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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北岸

时间:2022-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柳子伸手要擦时,意识到梦早被惊醒了,狠狠地用左手在右手上掐了一把。苗蛋讨了个无趣,拉开厨房门看见了晚饭时的洋芋包子拿了一个走到柳子身旁嚷着要蘸醋汁。柳子涂完鸡蛋清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骗苗蛋说家里没醋了。柳子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流了一会眼泪,起来后便决定要对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皱纹下黑手。白天,柳子将切得薄生生的黄瓜片贴得满脸都是。苗蛋说柳子像百货商店里的瓷娃娃,脸上油光油光的,很假。

南岸,北岸

南岸和北岸之间没有河流,隔着它们的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苗蛋从被窝里爬起来,柳子一把将他按下去:“祖宗,感冒了!”

苗蛋爬在枕头上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窗户。柳子命令苗蛋再睡一会儿。

苗蛋从被窝里爬出来指着窗户问柳子:“妈妈,那是啥?”

柳子转身看了看:“没啥。快睡!”

苗蛋挣脱柳子的大手指着窗户:“妈妈,我说的是阳台窗户上的那个字印。那儿是不是贴过结婚的字。”

马路对面是一片低矮的瓦房,柳子从来不拉窗帘。透过卧室的窗户,柳子看见了苗蛋手指的那个印痕。

“囍,那叫囍,红双喜。”柳子说着一把将苗蛋拉进被窝。

柳子转身朝那个印痕看了一眼。真是十分奇怪,那个大红的囍字剥脱了有两年了,平时不注意,冰花织上玻璃的时候偏留出了那个字的印迹,像是逃避着似的。

再入睡的时候,柳子梦见了母亲。柳子喜极而泣。柳子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去哪儿了,真想不到在这儿见着您了……”柳子还没把话说完,眼泪就从梦里溢出眼眶来。柳子伸手要擦时,意识到梦早被惊醒了,狠狠地用左手在右手上掐了一把。

多少年都没梦见过母亲了,母亲想柳子了吧。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要柳子将她埋在叠翠坡。母亲说那儿离城近,将来柳子有个冤情怨气找她诉说的时候方便。泪花在眼眶里漂圈圈,柳子连忙低下头笑着跟母亲开玩笑说:“妈是想让我多来看望您吧。”

中午苗朵放学回来吃饭时,苗蛋拉着苗朵让她看窗户上的那个字印。冷冷的阳光早让玻璃上的冰花销匿了痕迹。苗蛋指上去的时候傻了眼。苗朵烦腻地瞪了一眼苗蛋。苗蛋噘着嘴巴嘀咕:“早晨明明有来着,怎么就不见了。不信你问我妈去。”

苗朵已经走到客厅里了,扬起嗓门说:“问你妈干啥。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那个字就是我贴上去的。我贴的时候还念过咒语了。”

苗蛋不知道咒语是什么意思,带着被赦免了似的喜悦追进客厅问:“真的吗,姐,那些字真是你贴的吗?”苗蛋立即又噘起嘴巴抱怨:“你怎么没让我贴。我也要贴。”

苗朵哼了一声说那时候你还没被你妈生出来呢,完了俯下身子在苗蛋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苗蛋跑进厨房拉着柳子央求:“妈妈,妈妈,你和爸爸再结一次婚,我也要贴那些字。”

柳子正围着灶台炒菜,油烟机轰响着。柳子没听清苗蛋在说什么,命令苗蛋:“去,叫你姐来吃饭。”

苗蛋拉着柳子的护裙又央求了一遍。

柳子扯起嗓门吼起来:“往出滚!”

苗蛋被柳子突然的转变吓坏了,猫一样溜出来。

围在饭桌上吃饭时柳子看见苗蛋被吓着了,伸手给苗蛋夹了菜,将语气调软了点说:“照这样下去,你爸马上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去贴囍字。大红大红的囍字。不过,你爸要再结一次婚,那个新娘子就不是我了。”

苗蛋见柳子给他夹了菜,胆子重又壮了起来,盯着柳子问:“妈妈旧了吗?”

