百姓的良田无法耕种,长满萋萋青草,外商一时成了“宝贝”,成了地方政府的贵宾,那怕会讲几句港粤鸟语的假洋鬼子到来,骗吃骗喝的,干部们也是前呼后拥的跟着在屁股后边到处转悠,唱歌、跳舞、名酒、美女、唯恐不周。

一批走了又来一批,那个曾三不但没有被抓,听说正神气活现着呢,由王书记亲自陪同到处跑,并去老家———秦唯他们村里,合作上什么化工厂。

老姑奶每天去县委大楼,王书记总是不在,门卫已认识了,也没人拦她,一连一个多月,老姑奶奶感到奇怪———知道他存心躲着她。

老姑奶那天就带着被子,来到县委大楼门口传达室,说:“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天天来找不到书记,身体吃不消,现在我就睡这里等,一天不见等一天;一月不回等一个月;一年不回等一年;拼上这老命等这辈子,我就不信书记这么忙。”

值班的干部和门卫面含愠色;老太太说:“你们不用为难,值班室不好住,我睡到书记办公室走廊里,如再不行就睡到楼外的路上。”值班干部说:“老前辈,千万不能,我向领导汇报去。”

不一会,县委李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等等一下来了十几个,把老姑奶奶请到接待室,端茶、倒水、递毛巾、削水果,忙的不亦乐呼。

老太太说:“王义同志答应的事情一个多月,我来了十多次,见不到人,也没有答复,今天不料惊动诸位,影响了你们工作,是我老婆子不是了。”

这时李副书记赶忙接过话头说:“王书记近期确实不在县里,传达室就没有与我说清楚老人家多次来,是我们工作失误,向老前辈做深刻检讨,有什么事,今天就对我们说吧,只要我们能办的一定让你老人家满意。”

老太太喘了口气说:“一个多月前,我找你们王书记谈的事不但至今无答复,现在连他人都见不到了,我老婆子一趟一趟的跑,实在太累,今天蒙李书记和诸位领导关心,不妨把旧事重提……”

等老太太说完,李副书记就接过话头说:“此事上次老前辈反映后,王书记十分重视,立即召开了我们县常委扩大会,专题研究,但并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政策文件,因此无法处理此事,抓人无法无据。因牵涉到改革开放的政策层面问题,尽管此人是一个罪大恶极双手沾满先烈血迹的反革命分子,而且死有余辜,但因为他是以外籍公民身份入境的,按有关法律法规县委此时也无权擅自抓人。我们已请示市里至今还没有答复……”

老太太没等他说完,立即烦起来,打断了李副书记的话说:

“怎么没有?解放初期的《镇压反革命条例》写得清清楚楚,怎么无法无据,你们被他的金钱投资蒙住眼睛了。有些人的钱就不能要,我们老同志从心里拥护党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政策,前辈先烈们流血牺牲就是为了人民过上好日子,问题是这些敌人,他们的到来是包藏祸心的,是披着羊皮的狼,不可能是为家乡人民造福来的,乌鸦永远不会变成和平鸽,在他心灵深处是仇恨共产党和人民政权的”李副书记说:“请老人家放心,这点思维我们还是有的,人民政权空前强大,几个小鱼小虾能掀起什么浪来,再不是你们当年草木皆兵搞阶级斗争的年代了……”

“阶级斗争怎么拉?搞错了吗?没有当年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能有你们今天坐江山?你们晓得反动派是怎么杀人的吗?没有当年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在物质条件、国际条件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饿着肚子人挑肩抗的创业精神,万众一心搞社会主义建没,能有你们今天的经济基础来搞改革开放吗?昨天的奋斗就是为了今天,你们现在所做的是接递前人做的水到渠成的事,不是你们比前人高明,是发展的必然阶段,要多看书,多读史,不要随便的否认过去。毛主席领导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开创共和国的千秋基业,才有今天的一切。其中一些在制定时、执行里、落实中受到干扰、犯了错误,提了一些过头的口号,做了一些极端的事,也是客观存在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那既是必然又是枝节。我再问:被奉为座上宾的这个曾三家你们了解多少?……”

在老人家愤恨的谈吐中,无意间让现在的人们,重新听说那暗无天日的旧社会里,地主阶级对待穷人那活生生的伤心恨、血泪史,一件与他曾家众多罪恶相连、已尘封多年的家乡旧事自然而连的被提起了。

老姑奶奶要说的曾家罪恶旧事太多,要说这些干部们对过去那些妇孺皆知事确实都忘了,可又没功夫去听老人唠叨。就婉言把她打发走,用小车送她回家。

老姑奶奶见杀害自己丈夫刽子手,竞敢回来明目张胆地在解放了的土地上招摇过市,却无人过问,干部们对自己是这种态度;与敌人却打得火热。

自己毫无办法,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烈士们当年的鲜血白流了?

老姑奶奶怎么也想不通,杀害革命先烈的反动派成了他们座上宾,而对老革命老烈属是这样应付、.欺骗,噎不下这口气,回到家里,就一病不起,从此不吃不喝,虽经医院救治,无奈年岁已高,心病太重……

“今天一早,王义打电话来询问老太太,临终说什么没有?”表舅继续说:“我转告他,老母亲遗嘱说‘不要县里干部吊唁’,并让写在白幡上,挂到灵堂前。”

他听说仍要登门来解释……

原来老姑奶奶是被气死的,秦唯对老人家往日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同情敬重之心由然而起———想到她一生,原来也活得不容易。

说到老姑奶奶,首先想起已去世多年的外公他老人家。

在老姑奶奶十三岁那年,家乡遭了灾,先旱后涝,庄稼无收,他们父母因贫病半年内相继死去,用几张芦席埋葬。秦唯的外公是他们家中老大,原来靠两三亩盐碱薄地和给地主打长工过日子,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只求个能不饿死就行了。那一年,老天仿佛来收取穷苦人的命似的,外公和外婆还有他们的两弟两妹,已无法生活下去,将她大妹妹提前嫁到东海边王家,十五岁的大弟弟经人介绍到人家船上打工,自寻生路,小妹妹(就是老姑奶奶)才十三虚岁,外公想前思后万不得已地送给陈家当童养媳,为的是有口饭粥,存个活命。

在临分别的那天早上,兄妹几人还都是孩子,现在就要各自谋生,生离死别之际抱头痛哭,难分难舍又无可奈何;那种情景让今人已无法想象了,那就是旧社会穷人的生活境况。

秦唯的外公、外婆带着他们生活还不能自理的最小弟弟一起,在用草绳捆扎住船头的破船上,逃荒江南去谋生……直到解放后才回来。

那段倭寇杀戳、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岁月的个中苦难,更是一言难尽。

现在人很难知道什么叫“童养媳”了。就秦唯本人如不是听老人亲口所说,也不会了解这个名称的含意了。

穷人家把养不活的女儿卖或送给人家养着;等长大到了年龄,就给人家儿子做媳妇。

在旧社会做小媳妇的苦处说不完:在全家社会地位最低,个个都可打骂她。十三岁的老姑奶奶在人家,早上天不亮起来做一家人的早饭,用比她身材粗得多的大木桶去河边提水,喂猪鸡鸭,轻活重活,无尽的家务一刻不停地忙到半夜才能做完,做的牛马活,吃的剩饭剩粥猪狗食。无论寒暑,全家晚上最后一个睡,最早一个起,经常被公公婆婆和男人打,难得一天不挨打受骂,身上鞭子、棍子、巴掌、针戳、锥刺……打后还不准哭,长年睡灶后的叫锅门口,冬天没被子,就埋在草里,夜冷得睡不成把脚伸在灶膛下的余灰里;夏天没帐子……

如生病、被折磨、或被打死了,芦席一卷往乱坟岗上一送,就了结了;与死条阿猫、阿狗一样,死了拉倒,啥事没有的。

戏文中唱的:“世人都说黄连苦,更比黄连苦十分。”是旧童养媳这批人们生活的真正写照。

命大的活到十六七岁时,就与男人“圆房”。能有几件衣服,可以睡到丈夫床上,虽算家庭成员,但境遇仍改变不大。公婆、男人随时打骂。有幸的等生下儿子时,做月子、喂奶等全家才把她当人看待。

不过老姑奶奶可没有等到“圆房”的那一天,新四军就来了,派来了共产党的工作队,来到这贫穷的乡下,访贫问苦,发动老百姓,宣传减租减息、团结抗日和后来成立人民政权,在反对剥削、反封建中提倡妇女解放,首先反对包办婚姻,取缔童养媳这残害妇女的陋俗。老姑奶奶在新政府的支持下与全村二十多个姐妹们,才脱离了苦海,结束了猪狗般的奴隶生活,获得了人生的自由解放,从此她就参加了革命。

等到解放后,秦唯的外公从江南回家乡来找到他们时,已时过境迁:秦唯的大姑奶奶家分了田地,一个表叔参加了自愿军在朝鲜打美国鬼子,另一个表叔当了村长,他们都过上了好日子,二外公也成了家,生了位姨娘,他在邻县航远公司当职员,拿份工资。

当外公找到老姑奶奶原来的婆家时,扑了空。才知道她早就离开陈家,去参加革命了,她现在名字叫吴产,在家乡政府里当区长,原担心她能有命活下来就烧高香了,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还当上了新政府的干部。

兄妹俩见面后抱头大哭一场,苦尽甘来,老姑奶奶擦干泪水对她哥哥说:“现在是解放后的新社会了,打倒了地主,分了田地,大家平等的过上了好日子,你们就回来吧。”

秦唯的外公、外婆从此结束了大半生的颠簸流离,晚年回到了故乡,落叶归根。

老姑奶奶自己幸运地从苦难中挣扎出来,参加革命,对民族仇、阶级恨他们那一代人直接感受最深,曾三少又同她是一个村的乡邻,从小就知道曾家圩子里是个魔窟,就如一座大山祖祖辈辈压在家乡百姓的头上,留下许多催人泪下,被压迫、被剥削的悲惨故事。

共产党来了,穷苦人翻身解放,打倒了地主阶级,老姑奶奶亲自带领乡亲们走进曾家圩子里。清理一切:分田地、分浮财,拆除了成家庄园里的设施,要刨去的是千年的封建社会的根基……她要给干部们讲的太多。

在这片土地上,曾家的罪恶和他家的庄园,伴随着这里乡亲们代代生活着。共产党来了才把天日变;穷苦人翻身解放做了主人。

现在人们已很难理解什么叫吃人的旧社会,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老姑奶奶现时声泪俱下,正在告诫这些不肖子孙们的话,谁还怀疑不是对牛弹琴———他们听惯的是奉承颂扬。

秦唯不晓得老姑奶奶与他们叙说这段曾经的往事和眼前外商投资相连。

家乡这个大地主的支离琐碎往事中,知道他家在淮阳地区是一旺姓大族,不只是东西南北茫茫无边的田地全姓曾,就家族中不知那朝那代那辈份分成“六大门”,每“门”里,子孙后代繁衍无数。嫡系姓氏从清朝后期到民国,政、军、商等各界都有高官显贵。重镇成家河口原就是他们家一居住地,曾经是这一带的军、政中心。族中代表人物据说是孙中山的同盟会员,江苏省两院参议,他儿子曾光寒早年留学日本,后为军长,权倾淮阳,威震江北。新四军陈毅军长初到淮阳曾团结联盟与他们,共同抗日;后他父子背弃信义致民族大节而不顾,公开投敌,毁我抗日政权、杀我地方干部,向日寇邀功。日本鬼子投降后滚回日本时,汉奸走狗们无法跟走,在县城解放时,将他捉住,被我抗日民主政府公审处决。

曾光寒在日本鬼子投降后,从海上逃亡青岛途中经陈家港船遇大风被刮到灌河口,搁浅海滩,响水口子的民兵们把他抓住,被清算后公审枪决,除了淮阳一害。

秦唯他们村里的这个曾梦天弄不清是他家几门几辈,庄院就在这里,已是座荒墩,低处有几株老树斜横,从已长满杂草的废墟上仍能看出建筑轮廓,外围有护河深水两道,当年为防土匪而开挖,听说有吊桥两拱,供人员进出,内沿水边筑围墙,中造碉楼了望,豢养家丁,置长短钢枪,看家护院,收租逼债,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圩内平坦处都已种上庄稼,四周是河水至今仍碧波粼粼。若夏秋季节,绿荷依依、菱香习习,现在的人们,谁还会想到,这里曾经住过的是吃人魔鬼。

老姑奶奶的叙说引出了二墩村一件让人心惊肉颤阶级血泪仇。

老地主年过五十时,得了上隔症(食道癌),看遍京、沪、省各大医院名家,这绝症那能治得好;但老地主坏事做尽,更贪恋尘世不愿死,在苏州的省医院对医生说:“我有的钱,只要能治我病,什么样的贵重药,你能开得出我就能买得到。”医生们也不惹他,心想你钱再多又有什么用,无药可治,到了如此境况你还狂什么?

可偏偏有位医生,气愤他临死之人还持财傲富,嚣张如此,为压他一下说:“药我这里倒有一味,恐怕你买不到;除非用‘活人脑子’能治你病。”

医生心想你不是张狂吗,这一回难住你;你有钱总不能去杀人吧?国法也不许呀。

可是这位医生低估了这些有钱人的能量,惹下祸端。

老地主听说他病有药可治,立即有了希望,家人把他抬到船上,连晚离开苏州,日夜兼程赶往苏北,派人到处张罗要买活人脑子治病。人家一听这事,都背后骂他,一辈子做尽坏事,临死了还要作孽害人,穷苦人家没法的卖儿卖女是为了把孩子往生路上送,那有卖死的。

杀人治病千古奇谈,却是真实发生在本乡本村的真事。

老地主已是茶水难进,看看快要不行了,就这样安份的死去,倒也没什么可说;而这病是古今没治的绝症,那有这等药可治的事,分明人家医生是“撞”他的。

有钱人的命,总觉得比别人宝贵,今古使然,因此,死得比别人更加痛苦。其难死的煎熬是与家产的多少成正比的,钱财越多的人越难死。老地主也是要命心切,贪恋老命,真指望能治。

也是坏事做多了报应在现世,要留下骂名在人间。

大河东岸边两间东倒西歪的破草屋里,住着一户穷人家,男人姓祁,叫祁大保子,老婆是个寡妇,带过来丫头叫苦女,当时虚四岁,又连生了两个孩子,全家五口,原来就穷,无地无产,靠在地主家做长工度日,祁大保子年初又得了一场病,一年无收入,彻底陷入困境,冬季来临,无吃无穿,眼看一家人就要饿死,到老地主家想借点粮食告点贷,明年抵工钱;可话未说完,被一口回绝,祁大保子失望而回。此时管家见状转身将他叫住:“你这回去今冬明春全家老少如何活得过呵”祁大保子见说到伤心处,也是‘人穷志短’,到了这种境地,那还有什么人格自尊,‘扑嗵’一声跪在面前“求管家救我一家人性命。”

管家让他先起来再说,假装十分同情又十分为难,故意卖了个关子,后才说有一救命办法只怕你不肯,如此这般……并说事情明摆着,全家饿死也白白五条命,现在拿一条命换四条命,这个帐你自己想那样划算,亲生的命都保不住了,替别人养着丫头,自己一家陪着去死……

也是穷急了,被穷困逼得失去了人性。经黑心的管家挑拨引诱,最后这个祁大保子竞答应,把可怜的四岁养女一条命,卖六十块洋钱,并答应只买人脑子不要人,意思吃人脑子而不担人命,可见有钱人的蛇蝎心地。

祁大保子回家没把实情告诉老婆,亲骨肉难舍得?只说卖给人家做女儿,做妈妈虽一万个不愿意,但也无法,谁叫咱们穷啊,在一起饿死不如让她去逃一条活命吧;何况穷人家,前拖晚带的孩子命比黄连还苦。妈妈想自己女儿,才四岁这么小,就特别懂事,带弟帮助做家务,有点好吃的自己不吃,省给弟弟,出身来到世上没穿一件新衣,没吃过一顿好饭,不到一岁死了父亲,如今这么小又要离开母亲将她卖给人家了,妈妈是唯一亲人救她不得,只好听天留命,谁让你生到了穷人家,但愿女儿从此到个好人家,平安度过一生。祁大保子虽答应了老地主,毕竞人心肉长的,迟迟不忍心,那边管家来人催,说老地主快不行了,等着活人脑子来救他命呢,再迟就来不及了。想来想去,被个穷字逼的,六十块大洋对穷佃户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太馋人了,生到人世间也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把他一点人性也丧尽了,就定下了时间。

那天他对老婆说人家要领人了。苦女的妈妈这两天找几块破布把孩子衣服补了补,早上到邻居家借个鸡蛋煮熟了给她,只骗她继父带她去走亲戚,孩子小,信以为真,高高兴兴着走了,妈妈强忍泪水见女儿走了,自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祁大保子早把斧头磨好,带一个瓦盆,用剪刀把孩子头发前秃了,过了寥水河,来到离曾家圩不远的西南侧荒野地的小桥旁。

天色阴沉刮着北风呼呼叫,空旷地上的黄苇枯草被风吹得鸣鸣作响,如鬼在叫嚣,小苦女有继父在不害怕,带她出来走亲戚太高兴了,继父说坐下吸袋烟歇一歇,小手从怀里拿出妈妈给她的鸡蛋舍不得吃,只记得弟弟过生日才能有,平时要留着换盐换油换洋火呢,太珍贵了,玩着也高兴……可幼小的她那里知道眼前的危险绝境,继父已是比鬼怪豺狼都可怕狠毒,倾刻间就要劈开她头盖取她的脑浆去卖钱,这个世上是有钱人的天下,那有穷苦人的活路,来到人间才四年啊,谁人没有自己的亲儿亲女呵。

万恶的旧社会让她这么小的生命转眼就成了黄泉路上最年幼的冤魂!

唯一亲人妈妈那里知道,他们要杀我了,快来救女儿吧,可至今她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女儿生死已在瞬间;就是妈妈知道了她能救得了她吗?

一个吃人的社会已吞噬多少大大小小与苦妹一样的穷人一样的生命。这时的祁大保子被六十块大洋把人性灵魂买走了,狠了狠心,收起烟锅,掖进腰里,站起身,眼露凶光提起孩子,朝野桥头下走去……

就在举斧的刹那间,隐隐的听到远处风声中有人呼喊声,祁大保子一怔神,是那宋管家从北面边跑边喊,叫他住手,等气喘嘘嘘的来到他们跟前时;告诉他老地主刚咽气了……

祁大保子手里的斧子掉到了地下,瓦盆摔得纷碎。

管家从他身上破棉袄里把刚才给的六十块大洋掏走了。

在解放后的阶级教育忆苦会上,人们回想旧社会数不清的苦难中,提起了苦妹子的事。谁不心惊肉跳,这么幼小的孩子,还不知道到人世间怎么一回事,一条鲜活命,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因为穷,就要杀死给地主当药治病,这种惨情,谁听说过?

问苍天,苍天无语;问日月,妄照河山;茫茫世间容不下一个才四岁而又没了父亲的苦命孩子……人间如此罪恶,世道如此不公;再穷、再苦、再小也是鲜活的一条命啊!

当虎口余生的她,来会场上,已是一对儿女的母亲,声泪俱下的哭诉那吃人的旧社会,全会场无不是唏嘘一片,竞不自禁的呼起口号。做过许多次报告,以切身经历在诉说吃人的地主阶级。如果说当年幼不更事的她,在鬼门关里、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侥幸活下来;如今知道了自己曾经死过的身世,有多少苦水倾倒?有多少仇恨要控诉?听老人讲,老地主断气,管家的喊叫声与苦妹子活命只相差喝半碗凉粥的时间!

险得让人心惊肉跳!喝半碗凉粥到底要多少时间?自己曾为此测试过,仍得不出准确数字,快的十几秒,慢点的也过不了一分钟,就这点微不足道的时间里,一个只有四岁的可怜孩子,却经历了让人惊心动魄的生死两重天……

这就是发生在家乡土地上的真人实事。这就是吴老太太要讲给县干部听的故事;让他们知道眼前口口声声要为家乡人民作贡献的奉为贵宾的老曾三是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他老子又是个什么东西。劫后余生苦女她侥幸的活了下来……被万恶旧社会害死的穷苦人有多少?

祁大保子回去后贫病交加,没等到来年春天,就呜呼哀哉了。

苦女和妈妈终于等到解放的那一天,过上了好日子。

秦唯他们走东路去河关镇,必经过大河边的砖窑厂,苦女她们家就在窑厂后侧,走累了就在她家歇个脚,坐一会,常见她穿件碎花布的褂子,瘦高身材,白净净的脸上有几颗浅淡的麻子,乌黑浓发半挽头上,眼前的这位女人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也就在二十五六岁,无论从身材、容貌,还是气质上,就是个美女农妇,比那些披银戴金雍容华贵的小姐太太们不知要强多少倍。

现在她对人总是面带笑容。都知道她心里流有太多的血泪:曾经的万人“忆苦”会上,倾诉得昏厥过去;可怜悲惨的童年岁月,已迈进鬼门关的她,纯属侥幸才活下来的她,陷在地主吃脑浆的毛骨耸然境地里,梦魇压终生,无能自拔。

在那万恶的旧社会生存的权力都没有了,只能给别人治病做药,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她生在穷人家!