柳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蛋儿咋这么会说话呢!呵呵,旧了,旧了啊!”

苗蛋没搞清柳子的情绪,追问:“妈妈能变新吗……”

柳子一把将筷子拍在餐桌上命令苗蛋快吃饭。苗蛋嘴角上粘着的米饭粒被震得颤来颤去。

苗朵去上学了,苗蛋睡了午觉。柳子望着远处的叠翠坡发愣。母亲这会在干什么呢?

叠翠坡上的坟头都是早年落下的,没有规划。后来的墓地被规划到了更远的地方,叠翠坡上很少有人去扫墓了。很多墓地上都已看不见凸起的坟头了。大约再过十来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母亲的坟头也会不见了呢。

柳子伤感起来。如今,母亲活过的痕迹只留在柳子心里,等柳子也被黄土埋了的时候,母亲活过的痕迹也就完全湮灭了。到那时候,没了坟头的墓地上连母亲死过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吧。母亲就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吧。

冷风掠过那一片低矮的民房席卷上来。柳子拉了阳台门走进卧室里。天色阴沉下来,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晦暗。越过大床,柳子看见了映在穿衣镜里的自己——一个暗旧模糊的影子。许是太远了吧。柳子绕过大床凑近了,果然实在了一些。但那份暗旧仿佛越发深沉了。

呵呵,苗蛋也真会用词啊,多陈旧啊,散发出霉味了。

发际线仿佛比从前高了点,额上爬着些横的细纹,眉心上的八字纹像被谁强调了两笔,还有眼角上的鱼尾纹在排兵布阵。细细看上去,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留着原来的影迹的。不都是新添的吗?那么多新添的迹象,怎么就拼凑出个旧的柳子来了呢?

柳子再细看时,发现眼角的那滴泪实实在在是新添上去的。新得让人不忍拂去。柳子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啜泣起来。

昏黄不一的灯光渐次点缀出南岸的夜色来。苗庆峰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柳子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鸡蛋清。苗朵在书房里写作业。苗蛋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苗蛋问柳子为啥往脸上涂鸡蛋清,柳子说:“为了让你老妈我变新点。”苗蛋嚷着也要涂,柳子说:“出去玩,别烦我。”

苗蛋凑近沙发嚷着说:“爸爸陪我玩!”

苗庆峰扬起脖颈在苗蛋脸上亲了一嘴脆生生地蹦出两个字:“滚远!”

苗蛋讨了个无趣,拉开厨房门看见了晚饭时的洋芋包子拿了一个走到柳子身旁嚷着要蘸醋汁。柳子涂完鸡蛋清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骗苗蛋说家里没醋了。苗蛋说他看见案板底下有。柳子说那是酱油。苗蛋说要蘸酱油。

柳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苗蛋吼起来:“想吃就吃,不吃拉倒,又不是死了爹的孩子,光知道来烦老娘。”

苗庆峰朝卧室瞪了一眼,转身在沙发上睡了。

苗蛋吓得把包子放回厨房蹲在地上看电视上人们莫名其妙的哭哭啼啼。

准确地说,柳子是在看见穿裙子的徐会计时正式打响了和皱纹之间的战役。

七月的天气,不到十点钟,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晒得蔫蔫的。柳子戴着凉帽怀抱着一个大西瓜,胳膊肘上挽着满满的菜篮子,苗蛋吸吮着五分钱一根的橙汁冰棍跟在柳子身后心不在焉地走着。

道边不知名的树木是春天时新栽的,上面挂着有限的几片小叶子,它们在地面上投下一坨稀薄的影子。柳子累了,选了一棵树荫稍浓的一屁股坐下来。苗蛋看见柳子坐下了索性原地踏步了。柳子让苗蛋快点。苗蛋嚷着说走不动了要妈妈抱。柳子说你也不看看妈妈提着菜还得抱着瓜哪儿有多余的手去抱你。

等苗蛋磨叽到跟前时,柳子看见冰棍上消融的水迹在苗蛋细瘦的胳膊上晕染出几道脏印子便命令苗蛋将冰棍扔掉。苗蛋不听柳子的又怕柳子会去夺他手上的冰棍机警地后退了一步。苗蛋吃完冰棍将冰棍里的小木棍扔在地上用脏兮兮的小手擦了一下嘴巴然后在小背心上顺手一抹。柳子憎恶地瞪了一眼命令苗蛋把小木棍捡起来扔进对面的垃圾箱里面。

苗蛋走到垃圾箱旁边的时候回过头冲着柳子喊起来,妈妈快来看妈妈快来看。柳子攥着凉帽扇凉凉没起来,问怎么了。苗蛋又喊了一遍。柳子慢踏踏不情愿地走过去,原来是一片被晒蔫了的西瓜皮,上面爬满了瘦黑的小蚂蚁。柳子看得心里有点潮便又慢踏踏回到那片树荫下。

苗蛋捡起一片皱皱巴巴的瓜皮跟过去问柳子那片瓜皮怎么了。柳子说它老了,就像人老了,脸上会起皱纹。苗蛋说在水里泡泡就会年轻过来。柳子说那就不叫年轻了,叫水肿了,那样它会烂掉。苗蛋追问瓜皮会死吗?柳子不耐烦地转过身说不知道。

那个时候徐会计从马路上走下来,打着阳伞,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脚上蹬着水晶一样透亮的高跟凉鞋。

柳子远远就看见是徐会计,柳子想自己一定不能起身,一是自己肯定一屁股土,二是要让徐会计知道自己对她有多不屑一顾。可是徐会计瞅都没瞅她一眼就直杠杠从她眼前的马路上走过去了。柳子差点没气爆。

苗蛋望着徐会计远去的背影兴奋地说那个穿裙子的阿姨真漂亮,像画儿上的一样。柳子腾地站起来拽了苗蛋一把命令他赶快往回走。苗蛋不知道柳子怎么了,虽然有些怏怏不乐,可柳子脸上堆积着厚厚的气愤,苗蛋只好悄无声息地快步走起来。

苗蛋三两口吃完了一牙瓜将瓜皮放在阳台上说看看它会不会变老,如果真变老了要把它泡在清水里看看它会不会年轻过来。没几天,瓜皮不惊不险地缩成了一团。可苗蛋早已经忘了他的实验。柳子便将瓜皮扔进了垃圾箱。

扔那片皱啦吧唧的瓜皮时,徐会计的影子在柳子眼前放电影一样又从那截马路上走了一遍。那么年轻,那么曼妙,那么趾高气扬,那么不可一世。柳子感觉心里有一群瘦黑的小蚂蚁在蠕动。

女人不是长老的啊,女人是被女人比老的。柳子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流了一会眼泪,起来后便决定要对脸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皱纹下黑手。

七月,屋子里蒸腾着呛人的狼烟。柳子对着镜子咒骂二十五岁以后的自己:真是个死人,皱纹大张旗鼓成群结队在入侵,自己却睡得像个死人。也不知柳子听谁说的,女人二十五岁一过就开始走下坡路,保养要乘早。

白天,柳子将切得薄生生的黄瓜片贴得满脸都是。苗庆峰阴阳怪气对着苗蛋说家里什么时候多了只金钱豹。晚上,柳子将黏在蛋壳上的鸡蛋清用食指揩下来涂得满脸都是。苗蛋说柳子像百货商店里的瓷娃娃,脸上油光油光的,很假。