如今的贫富差别悬殊高危指数的今天,相信苦女的悲剧不会重演?毕竞时代在进步,富人们有了钱,享乐不尽的荣华富贵,想长生不老,是可以理解的;怎能去相信医生们这样低级无聊的谎话?遭众诟骂,留名遗臭。

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带着人们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但愿永远不要有让金钱主宰社会的日子,不要再轮回到那黑暗过去。

由于悲惨离奇的身世,在当时忆苦思甜的教育中成了典型的活教材,使多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了解到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穷人们的苦难生活。她没文化,以自己亲身真实的经历朴实语言,控诉了万恶的旧社会人吃人的真实现状,被选为省贫协委员,丈夫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一位有功的残废军人,夫妻俩都在生产队上,挣工分过日子。尽管三间草房,生活温饱,但在言谈间对共产党的爱、对新社会的感恩是由衷的出自内心里。

当年,她的故事也曾编成淮戏,家喻户晓;可随着光阴岁月的流淌,阶级教育、传统教育的淡漠,现在的孩子们已无法知道过去的苦难了。这千千万万的血泪史中一件,可不是前人虚编杜撰,而是活生生的事实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但愿一生中永远不要拥有这样的财富。

万恶的人吃人的旧社会,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已远去了,人们过上了平等自尊的生活,和现在相比,那时物质贫缺是穷些,可人们满足,怀冀希望,向往着美好的明天,是精神富有的年代。

可未曾想到社会进步到新的世纪,经济发展到了今天,富人富得天文数字,穷人穷得饱暖不得。在“富士康”就业打工谋生的年轻人,就在他们为之而工作的现代化的高楼上,从空中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接着跳下去了!血淋淋的青春鲜血染红了芳草,震憾着人们的心灵,这些孩子们怎么啦?他生前是在承受什么样的苦难在折磨他们?不得不以死抗争这企业老板,还是眼前的社会?谁是凶手?谁是责任者?还要杀多少?一个企业短期内连续十一个呀!当看到那抬出去的一张张雅气未脱的血肉模糊的脸时,人们的心碎了。是谁逼死他们?逼人自杀比直接拿刀杀人更可怕、更凶残。

如今的经济繁荣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企业,在荼毒千百万生灵。人们不禁要问:如今的社会是怎么了?创造财富是造福人类,而不是以杀人换取的。为了谋生却被逼去轻生,在这些年轻人心中,生存是这样的艰难,社会是如此的险恶了吗?

地主有钱可以吃苦女,那么今天的企业老板为了自身财富就让年轻的打工仔去殒命吗?

难道他们的命和七十年前苦女的命是一样又不值钱了吗?

吴老太太说的事,多数干部们也是第一次听的,都是过去忆苦思甜的教育材料,谁现在有时间听这些穷话?现在一把手也无法处理的事,他们更是无能为力,只是敷衍骗骗老太太而已,减少王义的压力,这就叫配合工作。

县里对这些老干部、老烈属们表面上还是要热情接待的,十分尊重,并耐心解释,接受批评,可县委的招商引资中心工作不能变。

曾老板的引资和合资项目已签字协议到位:在县城是合资一座紧固件厂;在他老家河关镇投资一座化工厂,土地厂房等设施和人员由地方政府提供入股,设备、技术由曾老板提供,材料和销售均两头在境外,企业建成投产估算一年就可收回成本,后面尽是创利;至于市场行情销售渠道等是如何的好,利润如何的高,都由曾老板介绍,经济前景十分动人,使干部们信心大增,县委会上、人大会上群情激昂倍受鼓舞,都一致拥护通过了这些项目。

吴老太太的去世;烈属们原来还指望的抓人的事,已被干部们忘了,曾老三成了全县的财神爷、干部们的福星老。

各个局部们忙的不亦乐乎,总有一大帮人整天的围着他转。圈地、修路、造桥、拆迁、围墙、架电线、建厂房、铺场地等等前期工作,忙的不亦乐乎。

按协议签定:由地方政府把贷款资金汇到境外帐户后,曾老板从海外把国际领先技术的机械设备托运来。那天是新建中外合资股份有限公司紧固件总厂大喜的日子,装有进口机械的二十几辆货车一字从厂门延伸到公路边停着待卸,每辆车挂着红绸带。那个场面气魄,让老百姓开了眼界:老厂里贴标语插遍彩旗,新搭的主席台上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县委王书记为首的四套班子、各局主要领导全来参加庆祝剪彩,贵宾满座盛况空前,书记在台上亲自向大会介绍了合作投资的爱国华侨曾耀祖,秃头顶两鬓稀疏白发盖着双耳,干瘦的细身躯上穿件白西服黑领带,一看就象一具从沙漠里走来的会喘气的木乃伊,与吴老太太介绍的杀人魔鬼形像大相径庭,他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有气无力的鸟语:身在海外心系祖国,在有生之年里,能有机会回到故土为家乡造福,感到十分庆幸,永远忘不了祖祖辈辈生长的故土……

王书记讲话时是站在招商引资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大局上说的:年终考核干部政绩,都以引进外资数额上的多少。作为评定标准。又讲如何为外商提供优惠政策;创造好的环境,政府如何服务等等,并称赞欢迎近一年来包括曾先生在内的一批爱国商界人士,到本县投资并报出了引进项目的投产、已建、在建、洽谈等等一系列数字,让人们相信干部们政绩是巨大的,超过了历史,将会创造更大的辉煌……

贵宾们陆续进入宴席,高朋满座工,相互吹捧时,工人们忙着用吊车正从货车上卸下机械设备,包装箱里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不知是什么样的宝贝东西,体积不大,重量却不轻,死沉死沉的,不用吊车就没法挪动,连夜卸完运进新建的车间。

当人们打开包装箱,这每台五六十万美元进口的新型机械,呈现在工人们眼前的只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铁砣子,上有几个孔洞和插头,好象是新刷的绿漆,大家一看,问这个东西就是世界上先进产品?似曾相识,却无法认清,一台台都吊到基座上就位。忙乱中不小心侧翻了一台,露出底部没有刷漆,只有铸造时留有的中国“沈阳制造”,把大家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吭声。

谁敢与领导唱反调?

不过纸包不住火,众口汹汹还是传得沸沸扬扬,干部们也听说了,都噤若寒蝉,就是没人敢把真像告诉王书记———谁找倒霉?

往往事情就朝着某种规律在运转,当开发区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为曾耀祖合资厂开业剪彩时,吴产老太太在医院里挂了几天点滴、经抢救,终因年岁已大,无力回天,走了。

去寻觅那四十多年前被敌人杀害的丈夫了,诉苦去了。她在临终前,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对床边的儿子问:“若见到你爹,我怎么对他说呢?”听者默然无语。

如今国家富强,人民安康,正是老一辈的革命者们当年所追求的,老姑奶奶应该暝目了吗?

县委王书记没有送花圈,但他破例去参加了追悼会。有知情的群众骂他们这些人不是东西———也只是在背后,王书记是听不到的。

当面骂,谁敢?奉承恭维的话还都插不上机会说呢。

外商客人曾耀祖说也要去参加吴老太太遗体告别?他也敢吗?躲都来不及,连夜吓走了。

表舅已咨询了律师:如果打死了历史反革命、杀父仇人,法律上要判什么刑?

秦唯几弟兄也准备一起上,为革命先烈报仇,伸张正义,不计后果了……

曾耀祖把化工厂址就选在他老家庄院的东侧,不久要投入生产了。

一桶桶一罐罐的,有干的、有稀的,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气味难闻,特别生产时在下风人家被薰的受不了……半年多工人们都开始掉头发;一年来附近的树木也掉叶枯死,粮食减产,棉花不结果……不少人得了莫明其妙的病……

灾难果然来了。是阶级斗争的客观规律;还是老人们的先见之明?老姑奶奶的话验证了。

人们开始意识到了什么,乡亲们多次集体上访……两年后终于被迫停下来了,来捡测的科研人员说:虽停产了,造成后果是严重的。

未曾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父老乡亲们再次受到了一场劫难……

如今乡亲们也在厂址四周挖了围沟,阻挡毒水流淌过来,就在原地也埋了不少器材设备容器,据说这种污染是长期的,也只能这样减轻些流不到田地里,可渗入地下的毒水就没法了。

热火朝天的紧固件总厂也停工了,什么紧固件?就是个用现成规格的钢丝挤螺丝钉的,等生产了,螺丝钉出来了,人们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已迟了。

跟假洋鬼子学几句鸟语来糊弄老百姓,充时髦。明明是个烤山芋,偏叫热狗;妈妈和娘不叫了,却喊嘛咪;好好的个人,去学猫叫。什么紧固件总厂,就是个生产螺丝钉的,犯得着这样吗?

被这个老骗子懵了多少钱去?生产时送进机器里一根钢丝,都要卡上几回,每台机器价格只有废品加油漆的成本……总厂建成后共生产了十几麻袋的螺丝钉,派人出去推销。从广西到内蒙,从东北到福建……始终没卖出去一颗……因为全是过时而落后淘汰的产品。

淮阳郊区就有三家同样小厂,设备机械要比这“进口”的先进多了。由于不配套,也市场没销路,早倒闭了。不知道你们要引进建这种工厂,让人不可想象的事。

听说曾三回去不久死了,与吴老太太到另一世界去论胜负了。

能不死吗?活的够长的了,早就该死了,这老小子做了那么多坏事,竞没遭报应,便宜他了,真是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行将就灰还回来作孽残害乡里,与他老子一样的坏,在他们家祖坟边,留下了这永久的骂名。

不过,由于后来土地增值,螺丝钉厂址卖给房产开发商盖楼房,把被老曾三骗去的几百万元又给弥补上了。

过了几个年头,现在考核干部的政绩又换了新的内容,县委又在忙什么中心工作,老百姓也不想知道了,乡亲们平时更不愿意从曾家圩子那边经过了,不是因为那里已经闭塞,而是,不想看到至今无法治理的那堆合资厂遗留下来的“丑陋”。

秦唯把这个老革命的姑奶奶送走了,顺便回乡看一看,那里不只是幼年的梦呓,还在外公外婆的墓上烧几张纸。

离开农村都四十多年了,用翻天覆地等词语来形容并不为过,曾是农民经历的秦唯,有着太多的感概:农民苦累,农村落后,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可今天来说就家乡这不算落后也不算发达的农村现状,乡亲们的生活与以前相比,可用“享受”这个词来说事了。

以前回来过,也是因事而忙,在家乡是来去匆匆,浮光掠影,对家乡的事慢慢的生疏了。

村里的星星小学,是少年的梦幻地,一别几十年,听说学校不但已搬离了原址,而且因生员减少撤销了,孩子上学家家都是摩托车、电动车到镇上也只有十几分钟时间;不再是当年步行于风雨严寒中的危桥小路上。时代变化得让你不知所措,这次赶回来看一眼即将永远消失的启蒙母校。

回转村部,几间办公室人员进出往来,毕竟千多人口办事之处,村中乡亲也已生疏陌路,经询问依稀旧忆,一提出名姓,晃如隔世之感。谈扯间,此时已中年偏老的幼时学友戴衡从屋内走出,一见相认,寒暄几句,问及他父亲时,正在医务室内,秦唯听此,即与众人拱手,赶忙前去,向老人家问候时;见眉发皆白、枯槁苍然,上前呼唤一声老人家自报名姓,只见他老眼昏花茫然,戴衡到耳边大声几句,他欣然点头,连说:好,好,老了,不中用了。问及九十一岁时,精神还好,头脑仍清醒,拄杖还能自行,已是不容易,秦唯高声说他百岁生日一定参加时,哈哈大笑,仿佛又看到了他当年影子。

一位老者就是一本书,个中内容涵盖了那个时代经历的一切。

无意遇到的这位老人,就是乡土的一部历史书。他是开天劈地二墩村的第一任村长,曾经的集体化公社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带头人。他祖上几代都是曾家长工,如今已老态龙钟、步履艰难。见那佝偻背影时,又有几人能知道他的过去,秦唯是忘不了在他当村长几十年前后的往事,曾经的狂热和凄惨,延连如今,已物换人非,让思绪的回眸,如云烟缕缕,飘忽沉淀在乡间。

……

老姑奶奶记得那年冬天,已是乡长的她,奉命在老家建立村公所。要求这片各家来一个人,派人喊了半天,才召集到戴家墩子边的一个草堆边开会,说成立二墩村,选个村长。参会的几十个人都挤在草堆里,谁也不吭声,老姑奶奶说:“你们不说,我们乡里提名戴中当村长候选人,你们同意就举手不同意就不举手。”会上人都相互望着,一个看一个的都举手了,老姑奶奶就宣布:河关乡二墩村公所成立,戴中同志为村长,请新村长站起来讲几句话。

这时从草窝子里站起个三十岁上下的一个汉子,上身穿一件又旧又薄,里面没衬衣外边没罩衣的光棉袄,也没有纽扣子,一根草绳扎在腰间,头发蓬乱,身上还沾着草棒子,双手抄在袖子里,虾着腰,下身一件破布裤子,脚上穿的是毛窝子,在这三九寒风中颤颤发抖,叫他讲话他吭了半天结巴巴的说:“以后你们有事就喊我就行了……”

当了村长跟着共产党带领当时一百来户群众,斗地主、搞土改、分田地;不过二墩村是个穷地方,所有土地草滩都是曾家一个地主的,按全村平均人口数给雇、贫农分田;还有浮财、衣服、房屋、农具、耕牛等。

戴中当了几年干部后,就不再那么寒酸了,秦唯小时记得是那个穿着缝纫机做的、有四个口袋的人民服,头上是有硬舌的帽子(那时多数人都穿手工缝的只有两个口袋的褂子和没有口袋的裤子,冬天头上就是现在还有的老头帽),嘴里含着两颗包金门牙。到谁家主人都会客气的迎接,一口一个村长的让坐。家里藏有纸烟的赶忙到灶头上取出来拿一支给敬上;一般人家拿不出纸烟就把自己抽的旱烟袋装上一袋碎烟叶压好,用手心把烟袋咀子擦-下,意思是把自己原来粘在上的口水揩掉,再捧给村长,戴中接过烟袋放到嘴上,主人把火给点上。

秦唯的外公因回乡来迟,没赶上土改,也就没能分到土地,从别人家买了几亩土地,从此秦唯就跟外公外婆定居下来,按时间比高五还迟一年多落籍二墩村。

不到一年农村就开始了互助组合作化运动。以后才知道,当农民们初期分到土地时,短暂的喜悦代替不了长期的社会现实。由于翻身农民各自的情况不同,家庭人员组成状况不一样,劳动力的多少、强弱等。分田给农民也就三年光景;有的人家因没劳力和灾害等原因,把地又卖了重新成了贫困户。

农村几年实践显现,新的贫富差距正在扩大,土地又开始向少数人手中集中,不用多久,新一代地主和雇农又在产生。如此延续下去,势必又要进行二次土改、三次土改。中国的农民问题说到底就是土地问题。古今千百年均田思想到今天实践时,却是如此堕入轮回中,苏联集体农庄的成功经验,展现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优越性,为新中国提供了样板。一个空前巨大的互助合作化运动在广阔的中国农村展开,荡涤千百年农村陋习和贫困,消灭了封建剥削,农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主人。由于多种原因,这一制度在世界最大的农业国度里生存了四分之一个世纪,随毛主席老人家与世长辞,也被人为的取缔了;说它好处时,有无数优点;说它不好时,成了落后阻碍发展经济的根源。孰是孰非,自有专家学者们去评说论述,普通的老百姓莫衷一是能说什么?

一九五三年,农村开始了搞互助合作化运动。村里干部到各家各户去做动员工作,参加互助组。也就是五、六户为一组,互相一起在各家地里做农活,今天集中到他家田里,明天到你家地里;可是谈何容易,好多老百姓,任你干部说破嘴皮子就是不同意。干部们就日夜轮流地做说服工作,就这样一户一户的攻破。宣传上是入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但实际上大多数人家都跟党走,成了积极分子;少数顽固分子,你不加入也不可能,天天做你说服工作,直到你同意为止。

他当干部从来不见发火,说话很慢,称外婆一口一个奶奶:“你们家几亩地,女儿女婿都在外,没人劳动种地,农忙又雇不到人……参加互助组多好,帮你种、帮你收……”外婆没同意时,他也不着急,他跑了几次又让二姑爹来说这事,外公、外婆好不容易一辈子的积蓄买的几亩地实在是不肯交出去。

那天下午,外公不在,外婆看到自家地里来了好多人扛着锄头。外婆一看急了,挪着小脚,口里喊着不要你们锄,连忙赶来,还未等她到田里,几亩地都锄完了,各人扛着锄头走了。外婆赶到田头也无能为力,人都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听说那天他们在村长指挥下,把不肯入组的田全给薅了一遍。已经由互助组帮过工了,也就算是入组了。

小秦唯觉得挺好玩的,做事那么快!外婆外公天天在田里干不完的事,他们一拥而上跟走路一样快就干结束了,集体化就是好。

等外公回来,外婆告诉了下午的的事,也没啥可说的了,那就先入组吧。后入社也简单了,全国人民都集体化了,也不会把谁家落下,那些村组的干部和党员们,工作认真负责,也不含糊,就这样不知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走上了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直到二十五年后再由社改乡、再分田到户时,历史的发展仿佛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什么千秋万代,一纸文件一切全改变了,好多人弄不清现在是新社会,还是过去的旧社会?变得让人认不出眼前怎么恢复了各家各户私营生产互助组以前的乡村,好象堕入烟雾,一时间人们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秦唯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早不在人世了。他们晚年珍惜的那块土地,都已平整联壤拼成统一的方正条田,并通渠灌溉,通路走机械。把他们墓地都统一迁到小河南一块规划的地方了。不过秦唯每次回乡时,都不忘到二老坟上烧一捆黄毛纸钱,他们一身遗憾没儿子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秦唯是最亲孙子。由于旧时代影响,其实儿女的后代都是同样遗传没有区别,只有在姓氏上一般以男方的习惯而已。他二老坟上并不孤单,四时八节,除秦唯一直尽责外,其他兄弟侄儿都亲祖父一样祭祀的。

老村长天天没早没晚在村里跑,走东到西,多数时间里就他一个人,一年到头,一百多户人家;方圆不足二十平方华里的地方。他跑了大半辈子,实事求事说也没跑出什么名堂来。甚至是白忙活了大半辈子,不是吗?

不过在秦唯心目中老村长,就是荒土地里长出来能遮风挡雨的树;又是故里乡村道独特人物风景画。别看他没文化、没能力、没脾气,就凭一颗老实忠诚听党话跟党走的信念,一直到如今。多年来村里各项工作总落后人家村,老挨乡里批评;虽然最后也都完成了,也没落下什么,可永远也没有进步。后来干部就多了,村改为大队时,他就是大队主任,这时有支书,又有副职、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营长等;又分了六个生产队,由他原来一个人,扩成二十多的干部队伍了,慢慢的吃喝嫖赌全有了。几十年干部轮换如走马灯似的,上来下去,下去又上来。有的被撤职、逮捕;有的调动、升官、脱产到镇上办公;只有老村长还是老样子,仍在这片土地上,一年到头不闲,也没什么成绩;可也没什么错误,从忆苦教育到阶级斗争、从整治落后到四清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他一直是领导班子成员。

共产党说到做到,就靠那些没文化的干部们,有耐心有办法,不吵不喊,和和气气各村各户最后全都加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直到人民公社,一步一步走过来了。河关镇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不是当年庆小鬼子投降的彻夜狂欢和解放的胜利;也不是县淮剧团来搭台唱大戏;而是成立人民公社。

那是一个秋天,全乡二十一个高级社,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农民停工;除各家留个老人看家外,全都来开会。四万多男女老少,一夜没有睡觉,锣鼓、彩旗、标语、鞭炮……路远的半夜就从各自的乡间出发了,步行几十华里;路近的也不甘落后,早早从四面八方拥向了河关小镇。渡口集中了几十条附近生产队的农用小木船,一时间青草河上船来舟往,人声鼎沸;在小镇西北头,附近村的刚秋收完的几十亩稻茬田上,用毛竹木门板搭成的大主席台下,天还没有亮,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高音喇叭声传数里以外,荒僻的乡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铺天盖地般的人群望不到边。红红绿绿的标语贴遍了附近的墙头房舍;“共产主义是理想,人民公社是桥梁。”的巨幅标语悬挂在主席台两侧。干部们说现在就是共产主义了,“人民公社万岁”成了口号,人们沉浸在盲目的狂热中。“水乡处处风光好,罱泥船儿水上漂,通向天堂有大道,人民公社是金桥。”优美歌曲中的诗情画意,为这场运动增添了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各家把锅都拆了交给集体炼钢铁,全民吃食堂。老村长当时说现在就是共产主义了,很快就要“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用的是电灯电话;住的是楼上楼下……”

没有等到这一切,第二年粮食自然灾害,传奇般的“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饿,让人们从梦呓中回到了现实。

每天食堂只能吃两顿饭,每顿三小碗稀汤粥……天底下,能入口下肚的东西,都吃光了。春天三月,饿得头昏眼花,记得拔‘茅针’,吃多了,拉不下来,用芦柴棒子挖肛门……

老村长脸也浮肿,用手指在皮肤上一摁就是一个坑,好长时间不恢复,如这样二十天左右就死了……

有时按名额,送几个严重的人到河关镇上的公社医疗队,一般治两个星期就好了,去的人也不吃药,也就是几斤黄豆、半斤白糖、三顿稀饭的疗程。

……

当几十年后又把公社恢复到乡的政权体制时,人们仿佛又回到了那过去的岁月,老党员老干部们私下流着泪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从互助组、三社、到集体化,又把土地分回家,对他们来说是做一场梦;而这一梦就是三十多年,整整一代人呀!