柳子洗完脸在镜子里观察了好久之后蛋儿蛋儿地喊起来。苗蛋正屏气凝神偷偷剥金钱树上的叶片,听见柳子喊叫时吓了一跳。怔了怔搞清楚了喊声是从柳子的卧室里传出来的,站起来换了一副笑脸屁颠屁颠跑了进去。

柳子抱起苗蛋亲了一嘴,也许是满足感也许是被亲得有点痒痒,苗蛋咯咯地笑起来。柳子细声细气地说还是小男人好对付。苗朵将铅笔盒重重地扣起来。

“能看见皱纹吗?”柳子抱着苗蛋甜甜地问。

“能。”苗蛋在柳子脸上细心地寻找了一会儿干脆地回答。

“没那么深了吧?”柳子的声调降下来。

“深。”苗蛋没看明白柳子脸上的表情。

苗朵在书房里扑哧笑出了声。

“你别笑,有你笑不出来的一天呢,那一天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苗庆峰狠狠瞪了一眼柳子,冲着书房说:“朵儿早点睡,别太累了!”

柳子狠狠地对着苗庆峰回敬了一个白眼。

夏夜的月光总是十分皎洁,像在低语又像在倾听。窗纱在微风的吹送中轻轻浮动。苗朵屈膝望着高空中的明月。如果母亲活着该是什么样儿呢?也会有人朵儿朵儿地将她搂在怀里,也会有人朵儿朵儿地唤她吃饭。也许母亲该是像那月光一样的吧,安静、温柔、贤淑……

苗朵正想地出神的时候,听见苗庆峰和柳子在卧室里争吵起来。尽管他们将那些放在白天里可能会决堤的争吵声压得扁扁的,但苗朵还是听明白了他们围绕着徐会计在争吵。

听着那些争吵声,望着高天上弥散下来的月光,苗朵觉得人生漫长起来。

冰箱里塞满了鸡鸭鱼肉,想起那些气味柳子就反胃。按说柳子到了该发福的年龄了,可柳子瘦得皮包骨。苗朵每次回来都要将冰箱填满了再走。柳子每次看见苗朵大包小包拎进门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过个七八天,那些大包小包都得送进垃圾箱。但柳子不能去阻止,如果不是惦记着自己的吃食,大概连苗朵都没有理由进这个家门了。腊月二十九的时候,苗朵照例大包小包将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柳子依着门框连连叹息:怎么吃得完,怎么吃得完哦。苗朵说吃不完就等我正月初三回来帮你吃。

苗朵走的时候柳子躺在卧室里没出来,只叮嘱苗朵把门带上。柳子躺在床上开始计算正月初三到底有多远。年三十儿柳子在阳台上坐了一整天,楼下的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起来什么也挡不住人们过年的心情。那么厚的雪,大街小巷里依旧是人满为患的样子。三十儿晚上柳子没吃饭就上床睡觉了。一阵劈劈啪啪的烟花爆竹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柳子。窗外的夜空中此起彼伏地绽放着各式各样的烟花。等那烟花爆竹声渐渐散尽的时候柳子怎么也睡不着了,摸着黑吃了片利眠宁。初一一大早照例是鞭炮声将柳子从睡梦中惊醒的。起床的时候柳子感觉有点头晕,两眼直冒金星。大概是饿着了。柳子烧了个鸡蛋汤。可是中午吃什么呢?也想不出有什么想吃的。最后,柳子决定中午吃个西红柿韭菜面。打开冰箱翻来翻去没找着一根儿韭菜。柳子便穿戴整齐出门去买韭菜。

搁在平时,韭菜也就是个韭菜,可是天越冷、越近过年的时候各种菜的价格就像洪水一样暴涨起来。到年三十儿下午的时候韭菜已经卖到十块钱一斤了。可不管涨到多少钱,大年初一出门买韭菜也只能是抱着万一有的侥幸了。因为三十儿下午的鞭炮一响、对联一贴、长面一吃就算是正式过年了。菜贩子们也要收摊过年的。别说菜贩子,街市上几乎所有的门面都是紧扣卷帘,只有红堂堂的对联和门神守着本分服帖其上。更何况今年的年跌到了三九茬茬里,冻死娃娃的天气,仿佛一整个冬天的寒冷都积攒到了过年这几天。从腊月二十六起下了三天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城镇封锁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大街上的路面在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下板结成了疙疙瘩瘩的冰面。天冷路滑,柳子走得小心翼翼。