他们现在大都退职在家养老了,有的有退休金,还有不少没级别的拿点补贴也很少,一个人生活弗也不够,大多数未脱产的老干部们还是自己养活自己和靠儿女们,晚景也就如此而已。

眼前好多事情也弄不清楚,可当年的事却永远扯不完,那是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革命的,是光荣、是历史,是带领群众走社会主义金光大道;这片曾荒芜偏僻的土地上,建立起来这旱涝保收、沃野万顷的鱼米粮川新农村,是他们多年辛劳付出的最好诠释。

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些已不屑一顾了。可就当年几十载真实的生活状况,也就是老歌词老电影和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社会主义金光大道。是毛泽东时代以此直接通向共产主义的梦想之路:农村中人与人没有大的经济差别,共同富裕的理想主义思想得到社会实践的真正试验。尽管物质贫瘠科学欠发达,老人们仍旧十分留念那个纯真的岁月;后来一风吹,全都分田到户,多少老干部和老村长伤心的偷着哭过:辛辛苦苦几十年,-夜回到了解放前;他们一生跟党走,为了这条集体主义大道贡献毕生,心情是能理解的。社会主义的思想已经贯穿他们整个灵魂,扎根在这一代人的心坎里与血液和细胞长在一起了。

那么假设中国农村继续沿那条路走下去直到现在,又将会如何?应该就是苏南江阴的华西村这颗明珠了。

存在的就是真理,农村的日子与过去是没法比了。

随流年过月,时光可抹平曾经的伤痕,当人类跨进新的纪元,一切都变了:不只集体化的土地又分给各家各户,大队变成了村;而且阶级成份也不那么重要了。不管是地富的、土匪的穷苦的后代;都已是共和国的公民,享受国家宪法赋予的一切权力。

过去在这方土地上曾横行霸道的人都没有了;就是初、高级社及四清文革时期的风头人物,也大多故去,少数也是步履艰难,不知世时了;现在乡村里叱咤风云的,是一些不知张王李赵的陌生人……

千百年以农业为主的泱泱国度里,那朝那代都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共和国初创最大的政治是解决六亿人民吃饭问题。边远贫瘠地区不说,就出产稻米为主的西乡为例,精心耕种辛苦一年最好的亩产能有二百公斤稻子,也只是少数的上等田了,与现在全年每亩产千公斤产量是无法比较的;而付出的辛苦那更是多得多。用牛耕田、用人力拉犁、用锹挖翻土地,靠风车提水灌溉,经常碰到干旱年头、没有风时候,就人力踩水,拚死拚活也是杯水车薪。人们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风调雨顺的年景上。秦唯许多年后还记得老村长站在田边停转的风车旁盼风的那种神情,黄秧落地三分收成,那种焦急、无奈让人无法言传……如在过去每到春尽夏初,杜鹃声声里,农家五月天,正是乡村收麦栽秧薅棉的大忙季节,学校也要放假几天,让孩子们回家帮忙。都是强体力的重活,起早贪黑忙不完、做不尽的事,还要赶时赶节,那个辛苦劳累,站着就能睡着。

就说收割秋稻这一项,在水田里割稻要预备拖子,拴在割稻人的腰间,等把稻子一把一把的割了放在上面,捆成稻把,再拿下来让其站在水田中,再由壮劳力运到田埂上,挑到田边路上,再运到生产队的埸头,晚上铺开放场,连夜用牛套上石滚子拉着压,要干到二更天才休息。天亮时用叉子把稻草和稻粒分开,草运出晒干,堆成大垛当冬季的饲料;稻子经晒干、扬场、上囤等;遇到田块距离远的还要船运;打场脱粒时遇到雷阵雨,那就是劫难,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手中干什么活,都得放下,带着各自的用具赶到埸头———抢场。一年的辛苦收成不能被水淋,所有的人都会拚命,那个场面……人被暴雨浇成落汤鸡,可只要有一粒粮食也要抢到最后———粮食比命值钱呵!

现在收割让当年人无法想象,只要准备口袋,拣个好天气,收割机从田里一走,把粮食运回自家门前水泥场上晒干就行了,是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得到的简单。

秦唯记得有几年生产队秋收在场头上的经历,前后近一个月,日夜光膀子干,让年青白嫩皮肤汗水涔涔,被晒的乌黑发亮。用木掀扬场、抗芭斗、上堆头等全是有技术的重体力活,每年干完后,总会病上一场……尽管自己十六、七岁的年纪,发育还未全,体力还不够,但图的工分高。弟妹们小,人口又多,也只是咬着牙,帮助父母把年底全家分口粮的工分挣回来呀!

秦唯看到各家屋里塑皮口袋装的新稻屯堆得象一座座小山包,等待好价钱出售,使他想起了少年时人生的最高梦想———每天吃饱肚。

现在的孩子,怎不笑话祖辈们这种把低级生存为理想,可是当时的现实就这么简单。

如今的这些重活大部分都不存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地也不用耕挖,也不要拼力去积肥……农民们说现在一年四季中:三个月忙年,六个月赌钱(玩牌),三十天走亲戚,两个月种田。

戴中当村长大小事请示乡里,与几个党员商量了再办;不过那一年搞土改到最后时还是出了个问题———漏分了一户。

要说这一户还是有原因的:什么时候来二墩的?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几个人认识;更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平时也见不到人,与邻居不照面,只是在肖家墩西南有两间檐口到地的丁头舍子,所以就没有登记,也是无法登记。

等土改工作队要从乡里撤走前再做一次验收检查回头看时,有人提出了这芦草深处住有人家。

戴中带着两个人,拨开草丛,钻过芦苇中的土坝,来到这丁头舍子时,三个人身上衣服已被露水打湿了。

舍子里有一位中年妇女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来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出来,戴中就说自己是这里的村长,现在土改了,要住家登记,全村一百多户就剩你家了,并问你家姓什么?当家的叫什么?那里去了?几口人?那个大妈一声也不回答,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戴中一个人在那里问东问西,说了半天就是没吭一声,把戴中急的不知如何是如好,先以为她是哑巴,问她是否听到话时,她点点头,愿来不是哑巴和聋子;但就是问不出话来,只好叫她等当家的回来到肖家墩子上找张大,带他到村里登记落户口;如不去的话,就要搬走,这里就不让住了,也没多说什么,怕她听不明白,也学不上话,最后见她点点头;戴中三人才回去。

几天后,有人去村里找戴中登记了,就算落户在二墩村了;不过要他回他老家拿个证明来,把他的原来情况要说一下,好给定个成份,别是漏网的地主,就凭这位……实在不象是有钱人家的人。

证明信拿来了,姓高排行老五,是个贫雇农、祖上没田地的穷人。

就这样村里也给他分了一块草滩和几亩荒地就算住下了。

高五住在这无人到达的地方,从此子孙后代落籍在二墩村了,此位人家来到此地,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曾家庄园的事。

发生在那一年土匪打曾家圩子,没有打下来却死了一个土匪。

曾家圩子在解放前被西岗子土匪抢过一回,老村长戴中记得最清楚。事情发生在那个夏天的晚上,从西边突然来了一大帮人,个个身强力壮,一人一把大砍刀,杀气腾腾,弄不清他们的来头,吓得各家都关门闭户,不敢出来。老村长当时十二、三岁,从门缝中看着这帮人,知道是土匪,都聚到了曾家圩子河边,看样子是冲着他家来的,是狗咬狗……今天要有戏唱了;只要不牵涉到乡邻和自家,许多乡亲们也是幸灾乐祸的偷着看热闹。

只见土匪们把带来的几条小鸭艄子,抬进圩河里———要攻打庄圩了。

地主家人也不含糊,仗着有几杆钢枪,也没把土匪放在眼里。七、八个护丁和枪手,前后左右分头守在围墙高处,看着土匪们在外河边忙碌。

土匪冲着曾家富厚,更因相互结仇日久,就赶了这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摸了过来。

一般情况,象曾梦天这样大户人家,都有护丁,又有快枪,金银财宝再多,大大小小的土匪是不敢染指的,就那两道护河也让你插翅难过。

相互都存戒心防范,一般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在那年头,兵荒马乱,在苏南购了些钢枪,为的是守家护院。因事又与土匪帮结下了仇,听说还伤了人命,土匪吃了亏,就到西岗子上请来匪道上辈份高的大太爷帮忙,集中了一百多号人,突然的围住他家大院,没有抢到吊桥,仗着人多势众进行泅渡强攻,发誓血洗曾家圩子。

曾家事先也得到报信,当时当家的曾大少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几个蟊贼,竞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鼻子上拍苍蝇。”

土匪在圩外,先有二十几个人,背大刀赤身下到水,游过第一道河,靠岸时被插在水中的竹签子戳伤了几人,其他人刚下到第二道河里坎子时,又全往回游,说水里有乱七杂八的树枝、竹签子荆棘条子等,暗藏水里,白天因隔一道河看不到,晚上下到水里后吃了亏才知道。

土匪又抬来几条小船,用湿被子蒙长凳子放在船头上挡枪子,过了头道河,几人又抬船翻到了二道河里,虽然水中有树枝等只能挡人不挡船,但船就是靠不到内圩的岸边,原来水中又有暗桩。这时里边人从围墙上扔来了许多碎砖头砸的他们头破血流、无处躲藏;船上没法呆,只好全钻到水中船边躲着,被打得不敢上岸。土匪带来的几根火药枪又没法使用,又害怕曾家的钢枪,在水中不进不退的僵持着。土匪帮主大太爷一看这样攻击不行,就让自家铁杆的生死六兄弟带十几个人从圩子的东北上偷袭悄悄的潜水过河,爬到圩沿边,都掩蔽到了围墙根,准备往上翻墙,从后面杀入配合前面,必破无疑,再用人海战术:一来报血恨清算多年陈帐旧债;二来曾家富得流油,可过上几年好日子;三是可立威扬名。

原来曾大少怀抱盒子炮,指挥几个家丁正对付前面过河的土匪,守着吊桥口,见水中几十个土匪被碎砖头砸的伤的伤,困的困慌着一团,根本过不来,便扬扬得意说:“几个小土匪就凭这点能耐,想进大院子,是痴人做梦,大爷的钢枪还没派上用埸呢。”

骄兵必败,他并不知道他曾家灭门惨案的危险就在眼前;若果如此,匪霸相斗,以毒攻毒,倒也除去地方一害。

谁知围墙高,后面土匪又未带梯子,一时上墙还未得法。

正在迟疑间,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命不该绝的地主深宅大院里出了个女中能人,才救下了曾氏一门老小。

他们家有个叫二姑奶奶的,是个有些见识的中年妇人,正住他家,今天听庄院外人声吵闹,知道有事,一问才晓得是土匪来了,心中一惊,知道身家性命财产和几十口老小非同小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尽管有五六个护丁和长短钢枪,俗话说:好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来这么多土匪是件不得了的事,她那能旁观?凭自己的见识,立即把几个年轻媳妇和佣人们全集中起来,分工做事,安排人赶忙烧了两大锅开水打成稀浆糊,装几个桶,抬到后围墙上。她亲自带几个佣人,到围墙上帮助守望,见前面有人有枪把守,土匪上不来,就来到后边围墙高处察看动静,果然暗中听到水声,知道土匪分兵偷袭,河里虽有暗桩竹签等,土匪已经知道了,是挡不住的。守候这里的护丁以为没事跑前面去了帮忙了,留下这边防守空挡,果然被土匪所乘。

二姑奶奶见情况紧急,前边正相持着,既不能分兵,也不能分散精力,原来是依仗河宽墙高和几条枪,人力并不多,而都是些莽汉村夫,一旦慌张,会顾此失彼今晚必出大事。

紧急下,就在身边媳妇的耳边吩咐了如此这般。媳妇们各人拿起带来的扫帚把子,往木捅里一蘸,拖出就往围墙下的人头顶上散洒下去……偷上来的十几个土匪正在准备搭人梯翻墙上来,无奈又高,边口都插着锋利的碗碴子,扎伤了手没上来,有的准备掬墙打洞,因工具不济,正在想办法,谁知头上,突然下来了烫雨,这些土匪是光身赤背从水上游过来的,滴到身上是钻心的骤疼,顾不得一切,全都往河里跳鬼哭狼嚎的大叫喊:没得命了!

就这样被几个女人把从后面偷摸上来的土匪,还没来得及爬围墙,都被烫跑了……

浆糊不比开水,粘到身上皮肉立即就会烫熟了,土匪也爹妈给的血肉之躯,那个疼痛的滋味就可想而知了……睿智败土匪的故事曾在乡下绘声绘色的流传过,不过西岗上的土匪,在兵荒马乱的民国年代里也得势过一阵子,虽有些名气,其实也只是一些没有多大本事的乌合之众,连一支钢枪都没有,碰到硬手,特别兵警来剿灭时,早就吓跑了,也只会祸害普通老百姓。

当知道偷袭兵败,西岗上的土匪气绥,大败而归,连夜跑回西乡里藏起来。

等到曾家投靠日子鬼子当和平军,后又当还乡团;更是嚣张无比了,土匪们更是躲都来不及,那还是敌手。

直到共产党和新四军来了又是另一番天地,土匪也被消灭了,曾家圩子里的人丁,未被打死的都跑光了。这是后话。

这次虽伤了三十几个,都是被竹签子戳的和浆糊烫的是皮肉伤,养上十天半月也就好了,曾家一直没开枪,开杀戒,否则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死掉的倒霉鬼,姓吕名子就叫吕二,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脑子不灵光,平时傻呼呼的二百五,打仗时他不晓得怕死,敢打敢拚,这次他也是第一拨上去了,在船上过二道护河时,先被石灰包打着呛了,正在低头洗眼时,飞来一块砖头,正好砸在他后脑勺上,可能被打昏了,翻身掉进水里,栽下去再没有起来;那时大家都紧张躲避砖头,又要防枪弹,战场上紧张的一个心思对准敌人,谁也没有看清他的情况,等到拖着小船往回撤时,有人在河里碰到了他身体,拽上岸来时,那还有气,弄了半天也没救过来。

就这样丢下老婆和一岁多的儿子,在这条黑道上做了个了结。

按土匪帮里的规距,众人要养住他家里的寡妇和孤儿;有田帮助种田,平时打家劫舍分赃也有一份子。

土匪们都是松散的组织,平时和农忙季节有家的各自回家里做农活,有事时才集中。

帮里有跑闲的,因排行老五,属猴,习惯就叫高小猴子,从小父母双亡,几个哥哥能走的在那人祸天灾不断的年头各奔南北,全逃命去了,姐姐家也很穷,带着他饱一顿饥一顿的把他带大。西岗子这里天生就是个穷地方,虽各家也有几亩薄地种着,在那水洼荒荡里,也长不出好庄稼,遇着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只能半饥半饱;碰到灾年就要断顿了,只好过逃荒要饭的日子。俗话说:强盗无种,荒年就生。人穷到极限时也就是饿死不如闯祸。这里的人也就长期养成了一种生死不怕的性格,不甘心守穷等死,稍大点的就跟着大人们出去闯荡江湖。高小五子由于人小又瘦,出去做个眼线不被注意,拿根打狗棍,挟个讨饭碗,到各处去转转,听到谁家做生意、卖棉花、卖粮食等家里有钱的,等到天黑土匪们就下手。以前有一种叫“汤罐头”的帽子,把帽沿一拉,从头顶一直可以套到脖子,只留两个眼洞,就是遇到熟人也认不出来。带上砍刀斧头等家伙,有的用旧扫帚疙瘩,用红布一包,冒充短枪,带上几挂小鞭进了人家里,掏出假枪吓人,只要把钱交出来就行了,一般不伤人的,也有碰到要钱不要命的主子和侦察走了眼的,把人家打一顿,要杀人、要烧房子弄一番,仍弄不出钱来,再就把当家主人一绑带走,出去一二里路时;如仍然能抗住时,他们也就会把人家绑绳一解,只好放了。

一般的家里人和当事人见动真格的就会再也沉不住气了,命总归比钱重要了。

虽不算匪道,至多算几个蟊贼,也同样是些认钱不认命的蠢汉,跟着些领头的扰乱一方荼害百姓。大多数是碰到灾年没法生存时才跟着去干这勾当,收成好的年景也就洗手不干了。也有少数几代人靠吃这行饭的。

有句俗话;宁看强盗打,莫看强盗吃;谁都恨他们不劳而获。有时碰到狠手,这些人被抓住时也是九死一生。人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的,常走这道上,风险就再所难免,碰到狠手吃亏送命的也有,被人家打死也只有偷偷的自认倒霉,也不敢声张,谁让你去当匪抢人家的?顽冥的也去杀人家结仇,有的甚至相互灭门再逃往远乡。在那漫长的旧岁月里,在江淮民间这样的事有,但大多数都是昼伏夜出的多,官兵来了都是老百姓,分辨不出来,长久以住匪患依然。

按土匪帮里的规距:吕二阵亡,众人要养住他家里的寡妇和孤儿。

帮里头领就让高五经常去吕家送份子,帮个工什么的。

有时帮工或送份子,迟了就住在寡妇家,两间草屋几亩薄田,都是散居,东邻不靠西舍,相离较远,男人一死家里塌了天,见有个人帮忙已感谢不尽,寡妇二十刚出头的岁数,也一样没文化的妇道人家,只知带孩子做农活,男人在外边做什么,她并不晓得。

高五个子小,年龄也快二十了,到了娶妻成家的时候;可是他上无片瓦遮风雨,下无寸土立自身,连一天三顿都不全,娶亲成家的事连想都不想,也只是混了今天不问明天的事。

自从分配他照应吕寡妇的事,把自己的份子也给她,有时就在她这里搭个伙,寡妇也乐意,家里有个人帮忙做活,夜间在这荒野孤舍还能为娘儿俩壮个胆。高五从外边奔波回来,也能有吃饭睡觉的安身处,自然也愿意。

时间一长,到了夏天,寡妇不忍心让高五睡锅灶口了,就让他搬到床与娘儿俩一起睡。

一张挺大的床,高五从小到大还未睡过床。满足了。

在娘儿俩脚下,谁也碰不着谁,一觉睡到天亮,起床后寡妇做好了早饭,吃过了下地做活,有男人和没男人种地的收成就大不一样了。就这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家三口过起日子来了。好者周围荒滩草丛中,成年积月也看不到邻居,也没有人说话。

吕寡妇娘家姓赵,父死娘嫁人,叔叔做主,不管好丑嫁出去了事。吕二是个半傻不呆的人,除有力气干活外什么也不懂,全由赵女安排,被人家骗出去当土匪,赵女一点也不知道,只到被打死了抬回来,几个帮工把吕二在屋西南的荒草滩里挖个坑埋了,才晓得自己男人是这种人,一切迟了。

好好的日子穷是穷点,种几亩薄田外,五大三粗有的是力气农闲帮个短工什么的,一家温饱是不愁的;但凡有口吃的,谁肯去当土匪———祖辈被人家骂。如今抛下寡妇孤儿……对一个已死的傻子能有什么可说的?只怨自己命苦。叔叔逃荒江南多年无音讯,娘家再也无人了,这个世上再没人来帮助自己,就是娘儿俩被狼吃了也不会有人过问。

高五来长期帮忙,赵女本来想到年底给几担粮食或棉花顶他个工钱,苦人家的孩子活的不容易,无家可归,虽然是帮里派来帮助自己的,已经超出帮工的份子了,随着时间一长,倒离不开他了。

论年龄自己比他大三、四岁,开始还没有其他想法……个子瘦小,还是个孩子……过去乡间女人,又没文化也没见过世面又能想到啥?

又过了一段日子,高五被帮里派出去几次,有时当天回来,有时隔三差五的几天,一般都是夜里去夜里回,把赵女担心的一夜到天亮,当初吕二出去倒没担心过,可能是不晓得他们做的事,现在知道了是出去杀人放火抢东西,害怕极了,虽然与高五之间还什么也不是,都是苦命人,饱一顿饥一顿,冷热病痛也没人问,让赵女可怜他起来。自从她男人死了以后,在这荒滩野地里生活的可怜的孤儿寡母,高五倒成了他们唯一的靠山了。

到夏天,赵女让高五带几尺白洋布回来,给他用手工做了一套短褂裤,说好从年底工钱里扣。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过晚饭,房外面四周都是些青草芦苇的荒野水泽,蚊子特多,虽门口挂着防蚊的细芦苇的帘子,还会有蚊子钻进来咬人,晚上乘凉时,点上一枝烟蒿条子熏着。赵女见孩子困了就先把他送上床里先睡,两人又坐了一会,问了问高五他们出去几天的情况;高五有什么都会告诉她;不象死鬼吕二从来什么也不说,如问时就说:“女人家,带好孩子,男人的事不该知道的不要问。”那象现在人家高五,只要赵女问,就是竹筒子倒豆子什么都说;让赵女放心不少。进屋上床后,赵女进了儿子的纱布蚊帐里,就把衣服脱了睡。穷人家睡觉怕磨坏,无论冬夏一般都舍不得穿衣服。高五也是光着上半身睡在帐外;帐子外边肯定有蚊子,听到他不停的拍打声,赵女就叫他进帐来吧。

月光透过窗洞里照到床前,高五看到了赵女身子雪白雪白的,从来未见过女人是这么白,心里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就躺到她脚下小声说:“你身上怎么这么白呀?”

赵女说:“那你不会过来细看看”高五就坐起来侧过身子,看着在朦胧月色余光中躺着的女人。赵女见他挨这么近,只傻看着自己,就在黑暗中对高五说: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都二十来岁了,不想成个家吗?”高五叹了口气说:

“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还成什么家?”

“那你在我这里打算长住还是短住?”

“你让我住我就住,你不让住我就走,这是你的家”

“那你愿意长期和我娘俩一起过日子吗?”

“这……我不好说,全听的你”

“那你能保证一辈子听我的话?永不后悔?”

“在这世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会永远听你的话”

“那从今后我们就做夫妻你愿意吗?”

高五“嗯”了一声,在黑暗中点点头,赵女就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问:“你以前碰过女人的身子没有?”高五惶恐的摇摇头时,赵女把高五抱过来说:“今晚我让你做个男人吧”

……

两个荒村野地里的苦命人,就这样结合在一块了。

一个是小寡妇,一个穷苦的大孩子;年龄又相差,也没什么宾朋礼仪,也无亲人祝福,孤苦伶仃,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苦命人,就悄然无声的走到了一起,没有企求,没有打算,既未缔百年约,也无山海盟;只为两命相连为能生存下去的半路夫妻,却也心印相许:有无边的茅草和楝树为媒;让满天的星斗和月光作证,难道这不是人间最纯真的良缘吗。

大妻小夫相得益彰,恩爱随缘,荒草苇滩深处的两间简陋的茅草屋里,现在有男人,小日子就这样又过起了。不久赵女生下一个男孩,就叫高二,后来取名高正;过二年又生了个高三,就取名高山。

夫妻俩带着孩子就在远离村舍的荒草滩深处,开恳几亩薄地,种些棉麦豆玉米等杂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辛苦但吃穿能过日子,已是满足了,唯一的是帮里的事辞不了。高五有时得去参加一些活动,一切要服从帮观,早年在帮里一起拜过刘、关、张,喝过歃血酒,发过宏誓愿的,生是帮里人,死是帮里鬼。

高五本来是个没饭吃,没有办法生活的孤儿,入帮了才有个生路,能混口饭。帮里有他再生之恩。谁知凡是这种帮会是进去容易退出难。见这些人整天就为抢钱财、绑票、打人,碰到兵丁和有枪的就要吃大亏,轻的是被打跑了,有时被人家抓住,打个半死吃尽苦头还要花钱赎;重的被打死,一旦失手,被人追时,那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逢沟过沟,遇河跳河,那里能逃生,就往那里跑,经到了一次,回来几个月都转不过神来……那个日子不是人过的。虽然自己小不当事,有时跟在后面或者在外围,没吃过大亏,往后就很难说了,虽然有时分不少钱,可是都是担惊受怕弄来的,知道自己是个土匪,但不能让人家晓得,在邻居和外边还要装好人。如今自己长大了,又有了家室,就不想再去了,可是既上了贼船,那么容易下得来的?

新四军来了后,曾经派人说服改邪归正,一起打鬼子,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不知帮主他们听了谁的唆使,竟带人偷袭新四军的运输队,伤了人家十几个人,被人家一个包剿,土匪老窝被端,打死不少,吃了大亏,还连累了岗子上的老百姓;虽然帮主他们几个幸运不在窝,逃出来;但与新四军结下仇,江北就断了生路,从此只好逃亡江南。

高五虽没有参加袭击新四军,也被通知随帮南下。

一百个不愿意,也没办法,帮令不可违;又怕被新四军万一查到了自己也是这帮人时,肯定放不过。身不由己,只得告别妻儿逃走了。赵女带着三个孩子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在过去吕二出去不管时间长短,赵女从来不知道担心害怕。不知道男人是个夺财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吕二是个莽汉,能吃能睡能干活,人傻些,可有一把力气,在外边不吃亏。夜里到家把分到钱财往赵女面前一扔让藏好,第一件事要吃饱喝足;第二件事上床先扒下老婆裤子……第三件呼呼大睡。白天不去帮里就去地里干活,一辈子大概就只有这四件事了。

那天帮里来人告诉吕二死了,自己如晴天霹雳,他平时会水,怎么会被淹呢?

后来从高五嘴里才知道,原来他们全是土匪。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管不了男人的事。自己原来就是个土匪婆子,还不知道;现在还是个土匪婆子,娘家人断绝了往来,独自带孩子在这孤邻野舍里生活,从来没外人登门,自己也不出去。

这次高五出去,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担心害怕是免不了的。

不久有人来了,说是共产党派来访贫问苦的,开始很害怕,后来见他们说话和气不打人骂人,知道他们是好人。宣传的人见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小孩,一看家里就知道是个穷人,她丈夫去江南打工了,他们也信了,还跟她讲了很多从来没听过的大道理。

一去就是半年多,在一个寒风瑟瑟的深夜里,赵女把门关好,带着孩子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窗外有人轻声的叫自己,先以为是做梦,当被叫醒了,才知道屋外边有人,先是一惊怕,听出是高五的声音,赶忙穿上衣服下床来,搭拉着鞋子给开门。

只是高五满脸霜尘,身后背一个沉甸甸的破麻袋,里边鼓囔嚷的,他进门来带进一股寒气。放下东西,转身把门关好,赵女准备给他生火做饭,他说:“不忙做饭,你先把衣服穿好,大锹拿上,跟我去把这东西埋了”。

赵女问:“是什么东西?”

高五说:“你看吧”

赵女解不开,这时只见高五把家里盛粮和腌菜的两个缸倒出来,才过来把破麻袋解开后,从里边又拖出另一条麻袋,绳子一解,赵女一看惊叫一声,高五赶紧用手捂住她嘴。

原来麻袋里边全是成捆的钞票、金砖、金条和从没见过的许多宝贝,吓得赵女浑身只打哆嗦,上牙齿颤着下牙齿忙问:“天呵!这是那来的?”

高五说:“先莫问,乘黑夜必须赶快埋掉。”

夫妻两个关好门,拿上东西,朝自家屋墩子西南方向黑沉沉的野地里走去,拨开草丛来到几座乱坟滩旁,不大一会挖出个深坑,把装着金银珠宝的麻袋放到缸里,两人把缸抬放在坑里,另一口大些的缸,象戴帽子似的倒扣在上面,就用土填埋后,也堆了个坟,收拾得跟真坟一模一样,世界上没有人会想到在这荒野草里有如此巨财。

夫妻俩忙完了已是后半夜,才悄悄回到家里。

高五吩咐老婆今晚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一定要记住:就是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出去。

夫妻俩回到家里,高五知道在他出去的这半年多日子里,也没有什么人来过,才慢慢的把心放下来。

上床后,高五才把出去情况一五一十的说给赵女。

他那天离家,连夜赶到沙河镇上了帮船南下,先在无锡一个乡下亲戚家找到了他们帮里人,又跟他们跑苏州,后又到上海分散住着。有一天夜里,让我和另外一个年经大约五十来岁的姚老头,两人弄一条三舱的蓬船,先摇到黄浦江大达码头北侧江边处停下,等到夜里快五更时,从黑暗中上来三个人,各背着一麻袋东西,迅速钻进舱里,让我们赶快起锚开船,拉起布蓬乘夜色和东南风,朝吴淞口方向行去,一会江上又靠来一条差不多式样的小船,帮主让我们船在江南一刻也不能停留的带着东西,直接过江北。

任务是把所带东西一定要保管好———都是弟兄拚着牲命换来的,不得闪失;万一路上有人查到你就一口咬定是:捡垃圾拾到的,打死也不能说实话,否则,你就没命了。回去后,就在家里等通知,适当时候我们就派人来取。并规定来人接头暗号和一块瓷盘,在高五面前将盘子一敲两半片,高五带上半片,不管什么人,什么时候,必需带上这半片,对上了瓷盘原装茬口时,才能发货,切记。

吩咐后帮主他们三人就上了另一条船,一会就消失在晨雾迷蒙的江面上。高五跟姚老汉两人一边乘风一边摇橹出了吴淞口向北,与江上南来北往的各式舟船混一起,驶出了黄埔江,又在茫范大江顺风逆水行了一天多,才到了江北,收了内河港,与姚老汉分开下了船。

高五背着麻袋,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搭船的码头,上了去庙湾口的帮船,按师傅的吩咐,把外破内新的麻袋没带进船舱里,就扔在舱板上边,任其日晒夜露的,反正是破烂,也没人关心。在船上偶听到有客人谈论着,在他们临上船时,说外滩有大批巡捕在查案,好象是有银行在夜里被抢了,各处盘查追逃呢。高五装着听别人故事,心里知道这事与自己搭上边了,看着这破麻袋,感觉就象是要命的鬼怪,扔又不能扔,躲又躲不开,白天夜里提心吊胆的在众人眼皮底下,暗中守候着这破麻袋,万一有捕快或军丁上来查,那麻袋肯定保不住了,自己就得准备先脱身逃命,就这样船行走了三天四夜才到沟口,下了船,连夜摸了回来,幸好荒村野道上也没碰到任何人。

高五白天不敢出门露面,晚上不敢在家睡,怕抢银行的案发,来追讨赃款;又怕老家这边新四军算旧帐抓他,整天心神不宁。白天住楝树枝搭个铺,望着远处路上,一见有人走就注意。就是真的来抓他,只要不被阻在屋里,往草滩里一钻,你就是来上成千上万的兵丁也无济于事。

白天在地里做活倒不用担心,晚上睡外边,可天气冷了不行。就在十几里远的二墩村西南三县交界的草滩里搭了两间,也就是上次戴中他去的地方。

后来全家都搬过来就落籍在这里,虽然距离不远,但是出了县境了。

别说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先是日本鬼子横行,后来国民党被解放军打跨,大上海回到了人民手中,那些伪政府、旧银行及巡捕等都不复存在了,那还会有案?

说实话,就是真有外乡人来这里走一趟,没村、没店、没吃、没住,连路都没有,什么都不可能做。

秦唯小时见到高五时,他已经老了,头发眉毛全白了,瘦瘦的小个子,高脸骨,凹眼眶,走路却挺快,听不到他有脚步声,整天精神抖擞,常往外跑,有时晚上扶着那赵老奶奶到秦家玩。他喜欢听外公外婆说在江南闯码头的事情。小孩子不感兴趣,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讲过一个亲身经历的鬼故事,一直忘不了。

高五爹说:“他有一年晚上从西冈河被人家追赶,全跑散落单了,又不敢在路上走,怕被逮着,一个人就从草滩野地里向东奔跑,遇河过河,逢港过港。走到西滩小柴洼,时辰约三更,一条小河拦住去路。天空浮云飘动,星月昏暗,水边岸上有几座坟莹在黑朦艨的荒草丛中,显得阴森骇人,自己不敢停留,要赶快过河,速离此地。就在准备脱衣间,听到坟场里有悠悠哭声,那么惊心吓人。这深更半夜的野外荒郊怎会有人啼哭,朝黑暗中一看,只见白惨惨的一人影,坐在坟前泣诉,听声是个女子,说她傍晚到丈夫坟前烧纸,伤心过度中昏迷过去了,等醒来时,天色已晚,自己害怕,可又过不了小河,回不了家。因害怕,故在此悲声,并央求高五无论如何也要背她过河。高五常行夜路,知道这里是人迹不至的恐怖鬼魅地界,这夜晚这荒野怎么有人,明明是恶鬼诈崇,趁夜色要算计高五单身,弄死他好讨替身去人间投胎,故扮假人像,妄诱其上勾。高五想到此不由手心出汗、毛发倒竖,在这深夜荒地被鬼缠住,欲脱险非易,后悔误走这里,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只好硬着头皮,先深吸一口气壮胆,答应背她,但必须要让捆在自己身上才行,怕掉入水中麻烦,女鬼趴到高五背上时,不由分说,把鬼身同自身拦腰背一起,用大腰布圈了两道系紧拴牢,插上镰刀,用左手抓住鬼脚说:“下水时别动,掉下去可救不了你”他嘴喊,要开始过了。小河的深水处约有一丈,脚下刚要做个过深水动作时却急止,谁知女鬼拿准一个煞劲下来,有百斤之重,使高五差点摔倒;方知鬼煞厉害,幸亏自己有料,否则在河中深水处,定被压入水中,不得生还了。他明知鬼崇,却故意责鬼因何如此,我好心与你,却暗算于我,义正辞严骂鬼,趁她惶恐之时,高五己纵身越过深水,踏在河对岸浅滩硬坎中,背上女鬼又一煞扛下来已迟,虽比上次还重,但己在岸边,奈何不了高五,上岸后,高五衣服也不穿,双手紧紧抓住背上女人,往自己家方向奔跑。女鬼见势不妙,央求到:“这位大哥,谢你背我过了河,放我下来吧。”高五冷笑道:“说的好乖,不是防着,你两次致我于死地,我不能饶你。”说着也不撒手紧抓不放,往家中跑,见到了西南坟头,心想总不能把鬼背回家里,吓着老婆孩子。就来到空地把身后女鬼用腰布扎牢卸下,回身一看那是什么女鬼,变成了几块棺材板……高五压住棺材板怕鬼借松手跑了,顺手取些柴草,用身上洋火点着,把棺材板上大腰布边解边架在火上烧,刚一松手,嗖的一声棺材变成一股黑气跑了,只听到一路鬼喊叫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个恶人高五霸,再也不来小柴洼。

老头子还会编鬼故事吓人,世上那有鬼,老头子心里有鬼,是为了他那座无人知道的假坟的心思,才编故事吓人的吧。是让人不敢进那片地域去。许多年头已过去了,他夫妻也老了;解放大军一过江,整个世道都变了。不可能再有人追这银行被劫和包打听失踪的案子了。帮主他们再也没回过江北,听说跟老蒋去台湾了,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自己都老了,帮主他们就是在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台湾的话,也应早不在人世了,帮里人都四分五散了,有不少人参加了共产党,听说唐氏兄弟早暗里投共,在大军渡江时他们合伙献了江阴要塞,立了大功……

现在帮里人还有多少,传位的新帮主是谁?高五一概不知。自己已经老了,也不能为帮里再做什么了,自己十二岁入帮歃血,是帮里前辈们把自己养大的,生是帮里人,死是帮里鬼,唯有守着帮主交待的“货”,等来人接走,了却自己一桩心思,到冥曹地府见到大太爷时也好有个交待。

那批由他负责看管的“货”,多少年来提心吊胆,现在成无主的横财;同样成了高五老头晚年的另一块心病。在那无人烟的荒野水泽中坟莹里,谁也不知道的巨额财富?就是知道了也不可能找到,这点不用担心。那些钞票如今该早烂了;但那么多黄金珠宝……

尽管帮主恐怕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故乡来,取走这些;但也许会传交给他的后代。这是帮里公产,谁也不能私吞,这是规矩,土匪尽取不意财,这个钱是帮主和弟兄他们用命换来的,无论时间多久,自己都要尽保管守候之职。自己老了,有时偷着把藏在家里的那半片瓷盘拿出来,茬口清晰如新,盼望另半片能早点对接上……可几十年光阴……帮里再也没有一点信息。早晚与老婆子两个人一蹬腿,这不就成了千古之谜?

让那一笔巨资永埋荒冢?万一海外来人找不到,江湖上定以为被私吞不义财。

想传给后代?思前想后多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儿孙们———很有可能日后会遭来灭门之祸———钱财这东西,所有的人一辈子就为了它;可它又是罪恶的祸根。

高五老汉是后半辈子守着那么多黄金穷到老啊。宁可让儿孙们穷八代,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笔不义之财……

高五老汉在乡亲们眼中始终是个神秘人物,对他身世了解甚少,当过土匪、抢过银行,还有人命债……

据说,老头子最害怕的就是杀人的事,所有事都会对赵老太婆实说;而唯独这件事例外,这是块心病压负了他一生。有时深夜里做恶梦惊醒,赵老太婆问他时都编话叉开。

事情还是出在上海外滩的那天晚上,帮主他们三人在银行里得手后,驮上三个麻袋的“货物”,慌忙来到黄埔江边,上了高五和姚老汉等候的小船舱里时,后面追上来一个包打听,可能在巡逻时发现他们三人可疑,他嘴上含着个哨子,只要一吹,周围的巡捕们会全围过来抓人。他跟到江边,问正起锚的姚老汉说是不是刚才有人上船了,姚老汉说没有人,他说要看一下再开船,见没法脱身,只能让他上船,否则他一吹口哨,那样的话,谁也走不了。他上船后就伸头进篷舱,一看到有人和麻袋,还没等他来得及吹哨子,姚老汉从他后脑壳就是一浆拍砸来,把那个家伙打倒在舱里,里边人伸手把他摁住,哨子掉了,破布塞住他嘴,用绳子捆个结实,拉起帆,涨满东南风,汇杂在江面上无数南来北往的船队里,不一会就到了吴淞江口,帮主让高五去把这个包打听杀了。高五入帮多年,可从来未杀过人,正因为如此,帮主在这关健时候,一定要高五动手杀个人,以绝他退路;而且非杀不可,更不准别人帮忙。高五不敢杀人,小腿肚子已发抖;可帮规森严不是儿戏。这时姚老汉心里清楚:如高五不杀这个包打听,今天明显的他也活不了了。姚老汉暗示高五识相,高五也知道生死攸关已无退路,可一活人要杀死,怎么也下不了手。姚老汉与帮主通融不动刀,免得船上留血迹。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高五只得亲手把那个手脚捆得如粽子一样的倒霉鬼,闭眼用双手一推,推到黄埔江里。茫茫江面波涌浪急,只见水中翻了几个泡,那个人就慢慢的沉下去了,连喊一声都不可能。

若干年后在更深夜半里想起时,会从睡梦中惊起。清晰得好象是那个包打听来索命,又好象是自己被推下江。

高老汉神神秘秘怕人知道他过去当土匪的事,不过更加害怕和伤心的就是这次人命案。多少年提心吊胆的活着。

直到土改以后,成份定下,高五也是个穷苦出身,共产党的天下,就是穷苦人的天下,贫下中农是社会的主人,他才慢慢的走出了阴影。

随着儿子长大,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了。赵女的大儿子长的五大三粗,无论自家农活还是后来生产队里挣工分都是一把好手;可就是娶不上老婆,眼看三十好几这一辈子没有希望了。

小儿子叫高山,参加了新四军的县独立团,后随三师去东北,在打锦州的战斗中,当连长的他,全连一百三十二个人上去,打到中午,炊事班长挑上一筐馒头和特意安排最喜爱的肉丝炒粉条来犒劳时,到战场上喊同志开饭,全不见一个活人,扒遍了阵地上的烈士尸体,找到负重伤的卫生员告诉他:张连长和全连同志们从天亮一直战斗到现在,阵地虽守住了,可他们没来及吃上你的这顿美餐就永远的走了,全连活着的就剩他们俩了……

当烈士证书发来时,赵女眼都快哭瞎了……高山是高老汉最伤心、最心疼、又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也是他从此真正挺胸做人,一位烈属到那里都受人尊重,开大会也会被请到主席台上就坐。

还有一个儿子就是高正。

这个高正,长相特别酷似他父亲高五,瘦瘦小小精干麻利,一双小眼特亮,传说黑夜里看东西能和白天一样清晰,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而且脚下没声音;还有个家传特长就是会偷东西,不过他牢记:兔子不吃窝边草,一般都到外县去,与邻居们倒也相安无事;也只偷过生产队里集体的柴草什么的,弄出去换点钱花花。

被偷的外县人也来寻过,可是捉贼拿赃,无凭无据的,也是无果而终,自家以后小心就是,也知道他们家情况,就自认吃亏,骂句是个“强盗种”而已。

不过老高五多年土匪,虽情况不明,也是事实,是不是偷东西倒不清楚,有没遗传基因更是找不到根据,也可能受家庭影响;但高正“偷人”的能耐应比父亲强。

二十多岁时,还没老婆,同母异父的哥哥高大是一辈子光棍汉了;自己虽年轻,可也麻烦,家又穷,名声又不好,谁家肯把女儿嫁给强盗土匪家?

那年秋后,赵女让高正挑上几十斤自家田里收的棉花,去大河东有脱籽机的人家加工成皮棉,回来做被胎和纺布用。

河东地势高,因棉花喜旱,是植棉地区,买部轧花机,既可自用,也帮人脱籽加工,收取费用,收入可观。高正这天挑着棉过了渡船,上了东岸,来到一家,人家正忙,要排序等上一天半日的,高二不想再换别家,就在这等着。

这家姓成,四十几岁的老夫妻有儿有女,人口不少,几间砖瓦房,又种地又有部轧花机,应是个温饱人家。男人种地,女儿、小儿子和母亲负责给人家轧棉花。

轧棉机是人工踏,大盘转动时皮带连着轧花机,籽棉填进去被里边钢针相互交叉把棉籽挤出来掉到地下,去了籽的皮棉就被分出来,算是完工。

高正见人家忙着,就站一旁。姐弟俩不停的用脚一下一下的把机后踏板往下踩,转盘上下圈转带动机器做工,发出嗡嗡的有节奏的声响,被加工的棉花慢慢的经过这程序,被轧成皮棉。看了一会,见那个弟弟累了,就要下来歇一会,机上就只剩姐姐一个人一脚一脚的踩着,没了弟弟的相帮,机器运转的节奏明显有点慢了,但也没法,毕竟是个女儿家,身单力薄,由于正忙时,要加工棉花的活多,为了钱也不能停机,弟弟小,让他去息一会,就自己一个在用力踩着机器不停,不一会,姑娘的桃腮带赤,玉脸汗津,象是一朵沾露的玫瑰,让一旁闲看的高正心有所动,做农活长大的他,以前见过轧棉花,没有过象今天这么细看,晓得了轧花机这使用方法,脚一踩,轮盘一转,就-声轰轰响,在一旁先看得挺好玩的,就想上去踏几脚试一试,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又能为人家姑娘帮忙做点事,怕人家不让,现在见有机可乘,就说:“我帮你们踩几下看看?”

弟弟见说,朝姐姐看了看,见未反对;就点头让高正过来,教他一只手抓住吊在屋梁上的布带,另一只扶住机器边的扶手,一脚站在台子上,另一脚就踩机子上的动力踏板上,踩一下脚一放起,踏板自动弹起来,就再踩下去,再弹起……就这样轧花机嗡嗡欢快的叫起来,年轻小伙子有的是劲,并不要多大的力气和技巧,主要掌握均匀节奏就行了,觉得挺好玩,美滋兹的,这样越踩越快,轧花机欢快的叫着,不一会一个份子的棉花就轧完了,又换上一份。人家姑娘息了一会来替换他,可正在兴头上,原来怕不会用劲,既然会踩了,就不放手的说:“我站着等反会着急,又不费劲,就让我踩着玩吧”姑娘只好作罢。就这样,高正只顾把轧花机踩的飞转,姑娘在一旁不停的把籽棉填进去,相互配合着,加工的速度特快,一上午加工了许多,姑娘笑眯眯地有一句没一句的与高正说话,哄他出力气,她要把高正的棉花提前加工好,让高正早点回家去;可高正不愿意;就这样干到中午,高正拿出自己带的饼,准备当中饭。谁知人家姑娘端来一大碗米饭,上面有几块咸肉,让他吃。他十分感谢,狼吞虎咽的吃了,一放下碗,又上机子踩开了,一直帮人家踩到天晚,才把自己的棉花轧完了,意犹未尽的挑着回家。

妈妈埋怨这几十斤棉花,那能轧了一整天,如人家忙,不会找另一家去?做轧棉花生意的人家多着呢。下回再去时,脑子灵活点,用不着在一家傻等着。

高正一声也未吭,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了;可是到了床上,躺着时怎么也睡不着了,轧花机的嗡嗡嚓、嗡嗡嚓的声音一刻也不停的响着;还有棉花的香气和机上颤动腾浮的絮尘,不时在眼前飘忽……高正失眠了。

第二天高正说还要去轧棉花,就从苇帘上又收拾了五六十斤籽棉,挑上直奔成家轧花机而来。人家见他又来轧花,俗话说:开饭店的喜欢大肚汉,你来的棉花越多越好。送生意来的,人家是高兴的,成姑娘笑眯眯地忙前忙后收拾开机,因为熟悉了,高正与昨天一样不由分说,站到机上就踩,嗡嗡嚓、嗡嗡嚓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犹如一曲美妙动人的音乐,让高正忘了时间,忘了地方,忘了休息,陶醉在幻梦中……

一天下来,把人家积下来的活全都干完了,唯独高正自己的棉花不着急加工,放着第二天再来。

一连几天,没事没活就来,帮助成姑娘做这做那。成家人感觉有点不正常了,从笑脸相迎渐渐变成了冷脸相拒了,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说是容易,高正那能做到。在这世界上觉得那里也不去,就想到这里帮助成姑娘踩轧花机……从小到大二十多岁的人,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从这次轧花后生起,心里空当当又软绵绵的好象浮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好象找到了一生中,最感到快乐的事情,就是帮助成姑娘家来轧棉花。

高正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的吃饭睡觉。第二天按父亲的吩咐,只好到自家地里干些农活,灭茬、整地、翻晒准备种麦,干了一天力气活,也累了,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刚躺下一会,就见成姑娘来喊他去,帮她轧棉花,他一咕碌翻身下床跟她就走,刚过了廖水渡船上岸,只见成姑娘的爹爹手拿扁担对着他砸来,口里喊道:“不准你打我家女儿主意”吓得自己退到大河边,一个趔趄掉了下去,啪嗵一声,摔下床来,惊醒回神———原来是南柯一梦;可胸口里仍在啪嗵啪嗵的跳。

第二天继续在地里干活,想去看成姑娘,又怕她们家里人那个样子……

吃过午饭,实在放不下成姑娘的音容笑貌,扔下农活就来到成家附近,又不敢进门,就在远处守着,等成姑娘出来。

他等了好一会,成姑娘到邻居家去,他就跟了过来,在她回头时碰个照面,姑娘一惊,侧身隐在人家屋后,对高正说:“我爹不准我再和你说话,你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

“那我们家请人来做媒?”高正着急的说。

“那也没用,我已有婆家了。家里人要是见到你再来,会打你的,快走吧!”