南岸是座小城,但平日里的南岸从未因为小而显得宁静,大街上、小巷里、十字路口,柳子老有一种快要被人淹死的恐惧和恓惶。远远望上去,那此起彼伏骚动不息的人流如涌动在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没完没了恼人的年倒是有它好的一面,将各家的欢乐各家的争吵各家的阴霾都关起来,街道上安宁下来。这个时候,柳子可以从从容容看看自己生活着的这座小城。街上空落落的,只有怪戾的寒风东游西荡走街串巷,像个不良少年。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楼丛。从楼丛望上去,头顶上撑开一片低沉灰漠的天空,分布着被风吹散的流云。

顺着食苑楼往下走,那些大小门面房上样式各异色彩纷呈的牌匾比平日里愈加显眼,西北红火锅城、薇薇新娘影楼、老味道石锅拌饭、百灵擀面皮、秋豆豆童装、点点童屋、幼儿园、大河戏剧用品经销部……看见老万皮衣上色店上的窗花时柳子停了下来。大红大红的窗花,大红大红的窗花啊!现在很少有人过年贴窗花了。

好多年了,柳子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是怎么可能呢?苗蛋的影子几乎成了柳子生存所需的另一种空气。柳子要在其中遨游、呼吸。许多年前的情景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漠,倒像是被越濯越清晰了。

天冷路滑,柳子走得小心翼翼。当她抬头看时,已距南河滩只有几步之遥。平日里的南河滩像个集贸市场,从衣着打扮看,出入南河滩市场的大都是这个城镇的底层,但在这里做生意的,不管是笼在腥臊味儿中卖鱼的还是包裹在腥膻味儿中卖牛羊肉的亦或者是在呛人的香味儿中卖调料的,不管他们身上的油污有多厚,不管他们脸上的风尘有多重,他们都可能是这一带的小暴发户。大年初一,熙熙攘攘的南河滩市场像散了夜戏的戏场只有寒风在游荡。

从前的南河滩是个十分繁华的地方。要说,那个时候的柳子也还十分年轻的,还十分喜欢热闹,十分喜欢逛街,尤其是夏天。柳子带着苗蛋也从这条街走下去,在屁大点市场里逛几乎整整一早晨。苗蛋看见凉皮要吃凉皮,看见桃子要吃桃子,看见杏子要吃杏子。那时候苗蛋最喜欢吃五分钱一根的橙汁冰棍。苗蛋会全身心地投入到那根冰棍的味道里,甚至忘了走路。柳子要一遍一遍回头催促。

柳子想得过于出神了,脚下一滑,好一个趔趄。哎,真是的,怎么又想那些事情呢?柳子紧咬牙关,可是冷风早将鼻孔呛得酸酸的。

从空空荡荡的南河滩出来,柳子手里也空空荡荡的。柳子想大概是买不到韭菜了。不过出来走走也好。平时难得出来走,因为人多,也因为南岸到底是座小城,柳子怕那无所不在的飞短流长。

算起来,苗蛋离开都有十五年了。苗蛋现在也该像风一样在四处游荡吧。柳子伸手挽了一缕过街的风在脸上挨了挨,果然还是那么冷,像蛋儿说的那样,他大概是再也暖不过来了。

苗蛋离开的时候不到十五岁。

那一晚苗蛋推开门对柳子说:“妈,我有点冷。”柳子那个时候正凄惶无助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抬头看见苗蛋像个瘦的影子一样走进来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疼痛。台灯昏暗的光芒弥漫在苗蛋没有血色的脸上,使得他的脸庞显出一种瘆人的白,像是眼睛鼻子嘴巴都被那白淹没了一样,那白仿佛还不收手正在继续蔓延,漫过苗蛋的整个身躯,正在将他稀释。柳子连忙掀起棉被让苗蛋躺下来,苗蛋说:“妈,我还是冷。”柳子将苗蛋搂起来。