“那怎么办?”高正急的都快哭了。

“没办法,你快走吧,我又要挨骂了”说着成姑娘转身匆匆的往回走,身后两根又粗又黑长辫子拖在海蓝褂子后面,红红的蝴蝶结在风中一摆一摆的飘动着。她干活时盘在头上是那么的好看醉人,可没想到这辫子放下来显得更加漂亮———高正的心啊!碎了。

让成姑娘没想到的是自己夜里睡梦中,床上有人,朦胧中吓的想喊———弟弟就睡在自己房间的外边,哥嫂也睡在东厢房里,如一听到声音,全家人会马上过来。这时黑暗中伸来一只手,已捂住她的嘴,耳边听到有细小的声音说:“是我,千万别出声。”

“你想干什么?”成姑娘颤怯怯的对伸过来的耳朵问。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这一辈子我不能没有你……”高正的嘴贴在姑娘的耳朵边,两人小声细气的说了,见姑娘不再紧张也没再赶他走,也就慢慢的得寸进尺……姑娘开始用手护住,无奈对方力大,抵挡了一阵,又怕弄出声响来,只好放弃了……

也是二十来岁的女儿家,正情窦初开时,原是恨鸟配鸳鸯对,怨莲结并蒂花的青春少年,怎奈得了这春花夏月等闲度?望桃艳惊心,看柳絮伤魂,虽红绳有系,却盼不见花轿来抬。那个夫婿每年四时八节探拜送礼,与家里人言这谈那;可与姑娘,两人至今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今夜被人捷足先登了,让我也无可奈何,莫要怨我了,谁让你家又延误了佳期?

这高正虽是土匪世家,盗财越货,身轻如燕,能躲能藏,堪是个行家里手;未曾想到偷花劫色也毫不逊色,成姑娘初试风雨,在人家弟弟的床边不远处,就被他弄得芳心几碎、蕊破花残。

有了这良宵一夜,足抵千言万语,高正从此是夜来晓走,连续数日穿门入户,终于被家人发现。先拷问丫头,只好说出,打骂一顿,送舅舅家不准回来。

高正不知,如惯常行径。见成氏一家进屋吃晚饭,他隐身进门躲在姑娘床底下;全家人早做好准备,见他又来了,兄弟两个手操家伙,堵进房中,来个瓮中捉鳖,成老大一手拿短柄木棍一手从床下把他拽出来,拖到堂屋,准备揍他一顿,让他害怕再不敢来。这种偷男盗女的事在过去乡下也不少见;况且乡里相近也不好声张,自家女儿待嫁闺中,家门不严,父兄之职,吵出去了名声不好;更不敢失手任性,出个伤残官司,对庄户人家来说,倾家荡产那是个不得了的事;因此也只能吓唬而已。谁知这小子自有家传绝技,今日被逮知道要吃亏,他双手臂紧抱脑袋,棍子还未打到就听拚命喊叫,弄得他们一家倒手软起来,骂了几句,也不还嘴,问他能保证今后再不来,他也答应口里说行的,却一转身,在一家人未注意时,一头撞向挡门的成老二,摔了他个跟头,冲到门外。顺手拿起一把叉子在手,也不跑,发狠说:“你们家姑娘我今生娶定了,你父母要是把她敢嫁出去的话,我就先放你家个‘红公鸡’,再杀你全家个‘遍地红’,高二爷我说话算数。走着瞧,”把手中小叉子一扔,骂咧咧的走了。

弄得成氏一家毫无办法,成老二想要追过去揍他,这家伙太气人了竞狗胆包天,在自己看护的房间边,把姐姐给偷了,自己还不知道,你说气人不气人?一个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明明他自己是个强盗,还敢如此嚣张……

可他父亲拦住不让,说今天先放他一马,再想办法治他,邪不压正,这种土匪窝里生的强盗种能是什么好东西。

当着怒火冲天,手里拿棍捧,要揍他的成家人面前,为了姑娘,能如此天地不怕的说出这些话,这个没文化没知识乡野下的穷小子,也算够种,是条好汉。

大话是说了,狠也发了,可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现在怎么办?姑娘又不知被她家里人藏在那里去了。

高正十分失落的回到河西家中,这几个夜间和白天,担心成姑娘为他受苦,高正真是如坐针毡,也不知是如何熬过的。人家不顾一切的给自己这份恩重如山的情义,将永生永世也不忘,发誓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了,一定要把姑娘救出来……他想起成姑娘说过,有个舅舅住在东海边,会不会她被送到舅舅家去了?

高老五从小孤儿没人关心他饥寒和死活,无拘无束的过惯了,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野养不管;高正回到家里,让妈妈做几块糊籽饼,那个年头还没有轮船,更没有公路了,外出只有步行。身强力壮的人起早带黑,一天能走上四五十华里,有急事,还可更远些;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海堤边打听到了她舅舅家所在的地方。

人们习惯以自家为中心,把向西叫西乡里,向东去叫下海。在当时直线离真正的海岸线也有六、七十华里,现在已近百里距离,沧海桑田,海岸仍在不断的延伸,这些近海的居家都是后来逐步移居过去的,开始时这里条件差些,但区域空旷,地形平坦,是发展农业牧业渔业林业的好地方。

高正找到她舅舅家时,不敢冒然,只能在远处徘徊着。终于被心思重重的成姑娘看到,开始以为路人。这里由于海滩空旷,地广人稀,移住人家一户一户的,邻居相隔距离比较远,想不到高正会来,没当回事。可过了好大一回儿时间,无意间抬头时,看到那个人还在这里转悠,不由心里一惊,起身走出屋门再细看时,见那人也正朝这里张望,不由走了过去,再看,正是伊人怨家,竟寻到远在的这荒凉海涂来了,心里一阵激动又一缕酸楚,扑向高正,止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高正说:“我来是带你走的。”成姑娘不加思索的说:“那让我与舅妈打个招呼。”返身进屋,与舅妈说:“家里来人接她回去。”匆忙拿上自己的小包袱,就走,舅妈跟到门口说:“留人家吃过中饭再走?”丫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跟着一直站在路边的高正一起向西而去了。舅妈迷茫的望着他们远去,自己嘀咕到:“这丫头在这里吃咸水,过不惯;又有可能是想家了,才这样忙着要赶回去。”

等一个多月后,成二奉父母之命来东海接姐姐回家去,准备让她收拾出嫁时,舅舅和舅妈大吃一惊:“你姐姐在个把月前就有人来接走了,说是你爹让人家过来带回去的,怎么还没到家吗?”

成二一听,姐姐早被人家带走了,这事非同小可。家里一直以为她在舅家住着;舅家当她已经回家了,她却跟那个小土匪跑了,爹妈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呢。吃过饭告别舅舅全家,顾不得休息。也急忙往回赶;那年头人也能吃苦,四五十里路全靠步行。

在成二来之前,父母已和王姐夫家商量好了,姐姐一到家让人家就正式送日子,尽快带人,把她早嫁出去,免得再生事端。原定日子是下月初六,离现在只有十来天时间……现在人跑没了。

成二半夜里赶到家把事情一说,都成了热锅上蚂蚁,连晚集中靠近的兄弟、亲戚,并通知王家,一起商量怎么办?连晚组织人员去河西捉奸拿人。

成大、成二带领几个小青年和王家父子叔侄共十一个人,拿上棍捧、马灯和捆人的绳子,来到河西找个熟人带路,直扑老高五家两间丁头茅屋,围起后敲门。高老头见门外深更半夜这么多灯光火把人影,以为来了土匪。心想共产党来了,现在怎会冒出土匪来,就答话说穷家一无钱二无粮好汉们放一马吧;当听外边吵骂不是土匪,是找他家高二的。告诉不在这里时,一定要开门,高老头与赵女只好穿起衣服,把人让进屋里,当问清众人来意;来个一问三不知,众人看这巴掌大的屋里,也藏不住个人啊。

并说高二已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听说去江南了,父母也管不了,也确实不知道他现在那里。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他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架的,万一把老头子弄伤了还要吃官司。现在新政府是讲道理的也不敢胡来。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偷你姑娘的是他儿子,找老子能有什么用?

这小子确实也不可能守在这里等这些人来捉。这样明火执杖的在这荒野地,要是在村口闹市,被人家知道了吵出去,这名声不全毁了吗?赶快离开。

姑娘没找到,众人只好怏怏而回。王家见如此这般,无奈退婚,成家只好退还彩礼。制不了这个小“强盗种”,倒狠起自家丫头来,养了这个败坏家风的不知羞耻的小贱人,丢尽父母颜面,成老子大病一场,向全家宣布,从此再也不认这个女儿了。

其实他们两个私奔后就躲在西边蛤蟆洼的草丛深处,周围尽长的茂密芦苇,走到里面遮天蔽日,东西不辨,又隔水隔滩,不熟悉的人告诉他也找不到;万一迷路都有生命危险。在那芦草中间,有几亩高格地,在上面盖了两间临时房,置办了锅碗瓢盆吃用家什,应有尽有,无媒、无证、无婚的一对野鸳鸯过起小日子来了。不多久,成丫头肚子就鼓起来了,一家子跟着忙了起来,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们再不怕有人找来。共产党的人民政府政策是婚姻自由,他们私奔是反对包办婚姻,是大力提倡要青年们向他们学习。成了合法家庭,他们把家从草滩深处搬到肖家墩子西侧,父子兄弟三人一起动手,盖了三间丁头屋,成了二墩村的正式居民。

高正种几亩地,由开荒到成田,要经过几年改造除碱,才能从低产变为高产,这一带荒野无边,谁家势大,就算是谁家产业,也只是胳膊一挥,是个概念形的范围,可谁家又顾不过来,逃到这里搭个舍子再开几亩草地,也是正常。遍地芦苇茅草,春荣秋衰,自主荣枯的天然生态。现在地主被打倒,土地归人民政府,鼓励大家开荒种粮。自己会做笆匠、瓦工手艺,给人家盖个房舍什么的,有饭吃还能带点工钱回来,家中有个能干勤劳漂亮的小媳妇,真是称心如意的神仙日子。每天晚上回家总会带些吃用穿的东西,哼个小调。成丫头把两条大辫子剪成半短,一缕乌云绺在颈后,雪白的玉脸更加俏丽,在这虽然简陋却十分温馨的茅屋里忙来忙去,儿子在摇窝里晃来晃去,使高正陶醉了,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幸福,为这个女人;为这个家;为儿子们,自己是越苦越有劲。

结束荒草芦丛中的逃难日子,没有了担惊受怕,过上了正常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吃穿不愁,同自己愿意的男人过日子。原本就是个勤快能干的人,成丫头现在更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肖家墩子原来只有三户人家,肖家有十多间的三合头房子在墩子中间,家里是老两口守种几十亩地,几个儿子女儿全在外读书做事,难得过年过节回来;东边是王家六、七口子庄户人家,一年忙到头;北边住的是李老头家,几个儿子成家都住别处,这里是老两口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儿李小七子住在这里。墩子上原本人就少,一年到头也没有个外人来,整天都是静悄悄的。

高正家住在西侧,现挖土,接住老墩坎子边,新堆的墩子上盖的房子。这天中午,天气很热,高正一大早就外出做活去了,一般收工后在雇主家吃过晚饭才回来。成丫忙完上午的事,吃过午饭,躺下身子在外侧床上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也就慢慢睡着了。平时庄户人家白天家中就没人,也是从来不关门,成丫头穿的是干活方便的肥大的短裤,做体力活中午都要休歇一会,避开烈日。偏僻的墩子上,唯有知了在楝树浓叶丛中的高处一声一声鸣叫,更让人感到困盹。成丫头渐渐的睡着了,在朦胧中感到自己腿根的那隐私处痒稣稣的,就用手去挠了一下,困了没理会,可越来越感觉痒的利害,不得已从睡梦中伸手到那里使劲一抓,碰到了草棒子,睁眼一看,原来是李家小七子。这么热的中午,不在家挺尸,跑来在犯贱。成丫想起来揍他,把他吓跑,谁知这小子,不但不跑,还用手摁住成丫头。

这个小玩意,是全家排行最小,父母惯他,平时也不叫他干活,送外村私熟上学,去了几天,学费也交了,他回来,就是不肯去。学不好,老被先生戒尺打手心,有时调皮被罚鼻子挨墙站着;那有在家自由自在的,吃吃玩玩。自从高家搬来后,他经常来玩。

墩子上的肖家,有几十亩地,孩子们从小就在外边读书,过年放假才回来,平时只有肖大爹和大奶在家种地,也从来没功夫串门。

东边王家有两个姑娘,他去玩,想占人家便宜,被人家两个哥哥拖出来,打了一顿,吃了苦头,再不敢去人家了。

也只有在高家玩,这不,今天中午不知从那游魂,转这来了,悄悄的走进来,见二嫂躺在床上,胸口大开,白花花的大奶子一个含在小孩嘴里,还有一个小衣只盖了小半,红红奶头正向他招手呢。他高兴极了,本来想爬过去吸一口,又怕没到嘴边把她弄醒了,不但什么也得不到,顺手一巴掌下来,这光身上肯定是五个指头印子。大裤头子被她自己屁股把裤脚抻到上边去了,露出了雪白雪白的大腿根子,还有那……是以前偷看她洗澡时没见到的,他忍不住用茅草棒子轻轻的……见她醒来了,怕起来打他,就索性摁住她,谁知又碰到了她那大奶子……

十六岁成一丁,应算是大人了。在以前父母做主喜欢早婚、早育、早传宗接代时,有好多结婚生子了,村主任戴中就十六岁结婚生子。村里人开他玩笑,编他哄孩子的儿歌中有:“乖乖儿子你莫哭,爹爹比你大十六。”这个李七子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了,他曾钻过高正家床底,偷看过他们两个人在床上做事的样子。今天他找到机会,求二嫂子让他也玩一回。成丫头是个个性十足的人,大咧咧带着野性,平常农家女,也没念过过么书,对女孩子的三从四德等教育也就不会有了。草生野长的自然性格,高兴时哈哈大笑,干什么都行;不高兴时会吵会骂把你打的远远的别想动她一个指头;否则就不坐花轿要私奔,父母不要跟强盗,也不怕丢人。见李小七子可怜样,心也就软了,再加上刚才被他用草棒子撩拨的正痒痒,就骂到:“这么点大个人就想××,还不晓得腿裆里长毛了没有呢?”这小子听说,一下把自己裤头拽下来,挺起那个老二说:“你看这不是”,成丫头看那个红红硬硬老大不小的个破东西,还是个童子鸡,一手把那抓过来说:“你二哥要是晓得了,非打死你不可。”李小七子也就死皮赖脸的粘贴上了……

从那后,这小子十六岁就会嫖婆娘的风流劣迹传在乡里,成了被人家垢骂的话柄。

有了开始,尝了甜头,每天中午就偷偷溜来,知道高正常不在家。成丫头没少骂过、赶他,也没用。被不住死皮赖脸的缠着,荒村野户,成年经月也没个外人来,有这小玩意整天陪伴帮助做这做那的打个差,日子好过点,也就只好无可不可了;心想你有劲就让使吧,姑奶奶无所谓。要是被高二逮住那也自作自受。

高正回来常碰李小七子在自己家里走来窜去,就对他说:“你这个二流子,今后不准来我们家,你嫂子洗澡你再敢偷看,我非弄瞎你狗眼。”

这小子那能那么容易就不来了,又一次被高正存心逮住了在他家里,高正抓住他那小分头上的头发拎到草滩里,被揍了一顿,管了一段时间没敢来。

后来这小子身体发育越长越壮实,个子超过高正了,力气又大,高正怕揍不了他了。

谁知几年来,成丫头的肚子一发不可收,连续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家口一多,这两间丁头屋住不下了,在离肖家墩南边稍远的县界河边,新盖了两合头的五间房,全家搬过去了。

小七子与成丫头关系早期粘糊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断了,害怕高正揪他是原因之一,还有这小子追上新的目标了。

到好多年后,已是高级社时,小七子早成家生子,学好了,并当了生产队长。有一次两人因事顶牛,高正自仗是社员里的老资格,农业生产技术上有一套,是看小七子从小光着屁股长的,他这个队长是经过他们几个贫下中农代表同意后,大队里才批准让他当的。不知自己才穿了几天整裆的裤子,竟敢在在高正面前耍威风摆队长的架子?高正才不吃你这一套。别说你李小七子,就是公社严书记下来,只要不合理的事我也照说不误;可李小七子,现在大名叫李庆,三十几岁刚当队长不久,堂堂一百多口子的当家人,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必须对高正这样不听队长命令的老油条,非整治不行。一次碰到件事,两个就争起来。先吵,后骂。一个说强盗种会偷东西;一个说是臭流氓嫖女人……吵的不亦乐呼,大家都看他两个人互相揭短,平时对两人的狗屁事,大家也知道,可谁敢说?今天听个痛快,又好笑又热闹。当年农村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场电影,过节才能看到戏。这个比什么剧目都好玩。两个是不是要把当年存在心里的那些事也要点破,今朝来个借题发挥?谁也不让谁。正当骂到偷女人的事,李七子气不择言,为了气高正说:我就嫖你老婆看你咋地?高正气得骂道:小畜牲,我老婆是你亲姑奶奶,你是吃屎长大,今天非教训你不可。说着拿场头上的木掀就上来打李七,李七子眼快侧身一让,高正一掀走空,李七子一把抓住木锨,两人夺了一会,李七子力气大把木锨夺下扔了,两人开始徒手,到底高正岁数大了力气又比他小,被李七子抓住膀子趁他没注意,撇了他一个跟头;虽然不重但也弄了个四爪朝天,引来了哄堂大笑,把高正气得上来要拚命;李七子此时占了上风,正在得意的与高正周旋着玩。

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只见成丫头不知怎么跑来了,见高正和李七子打架,自己男人明显吃亏。她从队房后茅坑中拿来沾满大粪的勺子,对着李七子头上就扣来,嘴里骂道:“他老婆来了,让你嫖呵!”吓得李七要跑,却被高正趁势抱住他大腿,用头往他肚子上一顶,两人同时摔倒;李七还要躲避成丫头的臭粪勺子,高正乘机,一伸手抓住了李七腿裆里那个“老二”,使劲一掐,李正杀猪般的大喊起来“没得命了”。

众人一看要出人命了,才赶快过来拉开时,李七疼的瘫在地下起不来了……

这一场高、李大战,以成丫头出了奇招,取得胜局。原来两个吵架时,在场的高小三、高小四早飞快回家报信,成丫才赶来上阵参战,以高家军大获全胜告终。

成丫头从二嫂二妈到二奶,三十多年间为高家生了十个孩子,全是一式带“把”的男娃。在那个年头又没有计划生育,更无节育手术和药,生儿育女都是认命。两年一个,如排队似的一个接一个,按时挨肩来到这世上,尽管父母生存都困难了,从心里不希望再生,可有鼻有眼的来到了人间,怎么说血糊糊的一团也是自己的身上肉呵,总不忍心扔了,只要有一点活路父母不会把亲生子女去送人的。

可别说在那缺食少穿年代,就是现时富裕年头,这先后十张无底洞,要多少粮食来填满。俗话说:“宁给十斗,不添一口。”何况吃起来都不知道饱的“半桩子”一顿吃不饱,大的哭小的叫。记得他们家三间屋里,两头房间两个大铺,睡觉时横七竖八全挤在床上,满满的。成丫头睡前把那些横的斜的弄顺过来,盖上被子,夜里起来,还要一个一个的把尿。拉起这个,又躺下那个,晚上全喝的稀粥,水多,这些小东西睡下去不晓得醒,不喊就尿床。十台“抽水机”一起出水,非把家里淹了不可。就这样房间里、床上、被子都是骚气薰人……屋中间还有张黑得看不见漆的三条腿桌子,一家人吃饭从来也不用。成丫头一喊开饭,先提前盛一碗把最小的,其他的各自动手,拥到锅边,一人抢上一大碗,呼啦啦风扫残云般一会净光,倾刻间满满一大锅只剩下锅底了。成丫头再给高正盛一碗,他是当家人,家中十几口人的撑天大树,不能倒;宁可自己剩多少吃多少,没了就饿一顿,凑合着过。一顿饭全家要白米十几斤,在那吃返销计划口粮的年头,每天只有五两三钱一个成人的标准,一顿就吃去两天计划,其余五顿饭只能胡萝卜带叶子吃,萝卜青菜吃光了就吃苦苦菜、榆树皮、盐蒿子、棉花种子……也会吃光的。只要能进口填肚子的东西都吃,能在三春的日子里不被饿死就是千家万户以及全中国的头等大事。在最困难中熬过了那饥饿时光,他们家一个没有被饿死,全都活过来,并长成十条粗壮大汉,多么不容易呵!