妈,几年前我的身体就开始冷了。但那个时候我没有想过要将它暖热。少管所里穿白大褂的那个女医生告诉我病情时,我眼前飘过了你的影子,只有在那一瞬我疯了一样的想要将自己暖热。只有那一瞬。妈,现在,我只想在你这躺一会儿,不是要你暖着我,我知道我再也暖不过来了。

柳子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想让苗蛋听见自己心里的哀伤。可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去,渗进苗蛋稀疏的头发里。

妈,你不要哭。我觉得哪里都比这里好。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现在我至少知道我要往哪里去了。柳子紧紧攥住苗蛋的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妈,你那么好,我怎么还是不想留下来,我什么也不想留在这世上。我走了以后你别想着我。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沉着脸。你们沉着脸的时候我偷偷地高兴着,我说我从此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一点也不留恋。我甚至连你也不留恋。

柳子用被子将脸蒙起来,她怕自己哭出声。

少管所打电话通知了好几次,说苗蛋得了重感冒让家人接回去。可是苗庆峰赌气不去接。少管所最后一次打电话时说苗蛋被确诊为白血病。

苗庆峰走进少管所时,苗蛋正站在大院的旗杆下等着他。从大铁门到旗杆的那段距离是苗庆峰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路,最沉重的路。去少管所之前苗庆峰跟自己说好了不能流泪,不能伤悲,要像平常一样。可是那段路越走越模糊,模糊到有一瞬间苗蛋看上去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苗庆峰停下来,心像落到了地上,胸腔里空得让他想伸手去抓一把。

苗蛋突然叫了声爸。像是平生第一次叫一样。

“东西都拿上了没?”话一出口苗庆峰就觉得自己说了平生最龌龊的一句话。苗蛋没吱声转身向宿舍走去,苗庆峰跟了进去。

那时候,苗庆峰看见了太多的人,苗蛋那些秃头的舍友,少管所里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苗庆峰很感激他们都没说话。看样子,苗蛋什么都没拾掇,他大概什么也不想带走。

苗庆峰摸了摸苗蛋床上薄薄的褥子,然后将它卷起来。也许是人太多了又没人说话的缘故,苗庆峰感觉压抑。苗庆峰由慢而快有些丧心病狂地拾掇着苗蛋的用品,褥子、被子、衣服、鞋子、课本、笔记、脸盆、牙具、饭盒,甚至苗蛋吃剩的半个馒头,甚至苗蛋床上铺着的破报纸。

在苗蛋人生最后的那段时光里苗庆峰和柳子终于看上去像一对夫妻那样用心经营着光阴。苗蛋最后一次走出家门的时候是去医院输液,苗庆峰带着他,柳子在厨房里精心准备着饭菜。可是苗庆峰再也没能将苗蛋带回来。

回想起来,当时也不该将一切罪责都归结给苗庆峰。连苗朵都对天赌咒发誓会记恨苗庆峰一辈子。那时候,柳子和苗朵都以为如果不是苗庆峰在外拈花惹草苗蛋也不会自暴自弃,如果不是苗庆峰动不动对苗蛋拳脚相加苗蛋也不会辍学,如果不是苗庆峰对苗蛋那么冷漠苗蛋也不会变成街上的小混混,如果不是苗庆峰赌气不去接苗蛋,苗蛋的病也不会被耽误……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憎恨苗庆峰呢?是因为徐会计吗?可徐会计毕竟也是可怜人。只能说一切都因为那时候自己还年轻。人啊,要早点知道后来的事该有多好呢?那样柳子就可以不分昼夜地把自己的时间投入在苗蛋身上,那样柳子就可以大大方方放手让苗庆峰跟徐会计去过他们的小日子,那样……可人生就是那样啊,人生是一次性的人生啊!