也多亏高正是个“灵活”人,在全家揭不锅时,也不能等饿死,晚上出去转一圈总能想到点办法,给孩子们弄点救命的东西。一般都偷些邻县集体的柴草等能换到钱,或吃的东西。多年也习惯了,只有困难时才做,明知道是他们家,也抓不到,他把柴草往附近集市或窑厂一卖,再买些粮食、山芋、萝卜什么的回家。转眼就光,到那里去找他。有一次,白天见陆家舂了不少大麦粒子,也就是脱了皮的半成品,晒干后装在芭斗里,放在锅屋。由于没有门,他晚上路过,见屋里没点灯,就轻轻的钻进了用木棍撇住的蒲帘子门。床上的他们家几个人还没睡着,正在相互说着话。高正就在黑暗中摸到白天记住的位置,果然芭斗还在,他运功轻轻弄到门口,端着五十来斤的东西,悄无声息的从人家身边钻到了门外,把芭斗上肩飞似的扛回了家。

心想顺带不叫偷,谁叫你饱汉不知饿汉饥,平时笑话人家没吃的。上边来点救济,明明他家粮年年吃不完,可他每次都带头吵闹着要按人口平分,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今天就让他吃点亏。

按说高正也有自己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只偷外县的,不偷本村本队的,这一次却违背了;除刚才他心里想的原因外,还有就是上次与李七子打架时,全队人都主持公正,保持中立,而这陆矮子却拍新队长的马屁,说怪高正不听队长指挥,还打人伤人,骂自己土匪习气未改,在李七子鼓动下,带头几个人写联名信要求大队把高正抓起来。越想越气,今天也借机会来教训他家一下,叫他吃点小亏;不过知道他家有粮食,不会影响生活,只是气气他。

当后来人们知道了这件事谈论时,不得不佩服高正有如此高的功夫和绝技。

这件事全队人怎么后来都知道了?也是个让人想不到的偶然碰巧。

高正晚上把一芭斗麦粒扛回家,是在漆黑夜间,整个过程是神不知鬼不觉。

可第二天一早上,李七子和陆矮子就找到门上了,说他们家一芭斗大麦粒被他偷回来了。这不奇了,昨晚回来又没碰见任何人,他们两个怎么知道的?

高正当然是矢口否认,没这回事。他们两个要进屋来翻找,高正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盛,你那个敢进我家门口一步,我就叫他走着进去,躺着出来。”

他们两个虽吵的凶,可谁也不敢进人家门。李七子见到高正,就想起上次卵子疼的惨状,心里早提防他的下三路绝招;陆矮子根本就不是人家对手,自己粮食被偷了,仗着横高竖大的队长来理直气壮的要粮拿赃,何况证据确凿十拿九稳的事;可又怯唬他们家,队长不敢进门,他更没胆量进去;只跟着在外边吵嚷,想惊动邻居招来更多的人来,把事态扩大了好处理。

谁知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成丫头早上忙着,见男人们在吵,她知道了事情的麻烦。如果真进来也不用翻,就会发现粮食,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就麻烦了。现在这两个狗东西竟欺负到我家门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从房间里端起夜里用的小马子,来到吵架地方对着正与高正对骂的两个人泼了过去。陆矮子人小鬼大,见成丫头一出来,提前撒脚就跑,等到李七发现时,一道弧状的黄色液体已经从头顶散落下来,吓得赶紧躲让,虽没有灭顶之灾,却把身上半新的干部装的肩膀和袖子已浇湿,一股尿燥味直冲嘴鼻,有星点已溅到脸上。吓得两个人赶快就跑,因为成丫还要把小马子扣他们头上当帽子套。

据民间传说,如果被女人用过的小马子套着,这个男人至少祸气一年,不是得大病;就是死亡等倒霉透顶、后患无穷不可预料。这种威力远比钢枪大炮还利害,深谙此道的两位谁个不怕?

他们跑出一块田远的地方,看成丫头没追过来,才敢站住了脚,商量怎么办。他们不怕高正;可是怕成丫头,只要她一出手,他们就必败无疑;还有更怕这家一窝虾兵海将,手里都拿着叉锄锹棍,只要成丫头一声令下他们两个今天肯定跑不了。可又不能这样算了,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个把柄,赃物肯定就在屋里,这次如不治住他,往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最后商量还是去大队报案。刚迈步,李七子一想自己的衣服脏成这个样子了,无意间用鼻子闻了一下,脑门立即就皱起来说:“这婆娘的尿真骚啊!”

等李七子回家换过衣服,两人去大队治保主任报案时。高正、成丫头赶快把笆斗里麦粒装到自家的一条有个洞的袋子里,把那个陆矮子家破笆斗压扁撕开放进锅膛里烧个尽光,并派二儿子去河东二舅家,如此这般……一切安排好后,坐等大队来人处理。

果然快到中午,大队治保宗主任在李七子和陆矮子陪同下,先从东边一路顺地上洒的麦粒印子一直来到高家,这个证据不用多说:确凿无疑。

代表大队一级领导的指示,派个人去带高正到生产队的队房里谈话,让他交待问题。

高正只得来到队里,见几个都在,他不慌不忙找地方坐下,掏出烟袋装上烟叶,擦根火柴为自己点上,啪叽啪叽的开始喷气吐雾,等他们开口。

这时治保主任宗大卵子开口说:“高正,陆常同志反映你昨天晚上把他们家一笆斗大麦粒子扛回去了?”

“他如果说我杀了人,你也相信?那就枪毙我好了?”

“这是什么话?没有事实根据我们会找你吗?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也知道你们家人口多粮食困难,可能又揭不开锅了;出于无奈也理解,刚才我们也商量了,这几十斤麦仁就算借的,你在借条上捺个指印,到明年麦收时再还他就行了,邻居家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场大战,就说的这么简单?

高正听说后,心想这几个王八蛋下扣子让我钻。只要我承认了,还不知道这帮人用什么坏招数制我呢。等宗大卵子说完后,高正又装了一袋烟边吸边说:“凭什么你们就污陷我肯定偷了他们家的麦仁?”“你家里现在是不是就有一笆斗麦仁还没磨?”李七子紧逼一句,可能是早上已被他看到那笆斗麦粒了。

人、赃、证俱在,形势明显对高正不利。在一旁看闲的社员们替高正担心,这如何狡辩。

“我家现在确实有一口袋麦仁,但也不能说我家的麦仁就是偷的他家的?真是笑话穷人没卵子。”把粗话也用上了。谁知他无意中又犯了忌讳———这宗主任年轻时与人比力气用劲时,逼出个气卵子的毛病。平时不小心用力或生气,他那个阴囊就会鼓起来,所以有个外号。一般都在背后称呼,在这关键敏感的时候,高正不小心顺嘴无意间触犯了他;就等于是雪上加霜,形势对高正更加不利了。

但说的理由是充足的,高正是什么人?是久闯江湖,下过东海滩,到过临水城,见过大世面的人,岂能在你们几个玩艺面前就束手就擒?

“那我问你,你们家麦仁是什么时候舂的?”这句问话中,宗大卵子也在里面使下绊子。只要你说出什么时候舂的,全队一共只有三家有臼,平时都是相互共用。如瞎编,派人一调查,马上就会露真相了。高正见问,故意迟疑了一会,才吞舌吐吐的回答,却又出乎他们预料:“是他昨天晚上去大河东孩子的二舅家借来的。”

宗大卵子和李七子一听,知道高正是现编的谎话,当即派两个小青年去河东成二家调查事实。只要成二回个不知道或说不清,看你老狐狸怎么返口,怎么脱钩?偷盗之罪就可定案了。二墩村的刺头有几个,就数高二最坏,不只是偷,而且不尊重干部。村里群众见了自己这样的主任,主动敬笑脸、打招呼;可这个高正仗着是个烈属,他不知神气什么,对村里干部不当回事。早想修理他,可抓不住逮不着,今天终于把他逼进了死胡同。这一次再不制住他,以后就更没法弄了……

就在去河东调查两人出发后,宗大卵子和李七子又搬出最后的“杀手锏”问:

“高正你别狡辩了,这种事真的假不了,假的又真不了。实话告诉你,陆常家装麦粒笆斗上有个洞,天亮发现自家粮食没了,顺着那一路洒的麦仁才追到了你家来要粮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了?”

“可能是见我晚上扛粮食经过他家门口,欺负我高正没钱没势,又没小舅子或侄子当干部,所以一大早就来栽赃。”高正连讽带刺的回复了宗大卵子。

“你还胡狡蛮缠的,给你台阶你不下。”宗大卵子厉声到:“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犯了盗窃罪,现在是人赃物证都在。现在就看你认罪态度,争取宽大处理;否则让民兵捆上送公社。”一反细声慢语的做态,面孔一下严肃起来。一般人吓得不尿裤子,也会小腿肚子发软。

这时队房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在场的都被震吓的鸦雀无声,整个空气都凝固一样。他是治保主任有这权力,村里过去就这样被绑过好几个走。有的就没放回来,被他弄去判刑,真的坐牢了。今天高正跑不了了,可要倒大霉了,谁让他们一家子就象野滩里的马蜂平时凶乎乎的,没人敢惹,这一回有报应了。也有人同情他一家十几张嘴,太困难了。陆矮子一年到头粮食吃不完,乡里乡亲见死不帮,见死不救,还把大队干部挑唆来整人。是各人有各人想法,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的看热闹。

谁知高正不但没被镇住,而且猛的往起一站,把桌子一拍,大声吼到:“你算什么干部?还讲不讲事实?路上掉的麦粒凭什么说不是我自己的口袋里漏出来的,就一定就是他们家的?难道麦仁上有字了不成?你们合伙欺负人,我一没犯法二没破坏,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你想绑就绑人,难道没有王法了?走,去公社、去县里我与你一块走,找个说理的地方去。”上来就要伸手拉扯宗大卵子,今天高正要豁上了,亏其他人拉住,稳个场子,没让宗大卵子吃亏。

出呼宗大卵子意料之外的是:他这时候还敢狠起来了?

治保主任的泰山压顶没镇住,没招了。

确实也是,就凭李七子、陆常两人的反映和怀疑,就断定高正偷麦仁?高正说的情况也有可能是真的,路上撒的麦粒要真是高正自家的粮食?这不弄错了吗?万一去河东调查是真的借粮,今天就难脱身了;何况就是证据齐全的定为偷盗案件,又能怎地?四五十斤大麦粒也就价值三块多钱的事,能够着什么案件?最多算个邻里纠纷,还能怎样?更不能绑人……况高正心里比他早清楚了这一点。想到这里,觉得当初就不该来,自己欠考虑,上了李七子和陆矮子的当了,他们是借刀杀人,何况高家是好惹的吗。真是自讨没趣,首先气萎了。这个蜡烛不能再当了,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在场的李七、陆矮子和群众见高正横开了,治保主任下一步一定会宣布什么行动来对付高正。有人把麻绳都准备好了,以为真要让民兵来绑人,谁知大家却听他说了一句:“今天先这样,你们回去,听候处理。”也不知是对高正说,还是对李七、陆常说的,说完了,已起身,迈开罗旋腿出去,溜了。

果然,在他刚走不远时,成丫头带着高家兵将,外人也分不清排行中是老几和老几,一下来了四、五个高矮不一的野小子,把生产队里的大公牛一牵,一路杀气腾腾赶过来了。到屋里一看,见宗大卵子他们几个走了,说要去追。与其他几个人在这抽着烟闲谈的高正,这时已恢复了平静,不让他们去追了,已经走了就算了。娘儿几个很扫兴的说:“便宜这个宗大卵子了”。抓牛绳的那个还挂着两行鼻涕的高小五子,唔啦嘴说:“我想让公家的牛角来触死他这个狗入的。”让在场的人都听得愕然心惊。

等到去大河东两个人回到大队部,把成二那里调查的情况一说,宗大卵子相信自己上了李七和陆矮子的当了,还能怎的?不了了之。

在三年困难时期那段岁月里,真正难为高正、成丫头夫妻俩。相信从那个时代熬过来千千万万的父母们,没有他们会过苦日子的精神和那伟大无私的爱,就不会有后来改革开放等等的一切。那段艰难饥饿的日子,是后辈们无法想象的。

如今的高正再也不是帮成丫头轧棉花时的样子了。满口牙都掉光了,说话也吐不清,两边腮帮子也凹进去了,未到五十岁头发也白了,背也驼了,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生活的压力,已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佝偻着本来就不高大的干瘦身躯,一边一声声的咳着;一边用烟袋一口口吸着自家晾晒加工的烟叶,喷云吐雾,辛辣呛人的烟味刺激得旁人都受不了;可他却乐此不疲。这成了他唯一的嗜好。

原来的成丫头,现在的高二奶奶,虽然几十年的风霜岁月改变了她当年的姿态;但那苦难压不跨、太阳晒不黑、春风吹不老的皮肤还那么白白的。两条长辫早已剪成半短,用铁夹将青丝招在脑后,露出的耳根脖颈还是那样玉莹莹的光泽。说话依旧高嗓门,整天风风火火的不知还忙什么?生过了十个孩子的她,与同龄人相比仍不见老,让人暗暗称奇。若与当年私奔的郎君站一起时,定会误认为隔代父女了。

与她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同辈们,私下闲谈也有人说过他们十个儿子中有三、四个不是高二的种。那个过继给烈士的老三就是高山和她偷种的,混在一窝里,高正是无法晓得的,成丫头是清楚的……后来高山参军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一别成永诀,他们的叔嫂情是真是假,如今只有成丫头一人心里清楚了。当烈士证书送到时,成丫头和全家人一起大哭了一场,后来还是成丫头出的主意把小三子过继给高山,为他延脉,承接个香火。有人私下还夸成丫头心眼好,给高山留下一条根,要不死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这位革命烈士就太可怜了,再大的功劳荣誉又有什么用?现在小高三成了烈属,受到政府恤抚照顾,在清明时节还能有人,望空为他烧几张黄毛纸,人生一世不就为了这些破事吗?

是真、是假倒也无所谓,比如说是肥肉烂在粥锅里一样;不管是高二还是高三的种,都是他高家的子孙,别人说什么都是费话。还有人说,成丫相好的,有两个是外人,也是有名有姓大家都认识的;也是拖家带口的,谁敢说出是非来,那可不得了。轻的吵闹打架;重的投河、上吊、喝药水,人命关天。谁当了长舌妇,日子不得安宁,还要被众人指责,弄不好倾家荡产把他家里做灵堂、埋坟莹……更知道,成丫头不是好惹的,不生气时能一笑了之;要是认起真来,人家偷在床上的事,谁看见了?谁抓住啦?吃不了兜着走。话说回来,成丫脾气坏,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自己就长得白一点,性格随和些,那个男人不是馋猫,整天老是有事没事的去讨好,献殷勤。俗话说烈女就怕闲夫泡。成丫头心软,被不住人家连哄带骗,跪地求,裤带子松了几回也是难免的,自己男人不知道就不算事情。旁人嚼舌头是嫉妒,谁叫她长得那么会引人喜欢的?

可真能生根发芽的也就是别人猜测了;反正身强力壮的成丫头,满肚子里全是小子,高正种不过来,别人趁机帮个忙,就看人家成丫乐意不。只是从成丫头肚子里爬出来的都认高正是爹,不也一样吗?谁还敢争咋的?

都是一些与成丫头一起的女人们,知道自己脸蛋长的没有成丫头好看,怀疑自己男人肯定喜欢成丫头,没事时就在人家背后,与同心病的婆娘们,嚼人家舌头根子。谁知是真、是假?如今人家也早当奶奶了,已过了那风流的岁月,往事不堪回首,让那陈年佳酿就留在这老一辈们心中去品味去封存吧,酸也好,苦也好,都是各人自找。人家成丫头福大量大,才不再乎呢。

儿子们长大了,连那个上小学时,两门课加在一起考了十一分的高小十子,也去苏南打工了。后来听说这个小东西竟也在太湖边的一个名镇上,人模狗样的当上了娱乐场所的董事长了,还取了个有大学文化的外市女人做老婆。

好小子,个个都明媒正娶,比他老子黑夜偷钻人家床底下———强多了。

高正也知道他这一辈子是生存活命的年代;小子们应是攒钱的年代,孙子们是享受的年代,再下一辈子……高正自己没文化,不识书,说不清,几十年在草丛荒地上生存的他,只晓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担心日本鬼子再打过来。

胡思乱想的老头子是不是有点痴呆症的前兆?

自己已经老了,以往的日子过得太不容易了。什么爱情、家庭、儿子,投入的太多太多。辛苦了一辈子,十个小子,就是堆在身上的十座山啊,压得老子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放下了,感到了轻松自在。三顿不缺四季有衣,满足了。自己再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了。

春天里,艳阳下,和风拂拂,有时搬个小凳子,独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河边,晒晒太阳,抽几口烟。看着芦芽茬中一群群蝌蚪都成形长大,在清水嫩草间戏耍,不久它们就要上岸脱去小尾巴成蛙了;一旁的那只产下这些蝌蚪的老蛙,已死去多时,剩下那已经干瘪的皮壳,烂在草丛间,不久就会腐化成泥。怎么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死蛙,把小子终于养大了,谈何容易,想想也后怕。我高二不是人家有祖产、有工资的富裕人家,是伸一手、才能吃一口的赤贫之家;竟然也活过来了。自己也老了,不久也和那蛙一样的要成灰成泥了。人生就为饭食养孩子,就这一代一代的养下去。青蛙、虫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凡活的东西都这样。自己虽不识字,天下一个理,那些识文断字的人不一定懂得。做人吗,要想得通,日子得过且过,不欺负人,也不让人欺负我。李七这东西老想与我过不去,一次也没揪到我,自己遭了报应了:把赵老寿家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全被他相继弄出肚子来才嫁出去。他有老婆有孩子,见到个年轻女人还是走不动路……结果还是把命搭进去了。印证老人说法有奇淫必有奇祸。

这世上对谁都一把公平秤,世间无非是财和色,是你的,迟早会到来,原本不是你的强求不得。老人传下来这个说法,年轻时谁也不相信;老了才知道前辈人说的不错呵。

那个陆大矮子,实际也不算矮,是个小个子而已。做生产队场头保管员,捞了不少好处,全队家家粮食不够吃,唯独他家,新粮接陈粮,年年吃不完,还偷着卖钱。我因家里实在接不上下个月的计划粮,求他借几十斤麦子救个急,到麦收时还他,可被他一口回绝了。乡里乡亲见死不救,他也是贫雇农出身,怎么和旧社会的那个曾梦天一样的心肠狠?

俗话说三借不如一偷,也是被他逼的。他想借此大做文章,想趁机揪我做牢。结果什么也没捞到,活该!

不过,那一年他十多岁的小孙子,跟几个小孩一起去偷河南李家水边树上的桃子时,其他人都会游泳,而他不会游泳,也跟着跳下深水河里,眼看就要沉下去淹死了,听到其他孩子的喊声,自己拚命赶来,扑到河里把他给拽上来了……

人呵,谁能保证自已一辈子一线直到头?穷变官,官变富,富再变穷。就是保住了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一定保得住下一辈子;更难保住儿孙后代。人呵,不要太精明了,总想去算计别人;就不想到几十年光阴一眨眼,有什么江山可打?

自己虽不识书,讲不出前朝后汉的故事,就亲眼看到的事,有说不完的例子太多了!

自己这一辈子也做了些对不起人的事,回想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一个“穷”字逼的,只有等来生当牛做马回报人家吧。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高老五只身一人来到二墩村,几十年一过,现在是大大小小十好几房后代,一个比一个有本事,家传‘手艺’虽时不时有人还在用,但多数凭真能耐做事挣钱谋生打天下。高小十子,发了财,带着外地找的老婆和儿子,开着小车回来光宗耀祖,要弟兄十个一起出资,准备建一座高家祠堂……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也难怪他,生的太迟,连他爹都不知道祖坟埋在西岗子的那块,他更是一头雾水了。钱多了,没处用,就学人家,给村里修条水泥路什么的;有的找个历史名人来冒充一下,认个假祖宗;真祖宗早烂成泥了不会计较子孙们不肖;而有些祖宗是不好光耀的……

想起前人调侃时说过:吃斋念佛下油锅,杀人放火子孙多,事实也不尽然,还是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时没报,时辰未到”的老话值钱。庄园里曾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在那个讲阶级斗争、忆苦思甜教育的年代,苦女的典型传遍了全国各地,她也被选为省贫协会委员。曾家有些工作生活在外地的后代们,当知道自家祖上如此作孽,都吓得隐根换籍,不敢说自己是河关镇人氏,免得连带上典型,那政治上就会倾刻“死亡”。

不过秦唯在乡下时还记得当年真有个曾氏后代,可能就是曾梦天的最小一个儿子,一直读书生活在上海,没有隐瞒得了,在档案里被人家清查发现了他的来历,就从上海发配回故里。那是在四清运动后的文革初期,当时三十几岁的样子瘦瘦身材,戴副眼睛,一个人住在圩子外边的一间小草屋里。就一个人,也不参加队里劳动,也不见他做事,也不与人说话,整天在那小屋里。冬天有时见他坐在屋前晒太阳,有人经过,他也不朝人看,就那样,象一只折了翅膀的病鸟,听说是被单位清理阶级队伍时,就是因为老子的事,才把他下放回原籍劳动改造。由于他们家作恶太多,罪孽深重。开始时,乡亲们都理所当然带点仇恨的冷眼看他。后来觉得老子死时,他那时很小,在外地读书,也没赶上做坏事,所有罪恶应该与他无关。乡亲慢慢还是谅解他的,没有伤害他什么,把他当个倒霉的可怜人看待;还带点同情心。地主阶级可恨,可是他们这些少爷后代也没有来得及做坏事就被打倒了。就凭他这副样子,要想反攻倒算再变天是不可能的了。乡亲们见他可能有顾忌不愿与人接触,也就不去理会他……

人们记不清他什么时候走的。有时见小屋门关了,以为他去上海拿生活费了。大概也就住了两年不到的时间,村里写了一份材料,证明中说他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教育阶段表现很好等,让他回去上班工作。农村人朴实,认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过去的事与他没关系。那也是在文革中期的事情。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相对而言。过去老人说过:有钱人的心歹毒。民间流传要饭歌中有“要饭莫到富家们,富人养狗会咬人。财主心肠比蛇毒,穷人是他眼中钉”,他老子当年为了治不好的绝症,仗有钱,要劈死人家活灵灵的才四岁的孩子吃人脑,比传说中的恶魔更甚……残冷得让人心颤窒息。祖辈横行乡里、催租逼债、欺男霸女,有几多被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有他几个哥兄十几个人命债……”

为什么地主对穷人心就这么狠毒,你自己要老命,去活生生杀别人?

富人歹毒,有“杀不得穷人,做不得财主”的致富之道,是旧社会人吃人的真实反映,是阶级斗争客观存在的本源。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地主逼债不是文学故事,是真实发生在祖辈和父辈们生活中真实故事。

家贫人穷心底善,那个妇孺皆知的淮剧《探寒窑》中薛平贵在要饭时,寒冬腊月天降大雪,他衣单寒冷无处躲避,整个身子藏在人家烧灶扒出来的草灰堆里,把讨饭瓢扣在头上。暂时身上不冷了很满足,见漫天大雪纷纷,不由动了忧民之心,随口呤诗到:“身埋青灰头顶瓢,天上又下杀人刀。我今有了安身处,还有穷人怎么熬?”一片恻隐之真情,来自于置身如此的乞丐之口,怎不让人由然心动;一位靠捡废品为生的老奶奶,听到汶川大地震灾情她也去捐了五十块钱,捐助站工作人员见她如此可怜还想帮助灾区,让人动容泫然。五十元算不了什么,却是这个无儿无女无家无生活来源的飘沛风烛残年老人近一个月的生活费。要捡到五百多只塑料瓶……要躬多少次腰,去跑多少次收废站……

住豪宅、开名车,自以为风光,对别人的灾难无动于衷,一毛不拔的富豪们太多了;还有假捐款、真逃税的借灾难钓名钩誉之徒有多少?利用职权贪污受贿、巧取豪夺者,是金钱中繁衍出来的人渣,让人不齿。

无慈爱之心的人,是冷血,还能算是道义上的人吗?

那一位曾经的曾家最小的少爷渡过了他人生的一段劫难,回上海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家乡对他来说也许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可在那文革运动中最疯狂的时候,乡亲们一直是保护他的,当时不可能有什么温暖于他,但也没使他受到冲击和批斗,应该是难得的。

曾家庄园里的还有那个曾经的管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土改清算时,对他为虎作伥所做的事全推在老地主头上,又是磕头又是哭求。蝼蚁尚惜命,乡亲还是放他一马。人有好生之德,若以他过去那副凶神恶煞、横行乡里的嘴脸,真是死有余辜;又见他眼前这个德性,以为他真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就给他留了一条生路———管制劳动。

但是本性难改,这个老小子就是一个蒙蔽干部群众,暗藏的地主阶级敌人。

在秦唯小时候的记忆里,那年夏天,很热,老下雨,外婆外公伺候妈妈坐月子。家里人虽多了,热闹了,父亲坚持在船上为县航运公司忙运输,乡下家里都是老人和小孩,来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传说附近乡村里出了“毛人水怪”,长着红眼晴,浑身上下长的绿毛,不穿衣服,也有时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的衣服,力大无比。白天躲在深草芦苇丛里,如果见到单个人时,它就会出来把人捏死,是男的割走卵子和眼睛;是女的割去奶头子和眼晴,说去造原子弹。在夜晚它就直接到人家里去杀人。各村各庄夜里组织青壮年男人拿着叉耙棍捧巡逻。有人亲眼碰见它,一蹦能跳出五道山芋塄子。每天都能听到有人被剜了眼晴的传说,可怕极了。幼小的秦唯带着弟弟白天不敢出门,晚上住到二姑奶奶家里的地铺上,表舅用粗长的树段把门顶牢,叉子,刀等放在身边……那一年夏天就在这样的恐惧中度过的。直到秋凉了,邻县抓了个坏蛋叫“宋小呆子”———原来就是那个管家。

他老实了几年,就又露出了原有的反动本质,以为人民政府未枪毙他,就没事了。秦唯很小时在邻居家玩,一个瘦小老头,头上戴个折叠汤头帽子(也叫老头帽),穿个黑色袍子,腰里扎根大腰布,走路时,就把袍子的前、后襟从底边提起,煞在腰间好迈步。都是旧时遗留过来的服饰,解放后的人们不再穿袍子了,冬天能穿上棉袄棉裤的已经很不错了,条件好的人有棉鞋,少数人才兴穿大衣。

他可能认识康奶奶,经过这里找船过河时,有时在她家歇个脚。就听他说什么,谁是猫,吃饭在锅灶台上吃;谁是猪,吃糠什么地。那时秦唯也就是虚五、六岁不到的农村小孩,虽然记住当时的话,但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康奶奶好象很害怕,不让他胡说,赶他走。以后才知道那个人就叫宋小呆子,实际他根本不傻不呆,是假装的坏蛋,在解放前得时时让人称呼他叫宋大管家的,狗仗人事,对乡亲们可凶恶,到土改时,他跪地央求乡亲们饶他一条命,由于他没有财物是地主家的狗腿子,没发现命案等,就区别对待,留他活命管制劳动了;由于见他装聋作哑,就给他起了个外号。

土改过后,大家忙生产,时间一长,他以为什么事也没有了,原来的本性就暴露出来,胡说八道不老实,仇恨人民政权,装妖作怪,造谣惑众,被抓住后才交待说:毛人水怪这一切全是他搞的……

事实证明:他就是那个根枯叶烂心不死,盼望曾三带兵打回来变天的阶级敌人。

人民政府召开了公审大会,邻近三县群众人山人海,都来看枪毙他,麻绳紧紧的捆着那个人两边的膀子,脖子上插白纸标子,被好多拿枪的人从台上押走时,他瘫在地上被人架走。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谣言了,人们才过着没有害怕的日子。如果说曾家小少爷能在新社会里获得重生,姓宋的管家落得饮弹刑场,应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一个地主的狗腿子,死心塌地去为灭亡主子去陪葬,竟敢与人民政府为敌,是自找死路。

解放初期,农村多数人没文化,又落后蔽塞,没有什么分辩真假事情的能力,听谣言就当真,容易上当受骗。

阶级斗争现在不讲了,这无疑也是时代发展的需要,地主反动派蒋介石,包括贼心不死的曾三,都死光了。后人们不需要沉迷在已清算过的仇恨里,应该有新的生活,斗争是永远的,应去迎接新的时代。

对曾家有几个儿子,多数生活在外地,乡亲们也都说不全。大少守在乡里收租收粮经营庄院,欺男霸女比老子还要过分,在大镇压时被公审枪决了;二少有人说出洋再没回来,也有人说小时出天花死了,说不清;三少就是这次回来投资的这个被吴老太认出来的;文革初被下放回来的可能是六少;据说还有个干儿子,也排行其中……详细情况说不清。

家大业大,老地主名下有多少土地财产、几个老婆、几个儿子等乡亲们是无法知道。一望无边的田野、草滩、沟坎全姓曾;两道吊桥,围墙深院,护院家丁如狼似虎,平时看到了腿脚发软,都躲得远远的,谁还会去打听他家事情?如果真有事进一趟庄院的话,那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

他们家的事情也只是传奇一般。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家丁编出来吓唬人的。他们家在上海、南京、苏州有房产,少爷们大多不在乡下生活,城里读书做事,家乡无法知道他家全部情况,也只是在土改时把田块庄院分完了事。

让人未曾想到的是,秦唯自己却与这家地主的一位后人竟然巧遇了。既让人不可思议,却又真人实事的存在人间。

这个世界说大,就是数学里的无穷大;说小,也就咫尺间。茫茫大西北,终日里往来在公路、铁路、飞机上,月月年年;千万的人流里,仅能在同日、同班次的列车上,同车厢,紧挨的邻座位上,在无意间竟遇到了她———这位地主的另一位后代。

不知是前世孽债,还是今世巧逢,并与彼结下了不世之缘,回想起来让人不可思议。

那也是文革后期了,秦唯从苏州坐火车去西北回部队,自己卧铺对面的邻位上,是从上海去新疆的一位妇女,身边带个三岁多的男孩,同在下铺。

那个年代,人们都比较朴实。陌生人初见,不管男女老少,大家都是同志,相互也没那么多戒心,天南海北的都能谈得来。记得有个同事在郑州火车站排队购票,谁知碰巧差了一元钱,一时不就手,在售票窗前急得不行时,多亏身后排队的小伙子立即递给她一元纸币急救了她;否则,那么多的旅客,这么长的队好容易才临到自己,等到出去再找钱重新排队时,还不知要推迟几天才能上车?当两人一起离开售票口时才知道他们同乘的是一个车次……后来两人竟成了夫妻……同事们都戏称他们为“一块钱爱情”,他们自己也不生气,反而向人介绍他们的经过,传为一段佳话。说明人们相互能信任,不怀疑对方才有美好的结果。在当时一元钱,相当于现在的约五十元钱实际购买价值,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俗话说一分钱逼杀英雄汉,关健时无心的帮助才是最可贵的,赢得陌生姑娘的芳心,也是未曾想到的事。让现在的人碰到此事,别人也不会给,她自己也不敢要———谁知你是什么人?存的什么心?做的什么圈套?后果不敢设想。陌生人的话都不能说,陌生人的钱你敢要吗?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父辈们的浪漫故事。财富再多买不到真正的爱情,金钱换不来诚信,做善事受讹诈,《不跟陌生人说话》的电视剧,却成了处理人际关系的名言。

秦唯坐车时穿的是便衣。年轻人在车厢里理所当然帮助列车员做一些公益的小事,也帮对面母子顺便打点开水什么的。这时车厢广播要找医生帮助车厢病人时,对面铺上的女同志就请秦唯帮她带好儿子,自己是个普通卫生所护士懂点医务,去看需要帮个忙,就这样把儿子和行李等就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照看。自己去做善事了。

不大一会回来时说:“一位老大爷可能有些感冒,觉得呼吸困难,帮他推拿按摩几下,又找了几片药,问题不大。”

在不经意的慢谈中得知她是位上海下放的知青,姓欧阳,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在所属的卫生所里上班,是回沪探亲返程……

当她知道秦唯是苏北临水人时,不经意的说她父亲姓曾老家也是这里人,问她具体那个县乡时,她自己含糊其辞的说不清。

在闲谈中她却问:“听说你们老家有个大地主在解放前要吃活人脑子的事情是真的吧?”“当然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以前上学时从忆苦思甜的材料上看到过,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我们老家的事能不知道吗?”欧阳女接着说:“你们老家人对曾家地主的后代人又怎么看法?”这能有什么看法,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家也没几个好人,枪毙的已死了,逃的逃了,解放这多年了他后代也不敢回来了,就是想变天也变不了的,又能咋的。”

……

“你们家也姓曾,会不会与他家有什么关系?”秦唯开玩笑说;

“能有什么关系?天底下姓曾的多呢,总不会都去吃人家脑子吧?”

“这倒是,跟你开个玩笑可别当真了。”

“可能吗?我父亲去世早,因此跟母亲姓,对老家从小就有一种好奇。不是有句古诗说“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随便问问,以解旅途寂寞;就是在上海很难碰到临水人,何况在大西北、在兵团更是难遇到一个同乡人,太不容易了。今天同在车厢里碰到你,更是一生奇缘,因此话多,切莫见笑。”

那能呢,你们上海人天生就有优越感,瞧不起外地人,我有个同事从上海出差回去说公共汽车挤得很,他身材高大挤上车了,在他后面上来的一个操上海话训他:“侬到阿拉上海来弄啥?挤啥?阿拉上海被你们这些外地人挤成啥样子了?你们以后少到阿拉上海来。”今天碰到你没有自傲,能放下架子,自认也是穷江北佬的后代,真不容易。“你是在讽刺我?”欧阳华敏感的说:“你讲的只是个别缺文化的上海人;真正老上海人,不但见识多广,而且是很有修养的,说话待人决不会此等浅薄。其实大家都知道上海历史,是近代由小渔村发展起来的,现在的两千万上海人原则上说全是外地人及其后代,真正的渔民后代能有几个?象我们百万知青漂泊在全国各地又算什么?吃一样饭,垦一样荒,又能有什么可矜持的?”

就这样两个人谈谈说说个人、单位、家庭、同事、新疆、上海,仿佛有无尽的话题,那么投缘……兰州站快到了,秦唯要下车了,想不到的是,这位上海女竟黯然掉泪了……经常在外,旅途邂逅,一般也是过目即忘,深交的少;没想这位欧阳同乡如此多情善感,让秦唯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难找合适话语,就说:“你如此看重老乡情份,咱们就互留地址保持联系,以后我到新疆去;你到兰州来咱们再见面好吧?家乡的、个人的,有什么事就写信联系。”她含泪点首。等秦唯在下车后向她摆手时,谁知她又泪眼汪汪在窗前注目秦唯,直到火车飞速渐行渐远,挥动紫纱巾向那遥远的西域边疆而去。

秦唯回单位上班后,把这事慢慢也就忘了。

谁知半年以后,突然收到一封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来信,说她要到兰州来。

收信后的第三天又收到她发来电报:注明日期、车次。显然,她是记住了上次在火车上的那随口的约定,其实秦唯没有当真的给早忘了,人家郑重其事的先是信,又是电报,竟来了,只得去接车。

先定好宾馆房间,与领导请个假,说新疆亲戚路过,与家里也说晚上单位有接待任务。

满腹狐疑的来到火车站,把这位车厢里认识的“朋友”接上,见她行单影只,随身只带个手包,也没有其他行李,就一起坐车来到宾馆住下。等她洗过脸,就带她一起吃午饭后让她休息,自己先上班,还未弄清她来这里是路过回上海,还是专程出差的。

秦唯下班过来时,她已休息后起来了,见秦唯说:“打搅你了真不好意思,一个人在这大西北无处可去,妈妈和姐姐都相距遥远,想到了你,才来的,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你欢迎吗?”

秦唯正听她说话,还没弄清她的来意,见她相问忙答到:“当然欢迎,是我事先没想到的。”“是高兴?还是惊喜?”“既高兴又惊喜。”秦唯应答到:“是真的?”欧阳斜眯眼光看着秦唯的眼晴问,秦唯不由自主的点着头。欧阳开心的笑着说:“那我就放心了,没有白思念你一场。走,到你们兰州最好的饭店去,今晚我请客。”说完就起身,关上房间门,并肩下了楼。

秦唯就带她在宾馆餐厅里,要个双人厅,点了几个南方菜和酒。见她今晚兴致挺高,受到情绪感染,也高兴的说:“难得碰到了人生中一大喜事。叫明月千里故人来,而且又是一位倩丽红颜,况相逢他乡,应一醉方休,不负今宵。听说你们知青们,不问男女都能喝酒,不知侬啥个样?(也学上海话)”“今晚全听你的……”两人偶遇旅途,同是离乡背井远在他乡,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值青春当年。初会时已爱慕在心、依依难舍,今又千里相投,再次重逢,焉不是情丝绵绵?叙叙叨叨,酒已半酣,欧阳女已桃腮带赤,玉眼惺忪的说:“今晚别把我弄醉了,我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

秦唯让服务员买了单,就扶着她一起回到了房间里。让她坐下给倒杯水,并洗好毛巾让她擦了擦,刚要坐下,她起身走过来,一把抱住秦唯,身不由己的跟她一起倒在了床上……秦唯也是过来的人,见人家千里迢迢投奔自己,这份情义已是恩重如山,天赐良缘如斯,世间又复何求?焉能辜负了这美景良辰、芳心盛意;曲尽之情,谁知曾家女如此多情,百般投入,千般缠绵,让两人如幻似仙、激情万分……

一场神魂颠倒后,雨散云收,欧阳幸福地偎在情人怀中,慢慢地在叙说自己家庭的往昔旧事:

她出生时,上海刚解放,从小只有母亲和比她大两岁的姐姐,没有父亲,听说他在解放前得急病死了。家里成份也不好,靠母亲在文史馆工资过日子,定居在美国的舅舅和姨娘经常接济她们。住的自家私房,日子还过得去。上山下乡时,姐姐先去了黑龙江插队,回城无望已在那里结婚成家了。自己和同学们被分配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几年自己吃苦耐劳坚持着,回上海是不可能了,何况自己出生成份又不好,看样子一辈子要在大西北了。年龄渐大,想找个合适的江、浙人,成个家算了,没有其他企求,可南方人太少,嫁其他省的人,生活不习惯,适应不了,日子也没法过。后来经人介绍,碰到了现在的这个丈夫,倒也是你们临水人,是个退伍兵,回农村后,自己靠兵团工作的亲戚,把户口落下来,在这里上班。初见面时,看他人挺老实的,当时也看不出有明显缺点和不良嗜好,也就将就算了。

等到结婚后过起日子时,才发现是“肉头”。家里什么事也不上心,再急的事他不急。除了上班,就爱玩,打扑克、下象棋等(那时还不玩麻将),只要有得玩,成天整夜饭可不吃、家可不回、觉可不睡、幼儿园儿子不接、妻子生病别人帮忙送医院……

说得她痛心疾首,生气骂他,也不还嘴,也不说话,也没脾气,事后依然故我。妻子想吵架也吵不起来。有人玩时他就走,人家知道他情况,就不让他参加,他就在旁边一直看到最后,如果中间有人有事或倒水上厕所他就补位直到结束。人家轮流玩,他一直坚持到最后,只有所有人都不玩了才罢休,最多时连玩三十八、九个小时不下场子……还嗜烟如命;不肯洗澡,身上衣服尽是烟味……刚结婚时,还能听老婆督促,后来说什么也不理睬了,晚上不洗脚,妻子不让上床,他就单独睡,也等于分居着。

家务带孩子全是她一人操持,难能指望他一星期做上几件事。中午做饭时,让他去商店买盐,等着用,他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不愿意家事外扬,他更是肆无忌惮,日子过的苦不堪言;若离婚,孩子又小,况婚姻事,身在西域苍凉地,远离故土亲人,个中困难,谈何容易;也只好凑合一日算一日;这不,自己上班、家务、带孩子太累。这次又把儿子带回上海他外婆那里,他现在更是整夜不归了……一气之下,与单位调了假,说回上海,门一锁,买了张票到你这里住几天……等把心情调济好再回去上班。

想我欧阳华襁褓之中就没了父亲,靠寡母弱姐相依为命,含辛茹苦长大,又下放几千里的荒凉西域,曾是古代囚犯从军都不去的地方,更不堪的是又误嫁如此男人……人生的不幸已极。幸偶然间遇见你,仿佛就是我今生苦寻觅等待之人;可惜相见恨晚,已过了韶光良辰,无法再嫁,命中注定如此,蒙你怜香惜玉,又念同乡孤女,以真情相待,使我十分感动,与你一场相爱,应是前世修下的缘份,才让我人生有了盼头;否则不然,我活在这茫茫人世间又有什么意思?

原来是如此这般……

欧阳华在这里住了四天,秦唯一直陪着她,她那弥失的情感仿佛在这里得以补偿,说她多年来难得最快乐的几天。秦唯把她回新疆的火车票买好了,两人已到了难分难舍的景况。也难免儿女情长,不能自持,私下约定做一对秘密夫妻,今生今世,不舍不弃,真心永远———偷情的狗男女往往都会这样。

他们在西北几年,虽相隔几千华里,每年都会鹊桥暗渡,相逢在一起过几天蜜月。偷情人个中恩爱无法细说。每次临别都难舍难分,今生无望夫妻,誓约来生缘。

不久秦唯转业,带着随军的妻子女儿,回到故乡临水。

知青回城安排的政策松动时,开始少量,到后来大批回城时。上海知青回城的政策是:已结婚成家的知青人员,上海是不给安排接纳。所以当时就有许多知青为了能回上海,就不顾一切的抛弃已有的婚姻和家庭,造成历史性的一场“孽债”。

欧阳华已婚成家,还有了孩子,配偶又非沪籍,政策已明确规定。几次提过离婚丈夫就是死活不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回上海已是不可能的了。大批的同学都陆续回去了,新疆决不是欧阳华能栖息终生的地方,通过她丈夫的舅舅关系,全家一起也来到临水;虽然没进大城市,但毕竟是曾经的桑梓地,鲜虾活鱼、四时菜蔬等副食应有全有,供应比上海还好,往返距离方便而临近,也就很满足了;更何况与秦唯他们一家先后一起同来到这里。可以天天相逢、日日会面,不再有千里鹊桥暗渡的劳雁之苦。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秦唯妻子就是临水人,回到她的家,亲戚熟人也多,两人的私情容易被人察觉,相聚时更加隐蔽小心,免生事非,影响家庭稳定。平时只得把情感留在心底,珍藏着这段难断难续的不了情。

有时秦唯去外市出差有事,欧阳华总会瞒着丈夫借口也说去上海,与情人相逢。她姐姐欧阳云一家从东北也回上海安排了,与她妈妈一起都住在自家的私房里。全家只有姐姐知道他俩的关系。每次他俩回来时,欧阳云都把他俩安排到自己在单位里分的房里,全家人都不知道。

二人恩爱有年,已是情深似海,一对情感型的男女,在这恨天孽海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已无力自拔。双方知道今生今世谁也离不开谁,也只好任其沉沦,直至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在所不辞。

两人虽好,但欧阳华家庭的历史始终是个谜。有些她自己不愿多说,怕秦唯敏感顾忌,影响了二人的情感;还有就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甚至她母亲都不知道。她父亲是在江北解放区去世的,而她们家在上海还未解放,好多事情一直搞不清楚。

回临水也有好多年了,这一次欧阳华回去后不久,从上海打电话让秦唯去相会,并说有重要事情告诉他。秦唯就为单位出趟差,早上班车,下午就来到上海姐欧阳云的单位宿舍。欧阳华早在这里,就一起到饭店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见她今晚兴致特高,秦唯受感染,与心上人幽会外地,当然是人生难得的春宵良辰,一面迎合她的情绪,一边寻思:她现在能有什么好事要告诉于我?