有时候,恨也会让一个人精神抖擞,但柳子早就认了命,服了老。柳子只希望自己能够把一切都忘掉。只是她无法将苗蛋的影子从记忆深处抹去。当她熟睡的时候,当她穿衣服的时候,当她洗脸的时候,当她吃饭的时候,苗蛋小时候的样子,苗蛋长大后的样子,苗蛋高兴的样子,苗蛋烦恼的样子,苗蛋沉静的样子……苗蛋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记忆里。

也许是老了吧,柳子发现自己时不时会不由自主蛋儿蛋儿叫起来,会时不时跟蛋儿说起话来。柳子自言自语的样子将苗朵吓了好几回。可是柳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觉地就会说起来。告诉苗蛋要穿暖和,告诉苗蛋最近自己好像老花眼了,告诉苗蛋自己打算去趟叠翠坡……

柳子也时不时想起多年前做的那些梦,梦见母亲。母亲说要落脚叠翠坡的时候就是惦着柳子能多去看她,希望柳子有个冤情怨气了找她说说。可这么多年来柳子很少去叠翠坡。怎么好把那些冤情怨气的带给母亲呢?大概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了,柳子常常会掉进梦魇里,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漫天的大雾,看不清母亲的面庞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庞,只听得清清的:

“我两腿直发软!”

“妈这是怎么了,累了就歇一歇吧。”

“不是累,是怕,这薄雾。”

“妈尽胡说,雾有什么可怕的。”

“总踩不到实处。”

每次柳子都竭力想伸手去抓母亲的手,可是身体躺在床上怎么也不听自己的使唤,等挣扎着能动了的时候,梦也醒了。

有一次柳子醒来时惊了一身冷汗,便披了衣服推开阳台门望着远处的叠翠坡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苗朵走进来问怎么了。柳子说没什么,听说对面要盖二十一层的大厦了,等大厦盖起来,她就再望不见叠翠坡了。那个时候苗朵拉起她的手叫了声妈。柳子不知道苗朵为喊那声妈努力了多久。年轻的时候柳子也期待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柳子早已忘了那回事。柳子头也没回,依旧出神地望着叠翠坡。柳子本想将自己的梦魇告诉苗朵,也许是因为苗朵叫了那声妈打乱了柳子的思绪话到嘴边时又咽了回去。

年到底还是有它的好处,街上清清静静的。出来走走怎么也比待在家里的好。那家里的一切都在凋落。暗暗地,仿佛有股魔力或者什么吸引力,让那家里的一切都在加速衰老。有时候躺在床上看着阳光一寸寸从阳台的窗户里弥散出去,柳子会感觉那个家早已是一台衰颓的老破车。车上的大小零件像被什么吸引着一样纷纷脱落,然后按着它们各自的圆周漫无目的地向前滚动着,就像现在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的柳子一样。可那吸引力到底是什么呢?是衰老的岁月吗?好在苗朵身上仿佛也有某种吸引力,当苗朵打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柳子会觉得有片灿烂的阳光突然落进了屋子里。苗朵是说大年初三才能回来吗?柳子掰着戳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算了算,连皮还得三天哪!