两人酒足饭毕后,就早早钻进欧阳云的那独间宿舍,进去后把门反锁,隔绝世间,两人天下,自成洞天,迫不及待的脱衣解带,滚到了一起……古人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这对男女,情天恨重,孽海冤深,已到如许一大把年纪,还如少年般不知羞耻,尽情风流醉死生……

几番雨散云收过,欧阳华偎依在情人怀中,一条玉藕环绕秦唯颈项,如初春少女,柳眉含春,艳若桃花,难掩兴奋,轻轻的问情郎:"你知道我今宵为啥这么高兴吗?"

“是不是我们久别胜新婚?今日难得一风流?”

“尽管猜的不对,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才使我有幸福和快乐。不过古诗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你我两心永爱。暗飞比翼在人间,美好良辰会有时。今天要对你说的是我家庭中另一件大事———如乌云黑雾,整整压在我母女三人头上三十多年……”秦唯一听,吃惊不小忙问到:

“什么大事?这样重要?”

“你想听吗?”

“当然,只要有关你的事我都想听,更何况如此重要。”

“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当然知道,你以前在西北对我说过。”

“你不知道,连我和姐姐,甚至我妈妈都不知道,你可能知道吗?”

“这……”秦唯如坠入烟雾丛中。

“那你就快说吧,好让我也高兴高兴。”

“你也想高兴?可你是我什么人?”欧丽华娇嗔的问到。

“我是你心中的天下第一人。”

“不可能。”

“为什么?难道你心中另有所爱?”

“当然,我心中第一人应是生我的阿娘,在那无父的动乱之秋,一个人艰难中将我姐妹抚养成人。日做爸爸夜做娘,千辛万苦无法叙说……养育之恩重于泰山,永难还报不尽;其次是我阿姐,手足情深相依为命,从小新衣我穿,好吃让我,处处为我。宁可自己吃苦,也要让我高兴,虽没有父爱,母亲和姐姐的关怀,让我感到了家的温馨和亲人的疼爱,应该是我人生第二人吧?”

“母恩的伟大是至高无上的,世间无人可比……”

“至于你:相逢萍水中,一遇倾心,数年来心心相印,感情至深,不是夫妻胜过夫妻,你给了我宝贵的爱情,给我做女人的快乐,给我情感上的升华,给我人生的希望……应是我心中第三人,可以吗?”

“我受宠若惊,没能为你做点什么?仅是一点儿女私情,也无法让你得到幸福美好的婚姻生活已是内疚不已,你却如此挚爱情深,惭愧惭愧!”欧阳华也动情说:“我已十分满足了,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让我们的心永结连理,直至今生来世。”

以前你听我说过了一些我们家的情况,其实好多事就是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父亲原来是国民党军队中的一位中将,毕业于黄浦军校四期。解放大军渡江前夕,他受命带领二十六军守无锡,准备与解放军作战;其实我父亲早已是中共党员,接受党组织指示,在解放军渡江时组织实施率部起义,迎接解放大军;一切准备就绪,突然接到家中来信:说我奶奶病故乡下。

大战在即,身居一军之长,要事如山,起义大事万钧之重无法分身;我奶奶就生了他唯一一个儿子,纠结在这千钧一发,使他十分为难,与同志和战友们商量,估计解放军渡江还有一段时日,现在一切已就绪了。同志都在,认为他人伦大事儿子岂能不去,经地下党组织批准同意他伪装前往苏北,速去速回。

他隐蔽着身份,把我祖母安葬后,准备回时,被当地群众认出举报,一直在国民党军队当官的曾四少敢奔丧回来,岂能让他走脱了。地方政府不明就里,也弄不清我父亲真实身份,就被关押在区公所。

我父亲对他们讲:“我不是什么坏人,以后你们会知道,现在执行重要特别任务,无法和你们说得清,你们必须立即放了我……”他又不能完全暴露自己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和绝密的起义计划;就凭这几句话,人家怎么可能轻易放了他?由于自己百口莫辩焦躁万分,就在被关押的第二天夜里,就实然死在牢房里了。地方上无法弄清他真实身份,只得通知我妈妈回去草草安葬,其他情况也不清楚。

而反动军官家庭们成份就一直背到现在。

尽管解放后孤儿寡母没有受到太大的为难,自己和姐姐从上学到后来插队、入团、入党到考大学都与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没缘分,见人家离开边疆,上大学,跳龙门进城市,一步登天;再看自己要在这荒远农垦师一辈子了,曾无望的哭过几多回;再后来就姊妹俩的婚姻也一直受影响着:有前途、有条件的,谁还会来找我们这些出身成份不好的人,政治上影响人家的前程,甚至波及后代。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突出政治的年代里,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也就只好认命了。指望能找个知我爱我的丈夫,就这样过一辈算了;谁知等来就是这么个人……日子过的没有任何情调,更谈不上什么幸福,心里是更苦了。生活成了煎熬,想过自杀,一了百了算了;又怕妈妈和姐姐接受不了,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更对不起她们了;也只好咬着牙挺着。

就在我最难的时候,遇到了你,才有了重生之感,有了你的爱,是我仿佛看到人生的光明和幸福,才有了活下去的渴望。也可以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当时也曾想过,在我们相爱时,我就是离了婚,凭自己的出身也不可能嫁给你这个军官;更何况你有个好的家庭。

命中注定的事是没法强求的,与你能相爱如此,我今生也满足了。

现在要说的事情,是出在今年春节后,我母亲在家,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我父亲生前的战友、当年的国民二十六军副军长,也是准备一同起义的副指挥长。曾见过他当年戎装,一别三十二载,他就凭一点记忆找到了我们家原来的旧宅。见到了我母亲时,已鬓发苍苍依稀面貌,轻声问到:“老人家,这里可是欧阳杰将军的旧家?”母亲听到有人提起我父亲的名字,惊诧的起身问:“先生何人?老妇是他遗孀。”“老嫂子,在下丛新臣终于找到您了……”

他已在国家科委副部级位置上退休了,一直在找我们。一是看我们生活得怎么样;二是想弄清当时是怎么个详细情况。

当时我父亲走后一直没回来,由于苏南还没解放,江南江北信息不通。知道情况有变,立即报告上级组织,做了应急措施;并同时派人查明我父亲失踪的下落;当时也怀疑国民党特务组织的破坏和陷害,后来知道情况时,由于正急于起义,并率部迎接、配合大军渡江、解放上海等,解放初期百废待兴,无数事情忙碌着。后来曾几次派人到苏北、上海没有了解到你们情况,多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直到退休后,才亲自来寻找你们……要不是今天碰到了一位老上海,这次恐怕也难找到这里……

我母亲听说我父亲原是共产党时,激动得情不自禁的失声痛哭……丛叔叔才知我们家解放后,不但没有享受到革命功臣烈属的待遇,而是一直背着反动军官家庭成份时,大感意外……丛叔叔了解情况后,后悔自责不已。以为全国都解放了,欧阳杰同志的有关待遇是地方政府办理的事,就忘记了他是党的秘密战线上的英雄;而社会上他仍是国民革命二十六军中将军长,是反动军官;就他的真实的共产党员秘密身份,仅限特别支部的同志知道,外人无人知道。他生前对我母亲奶奶都没告诉过,地方政府有关部门就更不知道了……形成如今的结果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幸亏丛叔叔在有生之年能找到我母亲,否则,我父亲共产党的真实身份,就成了千古之冤、永沉海底。

丛叔叔立即赶回北京,带上自己亲笔书写的情况说明书,又让当年秘密支部仍健在的几位知情人各自写了情况证明等,联名直送中组部有关部门……经核查我父亲当年的身份很快被证实。

当丛叔叔带着中组部文件和补发的革命烈士证书到我们家时,全家人不知是悲是喜,我母亲在父亲的遗像前大哭了一场。

老家政府追认了我父亲革命烈士身份,并迁葬公墓。

上海市有关部门按中组部文件为我们家落实了所有政策和待遇……归还房产、我妈妈的政治经济待遇,我现在也可以回上海安排工作;还有补给了一笔巨额经费等等,连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一步登天……有时还怀疑自己在做梦中。

总算摘去了一直压在全家人头上的反动家庭这顶政治帽子。多年来就是一座山,它无形地左右着我人生的一切:从上学、插队、婚姻……太沉重太漫长了;如今感到从未有过的、莫明其妙的轻松———我再不低人一等,再不怕别人歧视,再不自悲,挺起腰杆来做人,自己终于和别人一样,享受着公民的一切权力———年轻时一直梦想的。你们这些出身好的人,是无法体会到我们那些年过着低人一等生活的滋味。

这一切的一切终于来到了!

可惜来得太晚、太迟了!青少年所希望的那一切,现在都已毫无意义了!

到了这般岁月,已走过青春年华,入团入党、大学美梦……都如云烟飘过,散落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唯一的:我可以把户口迁入上海。可如今又有什么意思呢?

生活外地这许多年,把幼时的好多习惯都快忘光了,年轻时的梦想和渴望,如今仿佛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都失去了兴趣。曾经向往的都市喧嚣和繁华感觉不再那么浪漫和钟情,甚至有了排斥和躲避心态……不知是自己年龄的增长还是时代的变迁,发现自己已不再是那孤高自傲的上海人了;也不是新疆农恳或江北人……自己也不知是那里人了,成了个“四不象”。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个样了,让下一代去吧,愿意的话,就去做个上海人,倒是现成容易的事!

……

欧阳华就在这平淡闲谈中说过家中坎坷的历史,让秦唯既感到不可思议,而又不得不惊奇。只有在如许的年代才会有如此的故事,共和国同龄的人们,他(她)们没有生在前辈们那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苦难岁月里,奋斗在血肉纷飞的战场上;也未如后来的下一代人,生在这国强民富百业繁荣的、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却生在了空前绝后特殊的那个年代。他们经历的建国初期一穷二白、物资奇缺的日子,在少年长身体时遭遇的三年困难时期,如今的孩子们能知道整天、整月、长年,一直填不饱肚子的饥饿是什么滋味吗?少年时代的最高理想是能吃饱饭。四清运动、忆苦思甜、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那个亿万民众风起云涌、四海翻腾、五洲震荡的场面……在求学的年华,学校数年停招,上山下山、远家离亲的孩子们,独立生活在荒村野舍所遭遇的困顿和煎熬,前途是那样的无望……等数年后历经磨难回到城里后,就那么一纸政策,这世间又增添多少破碎的家庭、多少孽债弃儿?权宜的婚姻、住房、待遇、找份拿工资的差事还未安定下来,又开始了砸饭碗……共和国的政治家们又创造了让千百万民众心惊肉跳的词汇———下岗!

有多少人为此丢魂失魄?有多少家庭经济无着,生活陷入绝境?

对多少人来说就是个灭顶之灾!

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今生今世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共和国富强伟大,可与共和国同龄的人们却是最不幸的一代人!

怨天尤人吗?没有必要。命运是不存在的东西,摊着了,碰到了。欧阳华不知不觉中已是中年,秦唯每见她头上那日见其多的白发,不忍心告诉她。让她不知,想让她保持青春不老的心态,永远自信、自矜———她一生中受的委屈太多了。

夜已深,两人没有睡意,恩爱半辈子的情人曾拥过许多风花雪月,不再那么五彩缤纷,延连到如今,相互更加那么依恋,而越来越是那么深沉,成了生命中的炭火,经久越炽。

野花的香艳难免犹带些苦涩,可奇异的芬芳又是那么夺魄醉人。欧阳华的丈夫回到临水后,指望他离开了那农恳兵团的环境,又这么大岁数,会改变自己的旧习,一起过正常的家庭日子。谁知依然故我,只要有得玩仍然昼夜不回,见人家在路灯下象棋,他能接替人家下到天明……抽烟时早上一根火柴可以连接一天……随岁月无情,牙齿被尼古丁薰成黑色又腐蚀掉光了,就装一副假牙,有时不舒服就瘪着嘴,一样乐此不疲。有时夜间连续咳嗽,无法入睡,他就拚命抽烟,说是以毒攻毒。脸上浮肿,几次勉强在医院治疗,病况已明显呈现。老婆、孩子、亲戚朋友及医生的话,全都不听,仍然依旧,他就这样与别人、自己都别劲。欧阳华已毫无办法,这一辈子的努力,也只好彻底放弃———随他了。

欧阳华问秦唯:“当年在西去的火车上第一次相遇时,我曾对你说过假话,不知还记得记不得了?”

“说的什么话?”秦唯有点茫然。

“就是说你们家乡地主要吃活人脑子的事,现在我正式告诉你,那个该死的老地主,就是我的爷爷……”

又是一语惊人的事,让秦唯再次茫然:“你们家那来这么多故事?要知道这个老地主是家乡人民深痛恶绝的人物,你与他扯上了绝不是什么好事,会遭人恨的。”

“那也无法,谁让我父亲是他生的?”

“既然是他后代,你们怎么不是一个姓?”

“听过一个故事:有人把一位姓秦的文人带到奸相秦桧坟前,大家规定每人都写诗骂他,想来为难这位姓秦的才子;谁知他略加思索的写下了‘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流传至今的名句,来表明自己对大事大非的态度。前人作的坏事,后人也无法去改变。血缘关系是客观存在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呵,你说我,你的前人更是骂名千秋”聪慧狡黠欧阳华,也敲击他一下,言下之意———咱俩的前辈都不是什么好人。秦唯焉能不解,一时无语。

“曾听母亲给我们说过一些:她只知道苏北曾家是个有地、有庄院的地主。我父亲从小跟我奶奶住上海生活读书,后入黄埔,供职军界;沪淞大战后,父亲随军撤内地,直到光复后才回沪与我母亲成家与我奶奶一起住现在的地方。因他随我奶奶姓欧阳,我们家没有姓曾的。在忆苦思甜阶级教育宣传的典型材料中,全国人民都知道苏北有个恶霸地主,要吃佃户家女儿的活人脑子,骂声一片。后来奶奶才偷偷的告诉我们说;那个老地主就是我们的亲祖父……简直就是骇人听闻,恨自己怎出身在这个魔鬼家庭?听说奶奶是老地主的后老婆,关系并不好……老辈们的事情,我们也只言片语偶尔听说,弄不清,也不想知道。我祖父为人刻薄,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也可想而知了……

“你父亲生前突然遭家乡人的暗算,是不是与曾家前辈有仇,也掺杂在里面,否则正是人生英年之时,怎么就会突然死了?”“这个谁也不晓得。前辈的冤仇恨怨都是解放前的事,连我死去的父亲恐怕都不知道,何况我们。据说地方政府也曾查过这事,谋害致死被排除,很可能偶然急性病。在当年你们那里是没有医生的,听说我父亲性格比较刚烈……命运就如今这样子,假设、如果是不存在的。该落实的政策也落实了,也别无所求了。我姐姐已退休在家里享清福,自己也快了。等我退休后,咱们一起出去旅游吧,再回新疆兵团去看一趟,曾经怨恨的伤心地,离开多年后又让人十分想念的地方。那里有我的青春、有我梦幻的年华,虽然苦涩;但还是让人回首的地方。也让你了解到,新疆这个诸多让人谈说的地方”

“从西北再去周游祖国各地曾经向往的名山大川。年轻时想去,因为要工作上班,挣钱养命,没有时间,条件又不允许,退休了,趁双腿走得动时,各处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枉人生一遭,百年明日剩几何?等到那天感到累了,快走不动时,咱们俩找一处僻静的深山野岭的树丛中,一起手拉手跳下悬崖幽渊,幻化为谷云岚雾,融入了绿树芳丛,也就一了百了,难道不是人生最美最浪漫的佳话吗?”

“怎么,你准备要殉情?”秦唯惊诧的问。

“怎么你是不愿意?还是害怕了?”

“那倒不至于,好象我们不再是殉情浪漫的年纪了?”

“谁说一定要情痴在少年?若把人生尽赋予春风一度的话,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霜叶红于二月花,古人如说;难道你我不是吗?”

“只要与你在一起,愿随天上人间比翼飞。”是此时此刻正是欧阳华在醉梦幻迷时,就顺着她的思路去助澜推波;更何况要殉情,也是以后的事,用不着现在较真,拂了她的思绪,唯紧拥着心上人,且尽情享受这今夕良宵。

怜香惜玉几人懂得,多少人把偷情视为娱乐,用金钱权利互为交易……那只能是动物本能的一种低级行为;情感的升华、精神的融汇、灵魂的飘渺,几人得无我境界?

爱情是心灵津汁漱灌出来的仙葩,是万物之精气,是超越天地宇空的永恒。欧阳华原是时代造就出的怨女,人生的不幸、家庭的不幸、特别婚姻的不幸等,集中在一个孤弱的女人身上,没有夭折在遥远的西域苍凉地,能活下来,应是庆幸的。

秦唯何尝不是?刚毅的男人最不愿意向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痛苦,视为懦弱。相爱是缘份,缘份又是什么?是机遇、是偶然、是触电、是化学反应、是命运的安排等等,谁也说不清;能相爱至生死,人生几人能有?

还有客观的现实造就如此。

秦唯由别人介绍认识现在的妻子。结婚后,和其他军干一样每年一月假期往返,长期分隔千里相逢苦短,团聚时如客如宾,相互也看不出有什么缺点和不谐。等到随军后,长期生活-起时,才发现这般让人难理解:情趣、爱好没有倒也罢了;而原来就是一块有血有肉的石头。永远焐不热、爱不起的冷血,不解风月。生活中见不到微笑和温情,面对是一张永无表情的素脸,就是床第间,也如僵尸般……让秦唯苦不堪言。

曾想过离婚,怎奈为孩子于心不忍,又置她一生何如?思前想后,宁可苦自己,也不伤到别人。信守执子手,偕白头之诺……有人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犯罪!在如今的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家庭又有多少?谁人知晓。喜新厌旧、无爱的婚配彼此几多?不道德也罢,犯罪也罢,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守着这无情的婚姻岁岁年年。

阴阳差错间碰到了欧阳华这个冤家,自从千里投怀后,两人相见恨晚,才真正的找到了人生的知音和情爱。欧阳华激情如火融化得秦唯如幻如仙,才知道女人是创造人间一切幸福的源泉。温柔乡中,女儿国里,群芳烂漫就看各人缘份了,与她在一起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完整,看到了人生的彩虹。

拯救了双方的人生、家庭及孩子。说来奇怪,却又现实。

不正是这段婚外奇缘所意外的吗?

没有她与秦唯的邂逅,欧阳华就是活着,现在的家庭即婚姻肯定是不复如此了。

为了孩子有个家庭,还要继续着。因为有爱情给予的精神源泉,欧阳华克服生活中的诸多困难而自强地活着;因她心中有爱、有着精神支柱和靠山。

两只野鸳鸯,并飞在奈何天里,旁人也无需说什么。如把天下婚姻的不幸的人分两类的话:那就是聪明现实的人———为钱而活着,一切正常;还有就是痴心呆傻之人———为一个不着边际、无结果的一个情字活着,一生在痛苦中挣扎;甚至万劫不复……还至死不谕。话又说回来,如俩男女真如己说,去殉情幽谷深山———岂不成了当代粱祝、中国的罗密欧和朱立叶!如此情圣,定胜古人、冠天下———世人等待全新的、绝杀的、现代版的爱情故事出现吧。

果真是这样,那她家又出了奇人了,是爱情美的化身。

家乡的变化是巨大的,还有那亘古不变的国税钱粮,现在都不缴了,而且政府给种粮户许多优惠政策和现金补贴,这是从盘古开天劈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文字记载以来历史巨大变革的大事件!这简直就是中国的天方夜谈。就是因为“闯王来了不纳粮”一句口号,老百姓就跟着造反了,推翻二百七十多年的朱明王朝。就这一项政策推动了历史,起到改朝换代的作用,现在农村中就这样轻描淡写中实行了!

农村的医保、养老、福利、基础、交通等投资已逐步完善到位。

农民自建大面积住房、绿色粮食、蔬菜食品、新鲜空气的田野风光让城里人羡慕不已。曾几何向往城市户口,如今农村的户籍,城里人别想进得去了。

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在秦唯他们这一辈人脑子里,这些就是昨天和今天的事情;年轻人可能是感受不到这些。而这些确实存在着的。要让孩子知道,才懂得什么叫生活。

所说只是星点细微,而现实社会的发展,是大海中的狂涛巨浪,无边无际,让生活在其间的人们目瞪口呆,社会的发展得太快,甚至叫不可思议。

下一步农村要实行种地租赁制,把承包的土地入股,由统一种地人和公司经营规模化生产,大多数农民按股份分红利,也就是坐在家中不劳动也得钱。

回到故乡,往事的回忆已支离破碎,只有深爱她的游子才看出眼前与昔日的巨大差别,不只是四檐拖地的稻草泥屋被小楼替代;掩埋在荒草丛里的野径古道早被水泥路面高速公路和钢铁大道的路基所埋没;绿波渡口上已是长桥跨水连岸……人们出门不再靠步行了,电动车、摩托车、农用和公共汽车、市际、省际班车、大巴四通八达。从老屋到小镇也只有十几分钟行程了(不再是秦唯幼时与外公要走两个多小时,过两次渡船),到上海也就四个多小时,县里的火车站就建在老屋边的土地上,跨上了停靠的列车,不就等于到北京了?

晨雾漫漫轻烟枭枭,座座楼舍半隐半显绿树丛中,鸡鸭喧闹,狗叫羊吆,六畜声欢。站在崭新的砼预制装配的水渠边,把闸门一开,汩汩清水随意淌向禾丛深处。缕缕稻香阵阵蛙鸣,万顷良田,一片生机盎然,亩亩高产年年丰收;机械化、电器化、现代化的农业,早已不是面对黄土背朝天那曾经的农耕日月了,人们已告别了种田的辛劳,却得到的是现代农业中机械化电器化的享受;更有乡亲们脸上身上精神上的那份欣喜。

对老人们来说,有时不知是现实还是在做梦。没什么要想的事了,就是为多活几年,碰到了千古盛世,怎不爱人间!

欧阳华听说故乡的如此变化,不由怦然心动,让秦唯帮她回烟村开发区买座小别墅,说俩人要一起去乡间共度晚年……又是异想天开!

祖上的事也许连不着你了,可自己的事也应敛迹。俗话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

爱是深沉的,浪漫的女人总会拨动得男人心颤,让你思绪不暇。

2011-1-26日下午初稿

2011-2-23日上午三稿

2011-8-23日上午四稿

2011-12-6日上午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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