天冷路滑,柳子小心翼翼拐进永明路。

永明路是南岸早先最繁华的街巷,只是现在没落了。南岸早先车水马龙的红星食堂就坐落在永明路,如今也和它隔壁的剧团一样门可罗雀了。倒是先后次第开起来的窗帘店让永明路多少焕发了些生机。但窗帘店的花红柳绿到底还是难掩颓废的气息。那些低矮破旧的民房在市中心高楼大厦的对比下明显低到尘埃里去了。

走过红星食堂斜对面的马路时,柳子看见了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是柳子唯一记得的车牌号。车子停泊在一排商店和发廊前,靠商店和发廊里面是一截低矮破旧的三层楼。

柳子怔了怔在心里暗暗地问: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那该是南岸资历较老的轿车之一了。当年就是那辆车从提着菜篮子的柳子身边经过。那时候,柳子被苗蛋的突然离去侵袭得毫无抵抗之力,像被惊飞的一只麻雀连忙向路边上躲了躲。车子停了下来,当那黑乌乌的玻璃窗慢慢摇下去的时候柳子看见了苗庆峰,苗庆峰旁边坐着描着黑眼圈的徐会计。柳子渗在那里。苗庆峰从车窗里扔出个红艳艳的存折说他要带着徐会计去北岸开始新生活。柳子一屁股坐倒在马路边上。那辆车子扬着灰尘一点点消失在东门头延伸出去的公路上,消逝在柳子的视线里。柳子的眼睛一点点被怨气、被愤怒、被仇恨、被眼泪填充。

那一恨竟是十年,直到有一天那辆扬着灰尘的轿车重新出现在楼下的马路上。徐会计提着个用纱巾包裹的小包裹敲开了柳子的门。柳子一时间没有认出对方来。谁想得到那么年轻、那么曼妙、那么趾高气扬、那么不可一世的徐会计也会被岁月磋磨老了呢?柳子在错愕中镇定着自己,徐会计先开口说话了。徐会计不是来找柳子的,徐会计是来找苗朵的。柳子说苗朵不在,苗朵嫁人了。徐会计将那包裹递给柳子让柳子转告苗朵,苗庆峰留在世上最后的话是:老徐长得真像苗朵妈。徐会计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周围的一切都静默下去。柳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苗庆峰流眼泪,柳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徐会计流眼泪,柳子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那未曾谋面的苗朵妈流眼泪。当柳子跌跌撞撞追到阳台上去看时,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已经扬着灰尘从楼下的马路上消失了。也是在那时候柳子发现恨是那么不堪一击。大约也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苗朵第一次走进阳台拉着柳子的手喊了声妈。

但那辆车子怎么会在那里呢,怎么会呢?也许是看白花花的雪城看久了,柳子觉得头晕,眼前直冒金星。柳子连忙伸手在那辆车子上撑了撑。怎么会呢?

天冷路滑,柳子小心翼翼,爬到半坡上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喘不过气,背脊上也腾腾地泛着汗意。柳子停下来,回头望了望,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小了许多。那个时候,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出现在车子旁的马路牙子上。也是在那个时候,柳子突然开始期待奇迹出现。如果那辆车子能够折上来再次从自己的身边经过就是奇迹了。

奇迹没有出现。

当柳子完全爬上那面坡地时又回头望了望。那辆车还停在那里,只是更小了。

在又一个拐弯处,柳子看见了韭菜,像谁将春天囤积了一块。在这大冷天里看见了自己要买的韭菜,柳子突然伤感得泪如泉涌。

尽管街上很少有个人影儿,柳子还是怕被人看见她在大年初一就泪如泉涌。柳子低头走在路边上。她没注意到,一棵树枝挂到了她流着泪的眼睛,仿佛要为眼泪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转过街角,柳子看见了自己居住其中的那座小楼房。看上去房子老起来比人老得快多了,房子也会驼背弯腰,房子也会褶皱丛生也会须发斑白,像一片早已被晒蔫的烂瓜皮。一阵漫无目的的冷风袭来,柳子伸手绾了绾流浪的发梢,咬着牙关走了进去。

说什么正月初三还遥远,正月初三也是一眨眼就会过去的事。苗朵打了个转身就回她自己家里去了。柳子不由自主就自言自语起来。天变暖了……天变冷了……柳子偶尔听见苗蛋妈妈妈妈地喊叫,偶尔看见苗蛋对着她微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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